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顽皮的童年
一场烈火,烧毁了蒋家的货栈和半爿店铺,但泯灭不了蒋玉表重振家业的雄心和蒋肇聪从不服输的精神。他们不动用祖产,在曾经合伙的同行以及亲友们的支助下,在废墟上重建玉泰盐铺,而且造得比前更有气派。店铺作坊和住房四周,用粉垣青瓦两尺厚的“风火墙”团团围住,矗立街头,显得分外庄严和神秘。
大面积的翻造房屋,必须留出空场和住屋,堆放木料砖瓦,和供无处安身的职工住所。于是蒋肇聪就带领妻儿移居到丰镐房去。丰镐房当年落成后,前厅共三间,中堂又名“报本堂”,供奉蒋氏曾祖以下神位。每年清明立春,祖先生辰忌日和岁末送年正月迎新,子孙都要来此拜天祭祖。厅西有一幢两间一弄楼屋的小楼,专为别处来溪口祭祖的后辈暂时栖住之用,平时空关着。蒋肇聪一家就住进小楼,俨然成了丰镐房主人。他比过去更自负,对人也更威严了。
四乡八邻都认为蒋肇聪这一房住在这由他们自己出钱建造的祖宅内,名正言顺,理所当然,不料却惊动了肇聪原配夫人蒋徐氏的娘家——上白村徐家。徐家为了打击王采玉的威风,逼迫她暴露后娘的真面目,故意突然地派人传来喜讯,说由外婆做主,将蒋徐氏遗留下的女儿瑞春许配给离溪口五里路的任宋村农民宋周运,要肇聪夫妻出钱出力,在三个月内筹办全副嫁妆。肇聪心里虽然不满这件婚事,然看在前妻面上,只得慷慨解囊。王采玉没想到徐家对她有意为难,倒是满心欢喜,毫无怒言地承担起做母亲的责任,比亲娘还想得细心周到。她要丈夫把瑞春从徐家接回来住,仿佛亲生女儿出嫁,筹备嫁妆,从女红到家具,一样不少。三个月下来,嫁妆堆满一客堂,她在王贤栋和孙琴凤相帮下,日夜忙碌,汗流一钵斗,人瘦一大圈!未来新娘子瑞春虽只有十五岁,早年丧母的女孩格外懂事。过去对后母有隔阂,三个月下来她深深感到后母王采玉对自己不比亲娘少一分关心、亲切和体恤。任凭别人如何挑拨,她还是本着良心,把后母当亲人,她为了表示对后母的敬爱,常常抱着顽皮好动的异母弟弟介石到大门口去站立,到剡河沙滩上去玩耍。出嫁那天,她敬重地叩别了父亲和后母,又紧紧抱住介石,含着泪亲了又亲。
小白村徐家万万没想到,瑞春出嫁并没难倒王采玉,反让她获得贤妻良母的美称,抬高她在丰镐房的地位。于是,他们就在介卿身上打主意。当初他们留养外孙介卿,作为向王采玉当蒋家主妇的抵制,也就是不让这个既是寡妇又做过尼姑的“八败命”充当蒋家唯一后代介卿的后母。王采玉生下儿子,而且奶名瑞元,其用意无异是夺取蒋门的魁首,就更嫉恨。玉泰盐铺一场大火,徐家幸灾乐祸,对王采玉母子极尽诽谤之能事,暗暗责怪上天没将“八败命”活活烧死,消灭掉蒋家的祸种。谁料“眼中钉”居然因祸得福,堂而皇之住进蒋门祖宅丰镐房,竟成了蒋氏嫡裔正宗,丰镐房唯一继承人。本来等蒋肇聪过世之后介卿以唯一长子的身份接受蒋家遗产。现在看来,介石将是唯一的继承人。于是,在经过几次密谋后,决定将介卿送回给蒋肇聪。虽然已过继出去,但仍是丰镐房嫡传子孙之一。而且介卿比刚两岁的弟弟大出十二岁,长得已经像个大人,在私塾读了六年书,又进政法学堂去求学,能写能算,又知情达理,这样一个堂堂正正的青年男子在人前一站,谁不承认他是蒋家无人可比的后代?也是未来的“埠头黄鳝”!外婆家还用尽心计为他作出安排,不许他住进丰镐房和王采玉合住一起,怕受欺侮和哄骗,也表示他们之间不是一个窝里的鸡种,要他和祖父蒋玉表同住在玉泰盐铺,日夜侍奉老人。平时在店堂柜台前一坐,帮父亲蒋肇聪看管店铺,算算账,在众人眼里成了无人可替代的小老板,玉泰盐铺真正的接班人。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对付孙琴凤,话语中责怪一场大火的酿成应由琴凤负主要责任;又背着父亲故意在细小事务中找岔。老实耿直的孙琴凤一气之下托故告退回家。
王采玉知道上白村介卿外婆家的心计,可是她并不在意,还真心热诚地将介卿当作自己小辈,一天三餐,送饭送菜;一年四季,问暖问寒。不能说比自己儿子还喜爱,可是和自己儿子一样对待。她要儿子亲热地叫介卿哥哥。而受到外婆家教唆的介卿不要说对弟弟冷待,连对比他只大十一岁的继母也从来不愿意叫声“娘”,人前人后都称她“瑞元阿姆”。蒋肇聪实在看不过,训斥了几次,但抵不过外婆家的暗中支持和怂恿,介卿除了祭祖外,从不踏进“瑞元阿姆”屋门槛。祖父当然宠爱“必成贵子”的小孙子介石,然眼见大孙子介卿少年老成,沉稳能干,是管事理财的能手,他自己年过七十,儿子精力不济,介石又幼小无知,蒋家的事业财产,也实在需要有介卿那样的后辈来主撑门庭!
