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鸿雁在云鱼在水
贺拔胤之要走了,我去送他。
我一向不喜欢欠人情,贺拔胤之进城之后,我只同他见过两面,便欠了他两个人情。而我一贯懒于处理人际关系,在我看来,这么送他一送,便算是还了这个人情。
贺拔胤之干脆放着自己有酒有肉的豪华大马车不坐了,直接钻到本公主御用的小马车里来。我虽然挺介意贺拔胤之对我的那份不纯洁的心思,但是对他这个人我是没什么意见的。
我们俩在马车里兴高采烈地回忆小时候的事情,我记得自然没有他清楚,我同顾且行为了一把玉弓打架的事情,他都能说得眉飞色舞。如此,他将儿时的一句戏言,心心念念这么多年,也就不足为奇了。
其实后来我仔细分析过贺拔胤之喜欢我的原因,我觉得这是一种变异的受虐心理。
他们漠北胡族虽然地盘儿小了点儿,但作为世子的贺拔胤之,自然也是养尊处优被人供起来长大的,在他们漠北大抵没叫人欺负过。而本公主年少无知,若非早早懂得男女有别的道理,骑在他脖子上撒尿的事情也是干得出来的。他被我那么一欺负,觉得很新鲜,回到漠北以后又没人欺负他,便对那感觉有些怀念,久而久之随着心智渐长,便将这怀念同情爱牵扯到一起,于是有了非我不娶这个念头。
我忽然发现情爱这个事情有时候就像开玩笑一样,所谓“一念起,天涯咫尺;一念灭,咫尺天涯”大约诠释的就是这个道理。
我正好心好意苦口婆心地劝他放下执念,便有漠北的兵卒在外头敲窗子,贺拔胤之拉开窗帘,听兵卒说有队人马自我们出城以后就一直跟在后面,怕是什么歹人。
贺拔胤之倒也淡定,吩咐人去后头打听打听。我好奇地从窗子里探头望了一眼,才发现此刻已经走到了帝京外的荒郊,前几日的大雪尚未化尽,天地间一片茫茫的白,好不壮阔。
那派去后面打听的兵卒不久便回来了,顺便还递进来个药罐子,说是靖王爷跟在后面,惦记着本公主身患恶疾,不宜长途跋涉,要我吃些药防着。
靖王爷,可不就是容祈,他才有恶疾,他全家都有恶疾!
我直接将那药罐子甩了出去,拉了窗帘同贺拔胤之悻悻道:“不用管他!”
贺拔胤之笑得有些勉强,说道:“靖王爷当真很关心在意你。”
我白他一眼:“关心?在意?他若是在意我,那日宴会上会射我那么多箭?若不是你认了输,我吃不准已经死在他箭下了。”
“大概,他是对自己的箭术很自信吧。”贺拔胤之犹犹豫豫道。
虽说我对贺拔胤之没有男女那方面的感觉,可他这个帮自己情敌说话的行为,实在让我不快。
当我被秦玮迷得晕头转向时,并未深思过,只是盲目地信任于他。可现在想来,便是再有本事的神箭手,他敢保证箭无虚发吗,他敢保证不会有一丁点儿的意外吗?哪怕是忽然来一阵邪风,弓箭的准头就会有所偏差,而结果便牵扯我的安危。他既然能为了娶郁如意而如此置我于险地,可见郁如意在他心目中比我分量重得多。他现在所表现出来的贴心与执着,撇开做戏的成分不说,我也只能当他是有些愧疚而已。
想到这些,我心里便更不痛快,贺拔胤之却眼色不佳,见我那不屑的眼神,约莫以为我不屑的是他,正经八百解释道:“我们漠北男儿不喜欢拐弯抹角,我赞他射术了得是真心夸赞,他为了自己的女人以下犯上,我也佩服他的气魄。如此好男儿,你若是嫁了他,我也输得心服口服。”
我轻叹一口气,觉得这个漠北汉子真实诚,以后坐上了漠北的最高位,难免要吃大亏。现在定安与漠北一团和气,那是父皇仁慈,若是以后顾且行登基了,凭着他那个霸道性子,吃不准要翻脸不认人,这实诚孩子哪里是他的对手。
但我无心同他解释这么多,只下意识地反驳道:“谁说我要嫁他?”
贺拔胤之盯着我看了许久,摇了摇头:“我贺拔胤之虽是个直肠子,但也看得出来你对他有意,若非无意,你如何有勇气提起那玉壶,由着他朝自己身上射箭。”
“胡说,我自小便胆子大!”
“那如果当日对你射箭的人是我呢,你也能那般信任我吗?”
我愣了愣,仔细掂量了下当时的场景,如果是他,我大概不会伺候。可若是换了现在,那场景再次重现,我也是绝对不会干的。从哪里摔倒便从哪里爬起来,这不是大智慧,爬起来以后把绊倒自己的坑填了,那才是正经事。
我懒得同他解释那么多,估摸着将近送行的终点了,我摇摇头,随意回答:“我不知道,反正我不会嫁给他,嫁他还不如嫁你。”
“真的?”
我干笑:“差不多了,我该回去了。”
贺拔胤之失望地愣了片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接着又笑了笑,再抬起头时脸上恢复一派灿烂的笑容,他对我说:“且歌公主,我是不会放弃的。”
大约是因为即将分别的缘故,此刻我看着贺拔胤之比寻常顺眼许多,而他其实也是个挺俊俏的少年,尤其是眉宇之间那点稚气,挺合我意。我虽然与贺拔胤之相处的时日不多,却也能看得出来他是个温和的人,跟这样的人谈情说爱或许没什么意思,但过起日子来倒让人觉得放心。
经过和容祈折腾那么一遭,我觉得自己有点儿情路坎坷的苗头,不若先给自己寻条退路,颇有些私心地同他道:“三年吧,若这三年之内你还没找到心仪的姑娘,三年后我不巧也没嫁得出去,你便用最风光的方式,来向我提亲。”
贺拔胤之闻言精神大振:“好!”
我撇撇嘴,觉得三年时光太长,本公主若是到了那个岁数还没有嫁出去,当算得上有史以来待字闺中最老的公主了。
马车停下后,我陪着贺拔胤之下了车,将他送到前头的豪华车队里,一直尾随在后的靖王府的车队也停下不动。
贺拔胤之命人去抱了只白绒绒的小畜生过来,我看着他怀里的雪狼,吓得后退一步。
贺拔胤之轻笑,又走近一步将那小雪狼凑过来,抱孩子似的抚摸着它雪白的皮毛,对我道:“它叫狐狸,今年才出生,脾气很好,我想将它送给你。”
“给我?”我再后退一步,摆摆手,“我不要。”
其实我若不知道它是只狼,就算贺拔胤之不送,我也会厚着脸皮去讨要。可上次我被那头大雪狼追得满山头跑,又听说了许多关于雪狼凶残的传闻,这么暴力的礼物我是不敢收的。况且宫里妃嫔养的宠物,多是小猫小狗之类,就算这小野兽不攻击我,若是将人家的小宝贝咬了吃了,也是个麻烦事。
贺拔胤之从怀里摸出一只手指长的短笛,他说雪狼虽然是食肉动物,但只要从小调教也能很温顺。若是当真失了常性,只消吹这短笛,便能及时控制住。
我用小笛试了试,确实奏效,我觉得有趣便欣然收下,哆哆嗦嗦地将小雪狼抱进怀里。它像个球一样圆滚滚的,一双黑亮的眼睛半眯着,瞧着就像个慵懒的妇人。我逗弄着它,随口问道:“你刚才说它叫什么?”
