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月 初恋
骑士先生
阿飞最喜欢在雨里骑摩托车,尤其是那些台风来袭的深夜。他骑着他的摩托车,沿着海边迎风前进,再沿着陡峭的上坡路骑去山顶,在茂密的热带植物中穿梭,最后进入整个香港最繁华的中环,然后再兜一个圈回到家。他看一看表,老王家的早餐铺也开了,就拐进去吃早餐。
老王在旧区开着一家点心店,租金一年年涨,但点心还是十几年一个价儿,他一走进去,正在熬着猪骨汤的老王就吆喝起来:“阿飞,今天的鱼好靓,记得要喝鱼片粥。”
“好的,来一碗!再要萝卜糕、虾仁烧卖、叉烧肠粉,喝普洱茶!”
茶足饭饱,他解开防水外套的扣子,用手指梳开被雨淋湿的头发,打着饱嗝向他的摩托车走去,一边走一边在期待着什么。虽然他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别想那么多,但随着距离他的摩托车越来越近,他的心跳得也越来越快,手指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头,连大气也不敢出。
“是了,就是这个!”他突然激动地挥起拳头,差点儿就叫出声来。只见他的摩托车的车柄上挂着一只粉红色的兔子,兔子身上隐隐还粘着一封信。他的心里涌起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的如此巨大的欢喜。
一年多前的一天,他的几个最出色的学生被新来的同事抢走了,他第一次想要好好做一份工作,却遭遇了不公平的对待,他深夜沿着海岸线狂飙,迎着风大吼,然后照例将摩托车停在两个街口外,走去老王家吃饭。吃完饭回来的时候,突然发现摩托车的把手上挂着一袋巧克力糖果,以及一封信。信上写着:“骑士先生:希望巧克力能令你开心。”
这算是他收到的第一封情书吧。他长得不帅,不富有,学习也不好,学生时代从未收到过情书和神秘礼物。他后来留恋夜场,抽烟喝酒跳迪斯科样样在行,成了备受女人追捧的坏男生,但那些爬上他床的女人,也从未有过如此浪漫甜蜜的小心思。他看着那袋巧克力,在他未察觉间,怒气和愤懑就慢慢淡了。他不由自主拍了照片放到网上,才十几分钟,他那些健身学校的学生们便纷纷留言说他真是好艳遇。
他心满意足地跨上摩托绝尘而去。至于那袋巧克力,他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架上的显眼位置,直到有一天打扫的时候才发现巧克力全都化了,变成了黏糊糊的褐色液体。
巧克力之后,他还收到过抹茶饼干、手机链,以及让他误以为是保险套的钥匙扣。每一件小礼物都附有一封信,写着:“骑士先生,你最近好像瘦了一点。”“骑士先生,你的摩托车沾上了泥巴,我替你擦了擦。”“骑士先生,你这件T恤真好看。”
礼物总在最难以预测又最恰到好处的时候到来,仿佛有个与他心灵相通的人在冥冥中关照着他。他一次又一次向别人炫耀,炫耀着难能可贵的关心和体贴。但几次三番之后,无论是他的学生还是他自己都觉得不对劲起来。那个神秘人似乎轻易就掌握着他的一举一动,知道他每天什么时候下课,知道他什么时候心情郁闷什么时候心情开朗,知道他去了哪里度假。他的心情从开心变成了怀疑,最后几乎要得精神分裂,他再也不敢吃那些精致的食物,担心里面有毒药、麻药或者催情药;他晚上睡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晃动着的蜘蛛网,看着看着便仿佛看到暗处有双眼睛在注视着他,等他定睛再看,却又不见了;他不再骑摩托车,因为一骑上去,便感觉有一双陌生的眼睛在跟踪着他,让他脊背发凉。
不知道是因为那些礼物看起来实在太过无害,还是因为阿飞本来就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恐惧并没有持续多久。再加上他改坐巴士上下班之后一个礼拜要迟到三天,差点儿被健身学校开除,他心一横,心想自己要财没财要色没色,又不是妙龄少女,还怕别人贪图他什么吗?一旦想通,他立刻去车库里把他的摩托车仔细擦了一遍,脚一蹬,又风驰电掣地骑了出去。
那个偷窥者倒就此消停了下来,一个星期、一个月、几个月,他的摩托车空空荡荡的,上面什么都没有。到最后,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哪怕不顺路,或者要赶着去上课,他都要拐到老王家这里来,把摩托车停在两个街口外,然后吃一顿饭。吃完饭他还要喝一壶茶,吃几块桂花糕,磨蹭半天才离开。
直到快五个月后的今天,他才再一次收到了神秘的礼物和来信。
他激动地把兔子揣在怀里,没过几秒钟又拿出来端详,这一回,他的眼角的余光扫到一个胖乎乎的女孩匆匆离开的背影。
“我上次摩托车陷到泥巴里,有个胖乎乎卷头发的女孩来帮我推,我还没来得及道谢她就走了。”在老王的店里,他一边啃着卤汁鸡翅一边说。
“我这次卤汁做得很入味是不?”老王把毛巾从肩膀上拿下来,擦一擦脸,突然想到了什么,“莫非你看到的是张家的珊珊?”
