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枞树
安徒生
森林里住着一棵漂亮的小枞树。他长在一个阳光充足、空气清新的好地方,身边围绕着许多身材高大的伙伴,有松树,还有别的枞树。小枞树一心只盼快快长大。
他对温暖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毫不在意,就连农家的孩子在森林里咿咿呀呀跑来跑去找野草莓,他也毫不关心。孩子们常常带来许多浆果,有时是满满一大罐,有时则用稻草串起一长串。他们在小树边坐下,发出由衷的赞叹:“呀,他长得可真好看!多么漂亮的小家伙!”可是,小枞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的话。
到了年底,小枞树一下长高一大截,再过了一年,他又长高一截;事实上,只要看看枞树蹿高多少截,就能猜到他们的年纪。
“唉,要是能和他们一样长成参天大树就好了!”他叹了口气,“这样一来,我就能伸展出自己的枝丫,从树顶上看到外面的广阔天地啦!鸟儿可以在我的枝上筑巢,起风的时候,我还能和大家一样威风凛凛地点头示意!”
阳光和鸟儿都没能给小枞树带来快乐,就连每天清晨和傍晚从头顶飘过的彩霞,也没能提起他的兴致。
到了冬天,晶莹的雪花飘落在大地上,总有一只野兔一路蹦蹦跳跳,刚好从小枞树顶上一跃而过。这可真是太气人了!又过了两个冬天,到了第三年,小枞树长得足够高了,那只兔子只好乖乖绕道。“长呀长呀,越长越大,越长越高,”小枞树心想——“毕竟,这才是世界上最开心的事!”
秋天,伐木工人来到这里,挑几棵最大的树砍下来。每年如此。这棵年轻的枞树已经出落得清秀标致,看到这般景象,吓得瑟瑟发抖;只见魁梧的大树轰然栽倒在地,砍掉树枝后,他们看起来又长又秃,几乎辨认不出谁是谁了;接着大树被装上货车,由马儿拉着离开了森林。
他们去了哪儿?变成了什么样子?
春天来了,燕子和鹳鸟也来了,枞树问道:“你们知道大树都去哪儿了吗?有没有见过他们?”
燕子对此一无所知,倒是有只鹳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应该没错。从埃及往这儿飞的路上,我见到许多船只,船上竖着宏伟高大的桅杆,闻起来有枞树的味道,我敢断定,那就是被运走的大树变的。可喜可贺呀,他们可是高昂着头,威风得不得了!”
“噢,我多想快快长大,去海上乘风破浪啊!不过,真正的大海长什么样?到底什么样子呢?”
“嗨,那可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鹳鸟说着便飞走了。
“好好享受成长的乐趣!”阳光发话了,“享受你蓬勃的生机和充沛的活力吧!”
风儿亲吻着他,露珠用泪水浸润着他,但是枞树一点儿也不明白。
圣诞节来临的时候,许多年轻的树被砍掉了,他们大多没有这棵枞树长得高,年纪也没他大,更不像他那样心心念念盼着离开的一天。这回砍下的树个个风华正茂,得以保住了枝干;他们被运上货车,由马儿拉着离开了森林。
“他们这是要去哪儿?”枞树问道,“长得还没我高呢,没错,有一棵明显比我矮一大截,为什么树枝没被砍掉呢?这是要去哪里?”
“我们知道!我们知道!”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叫起来,“我们在镇上的窗户外面瞧见了!我们知道那些树去哪儿了!等待他们的是想都想不到的光彩夺目和富丽堂皇。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他们站在暖和的屋子中央,浑身挂满了最美妙的东西——镀金的苹果、姜饼人、玩具,还有成千上百支蜡烛!”
“后来呢?”枞树激动得枝干乱颤,“后来,后来怎么样了?”
“我们只看到这么多,真是美极了!”
