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她是那么容易就被感动的一个人,在她的生命中,任何一个对她好过,哪怕是很小的一件事,她都深深的名字,因为这些人的好,对她而言,是仅有的温暖。
最后老邹还是被请到了校长室,和秦如眷一同站着挨批后,还被扣了这个月的奖金,私立中学老师的工资,那都是冷不丁就会被扣掉的。
扣掉了两百块,加上之前垫的医药费秦如眷还没有还,一共都有五百块钱了,这是老邹半个月的工资了。
秦如眷内疚的低下头,她十分的不安,觉得自己给老邹丢脸了,她对不住老邹了。
老邹还硬着头皮在校长面前给秦如眷求情,他说了秦如眷的家庭状况,说了她生活的窘境,说她其实本质不坏,只是在那种环境下暗生的过度自我保护意识。
她就像是一株仙人掌,它的刺,只是为了保护自己,那软软的刺,真正的杀伤力又能有多大呢,只是为了警告周围的人不要招惹她,她多像一株有刺的植物。
最后,秦如眷是光荣的从记大过留校察看处分减轻处罚为回家反省一周,又是反省一周。在她内心,倒是希望这样,七天,她又有时间可以照顾秦荷,可以去纺织厂干活挣钱了,多好。
距离上一次回家反省,到学校屁股还没把板凳坐热,秦如眷又收拾着书包准备继续回家反省。老邹陪她一起穿过操场,许珠和许似年默默地跟在后面,曼青则是被一大群女孩像迎接英雄一样簇拥着哄着回了教室。
校花一哭,得多惊天动地。
老邹丝毫没有责怪秦如眷的意思,他看着秦如眷脚上开了口的球鞋,心里酸楚楚的,说:“你师娘给孩子买的皮鞋,有些大,回头去我办公室,我拿给你。孩子,你一定要坚强起来,要快乐起来,不然老师真不是滋味。”
那是一双怎样漂亮的红皮鞋,圆圆的鞋头,中间横着一个宽宽的带子,带子上有金色的向日葵形小扣子,秦如眷快乐的捧在怀里,几乎是连蹦带跳的回了家。
不舍得穿,一直都不舍得穿,总拿出来看看,后来离开昆山城,去了武汉,辗转又去了重庆,去了加州,她都带着这双鞋。尽管早已不和脚,却那么宝贝着。
后来她有能力,买各种昂贵且精致的鞋,她收藏在一个大大的鞋柜里,有超级华丽克里斯提·鲁布托的高跟红底鞋,她一眼那么喜欢,四百美元,她毫不犹豫就买下了。还有绣花的原创小靴子,翻毛牛皮的,鞋面上手工绣着红花绿叶的花。还有一些可爱的柔软布拖,上面有着蕾丝。
可这些鞋,至终都在搬来搬去的途中,忘记了带走或者就送人了,唯独那双有些劣质假皮的红皮鞋,她始终都带在身边。
她是念旧的人,也是如此的爱着许似年的,凡是她最心爱的,不管过去多久,她都不会变化。
然而在她失忆后,她漠然的看着那双红皮鞋,漠然的看着许似年,不记得他们背后的那些年华和光阴,许似年抱着红皮鞋放声大哭,他曾也是她心爱的宝贝。她像爱那双红皮鞋一样爱着许似年,不管走到哪里,眷念都带到哪里。
这双红皮鞋,其实是老邹偷偷从家里拿出来的,他偷了自己女儿的新鞋,送给了秦如眷,后来被老婆一顿臭骂。
那双鞋,总是能激励起秦如眷心底里的温暖,她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她拥有在这样家庭背景下成长磨练起来的坚强,隐忍,志气和奋斗。
所以很容易理解,为什么她在二十岁的那年,在同龄人还在向家里要钱上大学时,她不仅可以自己供自己念书,她还做到了年薪二十万。
她是成长在一个悲伤贫穷小背景家庭里的女孩,在邻居学校的口碑是坏女孩,当若干年后,关于她的好评如潮般出现在各大媒体和报道,很多人都羡慕秦荷,有这样女儿的母亲,该是何等的骄傲。
年少时,做过的那些错事,等成熟后,长大后,却成为你此生那么美好的念想,因为,你再也不能肆意的去做了。
甚至是偷吃邻家树上的枇杷,向说了自己母亲坏话的女人家院子里扔很多小石子,捉着一条大蚯蚓往蚂蚁窝里放,好像这些事,等秦如眷大了,就再也没敢做过了。
你是不是,也有很多年少时敢做的事,长大了反而不敢做了?
