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在西喀[40]
两天以后,佣兵离开迦太基。
每人给了一枚金币,条件是他们开到西喀驻扎,还拿种种的甜话哄他们:
——你们是迦太基的救命恩人!可是住在这儿,你们会把她弄穷的,那她就一筹莫展了。住远点儿!你们肯受这个委曲,共和国以后会感激的。我们马上就加捐,你们的饷会付清,还配几条船送你们回到故乡。
你一言,我一语,他们就不知道怎么样回答才是。这些人习于征战,住在城市感觉无聊,说服他们离开原也不费什么气力。人民上到墙头看他们开拔。
他们列队走过嘉蒙街和西耳塔[41]门,熙熙攘攘,弓箭手和重装步兵,队长和兵士,吕西塔尼亚人和希腊人。他们迈步而前,沉重的厚底靴蹬着石地响。炮弹给盔甲留下高低痕迹,战场的阳光晒黑了他们的脸。浓密的胡须下发出沙哑的呼喊,破烂的护身甲拍打着刀柄,从铜片孔洞可以看到他们的裸臂,和作战机器一样怕人。枪、斧、棒、毡帽和铜盔,全以一个动作同时摇曳。他们塞满了街道,墙要裂开了;介乎涂抹沥青的六层高楼之间,拥出一片长浪似的武装兵士。妇女们头上蒙着一块面网,站在铁的或者芦苇的栅栏后面,静静地看着野蛮人走过。
平台、城堡、墙壁,在成群的穿黑衣服的迦太基人下面,全消失了。穿着红套衫的水手站在黑魆魆的群众中,像是些血点子。好些差不多赤身的小孩子,皮肤映着铜镯子发亮,攀在柱头或者棕榈的杈桠之间,指手画脚。若干元老站在碉楼顶上瞭望。谁都不明白,何以相隔不远就有一位长胡须人物,以一副思维的姿态这样站立。他在天际遥遥出现,迷迷蒙蒙如同幽灵,石头一样动也不动。
其实,人人感到同样忧惧,大家害怕野蛮人觉出自己这样强大,一发脾气赖着不走。但是看到他们怀着信任真在移动,迦太基人有了胆量,也和兵士混在一起。他们拼命发誓、搂抱。有些人甚至以夸张的词令和厚颜的虚伪劝他们不要离开城市。他们扔给佣兵香料、花和银币。他们送佣兵除病的符咒,但是事先在上面唾过三次促他们早死,或者里面包过豺狗毛要他们变成懦夫。大家高声祈求麦喀耳提保佑他们,回过头来低声祈求诅咒。
随后,来了乱七八糟的行李、牲畜和落后的兵士。有些病人在骆驼上面哼唧,有些人拄着断枪一跛一瘸地走。醉鬼抱着酒袋,馋痨抱着大肉、糕饼、水果,无花果叶子包着牛油,布袋盛着雪块。手里是阳伞,肩头有鹦鹉。后面跟着獒犬、羚羊或者豹。有些利比亚妇人,骑在驴背上,骂着那些跑出马喀[42]的妓院跟兵士走的黑女人;有的喂婴儿吃奶,婴儿用皮带吊在她们的前胸。刀尖刺打着骡子,它们驮着帐幕,背快压折了;另外还有一群憔悴的侍从、水伕,因为发烧,脸也黄了,一身虱子,他们是迦太基贱民的渣滓,随野蛮人生活。
他们一走过,城门就在后面关上,人民并不走下城墙,军队不久就在地峡的幅面散开了。
军队分成多少不等的人群。先是长枪小到和高高的草叶一样,最后全在一阵尘土之中不见了;有些兵士扭转头望迦太基,仅仅看见长长的城墙,在天边显出空空的雉堞。
这时野蛮人听见一声狂喊。他们以为有些伙伴留在城里(因为他们不清楚他们的人数),野兴发作,抢掠庙宇。这样一想他们大笑了,于是继续赶路。
看见大家和往常一样,聚在田野行走,他们异常欢喜;有些希腊人唱着马麦耳提人[43]的古歌:
我有剑戟,
亦耕亦获;
我是一家之长。
败寇跪于前,
呼我主兮呼我王。
他们叫嚣,蹦跳,最快活的讲着故事,灾难的年月告终了。来到突尼斯,有些人注意到少了一队巴莱阿里的投弹兵——没有问题,肯定相离不远,他们不再搁在心上了。
有的寄宿到人家,有的在墙底下扎营,城里的居民过来和兵士谈话。
