励耘语言学刊(2018年第1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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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黄之學研究(紀念黄侃先生130周年誕辰國際學術研討會文章2017年10月22—23日,紀念黄侃先生130周年誕辰國際學術研討會在武漢大學召开。本欄遴選研討會發言文章數篇發表,以飨讀者。

章黄學派的特色及在臺灣的發展

竺家寧

(政治大學中文系、東吴大學中文系)

提要:黄季剛先生是章黄學派的核心,學派的發揚光大,由黄季剛先生奠定了基礎,對後世學術界的影響十分巨大,直到今天,在海峽兩岸,都有衆多的門生後人,在這個學派的基礎上,發揚光大。如果我們觀察一下從章太炎到黄季剛,他們的學術表現,並不是如一般想象的這樣停滯與保守,相反的,章黄之學具有不斷創新的精神,學生可以改變老師的説法,自己的研究也不斷地在革新,晚年不同於早年,黄季剛先生改章太炎的古韻部二分法爲三分法,改章太炎的古韻23部爲28部,章黄的精神以今日之我,勇於批判昨日之我,這樣學術才能欣欣向榮,充滿旺盛的生機,不致枯竭消亡。從這裏我們看到了章黄學派的精神所在,就是不斷的更新,不斷的創造,不斷的發展,這才是章黄學派的重要特色。臺灣地區章黄弟子衆多,但是對章黄精神的理解狀况未必相同,本文嘗試把臺灣這方面的重要傳承與發展,做一個簡單的介紹,特别是林景伊先生、高仲華先生、潘石禪先生、陳伯元先生,幾位前輩大師對章黄學説的闡揚,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在我們紀念黄季剛先生的會議中,希望藉本文來瞭解這幾位先輩在黄季剛先生學術成就上的傳承,也希望藉本文來表達對這幾位先輩的追念。

關鍵詞:黄季剛;林景伊;高仲華;潘石禪;陳伯元;章黄學派

一、前言

黄季剛先生是章黄學派的核心,學派的發揚光大,由黄季剛先生奠定了基礎,對後世學術界的影響十分巨大,直到今天,在海峽兩岸,都有衆多的門生後人,在這個學派的基礎上,發揚光大。學術界也有人以爲章黄學派,趨向於保守,更重視傳述師説,沿襲前人的看法,門弟子往往獨守師説,不敢逾越,被局限在“本師之説是也”的格局當中。如果我們觀察一下從章太炎到黄季剛,他們的學術表現,並不是如一般想像的這樣停滯與保守,相反的,章黄之學具有不斷創新的精神,學生可以改變老師的説法,自己的研究也不斷的在革新,晚年不同於早年。例如,上古音的韻部,章太炎在清儒的基礎上,繼續更新,獨創了隊部,從王念孫、江有誥的22部,發展到23部。黄季剛又在其老師章太炎的基礎上,由古韻的陰陽二分法,更新爲陰陽入三分法,這是一個巨大的更新,改變了老師對古韻分類的基本思維。於是,黄季剛先生創立了古韻28部。然而,黄季剛先生的晚年,又繼續把古韻部更新爲30部。從這裏我們看到了章黄學派的精神所在,就是不斷的更新,不斷的創造,不斷的發展,這才是章黄學派的重要特色。

臺灣地區章黄弟子衆多,但是對章黄精神的理解狀况未必相同,本文嘗試把臺灣這方面的重要傳承與發展,做一個簡單的介紹,特别是林景伊先生、潘石禪先生、陳伯元先生,幾位前輩大師對章黄學説的闡揚,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在我們紀念黄季剛先生的會議中,希望藉本文來瞭解這幾位先輩在黄季剛先生學術成就上的傳承,也希望藉本文來表達對這幾位先輩的追念。

二、章黄學説的特色

章黄學門弟子撰寫論文,最常見的就是通篇使用“本師曰……本師之説是也”的表述方式,努力的來爲前人説話,發揚師説。尊師重道,是正確的,但這樣的思維,終究難免成爲前人的影子,重複過去的研究成果,而不是把各種學術觀點拿來重新檢驗,進行不斷的修整與補充。章黄本身未必贊成這樣的做法。唯有青出於藍,學術才能不斷的繁榮滋長,使舊枝萌發出新芽來。回顧千百年來的語言文字學研究,不就是在這樣的努力下,一棒接一棒,而有今天的輝煌成果嗎?不斷的更新,前修未密,後出轉精,才是章黄學説的真正精神。

臺灣的章黄學派,正是朝這個方向努力,取得了可觀的成果。我們介紹幾位代表性的學者,藉以反映臺灣地區在這個學派的努力下,有哪些具體的發展。

臺灣地區的章黄之學由高明、林尹、潘重規三先生繼承發展,高明規劃設立了政大中文所、林尹規劃設立了師大國文所、潘重規規劃設立了文化大學中文所。他們都是黄侃(季剛)先生的弟子,號稱“民國三先生”。臺灣地區的章黄弟子都出自他們的門下。

