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S·卡尔玛先生的罪行(1)
睁开 眼睛。
早上睁开眼睛乃平常事,不稀奇。但是,怎么怪怪的呢?这有点不对劲。
我这样想着,觉得完全搞不清哪儿不对劲,的确是怪,莫名其妙……洗过脸、刷了牙,更觉奇怪。
尝试着(为何想试,也不甚明了)打了个大哈欠。这一来,那种奇怪的感觉突然集中在胸口一带,我感觉胸腔里空荡荡的。心想这是空腹之故吧,便去了食堂(即便不是因这感觉也会去的吧),吃了两碗汤和一斤半面包。之所以特地写明数量,当然是为了显示这并非我的通常食量。
然而,这么做期间,那种怪异感加深,胸腔里更空了,所以我不再吃下去。肚子早就饱了。
我站在柜台前,接过店里姑娘递上的赊账的账簿。我正要签名,突然有些迟疑。感觉这种迟疑的确与那怪异感有关联,我眼望窗外的无限大,想将自己投影于其上。
突然,我察觉自己手拿着笔却不能签名,正在为难。我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姓甚名谁。这正是迟疑不决的理由。但是,我没太惊讶。我知道,正经学术书(并非中伤该学者的书)上明明白白记载着,正热衷于研究的学者,也总是忘掉自己的名字。所以,我大大方方掏出了名片夹。然而,不巧的是,里面一张名片也没有。我反复看身份证。奇怪的是,就姓名那一部分没有了。我慌忙掏出老爸寄来的信——夹在笔记本里的。只有收信人的部分没有了。我翻起上衣里子的刺绣看。绣的东西也消失了。我不安起来,将裤子、上衣的边边角角掏遍,所有纸片过目一次,希望找到启发自己回想起姓名的东西。但这些东西要不根本没写我的名字,要不就是有我名字的部分没有了。
我焦急起来,试探地问柜台的姑娘我的名字。挺面熟,她不会不知道的。可是,姑娘只是为难地笑,没想起来。无奈我只好付了现金。
一回到房间,我就把抽屉翻了个底朝天。刚刚印的名片盒空了。书的藏书印全部消失。晴雨伞的名字牌、帽的里侧、手帕的边角,总而言之,所有记有我名字的地方,那一部分都消失了。
我的脸映照在门玻璃上。一脸非同一般的惊讶表情,我觉得要想一想。但是,除了明白这怪现象应该与胸腔空荡荡的感觉有关系之外,什么也不清楚,所以也不去想了。我告诉自己:“这种事情总要时间来解决。而且,明白了的话,肯定没啥大不了,所以,这事肯定也没啥了不起。”
纸浆厂的信号笛响了,告知时间是七点半。是上班时间了,得出门,我这才发现包没了。包里装着几份重要的文件,而且这个牛皮包是三个月分期付款买的,所以,焦急之下,我把本无处可找的房间,角角落落翻了个遍,最终只能得出此乃小偷所为的结论。我打算立刻报警,走出了房间。但又放弃了。因为我记起来自己失去了名字。没名字报不了案吧?我想:“这么说,可能名字也被那小偷拿去了。”如果是这样,那小偷确实厉害。我很佩服,又很生气,然后茫茫然就那么向着事务所走去。
交通高峰期的大街,看起来极狂暴未知。自己没有名字这件事突然让我非常不安。没名字走在街上,这体验绝对是头一次,一想到这个,就很难为情,太丢脸了。感觉胸中的空虚感扩大了点儿。
抵达事务所似乎比平时稍晚。
在事务所,我首先要做的,是看前台的姓名牌。第三排左边第二个,是我的姓名牌。