一整夜,他们望见迦太基那边有火在天边燃烧,火光仿佛庞大的火把,延扩到静静的湖水上面。佣兵的队伍里没有一个说得出那里在庆祝什么节日。
第二天,野蛮人走过一片耕种的田畴。沿着大路是不断的贵族的租田,水从水渠流进棕榈树林,橄榄树形成悠长的绿线,玫瑰色的水汽在山豁子飘浮,后面高高竖起蔚蓝的峰峦。一阵阵热风吹来。变色龙匍匐在仙人掌的大叶子上面。
野蛮人放慢步子。
他们行走,分成孤零零的小队,或者拖拖沓沓,留出一个大空当。他们在葡萄园的边沿吃葡萄。他们在草里睡觉,他们惊奇地望着牛的人工扭曲的大角,披着兽皮保护毛色的羊,交错成菱形的犁路,船锚一般的犁刃和用掺席芙穆[44]的水灌溉的石榴树。对着土地的肥沃和智慧的创造,他们眼花缭乱了。
晚晌,他们躺在没有打开的帐幕上面,脸朝着星星,他们一边睡,一边追想哈米加的宴会。
第二天中午,他们在河边一丛一丛的夹竹桃里面歇息。于是他们急急忙忙丢下枪、盾和腰带,一边呼喊,一边沐浴;他们用盔兜汲水,有的背朝天,在卸了行李的牲畜当中掬水喝。
司攀笛坐在一匹从哈米加的园子偷来的骆驼上面,远远望见马道,臂挂在前胸,光着头低着脸,一边看着水流,一边在饮他的骡子。他立即穿过人群,一边直叫他:
——主子!主子!
马道对于他的祝福差不多是谢也没有谢。司攀笛并不介意,跟在他后面走,不时朝迦太基那方面转回他的不安宁的眼睛。
他是希腊一个辩士和坎巴尼亚一个妓女的儿子。他起先贩卖妇女发了财,其后船沉了,他破了产,加入萨莫奈[45]的牧人,和罗马人作战。他被俘了,逃走,又叫人捉回来,在石矿做苦工,在浴室当仆役,在刑罚之下呼喊,换了好些主子,尝遍怨毒。终于有一天,他在战船摇橹,越想越没有意思,跳海寻死。哈米加的水手把他救活了,带到迦太基,关在麦嘉辣的地窨。但是,因为照规矩应当把逃犯送还罗马人,他就利用混乱,和兵士一同逃了出来。
他一路待在马道的近旁,端饭给他吃,扶他下骡子,晚晌,把毡子给他在头下铺好。他的殷勤最后感动马道,渐渐松了口,谈起自己。
他生在锡尔特湾[46]。父亲曾经带他到阿蒙庙[47]朝拜。随后他在嘉辣芒特[48]森林猎象。后来,他就到迦太基入伍。攻下德赖帕纳穆[49],他升为分队长。共和国欠他四匹马,二十三买定诺[50]小麦和一冬的饷银。他害怕神,希望死在家乡。
司攀笛同他谈起他的旅行、种族和他朝拜过的庙宇。他晓得许多事情,他会做皮带鞋和长矛,会织网、驯兽、烧鱼。
他有时停住,喉咙紧底发出一声沙嗄的呼喊,马道的骡子立即放快了蹄子,那些落后的也都往前赶,司攀笛永远担着心思,时不时又叫唤起来。直到第四天黄昏,他才放心。
他们并着肩,在山侧军队的右边行走。平原在下面展开,笼罩在夜气之中。兵士的行列在他们下边走过,在阴影里面忽起忽伏。行列不时走过月光照耀的丘陵,于是一颗星星在斧钺的尖头闪烁,盔兜一时发亮,一时全不见了,随即又有了,接连不断。远方,惊醒的羊群在叫,仿佛一片无限的温馨降落地面。
司攀笛仰起头,眼睛阖住一半,发出沉重的呻吟,吸着风的清爽。他伸开臂,动着手指,为了更好体味那流沁全身的柔绥。报复的希望又有了,他感到兴奋。为了防止呜咽,他拿手堵着他的嘴,于是心醉神怡,他放松缰绳。骆驼以整齐的大步朝前走动。马道重新坠入忧郁,他的腿垂到地面,草打着他的高底靴,发出继续不断的窸窣。
但是,道路悠长,永远无终无了。走到一片平原的末端,永远又是一块圆形的高地,随即下到一座山谷,峰峦似乎堵住天边,然而走近了,却又滑着似的溜开了。不时一条河在柳绿之中出现,沿着山的拐角又消失了。有时突起一块大石头,恍如一座船头,或者巨像丢失的底座。
在相等的距离,他们遇见四方的小庙,这是接应香客朝拜西喀的驿站。门关着和坟墓一样。利比亚人要开门,拼命砸撞。里头没有人回应。