蒋介卿俨然以蒋门小主人自居后,他的外婆家又提出,理该为介卿早日成亲。他们并不和蒋家商量,便自做主张,与徐家同村的一家远房亲戚配婚;还拣了黄道吉日,限期定婚和结亲。祖父蒋玉表希望能四世同堂欣然同意。蒋肇聪认为失去做父亲的尊严怏怏不乐,准备借口反对。倒是王采玉为了息事宁人,不愿被人怀疑又是后母在中间挑拨破坏,就力促其成。她还毫无私心地要丈夫拿出四式首饰、八件衣料,加上六百银元聘金,还有糖饼糖糕、万年青、吉祥草,装满四杠箱,直送小白村。结亲之日,她恳求丈夫要注意排场,免得被人说过继的儿子两样对待,就不惜花费盐铺三笔生意的盈利,还卖掉五亩地。她还费尽心力,亲自为介卿在盐铺内的楼房里布置新房。没想到王采玉一片好心,却落得一场没趣。大喜之日,新郎新娘向外婆家大大小小叩头见礼,唯独在拜见公婆时,只请蒋肇聪上座,还推说王采玉是没坐花轿的“偏房”,没资格也没福气消受媳妇的见面礼!王采玉当众受奚落,然而她还是吞下泪水,要丈夫把自己心爱的一朵珠花,作为见面礼赠给媳妇!
王采玉在搬进丰镐房的第二年,又怀了孕。别人都希望她再生个儿子,唯独她暗暗祈求生个女儿。温柔的母亲多么盼望有一个面貌像她性格相近的温柔女儿。女儿取名瑞莲,当时介石只有三岁,可长得比同龄的男孩高大,也比别的孩子顽皮。他心急脚头快,平时走路,不是摇摇晃晃,便是跳跳蹦蹦,做娘的怕他失足跌跤,尤其是一出丰镐房就是银波闪闪的剡溪。母亲担心粗野的儿子去溪边沙滩玩耍,一个莽撞跌进溪里,小性命不保。除非由她亲自带领,儿子的小手拉着她长袄后襟,步步跟随,平时就不许介石独自一人出丰镐房大门一步。介石只得在屋里,和初生妹妹一起玩耍。他常常表示亲热地用手使劲拧扭妹妹又嫩又白的小脸。妹妹痛得嘤嘤直哭。他非但不放手,还强要妹妹叫自己“阿哥”,急得母亲连忙赶过来,把介石推开,埋怨几句。蒋介石非但不认错,还认为母亲有偏心,不讲理,就委屈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脚乱踢,不流一滴眼泪地哇哇直哭!