“狐狸。”贺拔胤之道。
“长得这么缺心眼儿,怎么能取个这么狡猾的名字呢。”我拨了拨小雪狼额上那丛长毛,想了想,说道,“换个名儿,叫小玮吧。”
事情就这么轻松愉快地决定了。
贺拔胤之就这么走了,苍苍茫茫白雪皑皑的平原大地上,我看着渐行渐远的车队,心中无限唏嘘感慨。浮沉人生,多少人匆匆来又匆匆去,从此天遥地远,老死不相往来,相识一场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待感慨得差不多了,我转身准备上马车,便见容祈已经牵马站在身后。他依旧穿着墨蓝色的长袍,一条缀玉腰带衬得他身姿修长英挺,青丝只束起一半,在风中微微拂动时,仍是那般潇洒飘逸。
我迅速收回目光,提起裙子正要上车时,他忽然用往日温和的声音唤道:“阿栩。”
我素来是个想得开的性子,容祈骗了我,我也曾骗过他,而那个故事里的秦玮,随着容祈的出现,也就算是死了。
没有了秦玮便无所谓阿栩。阿栩在秦玮面前是温顺乖巧的,我小心翼翼地扮演着自认为最可爱的模样,只是怕秦玮看到我这宫里养出来的泼妇本质。
我转身望着他,不想开口,他便屏退了左右,连带着描红和吟风都被赶走了。
隔着两步距离,我俩发丝飞扬,他问我:“还在怪我吗?”
我没打算搭理他,转身要上马车,被他拉了下手腕,将药瓶塞在我手中:“怄气也别同自己的身子作对,这药比御医开的方子好用。”
谁知道他是不是要给我下毒,我再将药瓶扔开,一巴掌拍到他脸上,声音清脆响亮。
“容祈你这个骗子,不要跟我假惺惺的,滚,滚回你的无雁城,滚出本公主的视线!”
他的脸仍保持着被抽过的姿势,只是嘴唇抿了抿,仿佛藏着什么隐衷。我不关心他的隐衷,只是看他站着一动不动,心里烦躁得很。
我便用恶毒的话伤他:“我这公主是白当的吗,我连条狗都指使不动了吗?叫你滚听见没有,滚!”
说着,又打算再抽他一嘴巴,但我哪比得了他灵活手快,手腕被他架住了。还敢还手?我腾出另一只手来打,又被这恶贼擒住,擒住还不够,还将我往马车上推了推,我一屁股坐在赶车的台子上,惹得马匹惊了蹄子,不安地躁动起来。
容祈将我这么按着,我便瞪他,打算吐他一脸口水,正酝酿时,这厮干脆又接了我一招,凑上来对着我嘴唇就是一通乱啃。他说他没去过妓院,他放屁!如此风流娴熟的技巧,绝不可能是无师自通的本领。
我挣扎不了,只能不停地扭头,远远望去倒似是一桩接吻时的情趣。直到我终于明白什么叫胳膊拧不过大腿,有些绝望地合上眼睛,再不想去看他吻到忘情时微蹙的眉。他依旧啃得醉心且霸道,仿佛这是他很想做的事情,他想了好久好久,终于逮到机会发泄。
本就天寒地冻,容祈松开时我已唇齿发麻,看他的嘴唇似也微微浮肿。
这得多大仇啊。
我心慌地望着他,他似也在反省自己做了件冲动的事,微微皱眉,开口道:“我知道你心里看不起我,我这一身功名都是拜你的身份所赐,你觉得我是吃软饭的。我是骗过你,但我说有一天会配得上你,将你正大光明地娶回家,带你去大漠江南,这些,是真的。”
垂下眼帘,他苦笑道:“我盼你永远不知道我是谁,盼你只做阿栩忘了公主的身份,是我痴心妄想了。”
我却又听不懂了,他也不再解释,松开我被擒住的手腕,转身捡起被我丢掉的药瓶,再一次极郑重地放在我手心里。
他眯眼看了看远处苍茫,道:“知道你母妃为什么要你嫁给我吗?”
我不回答,也确实不知道。
“当年你母妃身染恶疾,是我父亲容太医保得你们母子平安,但那时并未寻到良方,宫中太医平庸,只我父亲治疗有效,你母妃将你交给容家,是为了容家像女儿一般待你,保你活得长些。”转头看我,他道,“所以,我的药你必须要服,这也是你母妃的遗愿。”
我低头看着手中药瓶,才知原来我们有这份渊源。
但他那样骗我,如今又不肯娶我,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我给不了他好脸色,也不想去关心他那些复杂曲折的理由。
容祈倒是也不废话了,似乎他这些作为的目的,只是为了劝我吃药,现在该说的说完了,他便潇潇洒洒地走开了。
他翻身跃上马背,倒是拿出了王爷的派头:“启程,送公主回宫。”
显然他劝我吃药是番好意,但我若就这样原谅了他,那本公主也太没有原则了。本公主常常自诩心宽体胖,其实我体不胖心也宽不到哪里去,我就是怄气,往死里怄气。
紫兰姑姑见我这么晚才回来,本还担心我要随着贺拔胤之跑到塞外去转一圈再回来,差点儿就去找父皇禀报了。
将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仔细细地打量过,紫兰姑姑惊道:“小祖宗,你这嘴巴怎么肿得像红肠一样!”
我差点儿喷出一口老血,描红在旁发出暧昧的嗤笑,被我狠狠瞪回去。
自此我和容祈大约是洗不干净了,皇宫里向来是个八卦谣言满天飞的地方,且我这还是个可以拿到台面上说的桃色八卦。一传十十传百,传到父皇耳朵里,听闻女儿女婿冰释前嫌郎情妾意,他是喜不自胜啊!
我也懂得越描越黑的道理,自知风声未过之际,还是少在民众视线中出现为妙。本来我是可以躲到宫外去的,可那容祈向来神出鬼没,我生怕一出了宫就被他抓个正着,只能窝在娇华殿绣花写字足不出户。
岂料这中间又出了个和事佬——父皇。
父皇说静太后要去探望秦老夫人,非要我跟着作陪,要我跟未来婆婆熟络熟络,还同我开出条件,说我若是听话跟去,便不用跟着回来,撒野闯祸自有上面兜着。
父皇如此用心良苦底线尽失,我哪能悖了他的心意。
静太后入宫多年,连娘家都没回过几趟,今日带着我亲自登临靖王府,那也是给足了秦老夫人面子,应是打算以此行,将我前两次冲撞容祈他娘的事一笔勾销。宫里这些老人家,为我的婚事确实费了些周章。若说这些都动摇不了我,那我也太铁石心肠了些。可那个人是容祈啊,是将我骗得团团转的秦玮啊。
容家几口子亲自在门外迎我们的大驾,我自车马下来,看到郁如意搀着秦老夫人,容祈并未看我,躬身对静太后端端正正行礼。
我招招手,吟风便将我的爱宠小玮抱来,这白绒绒的小畜生若不说,没人看得出它是狼。我看那小本儿中的恶妇,大多有个气质阴邪的畜生在手,不时用长指抚弄,才显得更恶毒些。
我悠然抚着小玮皮毛,不管他们那些表面的寒暄客套,随着太后奶奶行至正堂,又听他们叨叨几句。
太后必然得体,并不提及此行的目的,更无甚致歉的话语,只说是给秦老夫人和怀有身孕的锦飒郡主带些赏赐,话里话外是将容家压下一头的意思。父皇和太后大抵看得明白,以我个性日后很难和这病婆婆和睦相处,娘家要操心的,只是我嫁过来后不受欺负便好。
所以此行说是探望,倒不如说是立威。
我便也坐不住,同太后打声招呼,说要自己去园子里转转,太后便准了。
靖王府收拾得也算清雅,正门后的青石路上,两旁栽种着几树龙游梅,梅香清淡。王府中道路迂回,小园香径交错,我由着家仆牵引,在园中粗粗逛了几番,心里头的火气神奇地去了大半。
见到容祈的时候,是在竹园中,我不知道这些竹子的种类,只是到了这个季节,竹枝依旧是绿油油的,给这萧索寒冬添了几分暖意。
他是有意来寻我的。
我立于竹径之间,他站在入园的拱门之下,身着湛蓝长袍,在一片翠绿中,如一抹随意挥洒的墨痕,无所拘束却也不显张扬。
我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看得有些出神,他先张口:“你来了。”
“我来半天了。”我翻个白眼,觉得他这话头起得太没技术含量。
容祈欲向我走近,我道:“别动,你我之间还是有些距离更妥当。”放了手中的小狼,我在一方青石上坐下,理了理华服广袖,冷冷道,“你找我有话要说?”
容祈还是朝我走近了些,冷风低回我隐约已能嗅到他身上所携的墨香。容祈说:“你若不想见我,大可推托掉的。”
“我……”我咬了咬嘴唇,找不到反驳的话,便只能瞪着他。不知道究竟为何,面对这个人我就牙尖嘴利不起来,脑筋总是转不动,只得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一没杀你爹二没欠你钱,为何不肯见你?论身份本公主好歹比你高上一截,同你废话这许多,已经是给足了颜面,姓容的,你不要太拿自己当回事!”