S·卡尔玛
S·卡尔玛……我嘴里反复念叨。这似乎不是我的名字,可也像是我的名字。不过,即便反复念,也没带来想起了遗忘之事该有的安心感或感动。渐渐地,甚至不由觉得,是我搞错了吧?这真是我的名字吗?但是,那肯定是我的名字,所以,若是坚信如此,就又开始怀疑我之为我,是否也是一个误解。我晃晃脑袋,想甩掉干扰思考的东西,但还是不能如愿。非但如此,每次晃脑袋,似乎胸中的空虚感就会扩大,所以,我决定不再往下想了。
我按平时习惯,要将姓名牌翻到正面,但令人吃惊的是,它已经正面朝外了。这种错误极有可能出现,而且不必去碰那个感觉不是自己的姓名牌的放心感已经涌上心头,我兴冲冲地上楼去自己桌子所在的二层三号室。
三号室的门开着。我的桌子在门口即可看见的地方。我的心走得比身体快十米左右,所以已经在椅子就座,松了一口气。但我的身体则刚好在门口处突然为原因不明的奇怪感觉所袭,站住了。
令人吃惊的是,我的椅子上端端正正坐着另一个我。
不可能看得到心。我想,这是幻觉。但是,心也慌忙撤了回来,当明白那并非幻觉时,我感到毛骨悚然般的羞耻,不禁使劲把身体缩到门和隔扇屏风背后。因为我不由觉得,被人看见是不可挽回的事情。
很凑巧,从藏身处看,另一个我的情形尽收眼底——他正向打字员Y子口述水泥砖耐火建筑的报告。那个包就放在桌子旁边。他左手在文件上描画,右手轻抚Y子的膝头。看见这些的瞬间,内心深处的羞耻一瞬间爆发,我感到两眼通红湿润。
确实是我。但是,跟看到姓名牌时一样,承认那是我,就相当于承认我不是我。
耳畔突然响起一声:“你在这儿干什么!”
遭到了勤杂工的盘问。我想镇住对方,回视他一眼,对方完全没认出我,态度蛮横。我张皇失措,点头哈腰地答道:“我找卡尔玛先生……”以这种方式说出自己的名字,实在太难为情了。勤杂工不屑地抬起下巴,说:“有事的话,那位口述打字的,就是卡尔玛先生。”
似乎另一个我听见了他的话。他猛地回头,锐利的目光射来,与我的视线相遇。在这一瞬间,我识破了另一个我的真身——它是我的名片。
如此想来,眼中的它就是一张名片,不管怎么看都不会看错。它确实就是名片,不觉得是名片以外的东西。
我急忙试着左右眼交替闭上,要查明这双重影像的理由。在右眼,是我自己的照片,清晰如照镜子;但左眼中,无疑只是一枚纸片而已。
N火灾保险·资料科
S·卡尔玛
我清楚记得印那张名片时的情况。我豁出去用一百二十日元买了最好的瓦特曼纸,在工会印刷部印制的。我要Y子去取回来,请她喝了七十日元的维也纳咖啡作为答谢。
这样想的时候,名片把文件递给那个Y子,耳语几句,坚决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来它就是张名片,所以用左眼看的话,就像是滑落到地板上。
“有话说的话,到外面去。”
名片说着,唰地从我面前过去。我偷瞥一眼Y子,她专注于打字,看样子没注意到我。来自同僚们的两三道并不和善的目光停在我的上方,但那是偶然、没有含义的,并不是看我的。我觉得很奇怪,他们竟然没有识破名片的真身,而认不出我也很奇怪。
名片在走廊尽头的库房前回过头,很粗暴地说:
“你跑这里来究竟要干什么?这里一开始就是我的领地。不是你这种人管闲事的地方。如果被私下对你有兴趣的俗物看见了,我们的关系就穿帮了吧?那可就不可收拾了啊。你说,你究竟有什么事情吧!你赶紧给我走吧。说老实话,跟你这样的人有关系,我实在太难为情了。”
我感觉自己该说的话沉入空荡荡的胸腔深处,怎么也出不来。我们面面相觑,沉默了数秒钟。其间,因为我混乱的思考与感情无关联地自作主张,甚至像哥萨克舞蹈一样欢快地跳跃,但有点表达不了。最后,当我想“但是,右眼和左眼看起来居然不同,真太滑稽了。肯定是马克思的影响”时,名片突然发火:“混账!”我不禁伸出手去抓他。在我头脑里面,撕毁的名片业已形成。我甚至有闲情开玩笑,在下面画一条下划线,写上“花费一百二十日元”。
然而,名片意外坚韧,突然变成纯粹的名片——哪只眼睛看起来都一样。名片哧溜一下从指缝之间滑落。我摊开双手,小心翼翼将其逼至墙边。而对方一边恶意地笑,一边嗖地溜过门缝。库房总锁着,钥匙在勤杂工手上。我明知如此,懊恼之下仍猛拉门把,弄出哗哗声响,结果又被闻声而来的勤杂工抓住了。
“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他急忙上前推开我,问道。我好不容易答道:“卡尔玛先生……”“开啥玩笑!这是库房。”对方流露出明显敌意,我无言以对。心情再次由愤怒转为羞耻,进而转为耻辱。我默默地摆一摆抬到面前的手,逃跑似的离开了事务所。我不禁把手放在胸口:空虚感越发加深了。
尽管如此,我内心仍抱有希望。名片撤离事务所,肯定得回家。即便是名片,仍是“另一种我”,所以回家的话,肯定是这个房间吧?“它要是回来了,得对它说点什么。必须对它提出严重抗议。决不能模糊过去、丑上加丑。本事件的确属于要彻底追究的种类。”因为最后的台词极具权威,很合我意。如果当时没有拍一下胸口,让我吓一跳,我一定热衷于幻想种种、设计种种说法,最后在斗争的狂热中忘乎所以。(不好意思,我性格里面似乎还有这样的东西。)
然而,我来劲地拍了一下胸口,那异样的声响却让我猛然醒悟。敲空桶似的空洞响声,实在不像发自人的胸部。那是一种冷漠、干巴巴的声音,仿佛只要耳朵听一下,嘴唇即片片开裂。
我敞开衬衫前襟,学着医生的架势,试给自己诊断一下。咚咚的声音傻傻地响着。我突然寂寞起来,在床上耷拉着脑袋,双手按着胸口。并不只是空虚感,是我胸口真的空了。我对什么都没有了自信,对名片必定归来的信心,也开始动摇。不仅如此,心中不安的话,即使名片回归,反而是我要被逐出这房间,也并非不可想象吧?要比拼的话,一两张瓦特曼纸是不在话下,但因为我失去了名字,所以万事皆不利于我。至少,法律是站在名片一边的吧。因为这不是失窃,是名字自己出逃了……
马路对过的肉店开始做油炸土豆饼。差不多十二点了。但我毫无食欲。心情寂寥,想去看医生。假如胸腔空了,可能医生会帮我弄清原因。如果知道了原因,名字溜掉的理由也许就知道了。脑子里浮现出动物园角落的那间黄色屋顶的医院。去动物园的话,搭蓝色巴士就一站,即便走路,也就十分钟。
终于,在法国梧桐的树影之间,看到了医院的尖屋顶。
那些林荫树下,一个年约五旬的画家面对空白的画布,定定坐着。他脚旁蹲着一个流浪儿,正在抓虱子。
医院寂静无声。挂号处的小窗口露出一双噘着的嘴唇,说道:“什么名字?”
