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欺诈血案
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
——陆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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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11月底12月初,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天色渐晚,日已西沉,我和老罗腾出手到律所开户的银行对账,和我们对接的柜台服务员罗四海正准备给我们办业务,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忽然插了进来,满脸的急迫。
“同志,我着急,能让我先办吗?”老太太急切地说道。
“大娘,我这是对公柜台,不办私人的业务。”罗四海耐心地解释道,“再说,您得领号排队。”
“我知道,我这不是着急嘛!”老太太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这也是对公的业务,同志,你就帮帮忙,我急着救命啊!”
听她这么说,老罗扯了扯我的衣袖,示意让这个老人先办。
“大娘,你别急,慢慢来,别弄错了。”老罗好心提醒道。
“罗哥,这可不行,就快下班了,给她办,你们今天就办不了了!”罗四海急道。
“没事儿。”见老太太的脸色有些难看,老罗连忙说道,“今天办不了就明天呗,反正也不是最后一天,来得及。”
“快点吧,晚了就来不及了!”老人递给罗四海一张银行卡,又递给他一张攥得皱皱巴巴的纸条,催促道,“麻烦你往这个账户转十五万四千九百八。”
纸条上是一个医院的账户,听到这个汇款数额,罗四海皱了皱眉:“大娘,你这算是对私的业务,得到个人业务柜台办理,我这只能办现金存入的。”
“咋是对私的呢?那边不是医院账户吗?”老太太不满地说道。
罗四海一脸的无奈:“大娘,不是业务里牵扯到对公账户就是对公业务了。按规定,你这就是个人业务,得到个人柜台办理。”
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排着长队的个人柜台,知道罗四海是察觉了什么,找借口不想给老太太办。
“大娘,我能问一下,你给这医院汇款是为啥吗?”我上前问道。
“是我那个小孙子。”老人突然擦了擦眼角,说道。
大概就在一个小时前,老人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打电话的人自称是医院的大夫,说老人在外地上学的小孙子赵子晨心脏病突发,正在医院抢救,让老人把医疗费用汇过去,如果医疗费用没有及时到账,出了问题医院概不负责。
近年来,这种电话诈骗多了,老人也有所耳闻,她原本是不打算理会的,但毕竟事情牵扯自己的孙子,她还是有些慌,便拨打了小孙子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人,这个人自称是他孙子的老师,赵子晨的确心脏病突发,在医院抢救。
到这个时候,老太太还有些理智,她问明了这个老师的姓名,拨打了学校的电话,获得这个老师的手机号后,和这个老师取得了联系。正是刚刚和她通话的那个人。
这下,老太太才慌了手脚,她忙不迭地带着银行卡来到了银行。
罗四海仔细查看着老太太报上来的账户,那确实是一家医院的账户,没有任何问题,但他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就算没有钱,对于重大疾病,医院也是先行抢救,费用事后再说,更不可能说出那种不负责任的话。他在银行工作这么多年,还没听说医院要求患者家属直接把钱汇入对公账户的。
“大娘,你不会让人骗了吧?”罗四海性子耿直,想到了这些就直接说道。
“我都问过了,没错,你赶紧的吧!晚了,我孙子的命可就没了。”老太太催促道。
“大娘,你这个我真不能给你办。”罗四海说着,把银行卡和写着账户的纸条推了出来,“你得先到那边把钱取出来,再到我这来办现金缴存,要不你直接去别的柜台办电汇也行。而且你最好再核实一下,我还没听说医院没钱就不抢救了的,那可是犯法的,对吧,罗哥?”
老罗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我,显然,这小子已经把老师教给他的那些东西都还回去了。我刚要说话,老太太就竖起了眉毛,厉声道:“你还让我咋核实?!你这个小同志怎么这样?我这可是急着救命,你不给办,我小孙子出事了,你担得起责任吗?”
“万一那边是骗子呢?”罗四海针锋相对,“你孙子要是死了,那是他活该倒霉。我要是给你办了,钱没了,到时候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我一个月才挣几个钱啊?再说,我这儿也确实办不了这个业务啊。”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老太太急道,“年纪轻轻的,你有没有点儿素质?”
“大娘,大娘,别急!别急!”我赶紧上前劝道,“银行有银行的规矩,这位同志也是为你好。而且啊,咱们国家法律还真有规定,对于病情危急的患者,必须先行抢救,不能以任何理由拒绝施救。你这事儿,确实有点儿奇怪,你看这样,要不咱们让警察来处理?他们有经验,能看出到底是不是骗子。”
“那就来不及了啊!”老太太急得抹着眼泪直转圈,“我孙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咋整啊,我就这一个孙子啊!”
“你孙子上学的地方离这儿远不?要是不远,我开车带您老跑一趟得了,要不然你不也得过去吗?对公转账也不一定是即时到账的,我看那个账户也是跨行的,是吧,四海?”老罗突然说道。
“嗯,咱这是工行,那边是建行,最快得两个工作日到账呢。”罗四海答道。
“你看,还不一定比咱们送过去快呢。”老罗笑道。
“那就麻烦你了,小伙子,我孙子上学的地方离这儿不远。”听罗四海这么说,老太太一把抓住了老罗的手,拖着他就往外走。
“我带大娘去看看,老简,这边的事儿就交给你了。”老罗无奈地笑了一下,说道。
“下雪呢,慢点儿开车。”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老罗或许就是意思一下,可情急之下的老太太可管不了那么多。
“我孙子要是出事了,我饶不了你!”临走前,老太太恶狠狠地对罗四海说道,转头对老罗报了个城市名,就在邻市,开车大概一个半小时就能到。
看着老罗带着老太太离开的背影,罗四海撇了撇嘴:“罗大哥还真是爱管闲事。”
“他就那人,不用管他。”我把材料递给罗四海。
“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儿啊。”罗四海一边帮我对账,一边说道,“她孙子死不死关我什么事?又不是因为钱的事儿她孙子才死的。”
“这话你可别乱说,人家孙子毕竟还没死呢,要是真死了,老太太非闹死你不可。”我笑道。
“可拉倒吧,有简大哥你这个大律师,我怕她闹?罗哥要是再出手,她不赶紧搬家滚蛋就不错了。”罗四海不屑地说道,“我还是觉得这事儿是诈骗,不过现在这骗子还真牛,都用上对公账户了。”
“你罗哥现在改邪归正了,是守法好公民。”我笑了一下。看来老罗背后的事情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啊,不过,他既然不想让我知道,也是为了我好吧。
这件事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在银行对完账之后,我就回家了。第二天一早,我刚到办公室,就见老罗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他身上还穿着昨天那套衣服。
这可不像他,除非情况特殊,要不然他绝不会两天都穿同一件衣服的,这是张静对他的特殊要求之一。
“起来了。”我踹了他一脚,骂道,“你个当领导的,带头在办公室睡觉,底下人看到有样学样,咱这买卖还干不干了!”