容祈抿唇,目光中隐约有丝不悦,隐忍道:“你不用拿这些话来激我,我只是想问问,对于这桩婚事你是什么看法。”
“看法?”我依旧冷冷的,“本公主要嫁便嫁,不嫁便不嫁,轮得到你来问我看法?”
“你的意思是,你同意了?”
他问我时,面上无惊无喜,我也猜不到他到底在想什么,道:“我只听凭父皇的安排。”
他笑容中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无奈,他说:“太后送来的补药,我方才看过,虽用药极为隐秘,但若长期服用,有使人落胎的功效。如意的胎自然是要落的,但皇上与太后的用心昭然若揭,除了你任何人不能生下靖王府的长子,也许正如你所说,容家的荣华皆是因为你吧。”
我垂目微思,容祈说的倒是很有道理,但觉得他当着我的面说我父皇的坏话,当真大逆不道。我冷哼一声:“怕了?天家本就用心险恶,行事狠毒,若是怕了,就去告诉父皇你不敢娶我。”
我朝他看去,见他望着我时眉心起皱,似是我曲解了他说这番话的用意。但他在想什么,我真的猜不到,只是继续摆着公主的架子:“嗯,你若抗旨,结果可能比娶了我还要惨,这么说来,倒是本公主拖累你容家了。”
点点头,我觉得今日威风已经耍够,拂开袖子起身欲走。几步外容祈满眼慈悲地望着我,又似在欣赏我这身公主造型,冷风将他鬓丝吹起,他道:“罢了,我便遂了你的意吧。”
话罢他已转身,我自听懂他当真打算抗婚。我却恼了,娶了我当真比冒死抗旨来得更凄惨吗,本公主究竟哪里不是,让他容祈这般瞧不上!
“小玮,咬他!”
我在小狼屁股上踢了一脚,小狼知我意,跃起直扑容祈后背。容祈立时察觉,转身之际,手臂弯折抬起,一柄小刀已握在手中。
我生怕小玮叫他弄死,下意识快走两步想要阻拦,不料脚边踩滑,身体一歪就要朝旁边那澄碧的水潭中跌去。
好在容祈出手将我捞住了,拦着我的腰却不真的将我扶起来,使我半身悬挂岸边,身下就是冰凉的潭水。
我只得抓紧他的领口,将他衣衫扯得变形,露出颈子下的半片胸膛。我就是好色,盯着他胸膛看了许久,这才抬眼与他相对,迎上他得意骄傲的目光。
“我好看吗?”
我咬咬嘴唇,本想骂人,顾及此刻有求于他,气势便软了软,以目光求他先拉我站稳。
他却存心刁难,挑了挑眉道:“你叫这小狼什么?”
“小玮,秦玮的玮!”
他又皱眉,咬牙切齿:“你将我比作畜生?”
我白他一眼,他则故意手上松了松,吓得我浑身一个哆嗦,只得将他领口抓得更紧。容祈朝自己春光乍泄的胸膛看一眼,邪邪道:“那你知不知道畜生配种是不挑地方的?”
“你!”
不要脸!还在笑!
罢了罢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我眼一闭心一横:“死相,起来再说啦!”
安稳落回地面,我一把将他推开,委屈而恼怒地瞪他一眼,带着小狼火速开溜,他倒也不来追我。
我的小玮在宫里娇惯坏了,狼性全无,受了点儿惊吓就窝在我怀里呜咽,我柔声安慰:“乖哦,我带你去下全城最好的馆子。”
本公主有个酗酒的癖好,但凡遇着不痛快又无法可解的心事,便窝窝囊囊地想要借酒浇愁。
因为我的催促,车马跑得很快,好在吟风技术过硬。
描红正安慰我莫要将今日的事情放在心上,马车便忽然一个急转,外头传来一高一低两声马的嘶鸣,待马车忽然停住时,我和描红分别在窗框上磕了脑门。
我揉着额头从马车里下来,旁边另一辆马车里便传来声女子的训斥:“怎么回事,会不会赶车?”
我听这个声音有些耳熟,见着个丫鬟一边下车一边扬着下巴骂道:“是哪个不长眼睛的,谁家的马车都敢撞,我们家小姐若是有个三长……”
那丫鬟抬头看见我的脸便不说话了,我当是哪路泼妇这么莽撞,可不就是被吟风抽肿了脸的陈府丫鬟嘛。如此说来,她口中的小姐就是陈画桥了。
我上前一步,将下巴抬得更高,怒目道:“你们家小姐还想怎么着?”
“公公公公……”
“公什么公,我又不是太监!”我黑着脸训斥,抬头朝那精致的马车看一眼,吩咐道,“叫你们小姐出来。”
我本就心情不好,好不容易抓住个能出气的人物,当然得将陈画桥叫出来磨磨嘴皮子。但陈画桥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往日在宫里她就敢拿鼻子对着我,现在在宫外更懒得在意个中礼数。
陈画桥叉腰往我面前一站,瞟了眼站我身后的吟风,尖声尖气地说:“哎哟,我当是哪个不长眼的,原来是那聋子啊。”
“小姐,你看看清楚,你们打南边来,我们往南边去,交通规则你懂不懂,出城靠左回城靠右,你这马车横在路中央,都把我们挤到哪儿去了。聋子怎么了,聋子也比睁眼瞎强!”
我眉飞色舞地同陈画桥讲道理,见她一跺脚,胡扯道:“是你们的马长得太难看,惊了我的宝驹!”
嗯,瞎掰得很有水平!
我再瞅瞅陈画桥身后的马车,交通规则讲不通便又同她讲起了法律:“按照律例,帝京主干道寻常百姓不得跑马,你仗着自家有点儿权势跑跑也就罢了,但官文中明文规定,除却圣驾以外,再了不得的皇亲贵族,城内车驾大小不得超过九尺见方,否则罪同劫舍,我瞧着你这马车怎么也得有一丈二了吧。怎么着,陈大小姐,咱们官府见?”
“你!”陈画桥憋得说不出话来,我方才在靖王府憋的那团心火才释然了那么一小部分。本公主被罚抄了那么多遍《常律》可不是白抄的。
“哼!”陈画桥瞪我一眼,转身要走,我也没想拦着她,准备上车继续往百里香居去,却见周围堵了不少围观的百姓,但焦点并不在我和陈画桥二人身上。
“唉,可怜呀……”
“这么小就出来打酱油,谁家的孩子……”
“都爬不起来啦……”
描红扯扯我的袖子,我才绕到我们的马车前面,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趴在地上,手里死死攥着个酱油筒子,地上一摊褐红的液体,约莫是筒子里洒出来的酱油……
陈画桥亦凑过来看了两眼,一脸得意道:“出事儿了吧,这要是撞死了,看你怎么收场!”
幸而那孩子还留着口气,吟风便过去将他拉起来,谁知这孩子脚底像是粘在地上了似的,吟风将他拖起来,他又硬生生地趴回去,拖起来,再趴下……
嗯,碰瓷儿的。
我大步走到那小男孩面前,不顾体面地在他身上轻轻踢一脚,半劝半威胁道:“你在这里趴着,我一钱银子都不会给你!你走不走?不走我便驾车从你身上碾过去!”
我这句威胁刚出了口,人群里便杀出来个彪形大汉,一把将那小男孩抱进怀里,又有另外几名大汉迅速将我和陈画桥围起,耳边充斥着大汉夸张粗哑要人命的悲恸喊声:“我的儿啊,是哪个狼心狗肺的龟孙子把你害成这样啊!爹的儿啊,亲儿啊!”
我翻了翻白眼,感慨这一天过得好生跌宕。陈画桥反应倒是快,指着我的鼻子道:“是她,就是她家的马将这男娃踩了,是她是她就是她,她家可有钱了!”
既然陈画桥不仗义,我也只能将斗争进行到底:“大家方才都看见了,是她先抢道,我家的马车是为了躲她。”我看着那哭天抢地的彪形大汉,郑重提醒道,“她家更有钱,她是当朝丞相家的千金,比皇宫里的公主都有钱!”
