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盘旋曲折寄深情兼谈十四行诗的艺术特点
方平
作者简介
方平(1921-2008),上海人。原名陆吉平。建国后,历任上海文化工作社、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新文艺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上海分社编辑,上海译文出版社外国文学编辑部主任和学术委员,上海师范大学客座教授,同时担任中国莎士比亚研究会副会长等社会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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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好的十四行诗一般往往要求能描绘出一个思想感情的转变过程(或者发展过程),这多少和我国旧体诗的七绝、五绝相类似。绝句讲究构思和布局,要求在四行诗句中写出起、承、转、合,这样诗歌就有一个深度,就有回味,耐人咀嚼。十四行诗体更是讲究构思和布局,要写出层次、写出深度、写出饱满的立体感来;开头的起句和最后的结句,不应处于同一思想感情的平面上。从起句到结句,已经历了一个起承转合的过程。
十四行诗的故乡在意大利。它原是配合曲调的一种意大利民歌体,后来才演变为文人笔下的抒情诗。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意大利诗人彼得拉克(1304-1374)采用这一诗歌体裁,写下了著名的歌颂爱情的诗集。到16世纪,英国一些诗人把“十四行”这一诗体从南欧移植过来,在英国诗坛上风行一时,而以莎士比亚的歌颂友谊和爱情的《十四行诗集》(1609)成就最高。以后英国历代的重要诗人像弥尔顿、雪莱、济慈等都写过十四行诗。
十四行诗的格律很严谨,变化较多;但是写好一首十四行诗,并不是按照格律,凑满行数、凑齐韵脚就算数了。在艺术手法上它有自己的要求,正是这种独特的艺术手法才构成了十四行诗歌艺术的主要特点。
一首好的十四行诗一般往往要求能描绘出一个思想感情的转变过程(或者发展过程),这多少和我国旧体诗的七绝、五绝相类似。绝句讲究构思和布局,要求在四行诗句中写出起、承、转、合,这样诗歌就有一个深度,就有回味,耐人咀嚼。十四行诗体更是讲究构思和布局,要写出层次、写出深度、写出饱满的立体感来;开头的起句和最后的结句,不应处于同一思想感情的平面上。从起句到结句,已经历了一个起承转合的过程。我想从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集》中举出一首,第29首诗,来做个例子。这是很有名的一首诗,在构思和布局上很有代表性,很能说明十四行诗的艺术形式和艺术手法间的相互关系。
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体的结构,很像西洋音乐中“奏鸣曲”的三段体,每段四行,留下最后两行构成一组双行骈韵句作为结尾。现在看看第29首诗的具体内容吧。
开头四行情绪很低沉,既悲叹自己身世飘零,又怨恨自己生不逢辰。这第一段是“起”:
当我受尽命运和人们的白眼,
暗暗地哀悼自己的身世飘零,
徒用呼吁去干扰聋聩的昊天,
顾盼着身影,诅咒自己的生辰,
接着,他暗中把自己和别人相比,而自惭形秽,觉得处处不如人家,更增添了空虚惶惑的心情。这第二节是写他的自卑感,是“承”:
愿我和另一个一样富于希望,
面貌相似,又和他一样广交游,
希求这人的渊博,那人的内行,
最赏心的乐事觉得最不对头;
他正在自怨自艾,心情沉重,不知如何是好的当儿,忽然想起了“你”的可贵的友谊,于是精神顿时振作起来,这第三段是“转”:
可是,当我正要这样看轻自己,
忽然想起了你,于是我的精神,
便像云雀破晓从阴霾的大地,
振翮上升,高唱着圣歌在天门:
这样就引出最后两句结尾,这时诗人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诗句的音调十分高昂明亮,和开头的抑郁消沉、自怨自艾的阴暗心情,恰好成为一个对照:
一想起你的爱使我那么富有,
和帝王换位我也不屑于屈就。[1]