老罗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干笑了一声。
“那个赵什么的,咋样了?”我一边整理桌子上凌乱的文件,一边问道。
“死了。”
“死了?”我愣了一下,没想到罗四海这张乌鸦嘴还真说中了。
老罗叹了一口气,“嗯”了一声,“我们没还没到地方,医院那边就来电话说没抢救过来。等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死透透的了。”
“大好的花季年华啊,就那么没了。”想起那个孩子的年龄,我不由得有些唏嘘。
“老简,有个事我得跟你说一声。”老罗站起身,走到了门边,一手抓上了门把手。
“啥事?”我不解地看着老罗的举动。
“我用咱的车拉着他们回来的。”
“你说啥?”我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调,老罗这小子却已经拉开门,一阵风一般跑了出去。
大概过了一个礼拜,在这事儿我们都忘得差不多的时候,我那种不祥的预感却突然应验了。
那天上午,我和老罗上了一个民事庭,大获全胜后,正研究着晚上要不要带上张静去庆祝一下。那丫头已经好几天没出现了,神秘兮兮的,也不接我们的电话。少了她,连我们律所都冷清了不少。律所的助理却突然来了个电话,让我们赶快回去,有个大案子,刑事案件。
我和老罗匆忙赶回律所,就见几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人正坐在会议室里,他们的身上自然而然地流露一种上位者的气势。律所的行政助理小王正忙着给这几个人端茶倒水。
见到我和老罗,这几个人也没有起身,只是招了招手,让我们过去。
这个举动说不上礼貌,换了以往,老罗肯定是装作没看见这几个人。不过老罗今天却是点头哈腰、一路小跑着进了会议室。因为这几个人都是我们开户的那家银行的头头,同时也是我们的客户,每年光是顾问费就足够养活律所这群人了。
“刘行长,什么风把您老给吹来了?”老罗从助理手里接过茶水,亲自给居中而坐的秃头行长倒了一杯茶水,“有什么事儿,您来个电话,我们上门服务就是了,还麻烦您亲自跑一趟,这我们可承受不起。”
“你手机停机,简律师的手机关机,我倒是想让你们跑一趟,也得能找到你们啊。”刘行长嗤笑了一声,说道。
老罗尴尬地挠了挠头:“你看这事儿闹的,电话停机我都不知道。小王,去帮我把话费交了,先交两千。”他豪气干云地向行政助理说道。
“罗头儿,你昨天刚预支了两千,这个月的工资不够扣了。”小王低声说道。
刘行长刚喝到嘴里的一口水差点儿全喷了出来:“你们这日子,过得有点紧啊。”
“下个月的也预支了!”老罗咬了咬牙,“有财神爷在这儿,你怕啥?”
小王看了我一眼,目光中带着询问。
“走我的账吧。”我无奈地说道,“扣光了你们罗头儿的工资,下个月他就得吃我的去了。”
“实在不好意思,刘行长,我刚刚在开庭。”我将目光重新投向了刘行长,问道,“出了什么事儿?我听助理说,是刑事案件,是挪用公款,还是渎职?”
“都不是。”刘行长摇了摇头,“罗四海,你们认识吧?罗律师的本家!”
“是我们的专员啊,哪能不认识。”老罗说着,皱了皱眉,“这小子犯事儿了?不应该啊,除了嘴臭点,他没别的毛病啊。”
“上午十点多的时候,他被警察带走了。”刘行长说着,苦笑了一下,“说起来,这事儿还和你们两位有关系呢。”
“和我们有关系?”我和老罗愣了一下,不解地看着刘行长。
“大概一个礼拜前,有个老太太插队,让罗四海办个业务,这件事你们知道吧?”
“知道啊。”老罗点了点头,“那老太太还是我给送走的,按理说,四海没办这个业务没问题,那应该没事啊。”
“坏就坏在他没办这个业务了。”刘行长叹了口气,慢慢说出了缘由。
老罗拉着老太太和她孙子的尸体从邻市回来后,老太太一家就张罗着孙子的后事,这一忙就是两三天过去了。等把后事忙完,老太太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如果当时罗四海办了这个业务,救命钱及时到账,她的孙子就不会死。
恰好,她的家族里有一个律师,两个人一合计,干脆报了案。牵扯人命,还有一个颇有能耐的律师参与其中,警察也不敢怠慢,以最快的速度拘留了罗四海,对这件事展开了调查。
“他们要多少钱?”听完了刘行长的话,老罗想都没想就问道。
“你怎么知道是要钱?”刘行长愣了一下。
“这不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吗?”老罗笑道,看了一眼尴尬的刘行长,恍然意识到刘行长也是个秃子,连忙说道,“我不是说您。这事儿我和老简当时都在场,四海没问题,要告也是告医院去。”
“他们还真就告了。”刘行长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光是医院,连学校也一起告了。告我们拒绝办理业务耽误了医院急救,告医院没尽到抢救义务,告学校没尽到监管义务。一家索赔五十万。”
“警方目前是怎么认定的?”我问。
“警察说这案子可大可小,操作好了就是个民事纠纷,赔点钱就行了。”刘行长说,“要是操作不好,那四海可能就得进去待几年,该赔的钱我们还得赔。对方律师认为四海是渎职,过失致人死亡。”
“这不是扯犊子吗?!”老罗眼睛一瞪,忍不住说道。
“不管结果是哪一种,四海那孩子……”我皱了皱眉。
“对,那孩子还年轻,可能就这么毁了。”刘行长叹了口气,“这笔钱我们不是出不起,可是这钱出得不明不白,还搭上一个孩子,我们不甘心啊。”
“老简?”老罗看了我一眼,试探着问道。
“这案子,接了。”我想都不想就说道,“这件事情我们很清楚,四海和银行这边肯定没有过错。”
“那太谢谢你们了。”刘行长说,“这件事就交给你们了。”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我连忙说道。
“不过……”刘行长顿了一下,欲言又止。
“还有事?”我问。
“学校和医院那边答应赔偿了,一家赔了三十万。”刘行长叹了口气,“简律师,罗律师,我心里有点儿没底,这事儿我们不会真的有什么责任吧?你看那两家,可都赔了啊。”
“我的刘行长,您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我笑道,“那两家愿意赔偿,是不希望这件事闹大,给他们带来负面影响,再加上他们上级主管部门对这种事都是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来处理的,所以才有这个结果。你们不同,首先你们没有任何责任,其次,上边也不希望无缘无故花这笔钱吧?”
“他们那么处理,其实没什么好处,等于变相承认了自己有责任。这种事,一旦开了头,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那时候,他们才真的是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我喝了一口水,说道,“刘行长,这官司我有把握打赢。”
“那我可就等你的好消息了。”刘行长呵呵一笑,笑容里却夹杂着难以掩饰的忐忑。
签了委托协议后,我把刘行长一行人送出了律所,回头就看到老罗一脸的纠结。“你这是怎么了?”我问。
“还没谈价钱呢。”老罗苦着脸,说道,“咱跟他们的协议里可是把各种案子都分开计算的,顾问的一笔钱,民事的一笔钱,行政的一笔钱,刑事的,唉,当初哪想到一个银行会摊上刑事案子啊,忘了写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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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了这个案子,我和老罗就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第一步当然是先找到罗四海,让他别多嘴。
在中国,可不会有警察告诉你,在律师到之前,你有权保持沉默。
虽然法律并没有明确规定我国的犯罪嫌疑人享有沉默权,但从多条法律的解析中就能看出来,面对警方的讯问,嫌疑人是可以不回答的。相对于西方国家的法律明确规定嫌疑人可以拒绝回答的明示沉默权,我们一般称之为默示沉默权。
2012年的新《刑诉法》第五十条就规定“不得强迫任何人证实自己有罪”,这就是说嫌疑人可以选择陈述,也可以选择沉默。而以这一条款为基础,对第一百八十八条的“犯罪嫌疑人对侦查人员的提问应当如实回答”的规定,其解释也就变成了“犯罪嫌疑人对侦查人员的提问,可以选择回答,也可以选择沉默,但如果选择回答,那就要如实陈述。换言之,犯罪嫌疑人有沉默权,但是没有说谎权。”
虽然罗四海这个案子发生在新《刑诉法》颁布之前,但关于“沉默权”的辩论其实由来已久,律师在工作中也都非常注意提醒当事人这一点。个别地方也已经开始试行相关的制度了,2000年8月,辽宁省抚顺市顺城区检察院就推出了《主诉检察官零口供规则》,所谓“零口供规则”就是指“当侦查机关将犯罪嫌疑人的口供呈至检察机关审查起诉时,检察机关视其供述为零。办案人员通过在案的其他证据进行推论,以证明其有罪”。这一规则实际默许了犯罪嫌疑人在接受讯问时可以保持沉默。
但让我们意外的是,当我们赶到派出所,出示了相关手续后,却被告知这个案子已经移交检察院了。
“老赵,不带这么玩的啊。”老罗连忙向接待我们的同时也是我们大学同学的赵警官追问道,“你们上午才把人抓来,下午就移交检察院了?你们什么时候效率这么高了?”