陈画桥不敢将我的身份说出来,只能认了这个栽。我十分得意,便想接着捉弄她,于是邀她去百里香居,那可是太子在宫外极爱的酒楼哟。
陈画桥听我这么说,决定请客。
我悻悻地摇了摇头,心里琢磨着到了百里香居,定要将她灌个七荤八素几天醒不过来。我们两辆马车穿街过巷好不张狂,眼下虽不是正经吃饭的时候,百里香居依然很热闹。
我正随着小二朝楼上望去,便感觉有人敲我的脑袋,回头看到了秦子洛。
“你怎么冒出来了?”我下意识开口。
秦子洛眯眼将我由上至下打量一番:“今日这身打扮,是要见什么要紧的人?”
我从宫中大大方方出来,虽已穿得足够低调,仍是显得不合时宜了些。我也想起来,秦子洛和容祈是一伙的,容祈的身份特殊,那么他自也是深藏不露。
敷衍地笑笑,我不打算理他,却忘了秦子洛是个没脸没皮的色胚,他就把目光放到了陈画桥身上。
他换了副被惊艳到的表情,盯着陈画桥的脸道:“你身边竟还有这样貌美的侍婢。”
陈画桥急忙挺了挺胸膛:“我不是她的丫鬟!”
秦子洛将眼眯出一派人畜无害的风骚,拱手与陈画桥道歉,觍着脸说自己有眼无珠。
陈画桥便拿出深闺小姐那忸怩的作风,羞答答地回:“公子多礼。”
秦子洛说是无聊出来喝闲酒,既然碰上了就要和我们凑一凑,我便也懒得同他废话太多。几人上楼寻了处雅间坐下,小二哈着腰过来点菜。我看一眼财大气粗的陈画桥,高声道:“我记得你们店里有个规矩,每日三样招牌菜,且只做一次,这三样我们全包了。”
“客官对不住,咱们店今日的招牌已经被隔壁那位爷都订下了。”小二回道。
百里香居在帝京久负盛名,那背后的老板定也有套经营手腕,这三道招牌便是抛出的噱头。而这三样招牌菜价格定得很高,寻常百姓自然是吃不起的,便是本公主偶尔奢侈一回,也都是点其中一道菜来尝尝,味道也不过尔尔。
我扭头再看看一副欠宰模样的陈画桥,同那小二道:“只是被订下了,那菜不是还没端上去嘛。你去同那位爷说说,大不了我们出两倍的价钱。”瞟向陈画桥,我补充一句,“放心,这位陈大小姐有的是钱,她可是……”
“对对,”陈画桥及时出声阻止我把后面的话说下去,想必也是怕落得个挥金如土的口实,对她竞争太子妃不利,她笑容娇艳,眉飞色舞,“我倒要瞧瞧是什么菜色,还至于捧到天上去?”
小二略作犹豫,说是出去同掌柜的商量商量。我兀自低着头逗弄怀里的小玮,总觉得今天的气氛不大对头,可又懒得去研究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秦子洛清了清嗓子,装出一派正经稳重的模样,挂起谦谦笑容,与陈画桥道:“在下失礼,尚未请教姑娘芳名?”
陈画桥抿唇嫣然一笑,与秦子洛交换了姓名,两人便算是认识了。只听她一口一个“秦大哥”,唤得那叫一个亲切,仿似一对儿青梅竹马的小冤家。我看着秦子洛伪装出来的一脸风雅,心里头替他担忧,子洛啊子洛,你可真不知道自己调戏的是谁的媳妇啊。
小二再度撩开帘子走进来:“对不住客官,隔壁那位爷不肯让菜。”
如此我也并不意外,那人花得起点这三道菜的银子,自然不缺我们补贴的那两个臭钱,只是我瞧着那小二脸色犹豫,似乎嘴里有什么话必须说又不敢说,我便道:“那人还说什么了?”
小二鼓了鼓勇气,头埋得更低:“那位爷原话是,若几位今日嘴馋非要吃那几道菜,便等他尝过了,请各位吃剩下的。”
陈画桥登时便不悦了,我却莫名地开始琢磨,如此嚣张的作风,感觉有些熟悉呢。陈画桥不愧为惹是生非的典范,比我果断多了,一拍桌子站起来,大步朝隔壁的雅间走去,我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跟上。
掀开厚重的布帘子,只见一玄色身影稳坐如钟,身形虽是笔直的,却也显得恣意舒展。只这一背影,便有种令人折服的贵气,我脑子忽地灵光一闪,瞬间反应过来这是何方神圣。
可我到底没去阻止陈画桥,倚着栏杆由着她上去同那人理论,想看看那人的反应。
顾且行转身的时候,神情有些不悦,与正面迎上去的陈画桥同时愣了一瞬,随后便皱起眉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陈画桥傻了眼。
“太……”话到嘴边,她觉得有些不妥,便捏着嗓子甜甜唤了声,“顾大哥。”
我不禁抖了抖身子,那边一个秦大哥,这头一个顾大哥。
顾且行没什么好脸色,抬眉扫我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狐疑,大约是对我和陈画桥聚在一处感到有些意外。但他对这些琐事没什么兴趣,只面无表情地问:“菜是你们要的?”
我冲他敷衍一笑,左右没发现顾且行身边的影卫,猜他是在此处等人,便也不好打扰。可陈画桥平日里同顾且行亲近无门,好不容易在宫外撞见一次,便死皮赖脸地缠上,笑眯眯地说:“对啊,既然如此,不如大家凑成一桌?”
顾且行再看我一眼,唇边骤然浮起一丝冷笑,其面上的冰冷和陈画桥的热情形成鲜明对比,冷冷道:“出去!”
我想顾且行这种雪山一般叫人望而生畏的气质是天生的,每每他发号施令的时候,便有种令人忍不住去服从的魔力。陈画桥面上的笑容僵住,手里绞着丝帕,亦不敢多说半句话,小心地退了出来。
我们回到自己的雅间,陈画桥便忽然对我殷勤起来,左夹一筷子菜,右碰一下杯,这是想打听顾且行的喜好。
依照顾且行滴水不漏的性子,便是贴身服侍他的人都不一定清楚他的喜好,那是一种身为王者的警惕。
我好心劝她莫要浪费心机,顾且行所爱无非政治权术,她若是真心想讨他喜欢,回家多读些书长些学识,比挖空心思地送礼物好用多了。陈画桥觉得我是故意不肯向她透露,哼一声之后,便又不理我了。
不久小二端上来三道大菜,盘子顶上用盖子罩着,掀开盖子一角,一股香热扑面,勾得我食指大动。
我吞了口口水,挥挥手打发了准备报菜名的小二下去,大大方方掀了盖子。
陈画桥也被那香气熏得失了端庄,举起筷子夹了片肉放进口中。我笑眯眯地看着她,问道:“好吃吗?”
约莫是被烫到了嘴皮,陈画桥顿了顿,并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又夹了一片放到秦子洛盘中,热情道:“秦大哥,你也尝尝。”
秦子洛干笑着与我对视一眼,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回道:“我口淡,吃不习惯。”
陈画桥也不客气了,左右开弓吃起来,我暗笑着夹了块豆腐,眯起眼睛欣赏陈画桥的吃相。
陈画桥吃着还不忘腾出嘴巴来同秦子洛讲话,我见他二人这般眉来眼去的,好歹顾且行还在附近,心里头觉得秦子洛并非善类,算是为了陈画桥着想,今日这场子也该散了。
陈画桥偷偷打了个饱嗝儿,我笑眯眯地问她:“这蛇羹味道如何?”
“蛇?你说这是蛇……蛇肉?”
“这可是从南疆深泥潭中抓的蛇,很是珍奇呢。听闻许多人为了捕这污泥蛇,陷进泥潭里出不来,这些蛇便以腐尸为食,因而味道尤其独特。”
陈画桥手里的筷子掉了,抓着帕子捂在唇边,一副作呕的表情。我又抬手指了指另一只盘子,继续讲解道:“还有这个,生长在茅厕里的皱皮蛙,哈哈,我看你吃了不少嘛。还有这些米粒似的……”
陈画桥扭头开始呕吐,我呷一口酒,将身子朝一旁挪了挪,心里说不尽的畅快。陈画桥吐得身子都快虚脱了,我便招呼了她家丫鬟将她送出去,特意吩咐莫要忘了结账,临走时陈画桥咬牙切齿地恐吓我:这个仇,她一定会报的!