一过三岁,庄严冷清的丰镐房关不住生性好动的蒋介石。他已经不满足老是仰头观看报本堂走廊两壁“关公斩六将”和“岳母刺字”宣扬忠、孝、节、义的彩画,更无心再看挂在堂檐下“将军打仗”的走马灯。他虽然喜爱花卉,看多了也觉得无趣和厌烦,总觉得花朵长得太慢。他更不甘心每天只随母亲去一次盐铺问候祖父,便趁母亲在喂妹妹奶时,总要偷偷地溜到大门口去,坐在门槛上,两眼骨溜溜地眺望前面银波闪闪的剡溪和满山遍野的杜鹃花。啃着母亲给他的一只冷芋艿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吃得精光,对面唐正兴饼店老板娘看到,就要和介石一样大小的儿子唐文才,送过来一只咸光饼或者一只团子。两个孩子一边吃一边唱,摇头晃脑,辫子乱甩,高兴得再也坐不住。总是介石带头,沿着剡溪沙滩三步作两步地朝西奔跑。直跑到快近玉泰盐铺时,怕被店里的人看到就不敢再走远,便抬起头昂望矗立在西边苍穹的雪窦山。祖父常常兴趣勃勃地叙说山上的风景:千丈岩、妙高台、雪窦寺,等等。介石听得出神,在他小小的心灵里,那群峰簇秀的幽谷青山仿佛是个神秘而又诱人的神仙世界!可是他从来没有到过,只能遥望。每次直到传来母亲的叫唤,才依恋不舍地赶奔回家。母亲的责骂甚至拍打,也阻挡不住大自然对他的诱惑和他本人野性的宣发!
四岁那年,时近旧历岁末。蒋肇聪为了庆贺玉泰盐铺重建复业后生意兴隆,财源茂盛,不惜花费钱财,要热热闹闹过一个“发财年”。他自己为了收清本年内的欠账,还筹划明年的货运,便带了王贤栋离开溪口,将玉泰的店务和过年的种种事务,全交给学堂放假回来的介卿身上,介卿起先很不愿意,想到外婆家去过一个“快乐年”。他的舅舅却主张他留在溪口,父亲不在,他就成了玉泰的店主和丰镐房的“家长”。于是,他整天坐镇盐铺,在账桌前收钱记账。祖父下楼来相帮,他不是怂恿老人出去游山玩水,散散心,便热心介绍某村某人生病,请祖父行善去施诊。祖父见这个孙儿少年老成又精明练达,管店不放过一个客户,收账不错落一枚铜板,非但放心,还赞许地加以嘉奖。这就更引起这位小管家的狷傲和跋扈。特别对只比他大十一岁的继母王采玉,真是目无尊长,言无老少。
王采玉为了过年,忙碌异常。她先要为全家老小添置新衣,在两个月前,就要丈夫从鄞县买来绸缎棉布。这位闻名奉化的“女红”能手,亲自裁剪、缝纫。在烧饭、洗衣之余,一刻不放松地低头躬背做针线活,连喂奶时也抽出手来钉纽扣。赶到快近年底,从祖父起,丈夫、儿子、女儿,还有如同己出的介卿,内衣内裤,长袍马褂,一直到土袜布鞋,一个不缺,一样不少,单单来不及做自己的新衣服。丈夫已出门,家里要过年,作为主妇,有很多习俗的礼节都要应付,需要准备。一切事务都压在她身上。为了送旧迎新,屋内屋外,厅里房间,地板家具,都要洒扫洗刷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为了使丰镐房增添过年的喜气,坐椅案桌披帏挂幔,廊前檐下贴红悬灯。既要备下去亲戚家拜年馈送的礼品,还要储藏过年前后一桌桌酒菜的鱼肉鸡虾。每当她单人双手,实在忙不过来时,很想请盐铺里的伙计来帮忙,可是小老板周康,推说店里生意忙碌,一概拒绝。有一次,廖阿毛偷偷溜出来代主妇“掸尘”。周康一翻脸,竟要他卷铺盖滚蛋!最使她难堪的是每当她想起要购买某种物品,不得不去玉泰盐铺,向主管银钱往来的介卿要钱,而介卿从来不爽爽快快答允,不是推说尚未结账,不能事先挪用,便是借口今天门市生意清淡,入不敷出。王采玉要一笔钱总要来来回回走好几次。即使给钱,也要后母报出购买什么,数量多少。那位“小老板”慢慢吞吞地将算盘拨来拨去,算出一个实数再打个折扣,最后一个铜板也不多地交给王采玉。她明白这个“儿子”有意跟她为难,但从不记气,还笑眯眯地接过钱,赶紧上街买这买那。买少了怕不够用,买多了又怕钱不够。只有横算竖算,店里的伙计以为玉泰盐铺老板娘,丰镐房的女主人,竟如此吝啬小气,连几个铜板也斤斤计较,王采玉心里委屈,有口难言。倒是丈夫第二位亡妻的弟弟孙琴凤,不时地派人来分担异姓妹妹的劳苦。王采玉千谢万谢,感激不尽。
