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唐代史家李延寿在他所编撰的《北史》中提出:从上古以来,不断有各游牧部族相继兴起,称雄于中国北方。对这些部族应当采取什么样的政策,中原王朝的官员们或主张怀柔,或主张采取军事打击。但是这些部族与中原政权的关系如何,主要视其本身力量的强弱而定。当其强盛的时候,常常出兵寇掠中原王朝;而当其势力衰弱时,则转为款塞依附。
除去其中带有强烈意识形态色彩的因素,李延寿的这段议论相当深刻地指出了两个相当重要的事实。第一,北方游牧民族相继称雄,“互为君长”,是以族群之间的力量对比为前提的。一个部族取代另一个部族成为新的草原霸主,只要更加强大有力,而并不需要将原先的统治部族完全消灭。故而,实际上各游牧民族之间存在一种互相包容的关系,每一个大游牧政权之下,除统治部族之外,还包含了很多其他不同的民族在内。因此,不难想象各民族之间在文化、经济等方面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一个方面,可以理解为游牧世界内部族群力量的循环竞争发展。第二,就地缘关系来看,草原政权与中原政权的关系,同样也遵循着实力原则。双方是友好还是敌对关系,很大程度取决于彼此间力量的对比。中原士人乃至于帝王一再强调的内修其政、外服四夷的主张,实际上也就是发展壮大自身实力,从而谋求并保持双方的力量平衡,甚至于是形成新的、有利于自身的力量制衡。就此而言,则可以理解为游牧世界与农耕世界的地缘政治平衡的循环竞争发展。这两个方面,对于我们理解古代游牧世界本身,以及游牧世界与农耕世界的关系,是相当重要的。
需要说明的是,人们现在了解中国北方少数民族历史,很大程度上是来自于汉族或其他民族的记录。这些记录的形成,一般说来是相当复杂的。其中,既包含一部分事实的成分,也会夹杂民族的口传故事,还有叙述和记录者的理解与再加工。叙述者与记录者对于信息的保存,很大程度上还受其本身知识和价值观念的影响。在对异民族的文化书写方面,古人和今人一样,都不免带有无法完全克服的偏见。只不过,现代人或许对这种偏见有某种“自觉”,而古人则觉得理所当然。因此,能够多大程度上对这些记录的三个层次进行剥离,不仅仅是技术操作问题,更是处于理论上无法克服的循环悖论的尴尬境地。所以,那种宣称自己掌握“真实历史”的独断论式豪言壮语,无非是痴人呓语。我们所能谈论的,仅仅只是文本建构或再建构的“历史”。
正是由于周边少数民族政权与中原王朝的关系密切,而这些民族本身又鲜有历史记录保存下来,因此叙述他们的历史不得不放在与中原王朝的关系中来展开。这也就是这本小书要以中原王朝的年代框架来叙述的缘由。少数民族历史资料的先天不足,也不全然都是坏事。这种缺憾反过来至少在两方面是有益的。其一,它使我们不得不从更为宏观的地区视野来观察历史,而不是孤立地去看一个民族、一个政权的兴亡;其二,它使我们看到各民族、各文化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互动。而这些,在我个人看来,才是历史最引人入胜、最具魅力和挑战性的地方。
大概六七年前,适遭桥下据屐之厄。先前素未谋面的余太山先生不仅多方热心襄助,还给了一个机会,命我写一本通俗的小书。我深知学植浅薄,无力写出像样的东西,但既是师长的盛意,便硬着头皮应承下来。花了几个月工夫写出稿子,出版却遇到了麻烦。一放几年,也就淡忘了。去年秋冬,余先生计划要编一套丛书,我又把这个旧稿翻出来凑数,利用几个月的时间,零零星星地做了一些补充修改,把近年的一些思考和理解加了进去,成为现在这个样子,诚惶诚恐地拿出来。
我个人感觉,写通俗的小书要比写学术论著还难。把复杂烦琐的学术内容变成通俗易懂的读物,需要良好的语言驾驭能力和相当的学术素养。写研究论著,面对是的同行专家,很多东西是大家所熟知的,不用多费笔墨,比较好办。写通俗小书,中间还多一道化专业为简易的工序,讲多了累赘拖沓,说少了大家看不明白,掌握火候不容易。更麻烦的是,通俗不等于庸俗。想写清楚、说明白,研究得不深不透,不行。研究不深入、无所得,写出来的东西,不是杂菜拼盘,就是“大话西游”。可这两种素养偏偏都是我所缺乏的,要写好,实在没信心,只能是勉力而为。不过,不管菜做得是否色香味俱全,但毕竟算是掌勺人一点小小的诚意。我更希望借此向那些无私帮助过我的师友们,致以最衷心的谢忱!
陈凌
2009年5月识于京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