这样,在总共十四行诗句中,完成了一个思想感情的转变过程。诗人写自己从消沉到振作,从忧郁到舒畅,从自卑到自豪,正是反衬出爱情(或友谊)的精神力量,虽然并无一句赞词,却正是对爱情(或友谊)的最好的歌颂。整首诗的布局,起承转合,轮廓分明、线条清晰;最后一结,概括诗意、点明主题,又十分醒目,形成了全诗的警句。一首诗最怕写得平淡空泛,而这首诗波澜迭起,层层推进,最后形成一个情绪上的高潮,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这首十四行诗,艺术形式和艺术手法,以及思想内容间的相互关系,十分协调,可以看作西方古典诗歌艺术的一种典范。
白朗宁夫人的十四行情诗集,在英国文学史上历来被认为可以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集》相互媲美。伊丽莎白·巴莱特(1806-1861)是英国19世纪著名女诗人。她本是一个残废的病人,她的青春在生与死的边界上黯然消逝。当诗人白朗宁闯进她的生命中来时,只见她可怜瘦小的病模样,蜷伏在她的沙发上,贵客来都不能欠身让座。可是疾病和愁苦并没叫白朗宁望而却步。他深深地爱着她的诗歌,也始终如一地爱着她本人。在他的热情鼓舞下,她对于人生逐渐有了信心,产生了希望,她的健康状况同时在飞快地好转着。她终于不再拒绝她情人的求婚,敢于拿爱情来报答爱情。她获得了新生的幸福,于是写下十四行情诗集,倾吐了自己内心深处的痛苦、挣扎、感激和爱情。44首十四行组诗,构成一个整体,记录了一段不平凡的爱情。
跟“莎士比亚体”十四行诗相比较,白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在结构上犹如单乐章的协奏曲。段落的划分并不明显,就连诗句也常常“跨行”(换行时不能切断),有一种连绵不绝之势;但是诗的内在感情并不凝滞,仍然可以让人感知在流转、在起伏、在跳荡。不妨拿第32首“当金黄的太阳升起来”一诗为例:
当金黄的太阳升起来,第一次照上
你爱的盟约,我就预期着明月
来解除那情结、系得太早太急。
我只怕爱得容易,就容易失望,
引起悔心。再回顾我自己,我哪像
让你爱慕的人!——却像一具哑涩
破损的弦琴,配不上你那么清澈
美妙的歌声!而这琴,匆忙里给用上
一发出沙沙的音,就给恼恨地
扔下。我这么说,并不曾亏待
自己,可是我冤了你。在乐圣的
手里,一张破琴也可以流出完美
和谐的韵律;而凭一张弓,真诚的
灵魂,可以在勒索,也同时在溺爱。[2]
本来,女诗人一再拒绝她情人的求爱,总觉得她的情人太好了,她配不上。现在她总算答应了,却还是信不过这不相称的爱情会是天长地久的。她只觉得这份礼物对她是太厚、太重了,她受不起。这是个梦,太美的梦啊。正像昙花一现之后就是凋落,这一场春梦,经不起无情的现实生活一碰,是注定要破灭的。在金黄的阳光下,爱情立下盟约;银白的月亮照见,这基础脆弱的盟约便会给解除了(全诗的第一个主题:疑虑)。
她惴惴不安,因为她是一只破琴,只能发出哑喑的声音。谁会拿这样一只破琴去应和爱情的美妙的歌声呢。一听到发出沙沙的声响,破琴就会给厌恶地扔下了(第一主题的发展:绝望)。
可是谁能想到,一只破琴落在乐圣的手里,竟忘记了它只会发出沙沙的破声。听,和谐动听的旋律从琴孔里流出来了(惊讶,这是全诗的第二个主题)!
满天疑虑,现在全都消散了,她已不是原来的她,而是一个得到点化的新人了。爱情在祝福她的同时,也在改造她,所谓点铁成金——正像一位小提琴圣手用一张弓在爱抚琴弦的时候,同时又在勒索,硬是叫破琴唱出了它从来不知道的动人的歌声(第二主题的深化:信仰)。
从爱的疑虑到爱的信仰,从动摇到坚定,从幽怨到欣悦,女诗人在内心经历的这一段不平凡的过程,通过十四行诗这一特殊的艺术形式,曲折地表达出来了。
以上两个例子都说明,一首十四行诗要求有深度、有布局,有思想感情上的盘旋曲折和起承转合,要求在相对小的体积内包含较大的诗的内容。这样,诗创作就必须苦心经营,写得精练含蓄、情绪饱满,避免写得太松、太薄、太直,一览无余。我们的前辈诗人曾作过努力,想把十四行诗这朵花移植到我国的新诗的园地中来,冯至同志的十四行诗集,当时得到很高的评价。在今天百花齐放的诗坛上,十四行诗体这一外来的艺术形式是否能发挥它的生命活力,我说不上来,不过我认为,十四行诗的艺术手法,的确有它可取之处,对于我们的诗歌创作,应该是具有借鉴意义的。
(发表于《名作欣赏》1982年第2期:两首优美的抒情十四行诗——兼谈十四行诗的艺术特点)
[注释]
[1] 引自梁宗岱译《十四行诗集》,载《莎士比亚全集》第11卷。
[2] 引自白朗宁夫人《抒情十四行诗集》,方平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