“老罗,你这话说得就有点儿不要脸了啊,我们什么时候效率低过!”老赵笑了一下,叹了口气,“严格来说,我们也清楚这个案子是怎么回事。罗四海站在银行的角度,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不应该承担责任。但是,干我们这行的,像这种案子,能调解就调解了,哪有那么多的精力去侦查这种案子啊,基层人手不够,我都三天没睡一个好觉了。”老赵抱怨道。
“那你可得注意点,别猝死了,你老婆孩儿我可不帮你养。”老罗没心没肺地说道。
“你也注意点,别让人弄死了。”老赵白了老罗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家太乱,没准儿寻仇的就找到你身上,还有张静那丫头,我可受不了。”
“滚蛋,打静主意,你活腻歪了。”老罗笑骂道。
“行了,老赵,你接着说,到底怎么了?”我微微皱了皱眉,心底毫无缘由地升腾起了一股火气。
“我说他们俩,你着什么急啊?再说,这都是你们家老罗先挑衅的。”老赵撇了撇嘴,“那案子,没等我们调解呢,检察院主动来调这个案子,我们也不能抓着不放啊。”
“检察院主动来调这个案子?”我大吃一惊。要知道,一般情况下,检察院除了反渎职侵权局会主动介入案件的调查,其他案件都是公安机关或法院移交才会调查的,罗四海这件事显然不属于反渎职侵权局的管辖范围。
“老赵,你透个底,检察院为什么会主动来调这个案子?”我问。
“这我哪知道?”老赵摇了摇头,“人家手续齐全,我们也只能按规定办事。不过让他们这么一闹,我们也有点儿不放心了。老简,你说这罗四海会不会真的涉嫌犯罪?”他嘬着牙花子问道,“我听说,这案子里另外两家可都赔偿了,要是真没责任,人家能掏这个钱吗?这案子要是最后在检察院那边破了,那我们公安这边脸可就丢到姥姥家了。”
“反正都丢那么多回了,也不差这一回了,是吧?那两家赔钱,我估计你同行在其中没少出力。”老罗无良地笑了一下,在老赵追出来之前,拖着我出了派出所。
“直接去检察院。”一上车,我就说道。
老罗却有些犹豫,思考了几秒钟,才像下定了赴死的决心一般说道:“走!”
“你干吗像上战场一样?”我笑道。
“罗老五不是你五叔,你当然不怕。”他白了我一眼,转动方向盘,嘟囔道,“罗家五虎罗家五虎,笑面虎罗老五,吃人不吐骨。”
“你嘟囔啥呢?”我忍不住问。
“罗老五,就是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啊,跟他走太近,你咋被弄死的都不知道。”老罗唉声叹气地说道。
十分钟之后,我们停好了车,站在检察院的大门前,老罗却左顾右盼,当看到罗副检察长的专车就停在停车场里的时候,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走吧。”我暗笑,天不怕地不怕的老罗就怕两个人,一个是张静,屈服于她暴力的淫威之下,一个就是他的五叔罗副检察长了,屈服于他威严的淫威之下。
听老罗的话,或许还有其他的什么原因,不过他不愿意告诉我罢了。
“我肚子不怎么舒服,要不,你自己去吧?”老罗的眉毛拧到了一起,双手捂着肚子,弯着腰,痛苦地说道。
“老罗,老简。”我正想说两句,马路对面,市中法的门前,一个高瘦高瘦的中年人向我们喊道。
那是行业里和我们交好的一个律师,业务精湛,胜诉率极高,在圈子里颇有名望。可今天,他的脸色却不太对劲,一脸的垂头丧气。
“梁律师,来开庭啊。”老罗连忙迎上去,笑着问道,一点儿也看不出他前一刻的痛苦。
“别提了。”梁律师叹了口气。
“这怎么了?不是输了吧?”老罗没心没肺地在梁律师的伤口上撒着盐。
“输?”梁律师冷哼了一声,“要是输就好了,起码光明正大,我他妈的是撤诉了。”
一向温文尔雅,在庭上也是不紧不慢的梁律师竟然爆了粗口,这让我和老罗都感到不可置信。
梁律师回头看了一眼法院大门,恶狠狠地啐了口唾沫,骂道:“什么玩意儿!”
顺着他的目光,我们看过去,就见一个身高最多一米六、体重却绝对在三百斤以上、油光满面还有点儿秃顶的男人正趾高气扬地走出来。
“赵瑛昊,律协主席的小舅子,也是律师。”不等我们问,梁律师就说道,“人送外号‘无冕之王’。狗屁,和这种人同行,真他妈的丢人!”
梁律师连爆了几句粗口,我和老罗目瞪口呆。
“你就输给这么一个球了?”老罗不敢置信地问道,“这小子看上去一肚子油,也不是什么厉害的主儿啊。”
“他那是一肚子坏水!”梁律师冷笑了一声,“我就没见过比他更不要脸的人。他经手的案子,真开庭的没几个,凡是他经手的案子,基本上双方当事人最后都是接受调解。他索赔的,都拿了个高价,他要赔的,最后都是意思意思就完了。还不是他那个律协主席姐夫给他撑腰?谁不服他,就威胁人家要吊销执照。”
这句话让我们悚然一惊。法律资格证书和律师执业资格证就是我们的饭碗,吊销了执业资格证虽然不影响我们在法律行业里继续谋生,但再也不能当律师了。
“律协,还没那么大能耐吧?”老罗皱了皱眉。
“架不住天天找律所的麻烦啊。”梁律师长叹了一口气,“你也知道,咱们的执业资格证和律所挂钩,换家律所就得换证,能不能换得下来,这里面名堂就多了。律协随便出个训诫材料,加点儿污点,就够我们受的。”
“他也是这么对付你的?”老罗的脸拉了下来。
“我能怎么办?”梁律师唉声叹气地说道,“所里一大家子人等着养活呢,律协出个材料,我这又是罚款又是整顿的,哪受得了?”
这时候,赵瑛昊也看到了我们,他竟远远地向我们竖起了中指。
这个举动彻底激怒了老罗,要知道,左手律师证、右手杀猪刀一直是他的标配。
老罗一言不发地就向赵瑛昊走了过去。看到他那副表情,我马上意识到大事不妙,匆忙上去抱住他。可我那孱弱的身躯根本无法阻拦盛怒之中的老罗,他只是轻轻一挣,就挣脱了我,几步走到了赵瑛昊的面前。
赵瑛昊愣愣地看着老罗,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眼前就出现了一个拳头,那拳头在他的眼中越变越大,最后充斥了他整个眼眸。“砰”的一声,我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赵瑛昊更是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捂着脸蹲了下去。
老罗呀老罗!