随即农植更稀少了。他们猝然进入荆棘丛生的沙漠地带。羊群在石头中间吃草,一个腰里捆着一块蓝羊皮的女人在看守。一望见石头中间露出兵士的斧钺,她就喊着跑了。
他们走到一个地方,仿佛一条大过道,两旁是绵延不断的浅红岗阜,一阵腥臭吹到鼻孔。他们相信看到什么怪样东西吊在一棵红树梢头,树叶子上面露出一只狮子的头。
他们跑过去。那是一只狮子,四肢钉在十字架,犹如一个囚犯。它的大脸垂在前胸,两只前爪一半隐在茸茸的鬣毛下面,远远分开,仿佛一双鸟翅。肋骨在绷紧的皮底下一根一根突出,后腿钉在一起,微微上耸,黑血从毛间往下淌,在尾梢聚成了钟乳,尾笔直垂在十字架上面。兵士在四围寻开心,把它喊做罗马的执政官和公民,拿石头扔它的眼睛,好让小苍蝇飞。
百步之外,他们又看到两只,随即忽然来了长长一行钉着狮子的十字架。有的死了许久,木架只剩下一堆残骨;有的腐烂了一半,歪着嘴,做出一副怪脸;有的大极了,木架让压弯了,在风里飘摇,同时上空盘旋着成队的乌鸦,永不休止。迦太基乡下人捉住了什么野兽,就这样报复,他们希望以一儆百。野蛮人收了笑,惊呆了。他们心想:“以钉死狮子为乐,这种民族真够瞧的!”
而且他们迷迷蒙蒙感到不安、惶乱,特别是北方来的人,早已抱病;芦荟的尖刺撕破他们的手;大蚊子直在耳根营营;军队开始闹痢疾。看不见西喀,心中腻烦。他们害怕迷路,害怕走进沙漠,砂砾和恐怖之国。许多人不肯走了。有的折回迦太基。
最后第七天,沿着一座山绕了许久,他们忽然转到右手。于是露出一片城墙,雄踞白石,合而为一。全城忽然耸现;在墙上,在黄昏的红光里面,飘荡着青的、黄的、白的面网。这是达妮媞庙的女祭司,赶来欢迎这些男人。她们沿堞墙排列,敲着鼓,弹着琴,摇着响板。太阳落向奴米第亚的后山,余辉掠过里拉琴的弦子,照着她们伸长的裸臂在琴上拨弄。有时,乐器忽然停了,爆出一声尖锐的呼喊,急遽,激奋,连续,仿佛犬吠,用舌头打着嘴的两角。有的拄着肘子,手托着下颌,比狮身人面女妖斯芬克司还要凝重,大而黑的眼睛射向攀登的军队。
西喀虽是一座圣城,也容纳不下这么多的人。仅仅庙和它的附地就占了半座城。于是野蛮人随意在平原扎营,有的受过正式军队的训练,有的以国家区别,或者按照各自的高兴。
希腊人把他们的皮帐搭建成平行的行列;伊比利亚人[51]把他们的布幕摆成圆圈;高卢人用木板搭成小房子;利比亚人用干石头垒,黑人则用指甲在沙子里面刨坑睡觉。许多人不晓得怎么办,在行李中间踱来踱去,晚晌裹着他们的破一口钟,就地一躺。
四面环山的平原,在他们的四周铺开。这里那里,会有一棵棕榈树斜斜挂在沙丘,松树点染着悬崖的腹侧。有时候,一阵暴雨恍如一幅长的肩巾悬在天上,而田野处处全是碧蓝和晴朗,随即一阵热风追逐尘埃回旋;——一道细流从西喀的高处瀑布一般下来。高处金瓦铜柱,是迦太基的维纳丝[52]神庙。一方之主,她的灵魂汪洋一切。她以大地的激变、寒暑的更迭、明暗的游戏,显示力的浪费和永生的微笑的美丽。山顶是一个半月形,有的山仿佛妇女的前胸,鼓起膨胀的乳房,野蛮人在疲倦之上感到一种愉快的压抑。
司攀笛卖掉骆驼,给自己买了一个奴才。他一整天躺在马道的营帐前面。有时他在睡梦之中听见皮鞭响声惊醒,然后,带着微笑,拿手摸着腿上的疮疤,脚镣长久锁着的地方,随即又睡熟了。
马道接受他的陪伴,出去的时候,司攀笛在屁股上挂了一把长刀,护送他如一个卫士。有时马道随意拿臂倚靠他的肩膀,因为司攀笛身子矮小。
有一夜晚,他们一同穿过营盘的走道,望见一些披着白色一口钟的男人,其中有纳哈法,奴米第亚人的太子。马道颤栗了。
他喊:
——拿剑来!我要杀他!