“这附近住的都是老头老太,小姑娘的话可不只有珊珊。”店里的食客纷纷插嘴。
“你知不知道珊珊住哪里,要不是她,我季度考评一准要迟到,我想买些礼物向她道谢。”
老王想了一会儿,把毛巾取下来,仔仔细细擦了把脸,理了理身上油腻腻的汗背心,他用从未有过的严肃口吻说:“你去看看她也好,她一个人在家里闷得慌,但她特别可怜,你千万不要招惹她。”
阿飞这才知道珊珊患有严重的先天性疾病,从小学开始就没有再念书了,每过几个月就要被救护车载到医院里面去。为了赚钱,她的爸爸妈妈去了东莞,在香港人开的制造厂里做监工,每个月三班倒,从不休假,所有的钱都花在了给她看病上。她和她奶奶一起住,只有每天早晨她奶奶去买菜的时候,她才可以出来逛一逛。
阿飞守在珊珊的楼下,她穿着旧旧的黑色灯芯绒裤子走下来,一看到他,她的脸立刻绯红了,张大嘴露出梦幻般的微笑。但接下来,她的脸立刻又变白了,猛一个转身,拼命往楼上跑去。
他想要追,想到她的病,怕吓着她,就站在楼下,一连声地喊:“珊珊,张珊珊,谢谢你的礼物,我也给你带礼物来了。”
突然,五楼的窗户开了,她露出个笑脸,双手撑在窗框上,欢喜又略带狐疑地问:“真的有礼物给我?”
阿飞用一大袋进口糖果俘获了珊珊的心。她坐在街心公园的花坛上,吃了一颗红色草莓味道的,又吃一颗绿色蜜瓜味道的,然后心满意足地笑起来。她有些胖,单眼皮也不算好看,但她笑起来的时候特别纯净,从嘴角到眼尾连带她的几颗青春痘都笑意盈盈的,他很久没有看到过这样发自肺腑的笑容了,像是尘世里的一道光芒一样,虽然微小,但是有着属于自己的温暖。
她不好意思地把脸埋到手掌里,露出绯红的额头,小声承认了自己从一年多前就开始注意到阿飞。
“你开得好快,总是呼啦一下就不见了,像电影里面要拯救世界的英雄一样。后来有一天,你竟然停在我家对面,我央求了奶奶好久,她才允许我走下楼去摸一摸你的摩托车。”
阿飞愣了一下,他跟英雄可八竿子打不着。他最初开始骑摩托,就像他十七岁那年在背上刺了个老虎的文身,就像他十八岁那年辛苦健身一样,都是为了得到女孩的欢心。他摩托车的后座载过无数个在夜店或者在网上认识的女孩,他将她们环在胸前,亲吻她们,带她们去他家,慢慢进入她们的身体,骑摩托车对他来说,曾经只是一种宣泄欲望的途径。
一直到他年纪越来越大,额头上的细纹多了一条又一条,他才慢慢收了心,不再留恋夜店,而是去健身中心做了教练。他教得很好,上课也不开玩笑,一个小时教的内容比其他教练两个小时教的还多,慢慢也有了一批学生。他一直想攒够一些钱,然后去土耳其,从亚洲一直骑到非洲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究竟是如何。
“我没见过什么世面,也从来没有看到过像电影里面一样帅气的摩托车手,所以我开始每天都趴在窗边等你来,奶奶让我午睡我也睡不好,一听到有引擎的声音我就飞快地爬起来跑到窗前去看。”她仰着脸望着他,略噘着嘴,有种纯净的娇憨姿态,“后来我发现你都是早晨或者黄昏的时候才来,再后来我发现你周四从来都不出现,周五的时候常常很晚才出现,但是下雨天就一定会来。有一天你出现的时候特别沮丧,你把头盔狠狠地砸到地上,我想,英雄忙着拯救世界大概也会累吧,如果给你一块巧克力吃,你可能会开心一点。”
“但是你前几个月都没有出现。”他说出口之后才发现话里的醋意,像年轻情侣之间的拌嘴。
“因为我住院了啊,每个冬天我都是在医院里过的。一出院我就去给你送礼物,那时候行动还不大利索,结果就被你发现了。”她不好意思地吐一吐舌头。
他愣住了,手指上的烟静静燃烧,一大截一大截白白的烟灰落在他的鞋子上。他活到四十岁,遇到过许多不同的女人,但与她们都是浅尝辄止、止于肉体的交欢,然后要么他抛弃她们要么她们抛弃他,但珊珊却观察着他生活里的每一次皱眉和每一次欢笑,真心实意想要他开心起来并且不求回报。他为自己曾经恶意揣测过她而羞愧。
阿飞很快和珊珊熟悉起来,因为和她在一起总能感受到轻松愉快,所有的烦恼和琐事在她的笑容面前都灰飞烟灭。只有在他要离开的时候,她的笑脸垮下来,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他:“阿飞哥哥你下次什么时候过来?”