我暗骂了一声,刚听到“赵瑛昊”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觉得耳熟,现在终于想起来,他就是要和我们走上法庭的原告代理律师。按这个人的脾气秉性,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的。
远远地,注意到这一幕的法警已经快步向我们走了过来。我连忙拉住老罗,可他还是抬起一脚踹在了赵瑛昊的肩膀上,“啪”的一声,赵瑛昊的胳膊无力地耷拉了下来。
“干什么?!”赶来的几个法警吼道,一拥而上将老罗压在了身下。
“误会,误会!”我连忙说道,出示了自己的律师证,“私人恩怨,就是场误会。”
这时候,几个法警也认出了我们,手上的力道这才松了下来,犹豫了一下,瞪了一眼兀自叫个不停的赵瑛昊:“简律师,罗律师,别在这儿,出了这门你们随便,外边不归我们管。”
看得出来,他们对这个赵瑛昊也没什么好印象。
我连忙拉着老罗跑进了检察院,留下一脸目瞪口呆的梁律师。
“你怎么这么冲动?!”我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就他那样的人,不就是个祸害吗?你不想收拾他?”老罗活动着脖子说道,一脸的不服气,“他干的那事儿是犯罪,犯罪!”
“唉。”我叹了口气,“那你也不能打人啊,你这么干,会给自己惹麻烦的,你是律师啊!”
“律师怎么了?律师就得让人欺负啊?律师见了别人挨欺负就得袖手旁观?律师见了犯罪就不能见义勇为?”
看着老罗义正词严,却又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我的头突然一阵阵剧烈疼痛。手机也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哪位?”接起手机,我没好气地应道。
“司法局的。”手机那头传来了一个冰冷的声音,“简主任,通知您一下,你所律师罗杰因与人斗殴,触犯了刑法,我局认为他已经没有继续做律师的资格。正式文件会稍晚下发。至于你们之间怎么处理这件事,不属于我们的管辖范围。”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在寒冷的冬季让我彻底失去了体温。更让我后怕的是,这件事才发生了几分钟,司法局就已经得到了消息,说赵瑛昊不认识我们,不是故意做出那个动作激怒老罗的。我说什么都不信。
为了对付我们,他可真是下了血本了,老罗那一脚,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起的。
“怎么办?现在这样,你说怎么办?!”我冲着老罗吼道。
老罗却冷笑了一声:“一个破律师,不干就不干了,大不了我以后就专职给你当司机。”
“你!”我指着老罗,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管怎么样,这件事都得解决。老罗现在还在气头上,他的执业资格证被吊销,后续的影响可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罗副检察长那边自不必说,张静那边就没法儿交代,要知道,老罗就是靠着一张律师证才勉强和家里那些他不愿牵扯的势力努力撇清关系。
我深吸了几口气,平复着内心的愤怒,掏出手机,拨通了张静的电话,想让她帮帮忙。百年难得一见的,这丫头的手机竟然关机了。
“别磨叽了。”老罗看了一眼表,“赶紧去找罗老五,晚了他就下班了。”
离检察院下班还有十分钟的时候,我和老罗站到了罗副检察长的办公室前。我抬手刚要敲门,却被老罗拦了下来,他冲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耳朵贴到了门上。
“这案子怎么回事?”门里传来了罗副检察长疑惑的声音,“这简直是胡闹,这种案子怎么还能送过来?”
“说是律协打了招呼,希望我们能特事特办,尽快提起公诉。”罗副检察长的秘书答道,“下边办事的不敢怠慢,就去公安那边提过来了。”
“公诉?”罗副检察长提高了音调,“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公哪门子的诉?送回去,让他们重新调查清楚了再说。”
“检察长,这案子原本有三家被告,其中两家接受调解,赔偿了,这个,合理推断的话也知道,银行肯定摆脱不了责任吧?”秘书不太确定地说道。
“你看到证据了吗?”罗副检察长严肃地说道,“我们检察院办案讲究的是证据,不是推断。一个人愿意接受调解有很多种可能,未必是真的有责任。他们既然坚持认为这个罗四海有罪,那就让他们找齐证据再送过来。”
“可是律协那边……”秘书有些犹豫。
“管他们干什么?我公诉了他们就不找我麻烦了?”罗副检察长冷笑了一声,“这案子再明白不过了,一旦公诉,输的肯定是我们,说白了,就是有人在借公诉的事儿给对方施压,接受调解。嗯?被告人的代理律师是这俩小子?我说这一天右眼皮怎么一直跳个没完,原来是这事儿。”
“我明白了。”秘书松了口气,说道,“对了,刚刚门卫来了个电话,说罗律师和简律师来了。”
“来了?”罗副检察长愣了一下,“门口那俩小兔崽子,我的话你们也都听见了,这案子在公安那边证据齐全之前,我们肯定不会公诉,该干吗干吗去吧,别来烦我。”
隔着门,我也能听到秘书忍不住笑出了声。
既然被发现了,我便抬起了手,毕竟过来一趟,不和罗副检察长打个招呼,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可没等我的手落到门上,老罗就再次抓住了我的手:“没听他说了嘛,别去烦他。”
“话是那么说,可是……”
“哪那么多可是啊,听他的就行了。”
老罗拖着我就往外走,一副巴不得离这个地方越远越好的架势。
“罗杰,你今晚回不回家吃饭?”身后传来了罗副检察长洪钟一般的声音。
老罗的身子僵了一下,硬着头皮答道:“回!”
我有点儿好奇地看着老罗,为什么罗副检察长会问他回不回家吃饭呢?
对于我这个问题,老罗却避而不答。
不管怎么样,罗副检察长已经表了态,这个案子,检察院暂时不会介入。这也就意味着,短期内罗四海不可能以公诉的形式被送上法庭,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准备这个案子。
让我们惊讶的是,案子被送回公安机关的当天晚上,罗四海就被释放了,并向那个死了孙子的老太太出具了不予立案通知书,理由是未发现罗四海的行为与死者的死亡有直接关系。
这也是第一个我们根本什么都没做就赢了的案子。不过老罗可不这么认为,在面对秃头刘行长的时候,他声泪俱下地表述了自己为这个案子付出的心血,为了救罗四海出来,他可是把今后的饭碗都砸了。
“你说我图个啥?顾客就是上帝啊!为了服务好上帝,别说是吊销我的执业资格证了,就是让我天天晚上做梦高考我都认了。”他唾沫横飞地说道。
这让刘行长感动不已的同时也感到不安,大笔一挥,给我们开了一张五十万的支票。事实上,这件案子里,原告一方索赔的数额也不过五十万而已,按照之前医院和学校的妥协情况来看,有个三十万也就解决了。等到刘行长反应过来的时候,也只能用“一个优秀员工的清白和银行的名声可不是五十万能买得回来的”这种话来安慰自己了。
那张支票,老罗到底也没能捂热乎,赵瑛昊虽然没有以故意伤害罪把老罗告上法庭,却通过中间人传了话。要想解决这件事,就得拿出五十万的赔偿。
这小子,果然也是一个掉钱眼里的人,而且和老罗相比,更无节操和原则可言。
按老罗的脾气,他是一分钱都不想出的,怎奈这件事确实是我们不对,而在老罗的身后还有罗副检察长和张静。我实在无法保证,这个赵瑛昊不会把主意打到这两个人身上去。
实际上,已经有相熟的记者给我报了信儿,说有人要借这件事整整罗副检察长。
以一种极度屈辱的方式,老罗不得不低头,保护着身边的人。
“这事儿,没完!”汇款的那天,老罗咬着牙说道。
但屈辱的远不止这一件事。就在我们汇款的同时,几个穿着法警制服的人走进了银行,和值班的领导交代了几句后,罗四海被叫了出来。就在我们的眼前,这几个人给罗四海套上了手铐。
“这怎么说?”老罗愣了一下,迎上去问道。
“哟,是罗律师啊。”带队的人认识老罗,笑了一下说道,“罗四海现在是被告人了,有人提起了刑事自诉,我们带走他协助调查,这是手续。”
在老罗面前,法院的人生怕被他抓住把柄,程序上一点儿毛病都挑不出来。他要是知道老罗已经不是律师了,恐怕就是另一副样子了。
“谁那么不开眼?”老罗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手续,随口问道。
“赵瑛昊!”那人说道。
我和老罗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罗律师,简律师,你们可得救救我啊!”罗四海声嘶力竭地吼着,奋力扭动着身子,却还是被带上了法院的车。在他的身后,是老罗没心没肺的声音:“放心,哥会去给你送盒饭的!”
