疾病的隐喻(201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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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作为隐喻的疾病(1)

献给罗伯特·希尔维斯

引子

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尽管我们都只乐于使用健康王国的护照,但或迟或早,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认我们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

我并不想描述移民疾病王国并在那里生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想描述围绕那一处境所编造的种种惩罚性的或感伤性的幻象:不是描绘这一王国的实际地理状况,而是描绘有关国家特征的种种陈见。我的主题不是身体疾病本身,而是疾病被当作修辞手法或隐喻加以使用的情形。我的观点是,疾病并非隐喻,而看待疾病的最真诚的方式——同时也是患者对待疾病的最健康的方式——是尽可能消除或抵制隐喻性思考。然而,要居住在由阴森恐怖的隐喻构成道道风景的疾病王国而不蒙受隐喻之偏见,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写作此文,是为了揭示这些隐喻,并藉此摆脱这些隐喻。

1

两种疾病一直以来都引人注目地同样为隐喻修饰物所复杂化,这就是结核病和癌症。[1]

结核病在十九世纪[2]所激发出来的和癌症在当今所激发出来的那些幻象,是对一个医学假定自己能够包治百病的时代里出现的一种被认为难以治愈、神秘莫测的疾病——即一种人们缺乏了解的疾病——的反应。这样一种疾病,名副其实地是神秘的。只要这种疾病的病因没有被弄清,只要医生的治疗终归无效,结核病就被认为是对生命的偷偷摸摸、毫不留情的盗劫。现在,轮到癌症来成为这种不通报一声就潜入身体的疾病,充当那种被认为是冷酷、秘密的侵入者的疾病角色——它将一直充当这个角色,直到有一天,像当初的结核病一样,其病因被查明,其治疗方法变得有效。

尽管疾病的神秘化方式被置于新的期待背景上,但疾病(曾经是结核病,现在是癌症)本身唤起的是一种全然古老的恐惧。任何一种被作为神秘之物加以对待并确实令人大感恐怖的疾病,即使事实上不具有传染性,也会被感到在道德上具有传染性。因此,数量惊人的癌症患者发现他们的亲戚朋友在回避自己,而自己的家人则把自己当作消毒的对象,倒好像癌症和结核病一样是传染病。与患有一种被认为是神秘的恶疾的人打交道,那感觉简直就像是一种过错;或者更糟,是对禁忌的冒犯。光是这些疾病的名称就似乎具有一种魔力。在司汤达《阿尔芒斯》(一八二七)中,男主人公的母亲拒绝说“结核病”,因为她担心一旦说出这个词,儿子的病情就会迅速恶化。卡尔·梅宁格也发现(见其《活力平衡》)“单是‘癌症’这个字眼儿,据说就能杀死那些此前一直为恶疾所苦、却尚未被它(立刻)压垮的病人”。他作出这番评论,是为了支持在当代医学和精神病学中大行其道的那些具有反智色彩的虔信态度以及廉价的怜悯。“患者之所以找我们,是因为他们遭受疾病之苦,感到灰心丧气而又无能为力。”他接着说,“他们不想被贴上那种使人身败名裂的标签,他们当然有这个权利。”梅宁格医生建议医生们不妨丢开“名称”和“标签”(“我们的作用是帮助这些病人,而不是加重他们的痛苦。”)——而这实际上可能强化了疾病的神秘性和医学的权威性。不是如此这般的命名行为,而是“癌症”这个名称,让人感到受了贬抑或身败名裂。只要某种特别的疾病被当作邪恶的、不可克服的坏事而不是仅仅被当作疾病来对待,那大多数癌症患者一旦获悉自己所患之病,就会感到在道德上低人一头。解决之道并非是对癌症患者隐瞒实情,而是纠正有关这种疾病的看法,瓦解其神秘性。