“下次啊,后天好不好?”他拿珊珊的眼神没辙。
他每次上完课,都去冲凉间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换上那件珊珊最喜欢的T恤衫,连旁边跑步机上晃着丰满乳房跑步的妙龄少女都顾不上看一眼,立刻骑着摩托车走了,只留下他一班学生在后面起哄:“飞哥,什么时候带我们见师母啊。”
珊珊已经听得出他的引擎声,他一开过来,她的笑脸就从窗户里探出来,等到他停好车,她已经踢踏着人字拖“吧嗒吧嗒”跑下来。
她从小到大见到的世界只有那个窗框那么大,每天奶奶买菜的时候也只敢在附近街口走一走。阿飞蹲在她面前,说:“我带你去兜风好不好?”他想了好几个晚上,才想到用这个来报答她不求回报的善意。
她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她已经十八了,但仍然对世界充满了孩童般的好奇,她完全不知道这个世界的阴暗面,只有人本性中的善良和信任。他在她面前总有种如同赤身裸体般的尴尬,让他不由得转开了眼。
他想起他十八岁的时候,他的妈妈跟人跑了,爸爸酗酒不归,他开始憎恨全世界的女性,他把她们一个个骗上床,利用她们,使用她们,再像丢垃圾一样把她们毫不犹豫地丢弃。吊诡的是,他越冷酷无情,便有越多的女性对他如飞蛾扑火般热烈,那时候的他暴戾乖张,简直是她的反面。
他所幸并没有酿成什么大错,但如今他已经四十岁了,却从未感觉到爱,仍然是孑然一人。
他第一次带她兜风,她吓得在他身后鬼哭狼嚎,他不得不半路停车,把双腿发软的她抱下来。她大概也觉得丢脸,离开他的怀抱,一个人颤颤巍巍地靠墙站着。他把他的外套脱下来递给她,很自然地就牵过她的手。
他们在下班时间川流不息的人流里行走,他小心地护着她。路过水果摊、糕饼店、糖果铺,他给她买了一串昂贵的菲律宾香蕉,又给她买了两个蛋挞,没走几步又给她买了米奇造型的糖罐。
她挑了个最大最黄的香蕉剥开了递给他,他有些不好意思,三口两口塞进嘴里,她又从口袋里拿出白手绢,让他擦嘴。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白手绢,也不敢真的抹嘴,做做样子之后就还给她。他脑子里一遍遍回放着她做的每一个动作的每一个细节,那样细致入微的体贴。
她从来没有机会好好看这个世界,却天生有一颗柔软的心。他看着她每次经过乞丐身边的时候都煞有介事地投一块钱进去,如果是其他人这么做,他只会觉得可笑,但她来做的时候,他只看到善良。
她擅长发现陌生事物中的美好,当他在雨夜骑行完毕来看她的时候,她指给他看海天交接的地方,那暴雨过后特别纯净的云彩,被初升的太阳渲染成深浅不一的红色,彼此交融又彼此分离。她带他去街心公园里属于她的秘密角落,她给花花草草都起了名字,她小心翼翼地帮助蚂蚁搬运食物,收集雨后荷叶上的露珠。
“那一天,当你面对巧克力而终于不再皱眉头的时候,我觉得那么幸福,觉得自己终于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一个有用的人。从那天开始,给你写信,给你做饼干,给你买礼物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她毫不在意地说着,他却听得呆住了,他第一次开始思考原来付出也是可以得到幸福的。
她对于他的情绪有非常敏锐的感知力,当他因为学校的事情而烦恼的时候,她便让他坐在她房间唯一的那把椅子上,给他讲她从收音机里听来的故事,她学电视里面的人唱歌给他听,跳舞给他看。那小小的不过五平方米的房子是她十八年来的舞台,而他是进入其中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观众。