可你不得不承认,年轻的时候,经历过的苦难和贫穷,犯过的一些错事,等你多年后回想,你不会哭,你会微笑,那些,都是此生最宝贵的财富。
秦如眷总是相信,她的苦难,是她最富有的东西。
她总是在微笑,喜欢一切明耀的东西,比如天空,比如太阳,比如镜子,比如灯光。她没有一点阴暗和颓废,她总觉得自己在做自己喜欢的事,为自己活,为自己喜欢的人活,不为别的。
从小学到大学,所有的毕业照里,笑得最灿烂的那一个,一定是秦如眷。
在纺织厂里,她很善于学习,和那些年长的女工交流,食堂里的阿姨,倒很喜欢这个还在念书就出来做工的女孩,夸她有灵气悟性好,看她瘦,总是盛一大勺子的鸡肉放在秦如眷的饭盒里,她便带着回去给秦荷说。
秦荷的病越来越难控制,总是抱着一个小凳子在怀里,念着白哥,念得人心疼。秦如眷都不想念书了,她想挣钱给母亲看病,她想悉心的照顾母亲。
这急坏了一个人,许似年。
他几乎是整夜的睡不着,躺在床上为他的小爱人担忧,尽管秦如眷不承认他们的这个关系,可许似年认识她就是他的爱人,他的妻子,他从未想过会是别人。
如果将来娶得人不是秦如眷,那还结婚做什么!这是许似年写在日记里的话。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才能解决秦如眷的家庭问题,怎么可以帮助她,让她放心家里,继续念书,许似年厚着脸皮对梅凤说:“妈,你能不能别在爸豆腐坊忙了,你回来专职照顾秦姨吧,等我以后工作了,我算你工资。”
梅凤哭笑不得,指着许似年的头使劲一点,说:“你还是不是我儿子啊,我只见过儿子雇人照顾自己妈的,没见过雇自己妈去侍候别人妈!你缺心眼是吗?我们家这些年对秦荷母女照顾的还不够吗?你还要老妈怎么样?你真以为你妈我是慈善会主席啊!”
许似年没再说什么,此法行不通,他又生一计,虽然是抱着侥幸的心理,竟然真帮助了秦如眷,也是这件事,让许似年在秦如眷心里的地位,一下升华了起来。
他砸了自己和妹妹许珠从小就存放压岁钱零花钱的储蓄罐,数数,足足有两千多,这算是不笔不小的数目了,许珠说这将来是她的嫁妆,前提是她成功减肥嫁出去,否则这钱就用来她十八岁以后的抽脂手术费用。
许似年要拿着这笔钱,去做寻人启事的广告,寻找一个连全名都没有还是十七年前的一个男人,白哥。茫茫人海,他想到了报社,还有电台放电视剧时下面滚动的字幕。
只要找到了白哥,秦姨和秦如眷就有了依靠了。
秦姨痴痴的等了十七年,也许见到了白哥,病情就能好起来呢,这样秦如眷也有了自己的父亲,生活条件肯定能比原来好,能继续安心念书了。
许似年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储钱罐,往里面塞满了沙,差不多的重量,然后放在原处。他心想许珠,哥哥实在是很对不住你了,以后我加倍还你钱,现在救你嫂子要紧。
他骑着单车挨家的跑报社,然后登寻人启事,报社的工作人员让他写一个寻人启事的内容,姓名,年龄,人的外貌特征等,一个字要十块钱。
想了会儿,他写下这样的一段:
1980.火柴厂.白哥,秦荷在老戏院等你,不见不散。
年份算是一个字,一共是十八个字。
那时正风行着老电影《胭脂扣》,露天的戏院不厌其烦的放了很多遍。秦如眷也极爱看,看了那么多遍,她总是会哭,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秦荷,能等到她的白哥吗?
电影里的女鬼如花,为了寻找等待了十五年的十二少,也去报社里登广告,写的是:三三八一,我在老地方等你,如花。
许似年总觉得,秦荷像那如花,不同的是,秦荷还活着却疯了,即使她疯得连自己的女儿都认不出来了,可依然记得那个离开了她十七年的男人。
他仿照胭脂扣里的那般来写这个寻人启事,也是为了借着电影的风行,引起大家的重视,能够有认识白哥的人主动提供线索,如果白哥能自己看到,寻来,那便是更好了。
许似年天天都跑到院子里看门大爷的传达室里,放完学就去,梅姨还真就纳闷原来儿子最爱往秦如眷那跑,怎么变得爱往传达室老头那跑,一坐就是很晚。
传达室的大爷帮许似年保守着这个秘密,电话一连等了几天,都没有反映,许似年有些丧气了。就在他沮丧时,白哥没看到那寻人启事,梅凤却在看《烟雨蒙蒙》时看到了下面的那滚动条幕。
“咦,怎么秦荷的事都登上了电视了,谁这么好心,如眷是没有这钱的。”梅凤自言自语。
“妈,兴许这世界上又多了个像你一样关心秦姨家的善良人,不管是谁,咱们都为秦姨高兴,希望如眷的爸爸真的能找来。”许珠嗑着瓜子说。
梅凤仔细一看,哎,这电话号码怎么越看越熟悉,这不是咱院子门卫室的号码嘛。
她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说:“我说这小子怎么回心转意,天天往传达室跑,还说是和大爷讨论历史,搞半天他是去做好人好事去了,这钱他哪来的,看我怎么拷问他!”