“不知道我能不能从事这么光荣的职业,”枞树兴奋地说,“这比漂洋过海还要妙!我都等得不耐烦了!但愿现在就是圣诞节!我已经长高了,树枝也伸展开了,和去年被运走的那些树一样!噢,我恨不得自己已经躺在了货车上。要是能在温暖的房间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那该多好啊!是的,然后会有更好、更美的东西等着我,一定是这样,不然他们为什么要给我打扮?更好、更美的东西,一定在等着我——但究竟是什么呢?唉,我等得好辛苦,盼得好心焦!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尽情享受我们的陪伴吧!”只听空气和阳光说道,“享受你自由的青春和年少的时光吧!”
然而枞树一点儿也不享受,他长呀长呀,长得郁郁葱葱,冬夏常青。看到他的人都说:“这树长得多美啊!”于是在圣诞节到来的时候,他成了最先被砍掉的那棵树。斧头一下扎进心窝,枞树长叹一声跌倒在地:他感到一阵剧痛,几乎昏死过去,此刻他感受不到丝毫快乐,想到即将离开自己的家园,与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永远分离,不禁悲从中来。他知道,今后再也见不到那些亲爱的老朋友,见不到环绕在脚下的灌木和花丛,也许连鸟儿也见不到了!这样的离别根本算不上愉快。
直到他们这车树被运到一个院子里卸下来,枞树才清醒过来。只听有人说道:“这棵好极了!其他我们用不着。”接着走来两位穿戴整齐的佣人,把枞树搬进了一间宽敞漂亮的客厅。客厅墙上挂着几幅肖像画,一架瓷制的白色火炉旁边,立着两只画着狮子的中式大花瓶。除了这些,还有几把安乐椅、柔软光滑的沙发、摆满画册的桌子,以及数不清的玩具,起码值成百上千顶王冠——据孩子们说。枞树就站在一个填满沙子的木桶里:不过谁也看不出那是个木桶,因为桶上裹了一层绿色的布料,立在一块色彩华丽的地毯上。瞧这棵树抖得多厉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佣人和小姐们过来替他打扮了一番。他们在一根枝子上挂了彩纸剪成的小网兜,每个网兜里塞满各式各样的糖果;其他粗壮的树枝则挂着涂成金色的苹果和胡桃,像是从树上长出来的一样,还有几根白的蓝的小蜡烛穿插在叶间。透过树叶可以看到几个玩偶,长得跟人一模一样——枞树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树顶上装着一颗硕大的金箔做成的星星。简直太美了,无与伦比的美。
“就等今晚啦!”大家不禁赞叹,“它肯定会光彩照人!”
“啊,”枞树心想,“但愿夜幕快快降临!快把蜡烛点起来吧!然后就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许森林里的其他树会过来看我!也许麻雀会来拍打窗玻璃!也许我会在这儿生根,穿着这身打扮度过冬天和夏天!”
他对这事简直再清楚不过了!可单单是憧憬,他都觉得不耐烦,于是背疼了起来,对树来说,就跟我们头疼一样。
蜡烛终于点亮了。多么明亮!多么灿烂!枞树激动得颤抖起来,弄得一支蜡烛把树叶都点着了,火苗蹿起来,亮丽极了。
“着火啦!救命啊!”小姐们惊叫起来,急忙把火扑灭。
这下枞树可不敢乱动了。瞧瞧这情形!为了保持美好的形象,他浑身不自在,被炫目的灯光闪得晕头转向。这时,两扇折门忽然一下打开了,一群孩子飞也似的冲进来,那阵势简直要把枞树掀个底朝天。随后,大人们镇定自若地走进来,这些小家伙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不过也就消停那么一小会儿,很快,孩子们开始大喊大叫,整个房间都回荡着他们的欢呼声;他们围着枞树跳起舞,把树上的礼物一个接一个地摘下来。
“他们这是在干吗?”枞树寻思着,“接下来会怎么样?”树上的蜡烛越烧越短,快要烧完的时候,蜡烛就被一支接着一支吹灭了。只待大人一点头,孩子们便对枞树展开了大扫荡。他们一拥而上,生拉硬拽,搞得树枝咔咔作响;要不是牢牢地插在木桶里,枞树怕是早就被掀翻在地了。
孩子们捧着各自的玩具到处蹦蹦跳跳。没有人注意到枞树,除了一位上了年纪的保姆,正朝树枝缝里张望。她只不过是为了检查一下,有没有落下一两颗无花果或者苹果。
“讲故事!讲故事!”孩子们嚷嚷着,把一位小个儿胖子拉到枞树这边。他往树底下一坐,说道:“现在我们坐在树荫里,小树也可以一起听故事了。不过呢,我只能讲一个故事,你们想听哪个:艾维·阿维的故事?还是那个滚下楼梯,但最终坐上王位、迎娶公主的丢丢球的故事?”