司攀笛拦住他道:
——还不到时候!
纳哈法已经朝他走来了。
他吻他的两个拇指,表示讲和,用酒醉来解释他的忿怒,随后骂了半天迦太基,但是并不提起自己到野蛮人中间的缘故。
是为了出卖他们,还是为了出卖共和国?司攀笛自问自,因为他想利用一切混乱,所以对于纳哈法,虽说疑心他有背信的一天,反而感激。
奴米第亚人的首领在佣兵中间留下。他好像用心讨马道欢喜。他送他肥山羊、金屑和鸵鸟毛。利比亚人想不到他这样亲热,答礼也不是,怄气也不是。但是司攀笛劝住他,马道也就由着奴隶管他,——永远没有主意,陷入一种不可抑制的昏沉状态,就像那些服毒等死的人们一样。
有一早晨,三个人一同去猎狮子。纳哈法在一口钟里面藏了一把刺刀。司攀笛一直跟住他,于是刺刀动不得,他们回来了。
又有一回,纳哈法把他们带到极远的地方,直到他的王国的边境。他们走到一个窄狭的山峡,纳哈法微笑着,说他不认识路,司攀笛寻到了路。
但是,马道总是忧郁如同一个占卜先生,天一亮就到乡野散步去了。他躺在沙地,动也不动,待到黄昏。
他向一个又一个算命先生请教,有的观察蛇的行走,有的研究星宿,有的吹尸灰。他吃阿魏、西凤芹和能凝冷心脏的蝮蛇的毒液;求在月亮地唱蛮歌的黑女人,用金针扎他的额头;他戴各样项圈和符箓:轮流祈奉巴力-嘉蒙神、摩洛神、喀毕尔七妖[53]、达妮媞和希腊人的维纳丝。他在一块铜板上面刻了一个名字,埋在营帐门口。司攀笛听见他呻吟,自言自语。
有一夜晚,他走进营帐,看到马道赤裸裸像一个尸首,背朝天躺在一张狮皮上面,手捧着脸,一盏挂着的灯照亮他头上悬在帐柱上的武器。
奴隶向他道:
——你在难受?你要什么?回我的话!
他摇着他的肩膀,重复了好几遍:
——主子!主子!……
马道最后朝他抬起他那惘惘然的大眼。
他低着声,一个手指放在唇上,道:
——听我讲!我招了神怒!哈米加的女儿缠着我!我害怕,司攀笛!
他抱住前胸,仿佛一个小孩子受了鬼惊。
——告诉我!我病了!我想治好!我全试了!可是,你也许知道一些更灵的神,或者什么上达天庭的祷告?
司攀笛问道:
——做什么用?
他拿两个拳头打着头回答:
——为了解除我的魔难!
随后,他自言自语,中间停顿半晌:
——我想必是她答应下神的什么燔祭的牺牲罢?……她拿一条看不见的链子拴着我。我要是举步,是她在走路;我停步,她休息!她的眼睛在烧我,我听见她的声音。她包住我,进了我的身子。我觉得她变成我的魂灵儿!可是,在我们两个人中间,好像有无边无涯的海洋掀起看不见的波涛!她在老远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接近!她的美丽的光晔在她的周围做成一片明霞。我有时相信,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她不存在……这一切是一个梦!
马道这样在黑地里哭着,野蛮人都睡了。司攀笛看着他,想起从前自己带着成群的妓女游城的时候,那些年轻人,捧着金瓶,苦苦求他。他起了怜悯,说:
——硬气些,我的主子!唤起你的意志,不要求神了,因为他们听见人的呼喊,也不管账的!你这样哭着,像一个懦夫!一个女人会让你这样痛苦,你倒不难为情!