最使能干而操劳的主妇感到沉重负担的是,过年前后有一大连串必不可少的礼节和习俗。蒋肇聪临走关照妻子,在他回来之前要做好“年糕”和“元宝”,而且要比往年增加一倍,显示今年比过去好。王采玉就从对面唐兴坤糕饼店请来十四个糕饼司务,在丰镐房院子里特地砌起个大炉灶,在浴桶一样大的铁锅里,烧出一锅锅白米饭。由两个司务,手里裹着浸湿了井水的白粗布,迅速利落地从热气腾腾的锅里捧起二十来斤重的热饭团,快步如飞地搬到报本堂前。那里放着一座小圆桌大的石臼,旁边站着两三个颈大臂粗的司务,一等饭团落进臼里,就扬起几十斤重的石杵,用力地一下下舂着饭团。每舂一下,有人趁石杵举起的片刻,在杵头上迅速抹一把水,又敏捷地将饭团翻个身,饭团舂成面团,捧到四周坐着糕饼师傅的长板桌上。师傅们既使劲又灵巧,不到半杯茶的工夫,十多斤重的面团,做成二百条年糕和叠成五层的大小“元宝”。王采玉亲自在一块块年糕上盖上由箬壳组成的梅花形红印,还特地在“元宝”中央盖着“玉泰盐铺”的印章,大冷天忙得满头大汗。在百忙中她最不放心的是顽皮儿子蒋介石。
今天是蒋介石最高兴的日子,也是他出世之后第一次见到丰镐房这样拥挤和热闹。他兴奋地在人丛里窜来窜去,爬上落下,一双小手帮母亲在年糕上盖印,小嘴巴也不停地咀嚼着包着咸菜虾米或芝麻白糖的甜咸年糕团!他最感兴趣的还是站在石臼旁观看师傅“舂年糕”。石杵他举不动,饭团他翻不起,可是对那在杵头上抹水的动作,觉得既冒险,又好玩。生性顽皮的介石,越是危险,越觉得有趣!母亲知道儿子粗野无羁,也怕他闯祸,不许他走近石臼。介石只得趁母亲在百忙中一个疏忽,一溜烟奔到石臼边旁。石杵的一举一落,帮手的一抹一翻,旁观者的呼吆喝彩,看得他眼红手痒,心花怒放,忍不住举起衣袖,在拿杵者举起石杵的一刹那间,他冲上一步,伸手一浸冷水,朝着正要落下的杵头拍去!大家被这四岁孩子突如其来的冒险举动吓呆了,同时齐声发出一阵惊呼。舂杵者立即将石杵煞住在半空,帮手慌急抢救似的抱开介石。所有的人急出一身冷汗,母亲几乎要吓昏过去,而粗蛮幼稚的介石却手舞足蹈,还满足地发出嘿嘿憨笑!
蒋肇聪外出收账,满载而归。回家看到妻子为过年安排得周周全全,毫无疏漏,而且克勤克俭,省下不少钱,更是赞赏。他赚回不少金钱元宝,要妻子把面做的“元宝”分赠给四亲八眷,左邻右舍,王采玉最先想到的是小白村徐家。年糕“井”字形地放满一杠箱,“元宝”叠得半人高,由介卿带着两名伙计抬去。萧王庙姚家也是满满一杠,王采玉在分遍所有亲友邻舍之后,才轮到自己娘家。不论是年糕还是“元宝”都比小白村徐家和萧王庙姚家少一倍,可是谁也不理解她的苦心,有人反说她在年糕底里藏着真元宝,接济穷娘家!她真是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清!接着就忙“谢年”,将去年接来的财神爷在阵阵爆炸声中送走。介石在盐铺伙计敲打“年夜锣鼓”时满地乱滚。由叫花子和流民组成的唱班到门口唱“马灯调”时,介石听了一遍就学会,不是母亲喝止,他真会跟在班子后面,一起去唱曲讨赏!