我因捉弄了陈画桥而心情大好,晃了晃倒空了的酒壶。秦子洛道:“这地方叫她吐得也待不下去了,你接下来要去哪儿?”
我让他先走莫要管我,他便也识趣,起身道了声“告辞”,大步走到门边时,抬手在描红面上刮了一下,嬉皮笑脸地扬了扬下巴。描红被调戏得红了脸,无声地低下头去。
秦子洛走后,我觉得应该去顾且行那边看一眼,哪怕是打声招呼说句“小妹先走,哥哥慢用”。
可我撩开帘子的时候,见顾且行依旧一个人坐在那里,似乎他要等的人始终没有来过。顾且行听到动静,转身见到是我,面上略略闪过失望的神色。我心里琢磨着,究竟什么人敢劳烦顾且行如此等待,又或者说,是什么人能值得顾且行如此有耐心,莫不是哪家姑娘?
顾且行两颊微红隐隐有些醉色,而此刻看着我的目光也不如往日严厉,他清了清嗓子,一动不动地对我道:“你过来一下。”
我眨眨眼睛,老实巴交地走过去,听他低声吩咐:“你去看看角落里那些影卫现在如何了。”
我点点头,掀开帘子看一眼,同他道:“全趴下了。”
顾且行管教手下向来严厉,他的影卫自然都是素质拔尖儿的,就算顾且行在里头醉生梦死,他们也不可能偷酒将自己醉趴下,我隐约觉察出有些不对头。而再看看百里香居的大堂,楼下依旧人声鼎沸,这楼上却莫名的十分冷清。
顾且行想了想,终是摆摆手道:“你先走吧。”
我看他摆手的动作也不甚稳便,仿佛是没有力气一般,便站在原处细细打量他,禁不住多嘴问道:“你到底在等什么人?”
顾且行睨我一眼,面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厉色,道:“让你走就走,我的事情何时需要你来过问!”
我悻悻地点了点头,抬脚朝雅间外走,顺便又看了眼趴在角落里的影卫和楼上那些默不作声吃饭的人,轻而易举地发现,这些稀松落座的客人,都是年岁相仿的青年壮汉,衣着的类型材质大抵相同,并不能分出个三六九等,倒像是一伙人。
可他们又装作互不相识,其中还有人不时将目光扫向我,露出些不耐烦的神色。这莫不是在等我快些离去?那我离去之后呢?
我忽然快步退回雅间,吩咐吟风在门口小心守着,正色对顾且行道:“外头那些都是你的人?”
“不是。”他淡淡地回答,而后抬眼看着我,“我中毒了。”
我定定地看着顾且行,一股责任感涌上心头。面前的这个人,我的死对头皇兄,就算我再讨厌他,也不希望他有危险。此刻我何其庆幸,我在这里。
这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刺杀行动,顾且行中的是一种极为罕见的毒,会令人在一段时间内浑身疲软使不上力气。虽然毒性微小,却极难被察觉。
我朝窗外望了一眼,搀上顾且行的手臂想将他拖起来:“我带你从窗子跳下去。”
顾且行摇了摇头,说没用,这附近定然已经被歹人控制了。我便问顾且行知不知道是什么人要行刺他,他又摇头,目光中闪过疑虑。
他从怀中摸出一只雕龙金鉴,正色望着我,表情坚毅:“这东西你拿去,今日以后,你若是发现我同以往有何不同之处,便将它交给父皇,将今日之事全数禀报,叫他杀了我。”
那是象征太子身份的金鉴,这东西除却父皇和当今太子之外,从未有任何人见过,怕的便是有人伪造作假。而顾且行竟主动将它掏出来给我,他这番话,便等于将自己的命放在了我手上,便是他往后同现在没有什么不同,而我一个看他不顺眼,按照他说的去找了父皇,他的命可就没了。
我觉得手中冰凉的金鉴冷得刺手,颤颤巍巍地不敢收下。顾且行拧着眉头,低斥道:“还不走?”
手又抖了抖,那金鉴差点儿掉在地上,我摇着头,眉心也跟着皱起来:“他们迟迟不肯动手,便是在等着我离去,我若多在这里待上片刻,你便是安全的。”
从顾且行的话中我隐约有了个推断,那些给顾且行下毒的人,非但是要刺杀他,而且很有可能找另一个人取而代之。而要取代顾且行的身份,这事情便必须做得无声无息,更不能叫我一个公主撞见。
替身,我实在无法想象顾且行是如何能想到这一层,但他这么一说,还真叫人心头发颤。
顾且行冷笑,道:“你在这里多待一刻,便是给自己多增一分麻烦,你早些出去,他们或许不会起疑。而那些人一旦怀疑我对你有所交代,将被取而代之的,就不止我一个了。”
我暗暗咽了下口水,深深凝视顾且行的脸,心里头竟然十分不舍,低低道:“好,我走。”
可是已经迟了,我在里面拖得太久,那些刺客终是按捺不住了。我刚抬起脚,外面的胡琴音乐戛然而止,吟风在门口同人打了起来。描红躲进来,用眼神询问我接下来怎么办。
顾且行愤愤地叹了口气,扶着桌子想站起来,身体却不大听使唤。我急忙扶了上去,看着吟风被数名刺客围攻,且战且退,越显颓势。
那些刺客集体冲进来的时候,我和顾且行站在窗边,我正在想办法将他从窗户弄出去,就算外头已经被刺客控制住了,也比待在屋子里叫人瓮中捉鳖要强。吟风持刀挡在我身前,身上已现几处伤痕,情急下我随手拿起只花瓶,朝一名刺客砸了过去。
三面环敌,吟风终于招架不过来,而我扔光了所有能扔的东西,连小玮也不断跳起来扑咬敌人,又被人狠狠地甩出去。
房中陷入一团混战,我和吟风顽强抵抗,顾且行也勉强撑住身子,抢了把刀握在手中。可他现在实在是太虚弱了,就像被人抽掉了骨头一般,我需时刻顾及他的安危。
一剑刺来,我竟想也没想,扑到顾且行身上帮他挡了下来。
这十八年来,顾且行总在欺负我,他从来不给我好脸色看,总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多余的那个人。每次吵架的时候,我都那么恨他讨厌他,有时候恨不得他死掉,他若是死了,我还要去他的坟头上泼大粪,那时候他就再也不能反抗了。
所谓不打不相识,我们自出生就在打,打到现在其实感情已经很深厚了。我眼中的顾且行,狡诈阴狠、清高自负,除了父皇他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多么骄傲的一个人,也有被人欺负修理的一天,我想这可能是他人生中最窝囊的一天,因为他最讨厌的人,救了他的命。
看着顾且行惊慌的脸,我却在心底笑了,我何其骄傲,做了太子的救命恩人,他一辈子都得感激我,他再欺负我就是恩将仇报。
软趴趴地挂在顾且行身上,我自坚强:“皇兄,抱紧我。”
我要他抱紧我,维持这样的姿势,这样我便能尽最大可能地帮他挡过攻击,我何其舍己为人,自甘作旁人的肉盾。
好在我撑住了没有昏过去,窗口忽然跳进来个帮忙的,又是一名漂亮男子,大约到了而立之年,眉宇间英气逼人,身上飘出淡淡酒香,香气醉人却也清爽。他神采沉稳亦飞扬,剑式华丽却招招实用,看他打架仿佛欣赏一场精心编排过的表演。
男子出剑时,顺手扔给顾且行一粒红丹,我此时脑袋发蒙,第一反应竟然是糖果。顾且行急忙将那“糖果”吞服下去,过了片刻,他抱着我的手臂紧了紧,大约是恢复了些力气。
那些刺客好生难缠,本公主都快昏过去了,他们还没打完。待力气恢复得差不多了,顾且行单手抱着我,另一手持刀出招,他太狠了,招招要人命。
踏着一地尸体,顾且行将我打横抱起来朝外面奔去,那个杀出来帮忙的英雄好汉并没有跟上,而是留在原处检查尸体。此时百里香居已经没有活人了,在方才的混战之中连小二都冲进来砍人了,估摸着这次刺杀行动,整座百里香居都脱不了干系。
顾且行将我抱上马车,同前头驾车的交代一声:“回东宫。”
他这个安排其实也没什么错处,一来东宫比皇宫距离要近一些,二来我可以在东宫稍做治疗,总比让父皇直接看到我这个样子强得多。他老人家身体不大好,我和顾且行都知道。
顾且行抱着我一动不敢动,估计是怕弄疼了伤口,后来我便睡着了。
我在一张大床上昏睡,迷迷糊糊感觉到耳根子处热热的,有个什么东西在头发上贴着,柔柔地蹭了一会儿才舍得拿开。我终是睁开了沉沉的眼皮,看见顾且行近在咫尺的一张大脸,哼哼唧唧地问:“你在做什么?”