仅仅几十年前,一旦获悉某人患了结核病,就无异于听到了他的死刑判决——正如当今,在一般人的想象中,癌症等同于死亡——人们普遍地对结核病人隐瞒他们所患之病的真相,在他们死后,又对他们的子女进行隐瞒。即便对那些已获悉自己病情的患者,医生和患者家属也有顾虑,不想多谈。“人们并未明确告诉过我什么,”卡夫卡一九二四年四月从疗养院(两个月后,他死于该疗养院)写信给一位朋友说,“因为一谈到结核病……每个人的声音都立刻变了,嗓音迟疑,言辞闪烁,目光呆滞。”隐瞒癌症病情的惯例甚至更为牢固。在法国和意大利,医生们仍坚持这一成规,即向癌症患者家属通报癌症诊断结果,但对患者本人却讳莫如深;医生们认为,除了那些极其明事理、知天命的患者外,其他癌症患者全都承受不了真相(一位顶尖的法国肿瘤专家告诉我,在他的癌症患者中,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知道自己患的是癌症)。在美国——部分原因是医生们担心因治疗失当而招惹官司——如今对患者要坦率得多,但这个国家最大的肿瘤医院在给门诊病人寄常规通知和账单时,却不在信封上注明寄信人,其假设的理由是病人可能不想让家里人知道自己所患何病。因为一旦患上癌症,就可能被当作一桩丑事,会危及患者的性爱生活、他的晋升机会,甚至他的工作,所以知道自己患了癌症的人对自己所患之病即使不是三缄其口,也往往表现得极为谨慎。一九六六年通过的联邦法律《知情权法案》将“癌症治疗”作为不得公之于众的事项列入排除条款,因为这些事项一旦公之于众,就可能“无端侵犯个人隐私”。癌症是该条款提到的惟一一种疾病。

对癌症患者撒谎,以及癌症患者自己撒谎,所有这些,都证明在发达工业社会里人们多么难以正视死亡。既然死亡现在成了一个毫无意义、令人反感的事件,那么,被普遍认为是死亡同义语的那种疾病当然就被当作某种需要加以遮掩的东西。对癌症患者隐瞒其所患之病的性质的政策,反映出这一信条,即最好不要让将死之人知道他们将死的消息,所谓好死就是猝死,要是死亡是发生在我们处于无意识状态或睡眠状态时,那就最好不过。然而,当代对死亡的拒斥,并不能解释人们撒谎的程度,亦不能解释人们为何希望他人对自己撒谎;它没有触及最深处的恐惧。患冠状动脉血栓症的人有可能要拖上若干年才死于下一次的病情发作,这就如同患癌症的人有可能在短时间内就死于癌症。但没有人会考虑对心脏病人隐瞒病情:患心脏病没有什么丢人的。人们之所以对癌症患者撒谎,不仅因为这种疾病是(或被认为是)死刑判决,还因为它——就这个词原初的意义而言——令人感到厌恶:对感官来说,它显得不祥、可恶、令人反感。心脏病意味着身体机能的衰弱、紊乱和丧失;它不会让人感到不好意思,它与当初围绕结核病患者并至今仍围绕癌症患者的那种禁忌无关。从加之于结核病和癌症之上的这些隐喻,可以看出一类特别能引起共鸣的、令人恐惧的隐喻的实施过程。

2

在结核病和癌症的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对它们的隐喻性使用是交叉的和重叠的。据《牛津英语辞典》,“consumption”(消耗)一词最早被当作肺结核同义词使用的时间,可追溯到一三九八年(特里维萨的约翰说:“当气血亏损时,随之而来的便是肺痨和衰弱。”)。[3]不过,对癌症的前现代理解也引发了“消耗”这一观念。《牛津英语辞典》收录了癌症的早期修辞性定义,即“任何缓慢地、悄悄地侵蚀、损伤、腐蚀和消耗身体的疾病”(托马斯·佩内尔于一五二八年写道:“瘤子是侵吞身体各部分的阴郁的脓肿。”)。癌症最早的描述性定义把癌症说成是瘤子、疙瘩或者肿块,而对癌症的命名——来自希腊语的karkinos和拉丁语的cancer,其意都是crab(“蟹”)——据盖伦说,灵感来自肿瘤暴露在外的肿大血管与蟹爪酷似,而不像许多人所认为的那样,是因为转移性疾病的活动状态类似于蟹的爬行或移动。但词源学显示,结核病也曾一度被视为一种不正常的突起:结核病这个词——来自拉丁语的tūberculum,为tūber,bump,swelling的小词——意思是指病态肿胀、肿块、突起或瘤子。[4]于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创立细胞病理学的鲁道夫·菲尔绍认为结核是瘤子。

因而,从古代末期一直到不久以前,结核病——从类型上说——就是癌症。像结核病一样,癌症也被描述为身体被消耗的过程。直到细胞病理学创立后,才出现关于这两种疾病的现代定义。只有借助显微镜,才可能掌握癌症的区别性特征,知道它是一种细胞活动,并不一定显现为外部的或甚至明显的肿块(在十九世纪中期以前,白血病一直未被当作癌症)。直到一八八二年之后,即结核病被发现是一种细菌感染之后,才可能把癌症从结核病中区分开来。医学思维的这些进展,使有关这两种疾病的那些主要隐喻真正区别开来,大部分还形成了对照。至此,有关癌症的现代幻象才得以开始形成——自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始,这一有关癌症的幻象陆续承继了当初为结核病幻象所戏剧化了的大部分问题,但看待这两种疾病及其症状的方式却非常不同,差不多是对立的。