三、臺師大林景伊先生對章黄學説的傳承

1970年,筆者進入臺師大國文研究所修讀碩士,即追隨景伊先生學習聲韻、文字和訓詁之學。後來考入中國文化大學博士班,景伊先生擔任我的博士論文導師。

林尹(1910—1983),字景伊,其名字取以伊尹爲師之意。生於浙江瑞安縣,祖父養頤公光緒十六年秀才,學識精湛,望重士林;舅公陳介石(黻麎)、父親林次公(辛)、叔父林公鐸(損)1916年以後同在北大任教。景伊先生年十五即到北京,追隨其叔父公鐸先生,得見當時學術界名流,而後受教於黄季剛先生門下。景伊師十六歲即入北平中國大學,並於季剛先生之課堂上賦詩,頗受季剛先生器重,攜至家中,嚴加督導。景伊師1930年進入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除親炙章、黄外,並受學於錢玄同先生。六年後景伊師纂成其第一本聲韻學教科書《中國聲韻學通論》,並由錢玄同作序。先生來臺後,曾任政大、師大、文化大學教授。

筆者1970年追隨景伊師學習時,先生經常在課堂上提及黄季剛先生,景伊師長時間居於季剛先生家中,朝夕誦讀經史百家之書,能得季剛先生之真傳。季剛先生的治學精神、教學方式,景伊師皆一一爲我們細説,每道及當年情况,總是喜形於色,我們也能在歡欣中傳遞薪火,把其中的精華,再傳交給我們的學生輩。記得念研究所時,景伊師要求我們圈點阮刻本《十三經注疏》,不但要圈點經書本文,也包含其中的兩行小字注疏,每周親自檢查圈點的進度,並且要把重點心得做成筆記,當時總覺得負擔沉重,頗爲辛苦。但是,日後這份辛勞的成效便逐漸顯露出來了。此後,對古書裏的資料,往往能適時應用,解决許多疑難問題。這種基本的國學訓練,正是黄季剛先生的教學方法。

图1 景伊師督促圈點古籍,每周檢查

图2 景伊師手書推薦函墨寶

景伊先生擅長文字訓詁,博通經史,兼及諸子,尤明音韻之理。著有《中國聲韻學通論》《文字學概説》《訓詁學概要》《周禮今注今釋》《中國學術思想大綱》《景伊詩鈔》等,編有《大學字典》《兩漢三國文匯》,並主持《中文大辭典》《國民辭典》等辭典的編纂工作。

四、政大高仲華先生對章黄學説的發揚

仲華先生是黄季剛先生的及門弟子,1970年筆者跟隨仲華先生學習“治學方法”,上課地點在其木栅家中。幾位同學環坐客廳,頗覺温馨。仲華先生身材高大,個性爽朗,課程講述中,得其心意之處,往往情不自禁,放懷大笑,可見其治學能自得其樂之境界,同學們也從當中感受到學問的無窮樂趣。

高明(1909—1992),字仲華,江蘇高郵人。1926年考入東南大學,1930年畢業於中央大學(1949年更名南京大學,1962年在臺復校)。抗戰期間,先後在西北大學等校任教。來臺後,創辦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招收臺灣首批文學博士研究生,是中國文學博士教育的開創人。又主持政治大學、中國文化大學中文系及中文研究所。1975年退職後,專心著述,爲闡揚傳統文化畢生奉獻。

依據黄慶萱《高明教授學述》,仲華先生初名同甲,入學後,自更名爲明,字仲華,一字尊聞。父雲軒公諱哲,清秀才,精曆算之學,曾任運河水利專門學校學監,兼授數學。兄孟起名超,南京高等師範學校畢業,精辭章。先生幼承家教,耳濡目染。四歲入塾,從茅鍾麒先生識字,讀四書。六歲,轉從謝韞山先生習古文辭,讀五經;而雲軒公則自課以算術。謝先生督教甚嚴,先生之國學基礎實奠立於斯。九歲,入高郵縣立第一高級小學校。十三歲,入南京鍾英中學。1925年考入東南大學,年十七。本擬入數學系,以雲軒公命入中文系。始從駢文大家李審言先生、古文大家姚仲實先生、理學大家王伯沆先生遊,而姚孟埙先生指導先生治《易》。1927年,學校更名爲中央大學。先生復從黄季剛先生侃治經學、小學,從吴瞿安先生治詞、曲,從伯沆先生治詩、古文辭,從汪辟畺先生治目録、版本,從胡小石先生治金石、甲骨。