顾且行眼睛瞪得挺大,仿佛做坏事被人发现了一般,忽然将身子挪远,道:“你……醒了。”
我想摇头,却发现摇不动,自己整个人是趴在床上的,背上的伤口还在作痛。我哼哼两声,回答他:“没有,大约是回光返照。”
他抿着唇,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悦。我勉强翘起唇角,觉得他应该对我道谢,不过顾且行那样的人,估计“谢谢”两个字怎么写的都不知道。
房中炭火毕剥作响,我略略扫一眼,点了七八个炉子,因而房间里很暖和,我身上只需披一层薄薄的云被便足够。东宫的侍奉还挺体贴的,知道本公主身上有伤,叫被子压坏了可不好。
我们静静地处了一会儿,其实我口渴,可是又不好意思吩咐顾且行伺候我,他自己也没个眼色,没想起来要招呼个侍婢进来。我犹豫了很久,实在忍不住了,同他道:“我想喝水。”
顾且行忽然抬头,目光抖了抖又马上平复了。他伸手取过桌边的小碗,沿着碗边细细吹几吹,竟然亲手舀了一勺凑到我嘴边。
我闻着勺中的苦味,撇撇嘴撒娇似的说:“我不吃药,我要喝水。”
“水会将药力冲散。”他简单解释一句,手里的勺子已经撬开我的嘴巴,我只得伸出舌头舔了舔,被他强迫着灌了半碗汤药下去。
“父皇来过了,怕伤口裂开,不好轻易动你。你便先在这处养着吧,等伤口愈合了,回宫也不迟。”他垂下目光,不耐烦似的同我道。
“哦。”我低低应了一声,觉得脑袋迷迷糊糊的,身体有些虚热,大概是有些发烧,眯着眼睛含含糊糊地问,“你可还好?”
顾且行一顿,点头:“我没事。”
“那些行刺的是什么人?”
“还在查。”
“那个帮你脱险的又是什么人?”
顾且行便沉默了,见我执着地撑着眼皮想要个回答,他便也只好回答:“只当是个侠士。”
我不大满意他的回答,本公主都是他的救命恩人了,他还是如此不信任我,我低低嘀咕一句:“你可要好好报答那位大哥。”
“嗯……”他想了想,道,“大哥这称呼,不大合适。”
我现在脑袋烧得糊涂,没心思去琢磨他的话,只是觉得按他这个意思,那人莫不是同我们老顾家有点儿什么关系。而我也没力气同他废话了,我虚弱无力地望他一眼,挥挥手懒懒道:“都没事了,那我接着睡了,你出去吧。”
我在床上昏睡了三天,东宫便忙前忙后伺候了我三天,醒来以后我因伤口没长好,依旧赖着没走,接下来的几日顾且行也没过来探望过我。他这人忘恩负义,我都见怪不怪了。
太医吓唬我,说我身子本来就差,这一回约莫要落下病根。我心里不太痛快,本公主上房揭瓦偷鸡打鸟无所不能,哪里身子不好了,不就是容易咳嗽吗?那也是他们调养不当的过错。
我回宫那日,顾且行才来看我一眼,直到我上了马车,他也没说一句感谢的话。而这前来接我回宫的,却是我现在不大愿意看见的容祈。
马车驶入宫门之后,便忽然停下了,容祈掀开轿帘,打发了描红出去,定定地看着我。
我便也不情不愿地看着他,生怕他趁我现在身板不利索,再学以往那般欺负我。幸而容祈他还没禽兽到那个地步,只是凝视了很久之后,忽然绽开眉眼笑了一瞬,说了句酸到骨子里的话:“你这样不说话的时候,很美。”
我白他一眼,将目光移到别处,想撵他出去,他却先钻了进来,顺手还放下了轿帘。
他说:“我看看你的伤口。”
他说着就要脱我的衣服,我差点儿尖叫,被他用手掌封住了嘴巴,似威胁一般说:“乱动我会弄疼你,听我的话。”
我身上有伤,自然不好乱动,被他拉开衣衫的时候,本该抗拒和嫌恶的心却不合时宜地动了动。
我想着反正自己已经是他的人了,尽管那之后我们之间一直规规矩矩的。我感觉到他的指腹在伤口旁柔柔抚过,又擦了些东西在表面。
“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不回答,低低问:“怎么这么傻?”
我没力气和他纠缠,懒洋洋而无奈地说:“我干什么了,不就是帮太子挡了一下嘛。”
容祈手指微颤,触得我有点儿疼,他道:“他的性命这么重要吗?”
“他是太子!”
“那又如何?你不是一向不关心朝政吗?”
我嫌弃地回看一眼,看来容祈还是不了解我。我说:“再不关心我也是公主,他日父皇殡天,必要有正统血脉继位才能保社稷安稳,我要是有第二个拿得出手的兄长,我才不管他死活。”
容祈也不说什么,衣衫拉好,从后柔柔地将我圈住,伏在我未受伤那侧肩头,撒娇一般:“太子不准我进东宫探望,这些日子我很担心你,且歌。”
我抖了下手臂,惹得后背又是一下刺疼,容祈怕我再动,便将我抱得更紧了。
我道:“你脑子又灌了什么邪风?别跟我假惺惺的,你若不敢,大不了我自己去向父皇……”
“不,我要娶你。”
我愣住,被他抱得很舒服,听他道:“我真心要娶你,嫁给我,我来保护你。”
我这心便抖了抖,实在是拿不准他的心思,别过脸去道:“谁要你保护!我认识你之前,日子不知过得多太平,哪次倒霉同你没有关系?姓容的,你就接着算计我吧,看你这美男计能撑到几时!”
有力气抱怨损人了,他便知道我这伤是真的没有大碍了,低低笑了笑,便耍开了无赖:“我知道你心里还在怨我,听说女儿家都喜欢被人倾慕得久一点儿,你若是觉得我们这样太过仓促,我可以再陪你兜兜圈子,等你心里准备好了,我便请皇上正式赐婚。”
我自是不可能爽快答应的,谎说自己乏了,将他轰下车去。他手扶着马车的门框,转身离开前对我道:“下月便是新年,除夕家宴由我主持操办,我看过往年的册子,无外乎舞龙舞狮搭台唱戏,你可想看些什么新花样?”
“在宫里玩新花样是件冒险的事情,你可悠着点儿。”说完,我又觉得容祈无须我来提点,撇撇嘴,索性将云被蒙在头上,懒得多看他一眼。
路上我不禁开始琢磨,容祈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对婚事的态度前后不一究竟为何。因起初我瞧不上他,让他心里生了疙瘩,才不肯我以公主的身份嫁他,现在见我要死了,觉得比起失去我那些空架子显得无关紧要,因而顿悟了?