“这孩子真倒霉。”我叹了口气。
“谁遇见你都倒霉。”老罗搓着手,“不过,这又是一笔意外收入啊。”
老罗眼睛里放着光。
3
这是我们万万没想到的。
检察院将罗四海案发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公安机关做出不予立案的决定后,对方律师、律协主席的小舅子赵瑛昊并没有如我们预料的那样提请复议,而是直接找到了法院,提起了刑事自诉。
刑事自诉在我国的法律体系里是一种比较特殊的诉讼。
按照《刑事诉讼法》的定义,刑事自诉是指被害人、被害人的法定代理人、近亲属为了追究被告人的刑事责任直接向人民法院提起的诉讼。
刑事自诉是相对于检察院公诉来说的。在我国,各级法院审理案件以起诉作为审判的前提条件。如果没有当事人向法院起诉,就没有法院的审理。法院审理刑事案件,分公诉和自诉两种。公诉案件,由人民检察院代表国家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自诉案件,由被害人自己或其法定代理人、近亲属向人民法院直接提起诉讼。
了解到罗四海被法院的人带走是赵瑛昊提起了刑事自诉的原因,我第一时间把自己关进了办公室,从书架上拿下了法典,查阅相关的法律条文。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一条可能是被赵瑛昊利用到的,即《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七十条的相关规定:被害人有证据证明的轻微刑事案件中的第八条属于刑法分则第四章、第五章规定的,对被告人可能判处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罚。
这也仅仅是可能而已,因为我在具体查阅刑法分则的内容时,发现第四章、第五章的规定主要是针对侵犯公民人身权利、民主权利以及财产方面的内容。林林总总多达数十种罪名,却没有一条能够和罗四海所做的事情对得上的。
换句话说,法院尽管对此事予以立案,但在审理上却可能面临着无法可依、无罪可判的窘境。然而这件事我们却不得不小心对待,因为赵瑛昊的目的根本不在于此,而在附带的民事诉求上,就是这个民事诉求有可能让我们阴沟里翻船。
虽然我国的法律体系不同于英美法系以判例法为基础,而是倾向于大陆法系,但在实际判决中,法官还是习惯寻找既有的案例作为判决的依据。在这件案子里,学校和医院都在没有经过法院判决的情况下对赵瑛昊的当事人进行了民事赔偿,这就很有可能导致法官在判决的时候倾向于原告。
“如果学校和医院没有责任,他们为什么要赔偿?学校、医院、银行都与原告家属的死亡有牵连,不可能两家有责任,一家没责任。”这种话完全有可能从法官的嘴里说出来。
要想打赢这场官司,我们就必须证明老太太确实被牵扯到了诈骗案中,罗四海的做法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而且成功避免了当事人的财产受到损失。然而麻烦的地方就在这里,对方提供给当事人的那个账户确实是医院的账户,并没有涉嫌诈骗。
“要不,找找静吧,她能耐大,看看有没有办法让那边把案子撤了。”看了一天的卷宗,头昏脑涨的我终于还是不甘心地放弃了依靠自己找到解决方案的想法,“顺便看看她有没有办法把你的律师证拿回来。”
“那丫头啊,找不着。”老罗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一台遥控车,遥控它把一杯咖啡送到了我的脚边,“失踪好几天了,电话一直打不通。”
“你怎么就一点儿都不担心呢?”一听说张静失踪了好几天,我忍不住急道,“你就不怕她出什么事?”
“你就担心了?”老罗瞟了我一眼,“我不说,你还不知道这事吧?”
这句话让我无比尴尬。我虽然给她打过几个电话,可始终没打通,但我并没有想到,找不到她的不只是我。
所幸老罗没在这件事情上纠缠:“放心,那丫头精着呢,谁出事她都不会出事的。再说,要是真有事,他们家早就乱了,你以为咱俩还能置身事外啊?”
“不行,我还是不放心。”我摇了摇头,抓过了老罗的电话。
“嗨,你干吗用我的啊?”老罗神情古怪地起身想要抢回手机,我却已经解锁,进入了主屏幕。
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几个未接电话,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是花样作死啊。她的电话你也敢不接?”
“哪敢接啊。”老罗叹了口气,“她是来当说客的。”
正说着,老罗的电话再次响了起来。
“千万别接!”他连忙喊道,但我已经按下了接听键。
“小骡子,你行啊你,姑奶奶我的电话都敢不接?你是活腻歪了吧?要不是老娘我现在在外地,信不信我一鞋跟怼死你?听好了,老娘我是来传话的。”还不等我说话,电话那头,张静已经爆豆子一般数落起了老罗,“你老爸说了,公事归公事,私事归私事,他老人家是绝对不会公报私仇,更不会私报公仇的,让你放心回家。不过他也说了,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就许你在外边把他的人欺负得满地找牙,不许他在家打得你屁股开花了?”
这些话听得我一头雾水,忍不住询问地看向老罗,可老罗却把眼睛瞥向了一边,根本不和我对视。
“静啊,是我。”我清了清喉咙,说道。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声惊呼,“啪”的一声,电话被挂断了。我茫然无措的时候,张静再一次把电话打了回来:“小明哥啊,小骡子电话怎么了?怎么一直占线啊。”
这种拙劣的掩耳盗铃手法让我和老罗都是一脸的黑线。我忍不住说道:“你现在打的就是老罗的电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才传来了张静咬牙切齿的声音:“小明哥,你真是活该单身!”
“我怎么了?”我一脸的不解,“算了,不说这个。你刚刚说,老罗和他爸怎么了?什么在外边儿子打老子,回到家老子打儿子的?”
“也没怎么。”张静叹了口气,“这事儿你问小骡子自己,我只能告诉你,小骡子的亲爸现在不是他爸了。”
“怎么这么乱?”我皱了皱眉。
“乱什么啊。”老罗自暴自弃一般说道,“我被过继给我五叔了,现在我五叔,你伟大的罗副检察长在名义上就是我爸了,至少法理上是这样。”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事儿?”我愣愣地看着老罗。
“小明哥,你也劝劝小骡子。老罗叔人是严厉了点儿,但是人家可从来没滥用过权力,回去让老罗叔收拾收拾,消消气,你们的案子不也好办嘛。”张静故作老成地说道,“再说了,”她顿了一下,情绪突然间有些低落,“他爸也是为他好。”
把儿子从富商家庭过继给一个一穷二白、连婚都没结过的清官,还说是为儿子好,这个道理,无论如何我都想不明白。不过我现在也没心思思考这些,张静提到了案子,让我猛然惊醒:“你不说这个,我差点儿忘了正事。静,我跟你打听个人,赵瑛昊这个人,你认识吗?律协主席的小舅子,也是个律师。”
“你们律师圈里的,我上哪认识去啊。”张静随口说道,随即好像想起了什么,“等等,小明哥,你说哪个赵瑛昊?”
“王字旁加个英雄的英,曰天那个昊。律协主席的小舅子。”
“就号称什么‘无冕之王’的那个?”张静恍然大悟道,“这人我还真知道,他算哪门子律师啊,就是个讼棍,他打官司不为别的,就为钱。小明哥,你们不是和这个人杠上了吧?”