马道说:
——我是一个小孩子?你以为她们的脸和她们的歌还动得了我的心?我们在德赖帕纳穆有的是女人,为我们打扫马厩。冲锋陷阵的时候,天花板往下掉,投石机还在颤响,我照样儿玩女人!……可是这女人,司攀笛,这女人!……
奴隶打断他:
——假使她不是哈米加的女儿……
马道嚷道:
——不!她不和别人的女儿一样!你没有看见她眉毛底下的大眼睛,就像凯旋门下面的太阳?你倒记记看:她出现的时候,火烛全黯然无光了。她的赤裸的胸脯,在她的项圈的金刚钻之间,有些地方熠熠发光;你像闻着她的身后缭绕着庙宇的香火,有些什么东西从她的生命发散,比酒还甘,比死还可怕。可是她在走,后来又停住了不走。
他张着嘴,低着头,瞳孔定定的。
——但是我要她!我非她不成!我为她死!一想到搂她,我禁不住一阵欢狂,然而我恨她,司攀笛!我直想打她!怎么好?我直想把我卖了,去当她的奴隶。你呀,你本来就是!你从前看得见她,同我谈谈她!是不是,她每天夜晚上到她宫殿的平台?啊!石头在她的皮带鞋底下应当颤索,星星应当弯下身子看她才是!
他又倒下去发狂,像一只受了伤的公牛喘吼。
马道随即唱着:
——他在森林里面追赶女妖,女妖的尾在枯叶上面动荡,好像一道银河。
于是拉长声音,他模仿萨郎宝的声音,同时他的手展开,仿佛两只轻悠悠的手弹奏琴弦。
任凭司攀笛慰解,他向他重复着同一语言,他们的夜晚就在呻吟和劝告之中消磨。
马道想拿酒来麻醉自己。酒疯发过,他更愁了。他试着掷骰子消遣,他一个一个输掉他项圈上的全部金片。他由人带他去玩女尼,但是下山的时候,他呜呜咽咽地哭了,好像出殡回来。
司攀笛正相反,越来越胆大,越快活。有人看见他在绿叶扶疏的酒馆,在兵士当中演述。他修理旧铠甲,他拿刺刀变戏法,他为病人到田地去采药草。他有急智,总有话说,滑稽、精细,野蛮人安于他的操劳,他叫他们爱。
同时,他们等待着一位迦太基专使来,他会为他们带来整筐的金子,驮在骡背,他们拿手指在沙上写着数目,永远重复同一的计算。每个人都在预先安排自己今后的生活,他们要弄一些姘头、奴隶、土地,有人打算埋藏他们的财宝,或者投资在一条船上碰运气。但是,整日浮闲,性情全坏了。骑兵与步兵,野蛮人与希腊人,无时不在争吵,妇女的尖锐的声音不断磨人。
每天跑来成群的男人,差不多光着身子,头上顶着草挡太阳,他们欠下迦太基富人的钱,被迫为他们耕田,逃了出来。还有利比亚人、毁于捐税的农民、流放在外的人、匪徒。再次便是一群商人,全是酒贩、油贩,收不回账,恨极了共和国,司攀笛就趁机大骂共和国。不久给养短缺。大家谈起要结队开往迦太基,还说要把罗马人请来。
有一天黄昏,用晚饭的时辰,大家听见沉重杂乱的声音往近里来,远处有什么红东西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出现。
这是一顶大红轿,四角装璜着一丛鸵鸟毛。水晶缨络和珠环拍打着帐幔。跟在后面的骆驼摇响着胸前的大铃铛,周围可以望见好些骑兵,从脚跟到肩膀,披着一身金鳞铠甲。
他们在离营帐三百步的地方停住,为了从驮在后背的鞘袋里抽出他们的圆盾、他们的大刀和他们的拜奥夏[54]式的战盔。有些人和骆驼一同停住,其他人继续朝前走。共和国的标志终于出现了,那就是说,尖梢雕着马头或者松果的蓝木棒。野蛮人全体站起欢呼,妇女奔向禁军,吻他们的脚。