好像还说了别的什么话,但那问题堵在我胸口,我没听清。“要名字干什么用?”我只是吃惊,并不生气,可那嘴唇噘得更高了:“开病历本要的。”“你说病历?”“对,病历。”我感觉这词儿听过。
“非要不可吧?”“对,当然。”
果然非说名字不可了。说实在的,一开始我就打算说名字的,然而,我察觉时,已经忘记了。我本想,说说话,中间或许会想起来。于是勉强找话说试试,却只明白了果真还是不行。但是,我想过了,即使病历很重要,总不是具有法律意义的东西。所以,简单说,名字不过是必需的分类记号。因此,就是假的名字,应该也无碍吧。于是,我信口说了一个名字:“卡尔特[1]……”
“嗯?”嘴唇又噘得高了一点。“糟了!”我想,慌忙改口说,“不,是阿尔特。”但是,我觉得这名字也怪,所以又改口。这回虽然意识到音调完全不同,但还是说出了相似的名字:“不,不是阿尔特,是阿尔玛。”嘴唇噘到最大限度了。看起来像用药水泡胀的鸭嘴巴。确定无疑是表示不满的意思。我心里头也并不十分满意这名字,所以,我决定最后一次改口:“嘿嘿,又弄错了。不是阿尔玛啦,叫阿克玛[2]才对。”
“阿克玛……?没错吧?呵呵……”嘴唇只留下诵读写下的字似的笑,缩了回去(是只有嘴唇,还是整张脸,我不甚清楚)。之后,出现了大眼球。我脑海里分明浮现出在水族馆被金鱼瞪视的情景。但仔细看,那毕竟是人的眼球。我很明白,一个人名叫“阿克玛”,的确是搞笑。也想过再次订正的,但觉得弄多少遍都是一个样,而且那么干,反而会暴露我没有名字。相较之下,被人取笑名字倒没什么,所以,我说声“是的”,不再多话。
大眼珠缩回去,一声“请拿着这个”,递过一张写着“No.15”的卡片。
在灰暗的候诊室,我在弹簧断了的沙发坐下,等了一会儿。
沙发前有张桌子。桌面上有烟灰缸和西班牙的插图杂志。我点上一支烟,在膝盖上摊开杂志。因为我不懂西班牙语,便浏览画作和照片,只挑说明里的固有名词看。有暴民被警察包围的照片。有女人伏在被射杀的男人身上痛哭的照片。萨尔瓦多·达利的骸骨,和跳着天鹅之死的芭蕾女演员形象并列。斗牛照片和科涅克白兰地的广告并置。紧身胸衣的图解和雷蒙·拉迪盖的肖像放在一起。跳过只有文字的页。然后,翻到了第二十三页。
这下子,我的眼睛像被那一页吸住似的动不了了。满满一页旷野风景,从沙丘之间无边无际延伸到地平线为止。沙丘上的瘦弱灌木、天空中的厚厚云层,像箱子般堆叠。没有人的影子。不用说家畜,甚至看不见乌鸦的身影。覆盖旷野的草,像金属丝一样又瘦又短、稀稀拉拉,几乎可透过草看见地面。在草的根部,沙子随风流动,形成皱褶。
我不禁重重叹一口气,发现自己完全陶醉于这幅风景。我没去过西班牙,不可能见过这个景色,可实在似曾相识。那画面简直就像在记忆底部开了个窗口。
不知什么时候,我真站在了那片荒芜草原上。巨大的云团,正以可怕的速度向这边崩塌下来。哗哗流动的沙子眼看要埋掉鞋子。左手边的中景有沙丘,沙丘下升腾起带状沙尘。竟是饥饿的野鼠群开始转移。我蹲下来,证实一下脚边的沙子。沙子从指间簌簌滑落,什么感触也没有留下。茫然张开的手指上,落下了一滴水珠,濡湿了。是我的泪水。
我慌忙揉揉眼睛,却发现我还坐在候诊室的沙发上。再叹一口气,然后又把目光移到画上。这是怎么回事?那旷野风景消失了,形迹皆无。只剩光洁的铜版纸亮晃晃而已。是我做梦吗?
不,不会的。不可能设计成只印上了“23”和该页标题,整页空白吧?肯定又是什么事情降临我身上了。我紧张起来,定定盯着空白页,努力用全身心去感知是什么事情。
这时,候诊室正面的门无声地打开了,在灿烂的光线之中,出现了医生的身影。因为逆光,他的身影看上去漆黑。我慌忙搁下杂志,心想被人看见可不得了。医生漆黑的脸上金牙闪烁。“十五号先生,请过来。”
听了这话,我不禁微笑了。从早上醒来到现在这段时间,我第一次感到幸福。现实中,像“十五号先生”这种喊法,用来喊人最是安全了吧?人们若能都抛弃名字,以办事的号码相称呼,实在是愉快之至!