许珠瞪大了眼睛,将手中的瓜子赶紧扔到一遍,抖着手指喊道:“我的嫁妆,我的嫁妆,我哥一定是偷了我的嫁妆。”说完就奔去储钱罐。
掂掂,比以前还重了一点,许珠的心才落了地,再抖抖,细沙就从底下的封口缝处落了下来,越抖的力大沙就漏的越多,最后漏了地上一层细沙。许珠哼哼着就哭了出来,敢情她装了她这么多年压岁钱的储蓄罐,一时间变成了沙漏。
那时的许珠,一心就想着减肥,这钱,她打算存到自己大了,要是瘦不下来,就去做吸脂手术,瘦下来,就做嫁妆。她暗恋着班上的一个男孩,叫马卫,个子不高,瘦瘦的,足球踢得相当棒。
她多想瘦下来,像班上那些瘦瘦美丽的女生一样,穿着红色的背心和短裙,手上挥舞着彩条,站在操场上跳着啦啦操,在马卫踢球时为马卫加油喝彩呐喊助威。
可许似年,这个哥哥竟然把钱都掉包成了沙子,连商量都不和她商量一下,许珠哭啊哭啊,哭自己怎么有这么个同胞哥哥,重色轻妹,要老婆不要妹妹,要异性没人性。
也是那晚,许似年在传达室,接到了电话,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白哥本人,他嗓音低沉,男人味十足,他说他叫白正明,正是十七年和秦荷在一起的白哥,因为火柴厂倒闭,就离开了昆山。
白正明以为自己离开了昆山,那一段风花雪月,你侬我侬,也就完结了,他不再是大老板,他无颜见秦荷。旧时有钱人和女戏子的感情,哪敌得过世事变迁。
只是没想到。时隔多年,秦荷还惦记着他,偶然见到报纸,看到那个寻人启事,十七年的那段往事,一跳一跳的都从尘封的光阴里蹦了出来。
许似年告诉白正名,秦荷不仅还对他一往情深,还给他生了一个女儿。
电话的那头,安静了一会儿,就听到白哥的低泣,他在想,这些年,一个过气靠人救济的戏子带着一个女儿生活,是多么的艰难。
许似年没有告诉他,秦荷因为他的离开,过度的思念和绝望,已经疯了。
白正明说他明天就开车来昆山,他迫不及待地要见她们母女两个。许似年说了具体的地址,既然说开车来,说明白哥的经济水平应该是不错的,许似年想,这下秦如眷和秦姨是有靠山了。
挂了电话,许似年就赶快跑去了秦如眷的家,秦如眷正在喂秦荷饭吃,像是妈妈在照顾年幼的女儿一般,许似年从秦如眷手上拿过碗,说:“你去吃饭吧,我来喂秦姨饭吃。”
桌上就一个菜,大白菜。
那些日子,秦如眷吃了多少棵大白菜,是数也数不清,总觉得是大白菜养活了她,她后来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却念念不忘酸辣大白菜的味。
年少时的那些悲喜,总静静地长在我们的记忆里,那味道,那心境,从未变过。
秦如眷端着碗坐在一边,吃着大白菜和米饭,吃得很香,吃几口,就看看秦荷和许似年,微笑,抬手将秦荷唇边粘着的米饭弹掉。
她的眼睛里,总是有一种永不暗淡的光芒,那种光芒,能抵达人心,让懂得她的人相信她能够担当能够支撑面对的所有不幸。
从不流露太多的悲伤,总告诉自己,我现在很好,有饭吃,有衣穿,有书念,有母亲在身边,还可以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同龄人在玩乐的时候,她已经会独立的养活自己,会做饭,会洗衣服,做所有的家务。
她很会做红烧鸡,虽然家里很少会破费买鸡吃,可她偶尔做的鸡特别香。
那是一种在绝境里,野生独活的女子,她就像是野草一样,春风吹又生,打不垮也磨不灭,敢于担当。即使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她依然微笑告诉自己,我很好,我还有爱在心间。
她有自己的梦想,她喜欢画画,无聊的时候就拿着笔在纸上画画写写,买不起油彩画笔,可是铅笔也一样可以画出美丽的画面。只要自己喜欢,其他的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不管怎么样的苦难和折磨,始终要对自己说,我来到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受苦来的,不是享福,人生不要抱着享乐去生活,那样,反而不会享乐到什么。
许似年喂了秦荷两碗饭,秦荷吃饱了饭,自己唱着谁也听不懂的唱词,抱着个小板凳,就歪在床上睡了。秦如眷拿着小被子给母亲盖好,用毛巾把母亲脸擦了一遍,这才坐下。
“你还不回去,等会梅姨又要满世界的找你了。”秦如眷说。
“没事,她不会说我什么,我来是想跟你说件事,可怕秦姨听到了要闹腾,因为这事关系到一个人——白哥。就是你的生父。”许似年考虑再三说。
秦如眷将手中的碗一推,别过脸,说:“你没事提他做什么,他不是我生父,我没父亲,以后别提了,提一次我揍你一次!”她吓唬着许似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