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后战后”时期的精神史寓言:村上春树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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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高度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神话

——村上春树的身体写作

20世纪70年代是战后日本社会的转型期。随着跻身高度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行列,日本社会被冠之以“信息社会”、“后工业社会”、“消费社会”、“高度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等头衔。透过这些不同角度的命名,究其实质,有研究者指出,日本社会进入了信息化、符号化的“虚拟(构)时代”大澤真幸:“虚構の時代の果て—オウムと世界最終戦争”,筑摩書房1996年版,第38頁。。“虚拟时代”的黄金期当属20世纪80年代,而1983年东京迪士尼乐园的盛大开园被公认为是这一时代的象征物。所谓“虚拟”与理想截然不同,理想是在与现实的因果联系中依据现实可以预期的可能世界,虚拟是与现实没有任何关联的可能世界。如同我们置身于迪士尼乐园,目之所及,是一个完全与现实割断的虚构空间。“虚拟时代”在日本年轻一代的代表就是出现于80年代后半期的被称为“宅男宅女”的“新人类”,他们不受特定理想和思想的束缚,根据时尚趣味,将自己的生活聚焦于科幻、动漫、电脑、电视游戏、偶像歌手,狂热地沉溺其中,他们不仅把这些虚拟世界看作是超出了现实的“真实”存在,而且将之视为是自己的生存状态。对于现实世界,充满了恐惧或难以忍受的感觉。

生于1949年的村上春树亲身经历了“反安保斗争”和1968年的“全共斗”“全共斗”是“全国学生共同斗争会议”的简称。1968年至1969年日本学生在中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法国巴黎“五月革命”的影响下,围绕着大学自治和反对大学与国家强权发生关联等问题而爆发的席卷全日本的学生运动。从日本大学和东京大学开始,在大学校园设置路障堡垒,将大学暂时改变为“解放区”,1970年前后,“全共斗”运动走向溃败和解体,日本逐步进入和平稳定的经济高速发展期。学生运动,运动中大学生们怀抱着对革命赤诚的幻想与热情,反对日美安保条约,要求归还冲绳,反对越南战争,村上也曾热血沸腾,然而随着学生运动的溃败,他更多品尝到的是“理想时代向虚拟时代转换”、“现实性丧失”的苦涩滋味。对此村上回忆说:“想想1968年到1979年的学生运动,以个人的身份来参与些什么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课题。那时候其实也没什么清晰的政治意图,但是到了要找出一个方法论,来解决如何联系这些不一定清晰的意图时,就毫无选择了。我觉得那真是个悲剧。其实那个时代对于我们这个年代的人是参与和联系的时代。但是仅仅为了必须被砸烂而去砸烂,从那一瞬间起就转变成了分离和互不干预。我觉得这不光是我,也是跟我相同的整个年代的人所共有的问题。”〔日〕河合隼雄、村上春树:《村上春树,去见河合隼雄》,吕千舒译,旭子校,东方出版中心2011年版,第5页。这一问题作为村上的创伤记忆永久性地保存了下来,并成为村上思索世界、讲述世界的原点。

三浦雅士在《村上春树和当今时代》中说,“无论是个人的资质,还是他的思想使然,村上总是将现代人对世界的疏离感作为小说的主题。这一主题也即是对于现实不能作为现实来把握之病,是不能与他者之心相沟通之病,同时这也是自己对自己不能实感之病,是关乎自我之病。同时这病还带来一种优雅,它浸润了村上的文体,形成轻快与暗郁的结合体,直接归结为主题。主题与文体是密切相关的。”三浦雅士:「村上春樹とこの時代の倫理」,“群像 日本の作家26 村上春樹”,小学館1997年版,第43頁。村上讲述的是都市青年男女的时代病:在现代大都市从事着时尚职业,光鲜生活的背后却有着一种无法摆脱的被格式化的宿命,在尽享都市自由的时刻,却体味着“不为任何人所认识”、“和任何人都没有关联”的孤独,于是内心深处时时在追问“我是谁”、“我现在在哪里”、“我哪里也到达不了”。当心灵茫然若失之时,在村上看来,唯有身体才是心灵的土壤,才是自己唯一的皈依之所。

村上对身体的呈现绝非偶然,而是作家创作的自觉,他直言自己的写作就是“身体写作”,他在《当我跑步时 我谈些什么》中说:“我是那种通过有血有肉的身体,通过伸手可触的材料,才能明确认识事物的人。不论做什么,只有将其转换为肉眼可见的形态,我方能领会。说我是知识分子,不如说是一个物质结构的人。诚然,我也有些许理解力,大概有。如果连一丝一毫也无,恐怕怎么也写不出小说来。然而我不是以在脑子里构建理论和逻辑为生的类型,也不是以思辨为燃料向前行进的类型,毋宁说是给予身体现实的负荷,让肌肉发出呻吟(某些时候是悲鸣),来提升理解的深度,才勉强‘心领神会’的一类。毋庸赘言,这样拾阶而上,循序渐进地得出结论,势必花费时间,也需花费精力。若费时过多,待到终于心领神会,恐怕已为时过晚,时过境迁。然而这也无可奈何。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日〕村上春树:《当我谈跑步时 我谈些什么》,施小炜译,南海出版公司2009年版,第27页。走入村上春树的文学世界,我们就会有这样一种强烈的印象,即它们几乎都是关于身体问题的。“身体”是村上思考“世界问题”的发端,“世界问题”也逐一展现在身体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