“岂止是杠上啊。”我苦笑了一下,“就前几天,老罗还敲断了人家一条胳膊呢。”
“干得好!”
原以为张静会对老罗这种不明智的行为进行严厉的批评,没想到她竟然吐出这么一句话。
“要不是我顾着身上这身皮,我早就收拾他了。”张静在电话那头眉飞色舞地说道,“小明哥你不知道这小子有多烦人。明明是个律师,手底下却专门养了一票人,不干别的,就专门到医院、学校、政府机关这种地方闹事儿。也不搞暴力手段,就是声讨,你给我钱什么事都好办,不给钱就让你没法儿办公。”
“这算寻衅滋事了吧?”我愕然。
“人家也是律师啊,虽然草包了点儿,不过干的事都在合法范围内,我们也没辙啊。”张静说,“这回你们可捅了马蜂窝了。”
她的语气里竟带着一点儿幸灾乐祸的味道:“告诉小骡子,律师证的事想都别想了,乖乖接受姑奶奶的包养吧。”
她嚣张地大笑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下意识地问。
“还用想吗?赵瑛昊那王八蛋怎么会放弃这样的机会。”张静冷笑道,“没准儿还狠敲了你们一笔呢。”
我和老罗对视了一眼,张静这丫头,实在是太聪明了。
“那看来这事儿我们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还想让你帮帮忙,看看能不能让他撤诉呢。”我苦笑道。
“嗯?”张静愣了一下,隔着电话,我也能感觉到她的气势正在提升,“他起诉小骡子了?”她声音转冷,说道,“敢动我的人,他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
“那倒没有。”我看了一眼竖着耳朵的老罗,说道,“老罗什么事都没有,除了没了律师证,赔了点钱,这事儿就那么过去了。不过,我们接了一个案子,对方的代理律师就是这个赵瑛昊,我和老罗有点儿不知道从何下手了。”
“什么案子?说说。”提到案子,张静也来了兴致。
“是一个银行员工的事儿。”
我用最简洁的语言尽可能详细地把罗四海的事复述了一遍,着重强调了罗四海怀疑原告牵扯进了一桩诈骗案。他的行为是在履行职责,维护储户的利益,而且原告家属的死亡与罗四海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但问题出在对方的账户的确是医院的账户,所以很有可能不是诈骗,而医院也的确有可能因为医疗费用没有及时到账而延误了治疗,导致那个人的死亡,对吧?”张静听完我的话,思索了片刻,说道。
“对。”
“这案子还真有点儿意思。”张静冷笑了一声,“我干了这么多年警察,也是头一回听说没钱就不抢救的,更没听说让家属直接把钱汇进医院账户的。这样吧,小明哥,你让小骡子开车,现在就过来一趟,正好我这边的事情也结束了。”
“你在哪儿?”我愣了一下。
“就在你说的那个医院所在的城市。”张静说,“眼下,只有证明如果不是罗四海,老太太就陷入骗局了,才能打赢官司。”
4
两个小时后,我和老罗就开车来到了邻市,按照张静提供的地址来到了一家咖啡厅。张静正坐在靠窗的位置,慢慢啜饮着一杯热可可。
今天的张静和以往有些不同,她并没有穿制服,而是穿着一件白色的高领毛衫,紧身的设计将她上半身的轮廓完美地勾勒了出来,不大却挺拔的胸部无比诱人。下身穿了一条百褶裙,腿上是肉色的天鹅绒丝袜,包裹着她线条柔美又不失力量的双腿,脚上套着一双高跟的过膝长靴。
尽管没有穿警服时的英姿飒爽,但这身装扮却让她在无比淑女的同时又散发着一种诱惑气息,就如一味让人无法拒绝、会上瘾的毒药。
就在我和老罗的面前,一个脸上带着些雀斑的男孩儿鼓足了勇气,走到了张静的面前,递出了自己的手机。那是当年最新款的手机,炫富利器。
张静愣了一下,随即夸张地笑了出来:“小弟弟,姐姐虽然长得很美,但也不是什么随便的人,你这样的,我还不看在眼里。”
男孩儿舔了舔嘴唇,紧张地说道:“三百,要吗?”
张静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男孩儿。“要!”她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和老罗已经忍不住大笑出声。张静恶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伸手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拍到了男孩儿面前:“你敢卖吗?”
男孩儿一见这个东西,脸色骤然变得惨白,转身就要走,冷不防张静已经起身,伸手从背后勾住了男孩儿的脖子,用力向后一带,男孩儿顺势倒在了地上。接下来,张静抬起脚用力踏在了男孩儿的胸膛上,手里举着自己的警官证:“小崽子,看清楚点,你姑奶奶我是那种会购买赃物的人?”
看着这个穿着和举止截然相反的靓丽女警花,人群中爆发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这只是我们此次行程中的一段小插曲,把这个窃贼交给当地警方,做了相应的笔录后,我们就来到了赵瑛昊当事人的小孙子赵子晨生前入住的那家医院。在我们往这里走的时候,张静就已经联系了医院的负责人,我们到的时候,当天参与抢救的医护人员和院长已经在办公室里等着我们了。
“陈院长,赵子晨究竟是怎么死的?”出示了相关证件,简单地寒暄之后,我开门见山地问道。
“这个,王医生比较清楚,还是让他给你们介绍一下吧。”陈院长说着,看了一眼沙发上坐着的一个穿着便装的男人。
“赵子晨入院的时候状况就很不好。”四十多岁,甚至连工牌都没戴的男人推了推眼镜,一脸严肃地说道,“我们根据他的临床反应推断应该是急性心肌梗死,并且对他进行了急救,很遗憾,我们没能抢救过来。抢救的过程中我们就发现他的心肌因为缺血,大部分已经坏死,回天乏术了。”
“也就是说,在赵子晨死亡的这件事情上,医院并没有责任,是吗?”我问。
“至少……”男人看了一眼陈院长,才说道,“从我的专业角度来看是这样的。”
“但是……”我犹豫了一下,“医院却对病人家属进行了赔偿。”
“不光如此,就连王医生你,恐怕也被辞退了吧?”一直玩味地看着中年男人的张静突然说道。
男人愣了一下,没有反驳,只是苦笑了一下,算是默认。
“这件事我有必要解释一下。”陈院长叹了口气,说,“辞退王医生和对死者家属赔偿,并不是因为我们在赵子晨死亡这件事上要承担什么责任。而是在抢救过程中,王医生违规操作,在没有病人直系亲属签字的情况下,擅自给病人做了手术,严格意义上讲,这是绝对不允许的。病人家属也是抓住了这一点,在这件事情上,我们理亏啊。而且,要是他们再闹下去,就严重干扰了我们的正常工作,可能会给其他病人带来麻烦。”
“那种情况下,根本来不及等家属签字!”王医生急道,“等家属签了字,患者早就没命了,我也是事急从权,我不明白我什么地方做错了。”
“你履行了一个医生的职责,是这个制度对不起你!”老罗安慰他道,“对于一些人来说,就算家属签了字,患者没从手术台上下来,到最后还是要算在你们头上的。某些人就是不想担这个责任,顺便再从你们手里捞一笔,命什么的,他们根本不在乎,他们在乎的是这条命能换来多少钱。”
这句话似乎说到了这些医护人员的心坎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是啊。”王医生深有感触地说道,“做了这么多年医生,对‘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话,我可是深深感受到了。就像罗律师说的,太多人想着少花钱、多赚钱了。”
“不也就是为了分清责任,才搞了一个什么签字嘛。好端端的救死扶伤的事,就成了一笔冷漠的交易。”张静撇了撇嘴。
“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在抢救赵子晨的过程中,你们从来没有放弃也没有停止过?”我思考了一下措辞,问道。
“那当然!”王医生挺了挺胸膛,“救死扶伤本来就是我们的职责。”
“在病人家属没有交付医疗费用的情况下,也没有停止抢救,是吗?”