结核病被视为某个器官的病,即肺部的病,而癌症却被视为一种能够出现在任何一个器官的病,其发病的范围可以是全身。

结核病被视为症状对比极为突出的病:苍白与潮红,一会儿亢奋,一会儿疲乏。该病的阵发性过程可从咳嗽这个被认为是结核病的典型症状中看出来。患者痛苦地咳完后,又疲乏地回复到原来的状态,缓过气来,正常呼吸;然后,又咳开了。癌症却是一种增生性的疾病[5](有时能看得见,但更典型地是潜伏在体内),是那种反常的、最终导致死亡的增生,一种可被测量到的持续而平稳的增生。尽管有时候肿瘤的增长可以被遏制(缓解),但癌症并不带来那种据认为是结核病特征的矛盾行为的对比——亢奋的举止、热情的顺从。结核病人只是有时会显得苍白,但癌症患者的苍白却始终不变。

结核病使身体变得“透明”。作为标准的诊断手段,X光使人能看到自己的身体内部,通常是第一次看到——身体对自己变得透明了。很早以来,结核病就一直被认为有大量的可见症状(逐渐消瘦、咳嗽、疲乏、发烧),也可能会戏剧性地突然显现出来(手帕上的血),但对癌症来说,颇为典型的是,主要的症状都被认为是不可见的——直到癌症晚期,症状才显露出来,而这时一切都为时已晚。癌症这种疾病通常是偶然间发现的,或是在例行的身体检查中被查出来的,它可以在不显示任何可见症状的情况下就已发展到很严重的程度。人们只好把这个不透明的身体带到专家那儿,看看里面是否藏有癌瘤。患者所不能肯定的事,专家可以通过对从患者身体组织切下的切片进行分析来确定。结核病患者可以看到他们自己的X光片,或者甚至自己保存它们:《魔山》中那个疗养院里的患者们将他们的X光片揣在胸前的口袋里,带着四处走动。癌症患者则看不到他们的切片检查结果。

结核病曾经——至今也仍然——被认为能带来情绪高涨、胃口大增、性欲旺盛。在《魔山》中,对结核病患者进行食物疗法的一部分,是安排第二顿早餐,而患者们吃得津津有味。癌症却被认为严重削弱了患者的活力,使他变得食欲不振,或者毫无食欲。结核病被想象成能够催发性欲,并且能产生一种超凡的诱惑力。癌症却被认为是减退性欲的。结核病有这样的特点,即它的许多症状都是假象——例如表现出来的活力不过来自虚弱,脸上的潮红看起来像是健康的标志,其实来自发烧,而活力的突然高涨可能只是死亡的前兆(能量的这种喷涌总的说来是自毁的,而且也是毁人的:想想多克·霍利迪这个老西部传说吧,那个患结核病的枪手因疾病的痛苦折磨而失去了道德约束)。癌症的症状却非假象。

结核病是分解性的,发热性的和流失性的;它是一种体液病——身体变成痰、黏液、唾沫,直至最终变成血,同时也是一种气体病,是一种需要更新鲜空气的病。癌症却是蜕化性的,身体组织蜕变成硬物。艾丽丝·詹姆斯一八九二年死于癌症,在前一年所写的日记里,她谈到了“我乳房里的这种邪恶的花岗岩般的物质”。但这种肿块是活的,是一个有自己意志的胎状物。诺瓦利斯在一七九八年前后为自己的百科全书项目所撰写的条目中,把癌瘤与坏疽一起定义为“发育成熟的寄生物——它们生长,它们被繁殖,亦自我繁殖,有其自身结构、分泌物和食物”。癌症是恶魔般的妊娠。当圣哲罗姆写下“那个腹部隆起的人孕育着自己的死亡”这句话时,一定是想到了癌症。尽管结核病和癌症这两种疾病都表现为身体消瘦的过程,但结核病引起的体重减轻被认为大大不同于癌症引起的体重减轻。对结核病而言,患者是“被消耗掉的”,是被燃烧掉的,而对癌症来说,患者是被外来细胞“侵入”的,这些细胞大量繁殖,造成了身体机能的退化和障碍。癌症患者“枯萎”(艾丽丝·詹姆斯语)或者“萎缩”(威尔海姆·赖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