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老埃利胡说正事
我回到旅馆的时候,已近凌晨两点半,夜班服务生送来我的钥匙和一个备忘录,叫我打电话到杨树苑六〇五号。我知道,这是埃利胡·威尔逊的住址。
“什么时候来的电话?”我问服务生。
“一点多。”
那听上去很紧急。我折回到电话亭打电话。接电话的是老头的秘书,要我马上过去。我答应尽快过去,让服务生叫来一辆出租车,然后上楼回房喝了一点威士忌。
我愿自己冷静清醒,但是我做不到。如果今晚有更多的活要我去干的话,我倒不想在体内酒精逐渐消失的情况下去干这些活。喝下去的一口威士忌酒使我精神振奋。我把更多的“乔治王”酒倒入一个玻璃瓶,把它放进口袋,下楼去坐出租车。
埃利胡家楼上楼下灯火通明。我还没来得及按门铃,秘书已把门打开了。他那穿着浅蓝睡衣和深蓝浴衣的瘦削身子不停地颤抖,满脸激动。
“快!”他说,“威尔逊先生正在等您。还有能不能说服他让我们把尸体移开?”
我边答应边随他来到楼上老头的卧室。
老埃利胡和上次一样躺在床上,可现在盖被上多了一把黑色自动手枪,放在他红通通的手边。
一看到我,他的头就离开枕头,坐直身子,对我呵斥道:
“你现在的胆量有你的刻薄那么多吗?”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不健康的深红色,薄雾从他眼中消失了,眼神又严厉又暴躁。
我不理他,而是看着门和床之间地板上的尸体。
那是一个矮胖的身穿棕色衣服的男人,仰面躺着,灰色帽舌下一双睁圆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下颌已被打掉一块。下巴歪向一边,表明一颗子弹穿过领带和衣领在他脖子上穿了一个洞。一只胳膊压在身下,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牛奶瓶大小的包着皮的铅头棍棒。地上有很多血。
我把眼睛转向老头。他咧着嘴恶狠狠地傻笑着。
“你是一个伟大的演说家,”他说,“我知道,你是一个两手空空,只会说那些该死的话的家伙。你还有什么能耐?你的胆量比得过你说话的刻薄吗?或许这就是你最大的本事吧?”
看来是无法跟这个老家伙相处了。我怒气冲冲地提醒他:
“我有没有说过,除非你想改变一下和我说正经事,否则就不要来打扰我!”
“你确实说过,我的孩子。”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可笑的洋洋自得。“现在我来和你谈正事。我希望有一个人能帮我清理帕森威里这个猪圈,把那些大大小小的老鼠给赶出去。这是一个男子汉的工作。你是一个男子汉吗?”
“干吗要说得那么有诗意?”我吼道,“如果你有一些跟我的行当有关的事让我做,还有愿意出一个适当的价钱,我想我会接受的。驱赶老鼠,清理猪圈,关我屁事。”
“好的,我想把帕森威里的骗子和贪污犯一网打尽。这回该明白了吧?”
“你今天早晨大概还不想,”我说,“怎么现在又想了?”
他用咆哮的大嗓门给我一个啰啰唆唆、骂骂咧咧的解释。主要内容是:帕森威里是他用双手一砖一瓦建设起来的,他要么把它维持下去,要么就把它毁掉。不管是谁,没有人能在他自己的城市里来威胁他。他曾经让他们放任自流,但当他们开始指手画脚地告诉他,埃利胡·威尔逊,这个能做,那个不能做,那他就要显示给他们看一看他是谁。最后他指着那具死尸,夸耀道:
“可以让他们看看,我这个老头还有当年的锋芒。”
我真希望我是清醒的。他的大喊大叫使我很迷惑。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你的伙伴派他来的?”我朝那尸体点了点头问。
“我只用这个跟他交谈,”他说着,拍拍床上的自动手枪,“但我猜想是的。”
“怎么发生的?”