即使进入明净的诊室,虽然医生的身影还是影子般漆黑,令我纳闷,但我实在喜欢医生,不觉得有多可怕。
“怎么啦?”“胸口不对劲……”“哦。”医生下巴一抬,转向一边,“说是胸口异常,写下来。”隔扇屏风后坐着刚才那个金鱼眼。大概在写病历吧。“还有呢?”“还有……”我开始逐一说早上发生的事情,但医生不快地打断我,说:“说得这么乱,我就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了。回答我的问题就行。嗯,发烧了吗?”“没有。”“哦,说是没发烧,写下来。咳嗽呢?”“没有。”“没有。写下来。头疼呢?”“没有。”“说没有。写下来。那么,是肚子疼吧?”“不,不疼。”“哦,不疼。别忘了写下来。那么,食欲呢?”“不大好。”“不大好!这很重要,写下来了吧?那,就这样?”“不,其实……”“简单说。”“好的,一句话,就是胸口不对劲。”“那就奇怪了。”医生侧着脑袋沉思起来。“想请您诊断一下……”“对了,这样吧,也只有这样了。”医生在椅子上手忙脚乱,很夸张地拿起听诊器,右手食指戳在我胸口上,左右拂开。我连忙解开衬衣扣子。医生用左手拇指将听诊器按在我胸口上。
医生瞪着听诊器,眉间开始挤出深深的皱纹。那些皱纹时时刻刻加深起来。而到了左右眼几乎紧贴在一起时,医生慌忙摘下听诊器,咳嗽一下,生气似的说道:“不认为出现异常。”金鱼眼叮问道:“没异常,对吧?”“不是,是不认为异常。你按我说的写。”
然后,医生将左手按在我胸口,开始按照惯例叩诊。他砰地敲一下,歪着头听。然后每敲一下,左右晃晃脑袋。这空洞的声音,好像把医生也吓了一跳。“很难说不异常。”
金鱼眼说话了:“医生,用压力计测一下胸压怎么样?”“你说什么?”医生也瞪大了眼睛,但马上又小声说,“对,试一下看看。”二人在架子上找出蒙了尘的压力计,金鱼眼噗地一吹,医生呛着了,咳嗽起来。足有十厘米长的注射针用胶管连接起来。金鱼眼往我胸口中央抹了酒精。我的膝头有点发颤。医生把注射针哧地扎进我胸口。
水银柱唰地下降。“一百三十。”金鱼眼读出刻度。“好可怕的负压!”医生呻吟般说道。“一早就感觉胸里头空荡荡的。”我解释道。“一早就是!你为什么不早说?”医生很生气的样子。我很害怕,什么也答不上来。“这情况你得一开头就说才对啊。”医生喋喋不休,戴上反射镜窥看我的眼睛。“咦!”他说着,这回贴上镜片。“你胸腔里真是空的。”他姿势不变,对金鱼眼说:“巨大的空洞、格罗塞·卡百那的形成……不、不对,这很奇怪嘛。看得见景色。是一个广阔无边的沙漠!不,不用写。我们医学工作者不能容许非科学的事实。实在太荒唐了。对实证精神这般侮辱,是要搞乱市民社会的秩序的。不用写。”“用X光查查看怎么样?”“好主意。你过来。”
X光室内亮着红色的灯。“你敞开胸部,像抱着这块板似的,吸气……”嘎吱一下响起开关的声音,灯灭了,一片漆黑。
变压器开始像蟋蟀一样叫起来。“你看……”响起了医生的声音。“哎呀呀……”金鱼眼叫唤着。“难以认为这并非异常。”医生说道。“真的哩。”金鱼眼回答。
“这景色感觉见过呀……”
“我也觉得。”医生的声音低沉下来。
“啊啊,我想起来了!”金鱼眼一拍巴掌叫起来,“是候诊室的照片杂志上……那里面有的景色嘛。”“非科学现象!可是,为什么呢?”“这是我的想法啦,正因为他胸压严重负值,一下子就吸进去了吧?”
