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封弼马温

孙悟空闹龙宫闹冥府的结果是龙王和冥王告到玉帝那儿了。

龙王告：花果山孙悟空“强坐水宅，索兵器”，“要披挂”，搞得“南海龙战战兢兢，西海龙凄凄惨惨，北海龙缩首归降，臣敖广舒身下拜，献神珍之铁棒，凤翅之金冠，与那锁子甲、步云履，以礼送出。他仍弄武艺，显神通，但云‘聒噪！聒噪！’……恩乞天兵，收此妖孽，庶使海岳清宁……”

冥王告：花果山孙悟空“打绝九幽鬼使”，“惊伤十代慈王”，“大闹森罗，强销名号……伏乞调遣神兵，收降此妖，整理阴阳，永安地府”。

平心而论，龙王、冥王该不该告？该告。告得有没有道理？有。龙王、冥王奏本，对孙悟空的所作所为有无夸大造谣、栽赃陷害？一概没有。龙王奏表对孙悟空的描述堪称生动传神。

如果说孙悟空到龙宫仅犯个“抢”字，无非是龙王丢了些财物，可置而不论；那么，闹地府，却是对传统秩序的极大破坏，玉帝不能不管。然而他刚想出手，天宫怀柔派出来掣肘了。

人神一理。人世间出现造反者时，台阁重臣总会出现两派意见，一曰“胡萝卜派”，一曰“大棒派”。《西游记》天宫像世间朝廷倒影，也有两派。太白金星是“胡萝卜派”领军人物。他建议玉帝降一道招安圣旨，把孙悟空招来上界，“授他一个大小官职，与他籍名在箓，拘束此间；若受天命，再后升赏；若违天命，就此擒拿。一则不动众劳师，二则收仙有道也”。这是息事宁人的办法，玉帝照单全收。看来此翁得过且过，不那么奋发有为，并不管他治下的秩序有没有受到破坏。

太白金星到花果山，受到美猴王热诚欢迎。“多感老星降临”，安排筵宴款待，“承光顾！”喜气洋洋，谦逊和气。这是干么呢？美猴王如此见不得世面，一个可能的天宫官职，就把美猴王收拾啦？孙悟空“强烈的叛逆精神”哪儿去了？看来美猴王未能免俗，有点儿“官本位”，想到天上弄他个师长旅长干干。其实这完全符合社会上绝大部分人的心理。就以曾号称“清水衙门”却免不了浑水一潭的现今高校而论，做什么也不如做官。一做官，科研项目也有了，科研奖励也有了，职称也有了，没带过硕士研究生却可以带博士研究生，不教书照样弄他个全国优秀教师荣誉。以今视古，孙悟空的心理完全可以理解。第三回回末诗透露了孙悟空确实想当官的心思：

高迁上品天仙位，名列云班宝箓中。

美猴王进入南天门，宛如几百年后“刘姥姥进大观园”：

天宫异物般般有，世上如他件件无。

金阙银銮并紫府，琪花瑶草暨琼葩。

南天门用宝玉砌成，进入天门，几根大柱上缠绕着金鳞耀日的赤须龙，长桥上盘旋着彩羽凌空的丹顶凤；三十三座天宫吞金隐兽，七十二重宫殿列玉麒麟；寿星台上有千年不谢的名花，炼丹炉旁有万载常青的瑞草；星辰灿烂，金碧辉煌。来到灵霄宝殿，金钉攒玉户，彩凤舞朱门，天妃悬掌扇，玉女捧仙巾……玉帝的排场，花果山水帘洞实在没任何可比性。

孙悟空见玉帝的应答，被许多研究者说成是桀骜不驯的造反精神。其实，当孙悟空在南天门遇到阻碍时，曾对太白金星说：“你说奉玉帝招安旨意来请”，很明确，他是接受“招安”，来见玉帝求官的，哪还说得上什么造反精神？孙悟空见玉帝还颇有涵养哩：

太白金星领着美猴王，到于灵霄宝殿外，不等宣诏，直至御前，朝上礼拜。悟空挺身在旁，且不朝礼，但侧耳以听金星启奏。金星启道：“臣领圣旨，已宣妖仙到了。”玉帝垂帘问曰：“那个是妖仙？”悟空却才躬身答应道：“老孙便是。”仙卿们都大惊失色道：“这个野猴！怎么不拜伏参见，辄敢这等答应道‘老孙便是！’却该死了，该死了！”玉帝传旨道：“那孙悟空乃下界妖仙，初得人身，不知朝礼，且姑恕罪。”众仙卿叫声：“谢恩！”猴王却才朝上唱个大喏。

为什么说孙悟空见玉帝颇有涵养？那得和见冥王比。当初十殿冥王恭称他“上仙”，他照样拿着大棒奔主位坐；玉帝随着金星叫他“妖仙”，在“仙”字前加个“妖”字，分明是蔑视性称呼，他却忍住了，老老实实站在玉阶下，且在回答玉帝“那个是妖仙”时“躬身答应”。众仙卿对“老孙便是”大惊小怪，其实孙悟空能躬身回答，已太不容易！孙悟空对冥王和玉帝为什么如此不同？因为求人低三分。对冥王，他必须拼命，否则就没命；对玉帝，他来求官。要不人们总说，凡是头脑中有了“名利”二字，任何人难免会直不起腰呢？按照孙悟空森罗殿的蛮悍作风，叫他“野猴”的众仙卿早该打成肉酱。孙悟空非但没挥舞金箍棒，还在众仙卿“胁持”下向玉帝唱个大喏。为什么？因为有乌纱帽的诱惑。“唱喏”是自己满意、向对方表示感谢的动作，即一边弯着腰拱手作揖一边嘴里说着“是”或“喏”，“唱个大喏”或“唱个肥喏”，就是腰弯得很低，感谢的声音很大。