“你怎么会认为没有钱我们就放弃抢救了?!”王医生略带恼怒地看着我,“那是一条人命!人命是能够用钱来衡量的吗?”
“我不想这么说,”老罗笑了一下,“但是现在有些地方还真就是拿钱来衡量一条人命的。你们的好院长,不就是按命算钱的吗?”
他冷笑着看向陈院长,后者尴尬地把头扭向了一旁。
“是这样的,王医生,你别误会。据我所知,赵子晨的家属接到了医院的电话,要求她把医疗费用汇到医院的账户上,金额是十五万四千九百八。医院真的没有打过这样的电话吗?”我问。
“怎么可能?!”王医生摇头道,“我们从来没有要求患者家属往医院汇钱。而且,虽然赵子晨病情危重,但也用不了这么多钱。医院是押金结算制没错,但让家属交有零有整的押金,这我可没听说过。”
我点了点头,又向其他人问道:“你们也都不知道这件事吗?”
见众人齐齐摇了摇头,我微微皱了皱眉:“那这个电话,是不是你们这里的?”我把一个电话号码递给了陈院长。
陈院长接过去看了一眼,翻了翻手边的通讯录,眉头也皱了起来:“这是我们财务的电话。”
“这个账户呢?”我又把账户号递给陈院长。
“看户头,这也是我们的,不过,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个账户?”陈院长更加疑惑了。
“给我看一下。”张静说道,拿过那个账户名看了一眼,“这个是非基本账户啊。陈院长,你们医院还有非基本账户?”
听到张静这么说,陈院长却是一脸的茫然:“非基本账户是什么东西?”
“企业最初在银行开立的是基本账户,日常办理转账资金收付和办理现金收付;非基本账户是单位基本账户的附属账户,像纳税账户、增资账户等,只能存入现金或转账,不能提取现金。公司可以有多个非基本账户,基本账户只能有一个。”张静解释道,“这就有意思了,如果是诈骗,一个只能转账不能提现的账户有什么用?办理非基本账户也需要用到公章和法人章,陈院长,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陈院长茫然地摇了摇头。
“小明哥,小骡子,我觉得有必要去银行查一下,是谁开了这个非基本账户,开户的时候一般都有照片或者视频存档。”张静想了一下,说道,“这个我请这边的朋友帮个忙。还有是谁打的这个电话,这个比较容易查吧?”她这句话是冲着陈院长说的。
“有监控。”陈院长点了点头。
五分钟之后,我们在陈院长的带领下来到了医院的监控室,调出了赵子晨的奶奶接到电话那个时间段的监控。
财务室的监控录像里,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她笨拙地在电话上拨通了一个号码,说了几句后,就挂断了电话。
“怎么回事?只有她一个人?”张静问道。
“那天医院后勤开全会。”陈院长想了想,“所有人都开会去了。”
“那她?”张静有些不解。
“哦,她是返聘回来的,不用参加这种会。”陈院长连忙解释道。
“可惜没有声音,不知道她说了什么。”老罗看着监控画面,遗憾地摇了摇头。
“放大画面。”张静说道,“不需要知道她说了什么,只要知道她拨打的确实是赵子晨奶奶的电话就够了。”
保安依言放大了画面。尽管监控的画面不是很清晰,但是从这个人手上的动作还是能够辨认出,她拨打的正是赵子晨奶奶的电话。
“这人是谁?”张静问。
陈院长推了下眼镜:“吴慧敏,以前的财务总监,不过已经退休了,现在是我们返聘的人员。张警官,简律师,罗律师,我想,这里边一定有什么误会吧?吴老师在我们医院干了一辈子,财务上从来没出过问题,她不可能去搞什么诈骗,也没必要搞这个东西啊。”
“是不是诈骗,暂时还不好说,不过,她的确瞒着你去银行开了这个非基本账户,就前一段时间的事儿。”张静摆弄着手机,把手机上的一张照片递到了陈院长的面前,说道,“银行那边反馈回来的信息,一个月前,这个人带着证件到银行开了账户。你们看,是一个人吧?”
陈院长接过张静的手机,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张照片:“我的法人章、医院的公章和银行资料都归她保管,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关于这个吴慧敏,能跟我们详细说说吗?”张静问。
5
吴慧敏,女,六十五岁。
从参加工作起,吴慧敏就在这家医院工作。从一个出纳做起,靠着努力和自学,一步一步做到了会计,做到了财务总监。她在职的时间里,医院的账目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几乎年年都会受到医院的嘉奖。退休后,医院返聘她继续在财务部工作,只是不再担任财务总监一职。
三十五年前,吴慧敏和医院的一个外科医生结婚,育有一子,她的儿子后来也成了一名医生,也在这家医院工作。
在距离吴慧敏退休还有几个月的时候,她的儿子和丈夫在抢救一个车祸重伤员时,没能救回那个人的命,却搭上了自己的命。患者家属对他们的救治行为大为不满,认为这两个人没有尽到医生的职责,聚集了一批暴徒闯入办公室,对看到的一切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顿打砸。
事故发生时,疲惫不堪的两个人正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和衣而睡,连手术服都还没来得及换下,桌子上放着已经冷掉的泡面。
他们没能在第一时间逃离。吴慧敏的丈夫惊醒后为了保护儿子,身中二十几刀,历经七十二小时的抢救后,还是撒手人寰。她的儿子,尽管经过抢救保住了命,却从此成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醒来的植物人。
从那天起,吴慧敏就几乎吃住都在医院,一面工作,一面护理自己的儿子。
“我们返聘她,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不管怎么说,她爱人和孩子是在医院出的事,医院应该承担一定的责任。她现在成了孤家寡人,我们要是再不管,那就真说不过去了。”陈院长叹息着说道。
“她儿子每年的护理费,不少吧?”张静问。
“我们已经减免大部分了。”陈院长说,“大概就是上个月吧,她儿子到底没醒过来,也去世了。医院最后核账,大概欠了十几万,不过这笔钱,我们也是打算减免的。”
“能查查,具体的数额是多少吗?”张静皱眉想了想,问。
“稍等一下。”陈院长说着,拨通了一个电话,“我是陈铭,查一下吴老师的孩子最后欠了医院多少钱。嗯,多少?十五万四千九百八?好,我知道了,吴老师今天来上班了吗?没有?嗯,我知道了。”
听着陈院长的话,我和张静对视了一眼,微微一笑。
“动机对上了。”张静说,“陈院长,麻烦你把吴慧敏的地址给我。”
“我还是和你们一起去吧。”陈院长想了想,说道,“我还是不相信,吴老师会做出这种事来。”
“也没什么不能相信的。”张静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看着陈院长,“她做这件事,显然不是为了她自己。”
“那是为什么?”陈院长更加不解了。
“这还没看出来?”老罗大大咧咧地说道,“她用的是你们医院的账户,要的钱又刚好和欠你们的对上,明摆着是不想欠你们的钱嘛。”他突然挠了挠头,看了看我,“老简,我怎么觉得这事儿越来越不对劲了呢?”
“是不太对劲。”张静点了点头,腾地站了起来,“坏了,要出事!”