“艾维·阿维!”有人大声喊。“丢丢球!”另外几个又喊道。尖叫声吵闹声此起彼伏——唯独枞树沉默不语,他心想:“我不该跟他们一起闹吗?不该做点什么吗?”不过,他已经是其中一员了,该做的都做了。
于是小个儿胖子讲起了丢丢球的故事:他滚下了楼梯,又坐上了王位,并且娶到了公主。孩子们听完使劲拍手,边拍边喊:“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他们还想听听艾维·阿维,但是小个子只讲了丢丢球的故事。枞树一动不动地站着,陷入了沉思,森林里的鸟儿可从没讲过这样的事。“丢丢球滚下楼梯,却娶到了公主!没错!没错!这才是世道常情!”枞树这样想,并且深信不疑,因为讲这个故事的人长得真好看。“哎呀呀!谁知道呢,没准我也会滚下楼梯,然后娶一位公主呢!”枞树满心欢喜地盼望第二天的到来,期待再次戴上蜡烛、玩具、水果和金箔,美美地打扮一番。
“明天我一定不会乱动,”枞树心想,“我要尽情享受自己光鲜靓丽的样子。明天,我要再听一遍丢丢球的故事,也许还有艾维·阿维的故事呢。”他就这样陷入了沉思,一动不动地站了一整晚。
第二天一早,佣人们进来了。
“果然,美妙的一天又要开始了。”枞树心想。可佣人却把他拖出房间,又搬上阁楼,丢在了一个暗不透光的角落里。“这是怎么回事?”枞树不解,“我在这儿干吗呢?今天要听什么故事呢?”他倚着墙,浮想联翩。枞树有的是时间来思考,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根本没见着个人影;好不容易有人上来,也只是来挪开角落里的几只大箱子。枞树待在一个非常隐蔽的角落,似乎彻底被人遗忘了。
“现在是冬天了!”枞树想道,“土地冻得僵硬,还盖上了一层雪,人们没法把我种下去,所以才把我藏在这儿,等待春天的到来!多么体贴呀!这么说来,人们对我实在太好了!要是这儿不这么黑、不这么冷清就好了!连只野兔都没有。想当初在森林里,日子过得可惬意了,雪花飘落的时候,那只野兔一路蹦蹦跳跳的;是啊——就连他从我头顶跃过的时候也很有意思,可那时我并不知道享受。这儿实在是太冷清了!”
“吱吱!吱吱!”这时,一只小耗子从洞里探出他的小脑袋。接着又出来一只。他俩在枞树身上东嗅嗅,西闻闻,然后跑到树丛里窸窸窣窣地窜来窜去。
“哎呀冻死了,”其中一只小耗子说道,“要不是冷得要命,这儿还是挺舒服的,你说是不是呀,老枞树?”
“我哪里老了?”枞树说道,“比我年纪大的树可多了去了。”
“你从哪里来呀,”两只小耗子问道,“你会做什么?”他们实在按捺不住好奇。“跟我们讲讲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吧。你去过吗?听说那地方叫食品柜,架子上摆满了奶酪,顶上挂满了火腿。在那里可以就着烛光一圈一圈地跳舞,你要是瘦巴巴地进去,保证会肥嘟嘟地出来!”
“我没有听过这样的地方,”枞树回答,“但是我知道森林的模样,那里阳光和煦,鸟儿都是歌唱家。”于是他讲起了自己的童年,两只小耗子头一回听到这样的故事,边听边夸:
“哎呀,千真万确!你可真有见识!那时候一定很幸福吧!”