孙悟空见玉帝求官，太有趣，也太有现实性了。

玉帝给孙悟空封的官，地球人都知道，叫“弼马温”。

对应明代官场，弼马温对应御马监。是多大的官儿？

正四品，相当于知府，相当高级、风光、有权势的官儿。

明代宦官专权，二十四衙门中，司礼监和御马监最有权势。司礼监代皇帝审批内阁奏章，与内阁同掌机要，人称“内相”；御马监与兵部共执兵权，有内廷“枢府”之称。御马监还管理皇家草场、皇庄，与户部分理财政，成为明朝廷实际“内当家”。后世称为特务组织的两厂之西厂，也由御马监提督，与司礼监提督的东厂分庭抗礼，占国家安全局半壁江山。御马监统领的禁兵在禁军中的地位也很重要。明代正德时的兵部尚书许进曾说：“名虽养马，实为禁兵，防奸御侮，关系重大。”2013年南京天隆寺内挖出明南京御马监太监黄海的墓志铭。黄海以八十二岁高龄出任南京御马监，可见“御马监”多么重要。

按说，玉帝将一只野猴封个御马监，就像未参加过从秀才到举人到进士的科举考试，更没经过吏部铨选的白衣书生突然被任命做知府，简直一步登天啦。

然而现实中权势熏天的御马监被小说家调侃性消解变异了。

《西游记》第七回，玉帝向如来解释孙悟空为什么大闹天宫时提到：他给孙悟空封的官是“御马监弼马温”，明代四品官名“御马监”直接出现，为什么玉帝还要叠屋架床，在“御马监”之后加上个“弼马温”作为孙悟空的正式封号？因为，吴承恩诚心拿美猴王开涮！

“弼马温”谐音“避马瘟”。中国古代早就有在马厩养猴的传统，北魏贾思勰在《齐民要术》中说：“常系猕猴于马坊，令马不畏避恶，息百病也。”明代李明珍《百草纲目》：“马厩畜母猴避马瘟疫。”有记载具体操作是：养马人用母猴经血拌到草料中，可以避马瘟。天生石猴、天然无性的孙悟空居然跟母猴经血混为一谈，岂不令人笑倒？玉帝派孙悟空做弼马温简直是耍猴！

孙悟空做弼马温却做得兢兢业业。他会了监丞、监副、典簿、力士等大小官员，“查明御马监事务”，请注意：明代正版官职“御马监”明确出现。孙悟空把御马监管理得井井有条：

这猴王查了文簿，点明了马数。本监中典簿管征备草料；力士官管刷洗马匹、扎草、饮水、煮料；监丞、监副辅佐催办；弼马（温）昼夜不睡，滋养马匹。日间舞弄犹可，夜间看管殷勤：但是马睡的，赶起来吃草；走的捉将来靠槽。那些天马见了他，泯耳攒蹄，都养得肉肥膘满。

谁能说孙悟空不尽职、不敬业？他都日以继夜、自动二十四小时值班啦。这说明刚到天宫的孙悟空还是想做个“好官”，如果这个官足够大的话。当孙悟空知道“弼马温”根本就没有品，“未入流”，马养得成功时，只得个“好”字，养不好时还要罚赎问罪，立即“心头火起，咬牙大怒”：

这般藐视老孙！老孙在那花果山，称王称祖，怎么哄我来替他养马？养马者，乃后生小辈，下贱之役，岂是待我的？不做他！不做他！我将去也！

这半个月孙悟空明明正儿八经、相当专业地给玉帝养马，怎么养马忽然变成“后生小辈，下贱之役”啦？就是因为孙悟空初到任不知自己是什么级别，“只在御马监中玩耍”，待他知道弼马温根本算不上什么官时，立即火冒三丈，推倒正在宴请他的案子，掣出如意金箍棒，一路打出南天门去了。

孙悟空反出天宫是因为“造反精神”？非也，是嫌官小。

从此，“弼马温”三字成为孙悟空心中永远的痛。

就像阿Q因为癞痢头，忌讳说“疤”说“光”说“亮”，孙悟空最讨厌别人揪“弼马温”的小辫子。西天取经路上，只要出现“弼马温”三字，必然伴随一段又一段令人喷饭的情节。

各路妖魔知道什么话最能伤害美猴王自尊心：只要提“弼马温”，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肯定惹得孙悟空暴跳如雷！

愚笨如猪八戒，也知道什么话最能戳痛美猴王的神经：当他需要孙悟空出力帮忙救援时，一口一个“猴哥”；当他需要贬低、耍笑、惹恼孙悟空时，就叫“弼马温”。孙悟空气急败坏，猪八戒开心不已，屡试不爽。

而各路有正经脾气的神仙，如龙王、寿星等，总用“大圣”客气地尊称孙悟空。

妙哉！神魔小说跟人情小说一样，也是好言一句三冬暖，歹话一句六月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