“喂!”医生捅一下我的手臂说道,“你有那样的感觉吗?”我一筹莫展,绝望地答道:“实在对不起。原想事后道歉的,是这么回事。我没想要这样做的,但看得入迷时,照片就消失了。是被我吸走了啊。可是,好意外……”“意外?哦,是吧。照片还好说,按你的说法,喜欢上什么东西了就把它吸走,人家可麻烦了。”红灯亮起,金鱼眼一脸不高兴地逼近我。这时,医生走了样的声音像胆怯似的:“算了算了,责备患者也没用。我们注意什么也不让他看见就是了。十五号先生也可怜啊,不是出自本身意愿的话,你自己也很麻烦吧。所以,请你马上离开这里吧。”
两人同时扑向我,左右把我按住,拽到窗边,使劲从后把我扔了出去。我脑袋着地摔倒在混凝土人行道上,疼痛和晃眼让我泪湿脸颊。金鱼眼把我的外套丢出来,嘭地关上窗户。我拍拍外套的尘土站起来,胸腔的空虚感越发深重,悲哀让周围的景色更显得苍凉。
在法国梧桐的林荫树下,刚才的画家仍以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在他脚旁,流浪儿仍在捉虱子。走过去时,一回头,见画布仍旧雪白,我不禁问一句:“您怎么不画呢?”“我在等。”画家眼盯前方,生硬地答道。“您在等什么呢?”“假如明白等什么,谁还会等。”
我觉得很对,又迈开了步子。
告示牌——
之所以向箭头方向迈步,除了想看动物,也没有说得上来的理由。我感觉,失去名字的不幸,也许能通过看没有名字的野兽得到安慰吧。另外就是觉得还有时间,这些时间是用来做什么的,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动物园挤满小学生,很热闹。野兽身上的臭味令人觉得空气黏黏糊糊的。我决定按以小字标有号码的告示牌的顺序走。除了鸟类笼子,每个兽笼周围,都是铁丝垃圾桶、写有药品公司广告的长椅和显摆饭盒的孩子们。人山人海之处,是钻进洞里不出来的狮子笼前。而最终,谁都觉得自己一走,狮子马上会出来,都在依依不舍中转到下一个兽笼去。我明知如此,也想在空空荡荡的笼子前站一会儿,就在它前面停了下来。
这时候,狮子出现了。
狮子伸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孩子们欢声雷动。狮子环顾四周,舔一下嘴唇,孩子们互相说:“一定是想吃我们啦。”
突然,狮子的视线跟我的视线相遇。狮子猛抖一下身子。我不禁屏住气息。狮子静静向我走近来。它的脸挨着笼子,眯缝的眼睛定定地看我,眼神柔和。然后,它轻轻趴下,头搁在前脚上。感觉它注视我的瞳仁温润起来。“叔叔,你是驯兽师吗?”我身边的小孩吓了一跳,说道。
我感觉很混乱,后退两三步,因自己也理解不了的冲动,也不理会狮子哀伤地发出撒娇的声音,急急离去。它想必带着分不清是羞耻还是不安,抑或二者兼有的悔恨和屈辱留在原处定定地目送我。
熊、大象和河马对我完全没兴趣,但在斑马、狼和长颈鹿跟前,情况与刚才相似,我不得不转过脸,匆匆走过。难以理解的兴奋催促着我。很快,我来到了最后的笼子跟前。
这是骆驼的笼子。
双峰骆驼脏兮兮的,有点秃,躲开垃圾卧在角落里,无聊地啃着木片。这里是动物园最偏远处,隐藏在厕所后面的树丛里,所以几乎没有观看的人。而且,大家都看够了,谁都没有兴致特地在这样脏兮兮的骆驼笼子前驻足吧。三个顽皮孩子与我错身而过时,往兽笼里扔石子,然后跑开。于是这里静悄悄的,好一会儿就我一个人。