明面上父皇给了容祈很多权势,但其实真正交给他做的都是不起眼的小事。便如这操办除夕家宴,从后宫里随意找个妃子就能干,交给容祈有些大材小用。看来容祈手里那点儿权势,也是被架空了的,父皇始终还是不信任他。
他说要凭自己的本事配得起我,这个理想任重而道远,我自小恃宠而骄,也不可能配合帮助他。
回宫第二日,便听宫人通传靖王府差人来送东西。我抱着不管送什么都砸个稀巴烂的心态走出去,接到手里的却是一张轻飘飘的信笺。
这东西砸不烂,但能撕个稀巴烂。我便当着那送信下人的面撕了,还恶狠狠地命他回去复命,再送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来,他们靖王府的来一个我绑一个,来两个我扣一双。说完,我又怕容祈误会我这么做是间接请他亲自过来,便改口说,不管谁来都乱棍伺候。
那送信的被我这么一通吓唬,竟还不走。我也懒得管他,转身欲回到殿里去,却听这送信的字正腔圆抑扬顿挫一字一句地开始朗诵诗歌:
上邪,我欲与卿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容祈是吃定了我不会看他的信,便故意留了这么一手,叫人朗诵出来,我不听也得听,就算我不听,还有旁人帮我听。
将诗里的意思品了品,这莫不就是传说中的情诗?可他这诗也忒不检点了,麻得我浑身……
我无语望天,目光左右瞟瞟,幸好没有外人路过。清了清嗓子,我指着那念诗的下人说:“你你你,回去告诉你们家王爷,本公主最近在研究佛法天道,他休要搞这些乱七八糟的名堂来扰我修行!”
那姓容的何其没脸没皮,第二日同一时间,还是派人来了,且念的是一段佛经。我佩服他的学识,连佛学的空子也能钻得了。
我自然也要兑现昨日的承诺,当下带人拎着棍子出来,谁想那前来念诗的还特意穿了身盔甲,挨了几棍子之后,便灰头土脸地跑了。这事便在宫里头沸沸扬扬地传开了,隔日靖王府的人照样过来念诗,便有好事的一早躲在一边看热闹,我又气又羞,也拿他没办法。
紫兰姑姑不了解我的心意,那日见容祈亲自将我送回来,便以为我只是在同容祈怄气,好心好意地劝解我。我佩服容祈的手段,他如此利用舆论的压力,塑造出自己深情浪漫的形象,迅速把真正关心我的人都拉到他的战线上。
我一日一日地数着,那情诗念了整整六天,第七天到了时辰却没有动静了。我在房中习惯性地等待着,只等着念诗的过来,好带着宫人出去抡棒子。
我终是忍耐不住,派描红出去打听打听,回来时她告诉我,方才太子爷正巧路过娇华殿外,说那念诗的有扰后宫清静,被他处罚了。
“罚了?怎么罚的?”我抿一口热茶,心下琢磨,顾且行这个闲事管得有点儿偏远,他几辈子不踏入后宫的人,是有什么大事才会正巧在娇华殿外经过一遭。
描红犹犹豫豫,低低道:“听说是……阉了……”
噗——
这顾且行的手段太阴毒了,这么轻飘飘地就结果了一个大好青年的圆满人生,造了桩断子绝孙的孽,呜呼哀哉!
但是奏效得很,靖王府没人敢来了。
我在娇华殿里养伤,闲时便同宫人搓搓马吊,日子过得无趣,不久帝京又落了一场大雪,天地间满是灰白的尘埃,就像一幅水墨。
闲时,我便在自家宫中翻箱倒柜,也不知道究竟想要寻找什么,只是想看看宝阁里有没有被我遗忘掉的、可以拿来逗乐子的东西。终是让我翻到了一只木匣子,样式是宫中最常见的首饰匣,表面深深浅浅的雕花缝隙里堆满了灰尘。
我将匣子从高架上取下来,放在桌子上守着它发呆。
这是母妃临终前交给我的遗物,她说在绝对的生死关头,比如我闯了大祸父皇要摘我脑袋的时候,我才可以把这个匣子打开。那时我还小,并不能理解八卦的魅力,母妃这样交代我,我便一直这么做着,从未想过要打开来一探究竟。
而现在我守着这方盒子,抓心挠肺地好奇,里头究竟是什么东西只有在生死关头才能看呢?必然是个能扭转生死的了不得的东西。免死令牌?藏宝地图?灵丹妙药?
我越猜就越想将它打开来看看,总归看一下里头的东西又不会跑掉。我仔细吹掉匣子表面的灰尘,抬起手来去拨铜质的锁扣,蓦地感觉身后旋起一股阴冷的小风,仿佛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双眼睛在看着我。
我知道这是做贼心虚的表现,抬头看看这间宝阁,黄昏的光线打在里头阴森森的,因宝阁平日里不准闲人进出,在这样干寒的天气里,连个炉子都不点。我忽然想起我这里有几样宝贝,受了干寒成色容易受损,而今年冬天又尤其冷。我将手里的匣子塞进层层叠叠的袖子里,走出宝阁后,差描红记着生个炉子,莫要冻坏我的宝贝们。
日子一晃就到了除夕,这一个月以来我格外安分,一来是身上的剑伤尚未痊愈,二来是我越发觉得,出宫是个很危险的行为。这禁城皇宫,虽然沉闷得像个牢笼,但总不必时时防着有人要拿刀子扎自己。
除夕夜当晚,两宫太后、各院妃嫔、皇子公主该来的都来了,而容祈真的没有搞任何新花样,依然是照着往常的程序,吃吃喝喝听听大戏。
宴席上我抬眼看到坐在对面的顾且行,因为过年的缘故,他终于脱去了一身玄色衣袍,换了个热情点儿的颜色。也许是因我见惯了他寻常的模样,这么一穿戴起来,我便觉得他模样还是有些稚嫩,若不是整日喜欢摆张臭脸,看上去也是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
我这么打量顾且行的时候,他也刚好抬头望见了我,我们之间隔了一段距离,我看不清他的眼神,只是觉得确实没有过去那般锐利。
他的表情是一贯的没有表情,眉心依旧习惯性地皱着,面上有些醉色。顾且行与我不同,他的酒量浅得很,偏又是个好强的性子,任何方面都不肯让人拿住弱势,每每醉了总要强装沉稳,本就寡言少语的人,到此时便彻底一言不发了。
我和顾且行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彼此对望着,那头父皇和太后已谈到了儿女的婚事上。
太后说:“太子早已到了成婚的年纪,眼下东宫尚无女眷,哀家也想快些抱上重孙,甄选太子妃的事情也该着急了。”
顾且行的亲娘皇后便附议道:“丞相的孙女陈画桥,同太子年岁相当,如今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他们是自小就认得的,大家也算熟悉,这事不知静太后怎么看?”
另一头的静太后淡淡道:“他日太子继承大统,太子妃便是皇后,自当挑选品行端庄持重的,画桥性情骄纵顽劣,并非合适的人选。”
静太后是先皇顾景痕在位时的皇后,一生尽心尽力辅佐先皇管理后宫事宜。但宫里的老人都知道,先皇心中满满的只有另一个女人,同静太后之间客气得有些生疏。
在这宫中,除父皇以外,我最敬重的便是她老人家,她性情寡淡安详,却又是非分明不会计较亲疏关系。
正如这太子妃的事情,就算陈画桥是静太后的亲侄女,她条件不行,就是不行。
皇后急忙笑着圆场:“孩子们年少时性子是浮躁了些,成亲以后自然就懂得收敛了。”说着,看我一眼,仿佛同我很亲近似的,继续道,“瞧瞧咱们且歌,自靖王爷回朝以后,这不就安生懂事了?”