到了大年三十,除夕夜蒋玉表在丰镐房大门贴上亲自书写的门联后,全家老少,在报本堂红烛高燃中,团团圆圆,围聚一桌吃年夜饭。祖父带头恭敬地向祖先神位叩头后,筵席开始,老人朝南一坐,自斟自酌,独饮三杯“花雕”。坐在左首的蒋肇聪,一手抱初生女儿,一手握杯,陪饮一盅。孙子介卿和介石在朝北的末座并坐。十六岁的哥哥,循规蹈矩地正襟危坐,等阿姆搬来炭烧的紫铜暖窝,正式开饭时才动筷子。才四岁的弟弟,将一只小矮凳搁在椅子上,坐着比哥哥还高。他一上桌,就双手撑着桌面,伏出上身两眼直瞪瞪盯住那碗他最喜欢吃的干菜烧肉,一阵阵香气使他压不住馋欲,好几次要拿筷子,去搛肉,都被身旁的哥哥捏他一把小腿阻止。他虽不服可也无法。直到母亲捧上暖窝,从饭筒里盛了热气腾腾的三碗白米饭,才要两个儿子和自己一起请祖父、父亲“慢用”。然后将鱼、肉搛给儿子,开始吃饭。哥哥故作斯文地“吃饭数珍珠,吃肉不油嘴”。而介石却肆无忌惮地“吃饭龙吸水,吃肉塞满嘴”。母亲对他白眼,父亲笑着抿嘴,祖父还特地把一块肉扔到小孙子碗里。哥哥见大人们这样偏心弟弟,实在气不过,就忍不住白眼乌脸地责骂介石:
“你人小,吃这么多!肚子装不下,当心满出喉咙来!”
蒋介石虽只有四岁,可是从介卿哥哥平时对他冷漠鄙视的态度,也知道这几句话是在骂他不该贪嘴。他很不服气,一肚子气,又不知道怎样出气。为了表示自己虽是个小孩并不比大人差,滚圆的小肚子可以装得下很多东西。他赌气地要让大家亲眼看看从自己的喉咙到肚子究竟有多少深浅!于是他把上身一挺,昂高头,张开嘴,将一只金漆的杭州圆木筷子,对住喉管,直插下去!
所有的人看到这骇人的举动,都吓呆了。只见介石身体僵直地靠在椅背上,喉咙里的筷子使他的头颈绷得笔直,头也不能动,手脚乱挥,嘴里发出痛苦的叫声,泪水流满一面。
母亲吓得手脚发软,父亲因抱着女儿瑞莲,不能起身,惶急地命令介卿赶快就近抢救。
介卿也惊慌失措,又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就用力扯开弟弟的嘴,伸进手指去拔筷子。
一阵剧痛,蒋介石昏厥过去。背脊僵直地倒在椅上,声音也没有了。王采玉慌急扑身上去,悲痛恸哭。
多喝几杯酒的祖父,有些昏沉,刚才刹那间灾祸的发生,他还在迷糊中。只见眼前一片混乱,儿子惶急的唤叫和媳妇的哭声,使他猛醒过来。他踢开坐椅,沉稳地一步步走到已经痛死过去的孙子身前。挥手阻止众人的叫喊和哭声,捋起衣袖,不慌不忙抬起介石的下巴颏,然后从桌上拿起一双筷,伸进介石嘴里,又像用力又不费力地夹住露出孙子喉咙口的那只筷头,慢慢地、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朝外抽拔,等筷头拔到嘴边,才迅捷地朝外一抽,染着血丝的那只要命筷子“唰”地跳了出来,可是介石仍昏厥不醒。祖父双手颤抖捧住孙儿的头,轻声亲切地唤着孙子的奶名:“瑞元!瑞元!”把自己留着胡子的嘴,凑着孙儿的嘴,连连接气。介石在祖父拯救下,终于苏醒过来。
这真是个不平凡的除夕,在送旧迎新之际,蒋家的孙子逢凶化吉,死而复生。那天夜里,蒋玉表不像往年那样,去玉泰盐铺守岁。他要介卿回店,在听到街上响起声声过年爆竹后,便催促肇聪夫妇带着伤痛的介石早早安眠。他独自一人去到报本堂,对蒋门祖先点香叩头,虔诚祈祷:保佑他心爱的也寄予极大希望的孙子平安无恙,前程无量。他精神抖擞地兀坐在寒冷的报本堂里,在烛光下守岁。他一直没有合眼,放心不下孙子,怕孙子筷子戳伤喉咙,变成哑巴,不会讲话。他一连五次到肇聪住房的窗下伫立,探听动静,忍不住关切地轻轻探问。儿媳回答:儿子喉痛,不能出声;或者说介石刚睡着。直到第六次,当老人忧急地再一次在窗下询问时,病卧花房的介石,可能是真的痊愈,也可能为了免使祖父担忧,竟忍着痛楚,亲自高声回答:“阿爷,我好了,一点也不痛,我可以讲话了,阿爷放心吧”!祖父笑了,两行感动的老泪沿着满面皱纹潸然而下,他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志高气昂、刚强而又有胆魄的孙子,感到无上高兴和自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