她把天花板上的灯打开,自己站到灯光下,像是演员站在追光灯中央一般。她扬起脖子,踮起脚尖,双手伸长举过头顶,做出兰花指的样子。她一会儿甩动长长的卷发,一会儿沉下肩膀,舒展双臂,一会儿蜷起膝盖,再高高地踢出腿。她微微闭着眼睛,在音乐中笑着、跳着,绕着她摆满各种中药西药的茶几转圈圈。她当然没学过跳舞,肢体颇为笨重,各种动作都不到位,腰间还有赘肉,但她专注的神情中有着惊人的美丽。她的活泼,她的昂扬,她对于生命的热爱都狠狠震撼了他。她笨拙的身体里的美好灵魂通过她的舞蹈准确无误地展露出来,让他为他对于人生的挥霍而羞愧。
“好不好看嘛,阿飞哥哥。”她跑过来问他,身体微微有些绷紧了,生怕他说不好看。
“好看好看。”他摸摸她汗湿的头发。
“我就知道你觉得好看!你刚才脸还绷紧着,现在笑得那么开心。”她也不否认,侧过身子来捏他的脸颊,“要是我没有生病,我肯定能做一名芭蕾舞演员。”
但是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她的病,没有抱怨过不能做一名芭蕾舞演员。她只是缠着阿飞,让他给她讲他班上的同学,问他们在学校里上几门课,每天工作几个小时,问他们都穿什么衣服,是不是经常出去旅游。
她的书架上堆着各种各样的课本,墙上贴着英文生词表,她自学完了一章,做完后面的作业就让阿飞帮她批改。他当初没有好好念书,现在为了教她,竟然把二十年前的物理课本也翻出来看。
他在她生日的时候,带她去看了俄罗斯芭蕾舞团来香港演出的《天鹅湖》。她屏着呼吸,伸长脖子,看得都傻了。
之后,她自创的舞蹈里又多了那天学来的动作,她一遍一遍踉踉跄跄地旋转着,摔倒了再爬起来,累到头晕就喝两口水歇一歇,到最后竟然也能转上两圈。
他心惊胆战地在她身后保护着她旋转和跳跃,她下巴扬起的优美弧度彰显了她灵魂本源的美丽。
夏天和秋天很快就过去了,冬天的第一次寒流来袭的时候,珊珊病倒了。
她住进了医院,成了131号床的病人。
她执意不让他去医院看望她,她说,因为他来了她也不能跳舞给他看了。她说,等到春天来临的时候她就能出院了。
他每天都经过她家门口,哪怕不上课他也特意骑过去,但现在,无论他的引擎多么隆隆作响,五楼的窗户都不会有她探出来的脸蛋了。
他是直到这时才发现珊珊已经在他的生活中占据了那么重要的地位。自从认识了珊珊,他不再打麻将,不再去喝酒,他疏远了那些本来也算不上亲近的酒肉朋友,在她狭小的房间里扎下了根。
她的奶奶把他当成另一个孙子来照顾,他每次衣服被雨淋湿了,老人家都赶他去洗澡,找来珊珊爸爸的衣服给他换上。若知道他要来,饭桌上总是会多一副碗筷,再多一样他喜欢吃的菜。
他因为看不见珊珊而非常恐慌,不单单是想念,更多的是害怕——她是他现在生活里最美好的事物。他过去也拥有过美好的事物,但都被他弄丢了,而这一次他特别害怕会重蹈覆辙。
他一天抽两包烟,他上课的时候话越发少,练得越发狠,他的学生一个个累得趴在地上。有几个懂得察言观色的跑过来,旁敲侧击地问他是不是和师母吵架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从来没有和珊珊拥抱接吻什么的,也没有说过我爱你你爱我,但他无论做什么事情,吃饭也好,跑步也好,睡觉也好,他都没办法心无旁骛。因为珊珊永远在他脑中的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她在那里笑着唱歌跳舞,她注视着他,她已然变成他生活的一部分。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他去商店买棉袄,最后付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拿了一件粉色的女式棉袄。他数着和珊珊分离的日子,五天、十天、二十天,他觉得自己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到春天到来。
他的学生们想了一招,他们把他灌得烂醉,给他开了酒店房间,找来小姐,希望身体上的发泄可以让他的心情变好。
他的头脑让酒精给变成了一摊糨糊,在炸裂般的头痛里,他看着陌生女子从浴室里走出来,褪下浴巾,露出丰腴的乳房和长腿,她专业地摇一摇丰满的臀部,舔一舔手指,充满挑逗地看着他。