轿子架在十二个黑人的肩膀,小步又快又齐,往前走来。帐幕的绳索、乱走的牲畜、烤肉的三角架,随地皆是,他们不得不一时左走走,一时右走走。有时候,一只戴满戒指的肥手掀开一半轿帘,一个沙哑的声音发出诅咒,于是轿夫停住,然后换一条路穿过营帐。
终于红幔子掀开了,大家看见一个大枕头上面,靠着一颗虚肿的没有表情的人头,眉毛好像两张乌木弓,在尖梢连起;金叶子在鬈皱的头发中间闪烁;脸灰灰的仿佛上面洒了一层大理石粉。此外的身子消失在塞满轿子的羊毛下面。
这样躺着的这位先生,兵士认出是徐率特哈龙,曾经由于迟缓促成艾嘉特群岛之役[55]的失败;至于战胜利比亚人的海喀东皮勒之役,其所以显得宽厚,野蛮人以为是由于贪婪,因为他把俘虏全都卖掉,记在他的账上,对共和国却说他们死了。他用了些辰光寻找一个适当地点对佣兵训话,然后做了一个手势,轿子停下,哈龙扶着两个奴隶,摇摇晃晃下了地。
他穿着一双撒银月的黑毡靴。绦带捆扎他的腿,仿佛捆扎一具木乃伊,肉在交缝中间露出。朱红上衣掩住他的屁股,肚子挺起;颈项的肉褶搭到前胸,活像牛脖下的垂皮;画着花儿的长内衣在腋下崩裂开来;他搭着绶带,束着腰带,披着一件重袖有纽的宽大的黑一口钟。衣服的丰富、蓝宝石的大项圈、金纽和重耳环只有让他的丑恶更加丑恶,真可以说是拿一块石头瞎搞出来的奇胖的神像;因为一层灰白的癞疮,铺遍他的身体,给了他一副木然的容颜。然而他的鼻子,弯弯曲曲如鹰嘴,大张大阖,呼吸空气,同时他的小眼和胶着的睫毛,发出一种坚固金属的光彩。他握着一管沉香木如意给自己搔痒。
两个传令兵终于吹响他们的银角;骚动平静了,哈龙开始谈话。
他最先颂扬神和共和国,野蛮人应以曾为共和国效劳自相庆幸。但是年景坏,大家必须更有理性:
——主子只有三颗橄榄,留两颗给自己,不也应该吗?
于是老徐率特在他的演说中间夹上格言和寓言,一面直点头,暗示大家赞同。
他说的是布匿语言,环绕在他四围的(最轻捷的没有拿武器就跑来了)却是坎巴尼亚人、高卢人和希腊人,这群人就没有一个懂得他的话。哈龙感觉到了,他住了口,一边思索,一边腿搭着腿,重重地摇摆。
他想到召集队长,于是传令兵拿希腊语言喊着这个命令,——自从桑地浦[56]以来,迦太基军队就拿希腊语言发号施令。
禁军用鞭子轰开下等兵士,不久,斯巴达式步兵方阵的队长和野蛮人的头目全来了,穿着各自国家的盔甲,戴着各自级位的徽章。天黑了,原野发出一片洪大的喧嚣;远远近近燃着火;大家来来去去,相互询问,想知道出了什么事和为什么徐率特不散饷银。
他向队长解释共和国的无限的担负。国库是空的。罗马人的勒索害苦了共和国。
——我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共和国真也可怜!
他不时拿着沉香木如意搔扒他的四肢,要不然,停住就着一个银杯喝水,一个奴隶捧给他,里面是鼬鼠灰和醋煮的龙须菜煎成的汤药;他随即拿一块朱红帕子揩揩嘴唇,继续道:
——从前值一个银西克的东西今天合三枚金谢克[57],战时荒了的田又是什么也没有收获!海螺的采集差不多全停了,珍珠越出越少,供神的香油我们也不多了!至于宴席上的东西,我就无需说了,糟不可言!没有船,我们运不来调味的作料;又因为昔兰尼[58]的边境叛乱,席芙穆的供应也是若断若续。西西里多的是奴隶,可我们现下也去不成!就是昨天,一个伺候洗澡的和四个厨役,我花的钱比从前买一对大象还要多!