“很简单。我听到门开了,我打开灯,那个人站在那里,我就向他射击,他就得到这下场。”
“什么时候?”
“大概一点。”
“你一直让他躺在这儿?”
“对。”老头狂笑起来,又开始咆哮,“看见死人让你恶心是吗?还是你怕他的鬼魂?”
我嘲笑他。现在我明白了。这老家伙已被吓呆了。他那滑稽可笑的言行中隐藏着恐惧。这就是他为什么口出狂言,并且不让他们把尸体移开的原因。他想把尸体留在那儿,驱除内心的惶恐,并作为他能够保卫自己的证明。我知道我所处的位置了。
“你真想整顿这座城市?”我问。
“以前是,现在也是。”
“那必须给我一个自由的空间——不偏袒任何人——按我的意思把工作进行下去。还有我需要一万美元的聘用定金。”
“一万美元!凭什么我要把那么多钱给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一个据我所知除了会说几句话什么也没干的人?”
“严肃点!我说的我,是指大陆侦探事务所。你知道他们。”
“知道,他们也知道我。他们应该知道我有能力——”
“这不是办法。这些你要清除的人昨天还是你的朋友,说不定下周又会成为你的朋友。我不管这些。但我不是为你玩弄权术的。我不是被雇用来在工作结束时把他们踢回去的。如果你想办好事情,你就必须立即付足够的钱。任何剩余的钱都会归还给你。你将会得到一个圆满的结局或者什么也得不到。就是这两种结局,接不接受?”
“该死的,我不管了!”他尖叫道。
他让我走到楼梯的一半时,又把我叫了回去。
“我老了,”他忿忿不平地说,“如果年轻十岁——”他瞪着我,启动两片嘴皮子,“我给你那该死的支票!”
“以及以我自己的方式采取行动的权利?”
“对。”
“现在就把它办好。你的秘书在哪里?”
威尔逊按他床头柜上的一个按钮,这个不声不响的秘书马上从他躲藏的地方出现了。我对他说:
“威尔逊先生想发一张一万美金的支票到大陆侦探事务所——旧金山分部——再附一封信,授权侦探事务所用这笔钱调查帕森威里的犯罪和政治腐败。信件必须明确声明事务所可以用自己认为合适的方式来进行调查。”
秘书满腹狐疑地看着老头,老头皱着眉,忽地低下了他那白花花的圆脑袋。
“不过,首先,”我告诉正蹑手蹑脚向门边走去的秘书,“你最好打电话到警察局说我们这里有一具夜盗的尸体,然后给威尔逊先生的医生打个电话。”
老头宣称不要什么鬼医生。
“在你的胳膊上好好扎一针,这样你就能睡着了。”我跨过尸体,把床上那黑乎乎的手枪拿开,向他保证,“今晚我留在这里,明天我们花些时间好好研究一下帕森威里的事情。”
这老头累了。他出言不逊唠叨地告诉我,他认为当我替他决定怎么做才最好时我是多么厚颜无耻,说这话时他的声音很弱。
我脱下死者的帽子,以便更好地看清他的面目。但对我一点意义都没有,我把帽子放回到原处。
我站起身的时候,老头语气和缓地问:
“杀死唐纳德的凶手找到了没有?”