吴慧敏这些年来全靠儿子的支撑才坚持了下来,现在儿子死了,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点儿牵挂也没有了。她心心念念的就是要还清欠债,但是,她虽然六十五岁了,再干几年没有什么问题,以她的工资水平,这些欠款,她用两年的时间就足以还清。
可现在,她宁可去犯诈骗罪,也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还钱,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她不打算活下去,要去另一个世界和家人团聚了。
这个人间,已经没有任何值得她留恋的人或事。
听完了张静的分析,我们匆匆忙忙地跑出了医院,顾不上老罗的车座后排拉过一个死人,我便钻了进去,把前排留给了张静。在陈院长的指示下,五分钟后,我们就来到了吴慧敏家的楼下。
冬天黑得比较早,此时已是华灯初上,星星点点的灯光散发着家的温暖,为行色匆匆的行人指引着归家的方向。
可我们只感到一阵阵冷风扑面而来,肆意消磨着我们本就不多的体温,吴慧敏家中的灯并没有亮起。
陈院长敲了足有一分钟的门,门内却没有任何回应。他拨打了吴慧敏的手机,清脆悦耳的手机铃声从门内传了出来。
“让开!”老罗跑下楼,两分钟后,手里拎着一根撬棍走了回来。
“你车里怎么还有这玩意儿?”我讶异地问道。
老罗却没空搭理我,他把撬棍塞进门缝里,一脚踏着墙,猛地用力,“砰”的一声,坚固的防盗门就被打开了,一阵柔和的音乐声也从屋子里流淌了出来。
“都别动,我进去看看。”张静抽了抽鼻子,从包里掏出了手套,小心翼翼地进了屋。
“报警吧,你们别进来,小心破坏现场。”她走进卧室后没有半分钟,就喊道。
大约又过了两分钟,她神情古怪地走了出来,戴着手套的手上拿着一张纸和一些瓶瓶罐罐。
“陈院长,麻烦你看下这些都是什么药。”她把手里的瓶瓶罐罐递向陈院长,见他想要用手拿,连忙说道,“别用手碰,小心留下指纹。”
陈院长一惊,收回了手,推了推眼镜,仔细看了看,脸色变了变,说道:“这个小瓶是安眠药,吴老师她?”
他说着就要往屋里走,却被张静拦了下来:“来不及了,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八小时以上。你看看其他这些,都是治什么的药。”
陈院长脸色纠结,目光越过张静,试图穿透墙壁,看进卧室,验证张静话的真假。然而他也知道,身为一个警察,在这个时候,张静是不会说谎的。
他强迫自己收回了目光,看了看张静手上的那几个瓶子:“都是治癌症的药。张警官,怎么会这样?”
“我想,这就是她急着想要赚到一笔钱的原因。”张静犹豫了一下,才说道,“吴慧敏是癌症,恐怕已经时日无多了。小明哥,你看看这个吧。”她把手上的那张纸递到了我的面前。
那是一纸遗书。
我戴上手套,接过了纸,慢慢地看了起来。
“我,吴慧敏,在此承认,伪造了手续文件,以单位名义非法开设了非基本账户用于诈骗。账户名:L市第三人民医院。账户4420××××××××××××××××。开户行:中国建设银行L市分行。
“如诈骗成功,我死后,名下房产归被害人所有,用以偿还诈骗所得;如诈骗失败,则房产归单位所有,用以偿还拖欠的医疗费用。吴慧敏(签字,手印)2005年11月25日。”
遗书不长,短短的几行字,我却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许久。对于罗四海一案来说,这是至关重要的证据,可以证明那个账户就是用来诈骗的,罗四海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维护了储户的利益。
可是看着这份遗书,我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罗四海的清白是用另一条人命换回来的,而这个人本可以不用这样死,或者说,她明明可以带着一世清名离开这个世界,却偏偏留下了这样一份遗书。
在写下这份遗书的时候,她在想什么?
也许是无奈,无奈自己不得不走上这条路,也许是无力,无力无法用自己的收入去偿还欠债。但更多的,也许是愧疚,愧疚自己选择了这样一条路。但这个污点,她却从没想过让别人去背。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心心念念的也许是,对不起和没关系。
对不起,我欺骗了你。没关系,我不会欠任何人。
又差不多耽误了一天的时间,在证明了吴慧敏的死和我们并没有关系,在我们到达之前她就已经服用过量安眠药去世之后,张静请当地警方出具了一份证明,带着遗书的复印件,我们一起回了家。
离开庭只剩下几天了,我却没有了出庭的兴趣,只是写了一份答辩状,把证据提交法庭之后,让所里另一个律师代替我出了庭。
庭审的结果自不必多说,罗四海当庭释放,对赵瑛昊的诉求,法院全部驳回,不予支持。而在张静的运作下,司法局最终并没有真正吊销老罗的律师执业资格证,但一番措辞严厉的训诫却是免不了的。
当然,对于那张纸,我们谁都没有放在心上。不过老罗为此要付出的却是接下来一年的工资都要上交张静作为她的零花钱,我就成了老罗的长期饭票。
这都叫什么事儿?偏偏我对此竟然还毫无怨言,甚至有点儿乐此不疲。
那天,我正在电脑前研究着一份卷宗,老罗和张静突然闯进了我的办公室。两个人神秘兮兮地拉上了窗帘,关上了门,在我面前坐了下来,老罗的手里还难得地抱着一本法典。司法考试之后,我还没见他看过这东西。
“你们干吗?”我双手护胸,戒备地看着他们俩。
“小明哥,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张静意有所指地问道。
“什么就这么算了?”我一脸的不解。
“赵瑛昊的事啊,就这么忍了?”
“你说那事儿啊,不这么算了,还能怎么样?”我喝了一口水,“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你看,我就说吧,这事儿让老简知道,肯定不同意,他就那样人。”老罗摊了摊手。
“那怎么行啊!”张静绕到我身后,“小明哥,赵瑛昊是坏人啊,你知道放任坏人作恶而不管就是助纣为虐不?本来你可以制止他继续作恶的,可你不管,他就不会受到当头棒喝,在作恶的路上就会越走越远。本来罪恶可以在你这里终结的,可你不管,于是就会有别人遇害,这些罪孽到最后都是要算到你的头上的。”
听着张静义正词严的话,我忍不住失笑出声:“照你这么说,你小明哥我的决定直接影响着很多人的命运?”
“那肯定的啊。”
“那你说说,你们俩打算怎么做?”我随口问道。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张静阴笑着说道,“他能刑事自诉,我们为什么不能?”
“嗯?”我愣了一下,“怎么个刑事自诉法?”
“嘿嘿。”老罗贱笑了一声,“《刑法分则》第四章、第五章里不是还有几个罪名吗?我看就挺适合他的。”他翻开了法典,念道:“第二百四十三条,诬告陷害罪,捏造事实诬告陷害他人,意图使他人受刑事追究,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造成严重后果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第二百四十六条,侮辱罪、诽谤罪,以暴力或者其他方法公然侮辱他人或者捏造事实诽谤他人,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剥夺政治权利。第二百七十四条,敲诈勒索罪,敲诈勒索公私财物,数额较大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数额巨大或者有其他严重情节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怎么样,小明哥,联合被他坑过的那几家,干一票?”张静兴致勃勃地说道。
“你啊你啊。”我摇着头,笑道,“还干一票,跟个土匪似的,哪有点儿警察的样儿啊。要我说,多搜集点儿证据,给司法局寄份材料就完了,咱们可没有精力跟这种人耗着。”
“也是。”张静点了点头,“狗咬人一口,人总不能反咬回去吧?把狗打死就得了。”
我下意识地离张静远了点儿。女人果然是恐怖的生物,记仇就算了,大不了以后都不来往,但不把人弄死不罢休,这就有点儿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