她越走越近了,他也越来越无法逃避真相,他真实的情感慢慢清晰起来,慢慢变得有质感起来,所有的一切都近在咫尺,呼之欲出,他再也无法把自己埋到沙砾里假装看不见。
他用所有的意志力支撑着,站了起来,胡乱穿上衣服,脚步趔趄地夺门而出。
阿飞去了医院,他站在131号床前,她竟然变成了一个瘦子,脸颊凹下去,下巴锋利得像一把刀。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醒来,发出一声尖叫,然后立刻灿烂地笑了起来。
他每天都来看她,和她在医院的草坪上野餐。她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唱歌给他听,跳舞给他看,只是她再也没有力气旋转跳跃了,只能随着音乐摇摇脑袋,拍拍手掌。
“啊呀,跳得不好,等我有力气了再跳给你看。”她颇有些懊恼。
“那就要立刻好起来啊。”他让她坐下,给她擦汗,然后不由自主地亲吻了她的额头。
她稍微有点儿精神的时候,他开着摩托车带她去吃好吃的,带她去看电影,带她去舞蹈教室,隔着窗户看女孩们排练。她常常没坚持几分钟就睡着了,趴在他背上,他把摩托车开得很慢很慢,慢到他觉得仿佛会这么一直开下去,没有尽头。
到后来,她已经完全下不了床,但是还是会送礼物给他,是用漂亮的糖纸折成的小动物。她还是像以前那样仔仔细细地问他的工作,看他练得越发紧实的肌肉。他稍微皱一皱眉头,她就不遗余力地讲笑话逗他开心,只是她现在还没讲完一个笑话,就要停下来好一阵咳嗽。
但是无论是在无尽的呕吐中,还是因为疼痛而整夜睡不着的时候,她都用尽全力微笑着,仿佛生活是一件愉快简单的事。
他望着病床上她羸弱的身躯不由自主就湿了眼角,她的奶奶反倒来劝他,从保温桶里分一点鱼汤给他喝。
这个年迈的老人以和她年龄不相符的力气拍着他的肩膀,说:“小伙子,振作起来,后天就立春了,她马上就会好了。”
春天如期而至,草长莺飞,百花盛开,甚至连夏天都很快到来。
但珊珊最终还是没有走出医院的大门。
她在他面前只哭过一次,是在她从昏迷中短暂醒来的时候,她鼻子嘴巴上都插了无数管子,不能说话。她的眼睛里含着满满一圈眼泪,晶晶亮亮的,她用尽仅剩的力气不让眼泪掉下来。
他给她看他的存折,他那么努力地上班,已经存了几万块,他说:“张珊珊,你快点好起来,我带你去土耳其骑摩托车!”
他怕她在仪器的蜂鸣声中听不见,所以一连喊了好几声,直到她再次陷入昏迷。
她再也没有从昏迷中醒过来。
两年后的冬天,阿飞终于攒够了钱去土耳其。他已经在健身中心做到经理,带领一个十几人的团队,他的学生拿到了不同级别的健身冠军。
他骑着他的摩托车翻山越岭,见到了许多他从未见过的风景,认识了许多有趣的人,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好像被打开了一些。他的座位后面绑着一个小包裹,里面有珊珊的照片,还有一叠信纸。
亲爱的珊珊:你给我写了那么多信,今天终于轮到我给你写一封了。我现在在土耳其,是我们一直想去的地方。我骑了很久很久,迷路、翻车、受伤。但越骑下去,我越觉得心胸开阔。在认识你之前,我从来没有体会过爱,体会过关怀,也从来没有尝试过把生命和一个人紧紧相连。一直到遇见你,你的笑容可以轻易带走我的郁闷,和你的开心相比,其他所有的事情都显得那么不重要,我再也不敢偷懒和花心,生怕会令你失望,而即使见不到你,我也觉得你就在我身边。我不知道这个算不算爱,但如果这辈子我会爱上谁的话,那一定就是你。谢谢你出现在我如此荒凉的生命里。你最后的愿望是希望我替你看看这个世界,但愿我没有令你失望。我爱你。
阿飞把信系在气球上,轻轻松开了手。他站在广袤的原野上,头顶是灿烂的星空。不远处停着他的摩托车,那只粉红色的兔子已经风尘仆仆,但仍然安稳地挂在他的车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