“我想差不多了。过两天就会真相大白。”
“谁?”他问。
秘书拿着信和支票走进来。我接过来把他递给老头代替回答。他抖抖索索地在上面各签了一个名字。警察来到的时候,我把它们折起来放在口袋里。
首先进来的是警察局局长本人,胖努南。他和颜悦色地对威尔逊点点头,和我握握手,用眨动的绿眼睛看了看尸体。
“好啊,好啊,”他说,“不管谁干的,是一件了不起的工作。亚金马·夏第。要不要看看他携带的凶器?”他把包着皮的铅头棍棒从死者手中踢开,“大得足够击沉一艘战舰。是你毙了他?”他问我。
“是威尔逊先生。”
“好,那自然很好,”他向老头祝贺,“你为许多人省去了许多麻烦,包括我。伙计们,把这死人抬出去。”他对身后的四个人说。
两个穿制服的警察一个托着亚金马·夏第的腋窝,另一个抓着腿,把他抬了出去,另一个警察收拾死者身下的铅头棍棒和手电。
“如果每个人都能这样对付那些鬼鬼祟祟的小偷,那自然很好,”警察局局长唠叨着,从口袋取出三支雪茄,一支扔到床上,另一支递给我,剩下的一支放进自己嘴里。“我正思忖在哪里能找到你,”我们点燃烟的时候他说,“我手头有一项活要干,我想你会感兴趣参与的。那就是为什么你们给警察局打电话时我碰巧在那儿。”他把嘴巴靠近我的耳朵低语道,“我们就要去抓威斯帕,想不想一起去?”
“我想去。”
“我知道你会去的。您好,医生。”
他和刚进来的那个矮小肥胖椭圆形的脸上满脸倦意的医生握手。医生的灰色眼睛里还带着睡意。
医生来到床边,努南的一个手下还在向威尔逊询问枪杀的情况。我随着秘书来到大厅,问道:
“这幢房子里除了你还有其他人吗?”
“有的,司机,中国厨师。”
“今晚让司机到老头房里待一晚上。我要和努南出去。我会尽快回来的。我想这里不会再发生什么意外了。但不管发生什么事,千万不要让老头自己一个人待着。也不要让努南或他的手下和老头单独待在一起。”
秘书把嘴巴和眼睛都张得大大的。
“昨晚你什么时候离开唐纳德·威尔逊的?”我问。
“您是说前天晚上,他被杀的那晚?”
“对。”
“正好九点半。”
“你从五点后一直和他待在一起?”
“从五点过一刻后。我们在他办公室里讨论了一些报告之类的事情一直到将近八点。后来我们到贝亚家里,在餐桌上结束了我们的工作。九点半的时候,他说还有一个约会,就离开了。”
“对这约会他还说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
“他要去哪里,要去见谁,难道一点暗示都没有给你?”
“他只说他有约会。”
“你一点也不知道它的内容吗?”
“不,怎么了?您认为我知道?”
“我原以为他会说了些什么。”我把话题转到今天的事情上,“除了被他射死的人,威尔逊今天还会见了其他客人吗?”
“请您原谅,”秘书抱歉地笑着,“没有威尔逊先生的允许,我不能告诉您。真对不起。”
“有没有当地的强权人物来过?比如说卢尔·亚得或者——”
秘书摇摇头,重复道:
“对不起。”
“我们不要为这事争吵了。”我放弃了,转身朝卧室门走去。
医生边扣着大衣边走了出来。
“他就会睡着了,”他急匆匆地说,“要留个人在他身边。我上午还会来。”他跑下楼。
我走进卧室。局长和问话的那个警察站在床边。局长咧嘴笑着,好像很高兴看到我。另一个警察阴沉着脸。威尔逊仰卧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
“这里大概就这样了,”努南说,“我们离开这儿,怎么样?”
我同意了,和老头道了一声晚安。他回了一句,但没看我。秘书带着司机走进来,司机是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小伙子。
警察局局长、另一个叫麦克格罗的中尉警察和我三人下楼上了局长的汽车。麦克格罗坐在司机旁边,我和局长坐在后面。
“我们要在天快亮的时候进行拘捕,”行车过程中,努南向我解释道,“在国王街威斯帕有个赌窝,他一般在天快亮的时候离开那里。我们可以砸了那个地方。但这就意味着要开火,不过不要紧张,我们会在他离开的时候解决他。”
我没明白他是要逮捕他还是击毙他。我问:
“有足够的证据定罪吗?”
“足够?”他缓缓地笑起来,“难道威尔逊的女人所说的还不够置他于死地?”
我想到好些风凉话,但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