她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我近来不是被关就是受伤,哪有工夫在宫里闯祸。皇后定是故意在这个时候提起容祈,意在让父皇趁着大家都在,赶紧发个话及时安排了婚期,好将我打发出皇宫去。
父皇倒没急着顺她的意,淡淡看我一眼,将话头转到了别处。之后他们说了很多话,我兀自喝了一大碗汤暖和了身子,趁着无人在意时悄悄遁了。
宫里的雪刚化不久,到处都是冷飕飕的,描红今日有些着凉,我便吩咐她自己先回娇华殿,我要四处逛一逛。
宫人都在自家殿里守岁,外面除了不时走过几列侍卫,便也没什么人声。周围很安静,满眼都是通明的大红灯笼,夜色虽浓却也不觉得可怖。
我记得当年母妃在世时,每到除夕夜,便会带着我到陌院附近的梅园走一遭。陌院外的白梅每到这个时候开得尤其艳丽。
梅香低回清冷,我在花间漫步心思空透,抬眼望过雪洗的碧空,湛蓝天幕上几点星子,好一番良辰美景。
低头时,看到几步外长身而立的顾且行,他穿着暗黄色的衣衫,袖口衣摆绣着银丝龙纹,厚重的黑色毛领反衬红灯幽光,托着那张轮廓分明的脸,阴影下显得很消瘦,几束灯光映在黑眸之中,他的眼睛此刻格外明亮。
我忽然想起小的时候,顾且行迷恋上一只小狐狸,正是除夕夜那晚,小狐狸跑了,他一路追到梅园来,撞见我同母妃在此处赏梅,而我正抱着他的狐狸把玩。顾且行一把将爱宠抢了回去,不几日那狐狸就生病死了。
为此,顾且行还特地找我吵了一架,他说我是个妖物,什么东西被我碰过都不干净了。
那时候他的眼睛也是亮亮的,嘴巴长得比姑娘家还要粉嫩,我时常在暗地里笑话他。想到此处,我不禁笑了一下,下意识地去看他现在的唇,都说唇薄的人薄幸轻浮,依着顾且行如今的唇形,他已经薄幸到千夫所指的地步了。
红灯照树影,一派影影绰绰之中,我大大方方地看了他一会儿。仿佛这么看一看,我们过去的仇便烟消云散了。
“你……”他欲言又止,似乎是没有找到个合适的口气同我说话。
其实我心里明白,顾且行再没有良心,我好歹救他一命,他不至于毫不动容。作为施恩者,我倒是大方些,弯唇对他一笑,招呼道:“皇兄好兴致,也是来赏梅?”
他抽了抽唇角,勉勉强强算是笑了吧。我便同他在园中走了一会儿,他一直跟在几步之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我猜他是有些醉了,不然不可能这么好脾气。
“陈家小姐一贯同你合不来。”他忽然道,话虽然只说了半句,我大概也猜到他想说什么。
我道:“你是说太子妃的事情?皇后娘娘说的倒也有些道理,她虽然脾气坏了些,总归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你,自小便是如此。既然她喜欢你,为你做些改变也不算难吧?”
顾且行嘴角隐约浮起一丝冷笑,我不知道他在嘲笑什么,莫不是我误会了他的意思?想想之前顾且行对陈画桥那副态度,虽谈不上喜欢,但于他这冰塑的人来说,已经算很亲昵了。我脑筋忽地一转,又道:“你莫不是来警告我不要欺负她?”
嗯,这个推测还比较靠谱。
我叹了口气,一本正经同他道:“你放心,我对事对人从来都是一报还一报,旁人欺我的我定会讨回来,但也绝对不讹诈利息。不管她做不做你的太子妃,只要她不主动招惹我,我是没什么意见的。”
我看着顾且行的脸色越来越沉,好像我的话令他十分不快活。算了算了,反正他这个人从来古怪,我只得讪讪一笑道:“嗯,到底还是你喜欢就好。”
“我不喜欢。”他的目光有些不屑,乃至还隐藏了些恼怒,酒意爬上两颊,他面色微红,伴着此刻的表情,我看着忽然觉得好笑,于是抿着唇偷偷笑起来。
他瞪眼看我,怒意更盛,闷闷“哼”了一声,就这么拂袖去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大约因为醉着,脚步不甚沉稳,走得却是不慢,眨眼便消失在花影之中。
我摇着头摆弄手边的枝叶,顾且行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乃至彻底没了声响,周围再度安静下来,一片薄云缓缓飘过来,盖住几颗星的微光。我忽然觉得有些冷,在这个梅园里,似乎有个什么东西正在躲着我,又偷偷地看着我。
我最近总有这样奇怪的感觉,时常将自己吓出冷汗。
随意弹落枝头上几朵白梅,我便打算离去,忽然又感觉一阵风,随着那风而去的还有一道黑影,然后灯火通明的梅园暗了一点儿。
我抬头看看天上的那片薄云,以为是那云所致。又一阵细碎风声,又是一道黑影,园中又暗了一点儿。我这才发现,挂在附近的灯笼由远及近,已经灭了好多盏。
禁书小本儿里的鬼怪段子浮上心头,将本公主吓得有些腿软,本想快步走出去,但这几步走得实在不算很快。
又是一阵冷风,我格外分明地感觉到身后站了一个人。我头还没来得及转过去,便被一只手掌封住了眼睛。
“啊!”
我一声尖叫方起了个头,又一只手掌封在嘴巴上,我大张着嘴巴奋力抵抗,虽然没能逃出魔掌,好歹是在那掌上咬了一口。
背后的人闷哼一声,一把将我的身子扳过来,按住我的脊背轻轻松松往怀里一捞,而我急着抬脸去看这歹徒的模样,他稍一低头,便稳稳封住了我的嘴巴。
日防夜防流氓难防!
容祈睁着眼看着我,眼底携着丝笑意,却也没忘了在我口中攻城略地。鼻间冷梅与墨香低回,我扭着身子,一边被他轰轰烈烈地啃着嘴巴,一边支支吾吾地发出声响:“你放开我!”
他当真放开了我,抿着唇得意地笑。
我本想叫人来抓流氓,可容祈这么将我抱着,让巡卫看见了本公主的名誉伤不起。
这才发现周围黑暗中有星星点点的白光,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亮,一朵一朵汇聚在枝头树端,分明是混沌阴沉的夜,枝上的白梅却散发着莹莹珠光,如冷玉般圆润,却又真实妖娆地绽放着。
幽光连成一片,照亮整片梅园,青白光泽流转,我置身其中,感觉美妙极了,太不可思议了,就好像天上的星辰落到枝头,绽放成我满眼炫目的小花。
他摊开手掌,掌中一枚白玉发簪,簪头是血玉雕成的兰花,小巧娇艳,同那些白梅一样,隐约透着青白的幽光。
容祈笑吟吟地将簪子执起,插在我的发上细细端详,说:“之前那支簪子,终归是你买的,也廉价了点儿,我找到了更好的,你喜欢吗,嗯?”
“我……”
好吧,我喜欢,但是我不能承认!眼睛四下瞟几瞟,我牛气地说:“这些小玩意儿,本公主有的是,早就看得眼麻了,也就是你才拿它当宝贝。”
他抿唇低笑,挑眉道:“三两银子一块石头,五钱银子一把雕刀,外加一小瓶金疮药,确实不值几个钱,你若是看不上眼,我送给如意去。”
“你!”
他又拿话激我,奈何这一招于我太过有用,我抬手去拔头上的簪子,容祈擒住我的腕子,笑吟吟道:“小心点儿,我手艺不好雕得粗糙,不要划伤了手。”
他真不要脸,人说做好事不留名,便是深陷情爱中的人,费尽心思给了心上人惊喜,还恬不知耻地把自己所费的心思说出来,这不是明摆着邀功吗?
他似乎看出我面上的鄙夷,懒懒道:“既然是好事,做了为什么不说,谁叫你这么笨!”说着,便像以前的样子轻掐我的脸,笑容满满。
我白他一眼,明明自以为不想看见他,想走却又舍不得抬脚。
他将我拉到花树下的秋千上坐下,抬手折了枝白梅,说要给我变个戏法儿。我看见他对着掌中的白梅缓缓吹气,吹出一串莹莹粉末,洋洋洒洒地浮在黑暗中,而他掌心的白梅光色越发暗淡。
“想知道原因吗?”他问。
我下意识地点头。
“亲我一下。”他厚着脸皮将脸凑过来,笑眯眯地等待。
我便起身要走,被他一把按住。我不耐烦地看着他,对他怒吼:“姓容的,你没完没了是不是!大过年的不回家陪老婆老娘,你同我这蠢货较什么劲。”
美男计,这是赤裸裸的美男计,尽管本公主已经怦然心动了,也绝不能中了他的计!他面上浮起冷笑,将掌心的梅花弹落在地上:“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我越发看不透他的意图,分明他这样费心尽力地在讨好我,可我却没有一刻觉得真实。这个人,这个口口声声说喜欢我的人,自他的第一个谎言被揭穿以后,我便无法再给他信任。
我猛然起身,推开他朝梅园外跑去:“要我原谅你,门儿都没有!”
我几乎落荒而逃,而他一如既往地没有追上来,这叫欲擒故纵,以我摇摆不定的性格,想拿下我,他只要频频露脸就足够了。
“哼。”
我站在拱门外喘气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冷笑,转身看到藏在黑暗中的顾且行,他不屑乃至嫌弃地看着我:“真是个蠢货,一把夜光粉就打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