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高度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神话
——村上春树的身体写作
20世纪70年代是战后日本社会的转型期。随着跻身高度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行列,日本社会被冠之以“信息社会”、“后工业社会”、“消费社会”、“高度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等头衔。透过这些不同角度的命名,究其实质,有研究者指出,日本社会进入了信息化、符号化的“虚拟(构)时代”。“虚拟时代”的黄金期当属20世纪80年代,而1983年东京迪士尼乐园的盛大开园被公认为是这一时代的象征物。所谓“虚拟”与理想截然不同,理想是在与现实的因果联系中依据现实可以预期的可能世界,虚拟是与现实没有任何关联的可能世界。如同我们置身于迪士尼乐园,目之所及,是一个完全与现实割断的虚构空间。“虚拟时代”在日本年轻一代的代表就是出现于80年代后半期的被称为“宅男宅女”的“新人类”,他们不受特定理想和思想的束缚,根据时尚趣味,将自己的生活聚焦于科幻、动漫、电脑、电视游戏、偶像歌手,狂热地沉溺其中,他们不仅把这些虚拟世界看作是超出了现实的“真实”存在,而且将之视为是自己的生存状态。对于现实世界,充满了恐惧或难以忍受的感觉。
生于1949年的村上春树亲身经历了“反安保斗争”和1968年的“全共斗”学生运动,运动中大学生们怀抱着对革命赤诚的幻想与热情,反对日美安保条约,要求归还冲绳,反对越南战争,村上也曾热血沸腾,然而随着学生运动的溃败,他更多品尝到的是“理想时代向虚拟时代转换”、“现实性丧失”的苦涩滋味。对此村上回忆说:“想想1968年到1979年的学生运动,以个人的身份来参与些什么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课题。那时候其实也没什么清晰的政治意图,但是到了要找出一个方法论,来解决如何联系这些不一定清晰的意图时,就毫无选择了。我觉得那真是个悲剧。其实那个时代对于我们这个年代的人是参与和联系的时代。但是仅仅为了必须被砸烂而去砸烂,从那一瞬间起就转变成了分离和互不干预。我觉得这不光是我,也是跟我相同的整个年代的人所共有的问题。”这一问题作为村上的创伤记忆永久性地保存了下来,并成为村上思索世界、讲述世界的原点。
三浦雅士在《村上春树和当今时代》中说,“无论是个人的资质,还是他的思想使然,村上总是将现代人对世界的疏离感作为小说的主题。这一主题也即是对于现实不能作为现实来把握之病,是不能与他者之心相沟通之病,同时这也是自己对自己不能实感之病,是关乎自我之病。同时这病还带来一种优雅,它浸润了村上的文体,形成轻快与暗郁的结合体,直接归结为主题。主题与文体是密切相关的。”村上讲述的是都市青年男女的时代病:在现代大都市从事着时尚职业,光鲜生活的背后却有着一种无法摆脱的被格式化的宿命,在尽享都市自由的时刻,却体味着“不为任何人所认识”、“和任何人都没有关联”的孤独,于是内心深处时时在追问“我是谁”、“我现在在哪里”、“我哪里也到达不了”。当心灵茫然若失之时,在村上看来,唯有身体才是心灵的土壤,才是自己唯一的皈依之所。
村上对身体的呈现绝非偶然,而是作家创作的自觉,他直言自己的写作就是“身体写作”,他在《当我跑步时 我谈些什么》中说:“我是那种通过有血有肉的身体,通过伸手可触的材料,才能明确认识事物的人。不论做什么,只有将其转换为肉眼可见的形态,我方能领会。说我是知识分子,不如说是一个物质结构的人。诚然,我也有些许理解力,大概有。如果连一丝一毫也无,恐怕怎么也写不出小说来。然而我不是以在脑子里构建理论和逻辑为生的类型,也不是以思辨为燃料向前行进的类型,毋宁说是给予身体现实的负荷,让肌肉发出呻吟(某些时候是悲鸣),来提升理解的深度,才勉强‘心领神会’的一类。毋庸赘言,这样拾阶而上,循序渐进地得出结论,势必花费时间,也需花费精力。若费时过多,待到终于心领神会,恐怕已为时过晚,时过境迁。然而这也无可奈何。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走入村上春树的文学世界,我们就会有这样一种强烈的印象,即它们几乎都是关于身体问题的。“身体”是村上思考“世界问题”的发端,“世界问题”也逐一展现在身体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