他展开一张长长的纸卷,他读着政府的支出,一个数目字也不漏掉:为了修庙、铺路、造船、打捞珊瑚、扩建席西特,还有为了坎达布里亚地区采矿的机器都花了多少。
但是队长,犹如兵士,也不懂布匿语言,虽说佣兵全用这个语言致敬。平常在野蛮人军队,全有迦太基军官充当翻译;战争以后,害怕报复,他们躲藏了,哈龙事前没有想到带他们一同来;而且,他的声音太幽沉,迎风散失了。
铁腰带上束着挂剑的希腊人伸长耳朵,猜测他的词意;同时狗熊一样披着皮衣的山民,拄着他们的铜刺棒,看着他,不信任,或者打哈欠。不在意的高卢人冷笑着,摇晃着他们高高的头发;沙漠地的男子裹在灰呢衣服当中,动也不动地听着;不断有人从后面拥来;群众挤得卫士直在马上摇晃;黑人举着燃烧的松树枝;肥胖的迦太基人站在草丘上面继续训诫。
但是野蛮人不耐烦了,唧唧哝哝,全在数落他。哈龙拿着他的如意指指画画,有些人要别人安静,可自己喊声更高,加重了喧哗。
忽然,一个模样微贱的人跳到哈龙的脚底下,抢过一个传令兵的喇叭,往里吹着。司攀笛(正是他)用希腊、拉丁、高卢、利比亚和巴莱阿里五国语言急急忙忙宣称:他有要紧话讲。那些队长半笑半受惊地回道:
——说好啦!说好啦!
司攀笛迟疑了,他颤栗着,终于先对人数最多的利比亚人道:
——你们全听见这家伙的可怕的威吓!
哈龙并不驳斥,那么,他不懂利比亚话,于是司攀笛继续试验,用其他野蛮人的土话重复同一的词句。
他们互相观看,全在吃惊。然后,仿佛由于一种默契,或许以为听懂了,全低下头,表示同意。
于是司攀笛开始以一种激昂的声音道:
——他先说其他民族所有的神,和迦太基的神一比只是梦幻罢了!他把你们唤做懦夫、小偷、撒诳的、狗和狗养的!没有你们,共和国(他说的!)就不至于被迫献贡给罗马人了。由于你们瞎闹,你们弄光了香料、香水、奴隶和席芙穆,因为你们和昔兰尼边境的游牧人有来往!但是罪人要受惩罚的!他一条一条念着刑罚的种类:他们将被罚去铺街,去装船,去修席西特,有些人将被送到坎达布里亚去开矿。
司攀笛把同样的话说给高卢人、希腊人、坎巴尼亚人、巴莱阿里人听。原先听见的好几个专名词,佣兵现在又听到了,便以为他真是一五一十重述徐率特的演说。有些人朝他喊:
——你撒诳!
他们的声音在别人的骚乱之中散失了,司攀笛添话道:
——你们没有看见,他在营帐外边留下部分骑兵吗?一看到信号,他们就赶过来,把你们全都弄死。
野蛮人往那边望。人群于是分开了,就在他们中间,幽灵一样晃晃悠悠地走来一个人,弯着腰,瘦骨嶙峋,完全赤裸,头发杂着枯草败叶、尘土和荆棘,长长的,一直掩到他的腰胁。围着腰和膝盖的是草梗和破布,枯羸的四肢上搭着土一样的软塌塌的肉皮,仿佛褴褛破布搭在干树枝上面,手不断在颤抖,他拄着一根橄榄树棍子走路。
他走近举着火炬的黑人。一种痴呆的冷笑露出他的苍白的牙龈,畏惧的大眼睛打量着四周的野蛮人群。
但是,他惊恐了,发出一声喊,躲到人群后面,藏在他们的身后。他结结巴巴地说:
——是他们,就是他们!
他指着徐率特那些铠甲熠耀、一动不动的卫士。他们的马打着地,火把的光照花它们的眼睛,火把在黑夜里爆响着,那似鬼非鬼的人挣扎着,嗥叫着:
——他们把我的伙伴们全杀死了!
听见他嚷嚷的是巴莱阿里话,过来一些巴莱阿里人,认出他是谁了。他不回答他们,重复着:
——是的,全杀了,统统杀了!像葡萄一样压瘪了!那些好看的年轻人!那些投弹兵!我的伙伴,也是你们的!