笼子前有长椅,蒙了灰尘,更显寒碜。我突然感到疲乏,拂去灰尘坐下。可这里也发生了跟狮子同样的事情。
骆驼霍地站起来,脑袋不慌不忙探过这边来;它怪异地张开嘴唇笑。如果不是它的眼睛那么蓝、那么美,我一定很烦吧。但是,那眼睛非常美。大大的,宝石般澄澈。
我和骆驼彼此打量好一会儿。但这一次不可思议,我没有感觉到任何混乱。非但如此,我满心欢喜,郑重其事。一定是没有人在看的缘故吧。
突然,后面树丛有脚步声靠近。我不禁站起来,胸口怦怦跳,像做了坏事似的。那是一个小个子驼背老人,他身穿黑色竖领制服,腋下夹一把扫帚。他走过长椅旁,瞧也没瞧我一眼,就消失在厕所那边。我又在长椅坐下,点上一支烟,悠然自得地观察骆驼的眼睛。
我想,真是不为人知的乐趣。
然而,不知何故,我突然从这种欢喜中联想到在医院的那番不祥的经历。这一来,那种欢喜里面开始萌芽丑陋的怀疑。“是野兽们嗅出了我胸中的旷野吗?”接着,逐个列举了对我尤其在意的野兽们的名字。狮子、斑马、长颈鹿、狼,以及这头骆驼……全都是草原或者旷野的野兽。欢喜一下子变成了不安。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突然,笼子里的骆驼消失,被我吸收到体内的场面浮现心中。
我慌忙挪开视线,因感觉还不够,所以紧闭双眼。这么一来,我察觉到自己的欢喜,只不过是一种欲望,希望吸收骆驼是胸腔的负压导致。为了不去看骆驼,我必须付出极大毅力。
立即,胸中的空虚感猛烈抓挠胸壁内侧。胸腔的负压,并不理会我的感觉,如医生所说,只图填满空虚,一味吸收而已吧。然而,我的胸腔虽说只不过是旷野,岂能允许野兽们为所欲为?“为什么不允许?”耳畔也有窃窃私语之声。但是,我使劲晃晃脑袋,坚持抵抗着诱惑。我仍希望我就是地道的我。
“在这里!”随着一声大喊,我两侧突然伸出四只强健的胳膊,把我按住。两个身穿绿色套装的大汉,胸前反戴着徽章。他们身后站着医生的助手金鱼眼。他嘲讽地说:“终于倒霉了吧。厚颜无耻。坐在这儿策划作案。”大汉中的一人拉扯我的胳膊,说:“走。”
“我干了什么?”我这么一说,另一个大汉捅捅我的腋下,说:“明摆着嘛,现行犯。”
拿扫帚的老人冒了出来,开始领我们走。大汉从两侧抓住我的手,金鱼眼跟在我们后面,不时推我后背一下。我尽量假装没事,但这架势骗不了人的眼睛。很快,孩子们包围了我们一行,叽叽喳喳,走到哪里跟到哪里。“那家伙是驯兽师哩!”是刚才狮子笼前的孩子的声音。“厉害呀,偷动物的驯兽师吧!”说话的,一定是他的朋友吧。“对呀,被侦探抓住啦。”我一回头,孩子们一哄而散。他们远远躲在长椅后面、告示牌下和兽笼之间,只露出一张脸。我想显示自己是无罪之人,挺了挺胸,叼上一支烟,对左边的大汉说:“你有火柴吗?”大汉一言不发,只是轻推一下我的胳膊,示意快走。我丢尽了脸,目光落在地面上。
一张广告单飘落我脚下。
欢迎远行!
世界尽头
演讲和电影的盛宴
一瞬间,广告单再次被风吹卷起,飞向后面。但是,它已在我心上留下深刻印象。
“是这里。”老人说着,一行人停在水族馆背后的大笼子后门。写有“白熊”的牌子已开始褪色。老人一边在钥匙串里哗啦哗啦找,一边谄笑着说道:“老白患大肠黏膜炎死掉啦。暂时空着,就用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