“我吗?”枞树仔细回想了一下,“是呀,确实算得上幸福的日子。”然后他又讲起平安夜的故事,讲起自己被蛋糕和蜡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样子。
“噢,”小耗子说道,“你的命可真好啊,老枞树!”
“我一点儿也不老,”枞树答道,“我是今年冬天才从森林里出来的,正当壮年,在同龄的树里还不算高呢。”
“你的故事真有意思!”两只小耗子说道。第二天夜里,他们带着另外四只小耗子来听枞树讲故事。枞树讲着讲着,过去的时光渐渐清晰起来,那时的日子好像还真算得上幸福快乐。“往日还将重现——还将重现。丢丢球滚下楼梯,还娶到了公主呢。”枞树想起森林里一棵漂亮的小桦树,对他来说,那就是一位美丽迷人的公主。
“丢丢球是谁?”小耗子问。于是枞树把这个故事完整地讲了一遍,他已经一字一句记得滚瓜烂熟了。小耗子听完,乐得一蹦三尺高,蹦到了树顶上。第三天夜里,又多了两只小耗子;到了礼拜天,甚至出现了两只大老鼠,他们认为这个故事并不好听,惹得小耗子挺不高兴;不过,小耗子也开始觉得枞树的故事没那么好玩了。
“你只会讲一个故事吗?”大老鼠问。
“我只知道这个,”枞树回答,“这是我在这辈子最幸福的夜晚听到的,尽管那时我没觉得多么幸福。”
“这故事很蹩脚。就不能讲个培根或者牛油蜡烛的故事吗?要么讲讲食品柜的故事?”
“不会。”枞树说。
“那么再见。”大老鼠说完便回家去了。
最后,小耗子们也走开了,枞树叹了口气:“唉,现在想想,那些油光发亮的小耗子坐在身边听我讲故事,也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现在连这点乐趣也没了。等我从这儿出去,一定要好好享福。”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一天早上,阁楼里不知怎的来了好几个人,又是收拾又是挪箱子的。他们把枞树拖出来,往地上狠狠一摔——摔得可疼了!接着有人把他拖到楼梯口,有阳光照射的地方。
“好日子又要开始啦。”枞树心想。他呼吸着新鲜空气,沐浴着第一缕阳光——转眼就到了外面的院子里。身旁的景致匆匆闪过,目不暇接,他都顾不上留心自己的模样。院子和一座花园毗邻,满园的鲜花早已盛开;娇嫩的玫瑰倚在栏杆上,芬芳四溢;几棵椴树也开满了花。一群燕子飞过,喊道:“快看!我丈夫来啦!”当然啦,她们不是在说枞树。
“接下来,我该好好享受生活了!”说着,枞树兴高采烈地展开枝条,哎呀,怎么变得又枯又黄!他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满是荨麻和野草的角落里,头顶仍旧挂着那颗金箔星星,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一群孩子正在院子里欢快地玩耍,他们曾在圣诞节围着枞树跳过舞,再次见到枞树都很兴奋。最小的那个立马跑过去,一把扯下了金色星星。
“快看!这棵又老又丑的圣诞树上有什么好东西!”他说着便一脚踏上树,把枝条踩得噼啪作响。
枞树无奈地注视着娇艳的花朵,注视着生机勃勃的花园,也注视着自己。他多么希望自己还待在阁楼的黑暗角落里,他想起了森林里的青春岁月,想起那个欢声笑语的平安夜,想起那群津津有味听他讲丢丢球的小耗子。
“完了——全完了!”可怜的枞树念念有词,“要是我能好好享受当初该多好!现在都完了,完了!”
花匠的儿子走上前来,把枞树劈成了碎块,然后点着了这一大堆柴火。木柴在酿酒的大铜锅下熊熊燃烧,伴随着深不见底的叹息!每一声叹息都像一发子弹,深沉地迸射出来。
男孩们继续在院子里嬉戏,最小的那个把金色星星佩在胸前,那是枞树在最幸福的那夜戴过的。然而,这一切都完了——枞树消失了,故事也讲完了,一切的一切都完了,毕竟,每个故事都有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