大家拿酒给他喝,他哭着,然后他话多了起来。
司攀笛几乎包不住他的喜悦,——一边向希腊人和利比亚人解释查耳萨斯所讲的可怕的事,来得太是时候了,他简直不能够相信。巴莱阿里人的面色苍白了,知道了他们的伙伴是怎样受了害。
这是一队三百人的投弹兵,头天夜里上岸,当天睡得太迟了。等他们赶到嘉蒙广场,野蛮人已经动身,又因为土弹和别的行李已经放在骆驼上面,他们没有东西自卫。人民先由他们聚在萨泰布街,直到包铜的橡木城门前,然后一下子,朝他们拥了过去。
不错,兵士记起那声喊,司攀笛为了抢在队伍前面逃走,不曾听见。
随后,尸首放在沿着嘉蒙庙两边那些巴泰克[59]凶神的两臂上。人民把佣兵的罪过全给了他们:他们的饕餮、窃盗、亵渎、轻蔑和对萨郎宝花园内神鱼的屠杀。尸体遭到残毒的肢解;祭司焚烧他们的头发,折磨他们的阴魂;尸体一块一块挂在肉店;有些人简直拿牙来咬;夜晚在十字街口点起柴火,一烧了之。
就是这个火,远远在湖上照耀。但是有些房子也着了火,他们便把残余的尸首和没有断气的兵士急忙从墙头扔了过去。查耳萨斯藏在湖边的芦苇当中,一直藏到第二天,然后他在田野乱走,顺着尘土上面的脚迹追寻军队。早晨,他躲在洞里;夜晚,他开始上路,血淋淋的伤口、饥饿、疾病,吃草根和兽骸;终于有一天,他望见天边的枪矛,跟了过来,因为他的理智由于恐怖和苦难已经不很清楚了。
他说话的时候,兵士们忍着忿怒,他一终止,便暴风雨一样爆发了;他们要屠杀徐率特和卫士。有些人居中调处,说应当听他讲完,至少要弄清楚关不关饷。于是全体嚷嚷:
——我们的饷银!
哈龙回答他们,他已经带来了。
大家奔往前哨,徐率特的行李被野蛮人推到营帐中间。不等奴隶动手,他们很快就把筐子打开;他们在这里寻到赭玉色袍子、海绵、刮刀、刷子,香料和画眼睛的锑笔;——全是那些卫士,习于考究的富人的日用品。他们最后在一只骆驼背上发现一个古铜大盆,是徐率特一路洗澡用的;因为他事前准备周详,连海喀东皮勒的鼬鼠也装在笼子里带来,活烤了煎汤用。因为他的病让他食欲大增,还带了许多食品和酒、盐卤,科马建[60]小罐里装着用蜂蜜保存的肉和鱼,或是拿雪和碎草护住的融炼过的鹅油。物品真是丰富,筐子一个个打开,东西越堆越多,于是笑声爆发了,仿佛相击相溅的波浪。
至于佣兵的饷银,勉强装满了两只棕草篓子,有一只甚至于还装了一些共和国替代硬币使用的皮钱。看见野蛮人显出十分惊奇的模样,哈龙向他们宣称,他们的账太难结算了,元老们没有闲暇加以审核。暂时先送这个给他们。
于是一切全被弄翻了,推倒了:骡子、侍从、轿子、日用品、行李。兵士从袋里抓起钱来打哈龙。好不容易爬上一头驴,他抓牢鬃毛逃命,嗥叫、哭号、震撼、受创,呼喊所有的天神降祸军队。他的大宝玉项圈跳动到耳根。他拿牙咬住一口钟,因为它太长了,拖在后面碍事。远远野蛮人在嚷:
——滚罢,懦夫!猪猡!摩洛神的屁眼!带着你的金子和瘟病去死吧!快!快!
扈从溃不成军,在他的两旁奔驰。
但是野蛮人并不就此罢休。他们记起有几个弟兄折返迦太基没有回来,不用说,被杀死了。为种种暴行激怒,他们动手拔掉帐幕的桩子,卷起一口钟,套好他们的马;人人拿起军盔和剑,一刹时全收拾齐备。没有武器的弟兄,跑到树林去砍棍棒。
天亮了,西喀的居民醒了,在街市骚动。大家说:“他们去迦太基,”消息立刻传遍了四乡。
从小道,从洼地,冒出了好些人。大家望见牧羊人从山上往下跑。
随后,野蛮人开拔了,司攀笛在平地转了一匝,骑着一匹布匿的种马,带着他的奴隶,奴隶还牵着第三匹马。
只有一个帐幕留着。司攀笛走进去。
——起来,主子!起来!我们走了!
马道问道:
——你们到什么地方去?
司攀笛喊道:
——迦太基!
马道跳上奴隶牵在门口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