是時,仲華師遨遊中國學術之林,眼界益闊,顧以季剛先生之青睞,命立門牆,治經學、小學特勤。黄先生嘗賜以嘉號曰“淮海少年”,蓋用蘇軾贈秦觀“淮海少年天下士”句,欲以“天下士”期之也;又嘗勖之曰:“侃從學於餘杭章君,章君從學於德清俞君,俞君則私淑高郵王氏,溯吾人學統,實出高郵。汝,高郵人也,今既從學於侃,當以光大高郵之學爲志,幸毋負於爾之鄉先輩也!”先生悚然受教,益不敢怠於學。1930年夏,先生畢業於中央大學。

仲華師1930年大學畢業後,初任教於江蘇省立松江中學。翌年春,赴東北任教,遂遘九一八瀋陽之變。1940年六月,時武漢大學遷樂山,先生至樂山爲友人程千帆會昌代課,並至烏尤寺復性書院聽馬一浮先生講理學。旋應果夫先生之召,至重慶小温泉中央政治學校任秘書。一年後,張道藩先生繼果夫先生任政校教育長,以先生兼通新舊文學,聘授國文。自是以後,先生遂專任教職,復致力於學術。1944年,劉季洪先生出任西北大學校長,延先生任教,旋兼中國文學系主任。時西京圖書館遷徙陜南,近在咫尺,先生遂得恣意閲其藏書,於其中禮學書摩挲殆遍。會抗戰勝利,遷校西安,劉校長更力邀先生兼教務長一年餘。1948年,先生應師範學院院長陳東原先生之聘,赴湖南衡山任教。顧以時局變化,不可以居,乃轉道廣州來臺。1949年,任臺灣省立師範學院國文系教授。1956年,張曉峰先生改臺灣師範學院爲大學;令師範大學創立國文研究所,而以先生主其事。曉峰先生欲提高國學水準,促進學術發展,規劃建立博士制度,指定浦薛鳳博士所主持之政治大學政治研究所,及先生所主持之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招收博士研究生。先生以此爲創舉,前無所循,乃苦心擘畫,期能盡善。此後各大學競設中文研究所及博士班,中國學術文化之普及與發揚,一時在臺呈萬花競豔之象。同年,以陳百年先生之禮聘,先生兼任政治大學中文系主任。1959年,劉季洪繼百年先生任政大校長,先生轉任教務長一年。次年香港政府創設中文大學,合崇基、新亞、聯合三書院而爲一,乃聘先生前往主持系務。先生於是辭去師大、政大之教職,赴港任教。頗得聯合書院師生之敬愛。後張曉峰先生創辦中國文化學院及中華學術院,聘先生爲中華學術院哲士,且以中文系主任及中國文學研究所長二職懸以待先生者二年,先生不敢負厚意,乃於1964年返臺。會政大亦成立中國文學研究所,劉季洪校長亦以所長一職懸以待仲華師,得曉峰先生之諒解,復返政大,並兼任師大國文所教席。1972年赴新加坡,任南洋大學客座教授。

仲華師之論著學行,博而知統,學有所歸。著作繁富,包括經學、儒學、語言文字學、目録版本學、文學理論、修辭學、史傳,旁及兵學與佛學。經、史、子、集,無一不具。論著之外,亦有文學創作。體裁則韻文與散文並存,文言與白話兼具。仲華師涉獵之廣,學養根柢,著作之富,遠邁常人。當年從仲華師學習“治學方法”,受益極大,啓發思維,對筆者後來的研究工作,影響深遠。

五、中國文化大學潘重規先生的“敦煌學”

1975年筆者進入中國文化大學博士班,始跟從潘先生學習“敦煌學”。潘重規先生,婺源人。1908年生。本名崇奎,小名夢祥。章太炎先生爲之易名爲重規,黄季剛先生因易其字爲襲善,石禪則先生自號也。1924年入東南大學(後改爲中央大學)中文系,從黄季剛先生受業。中央大學中文系畢業後,曾先後擔任東北大學教授,四川大學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抗戰勝利後,任暨南大學教授、安徽大學中文系教授兼主任,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主任兼研究所所長,新加坡南洋大學中文系教授,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中文系主任兼文學院院長。1973年,自中文大學退休,應聘爲法國巴黎第三大學博士班客座教授。次年返臺,先後擔任中國文化大學中文研究所主任兼文學院院長,東吴大學講座教授,臺灣師範大學、中國文化大學兼任教授。

1974年,法國法蘭西學術院有見於先生敦煌學研究的卓越成就,特主動頒予代表法國漢學最高成就的儒蓮獎(Julian Price);法國科學院敦煌學研究會聘爲名譽會員。1976年韓國嶺南大學贈予名譽文學博士學位。1992年,敦煌研究院爲推崇先生數十年來在倡導敦煌學研究上的貢獻,特由院長段文傑先生率團來臺頒贈該院榮譽院士頭銜;2000年7月,國家文物局、敦煌研究院爲慶祝敦煌藏經洞發現一百周年,表彰先生的成就與貢獻,特頒予“敦煌文物保護研究貢獻獎”。

先生少從王伯沆、黄季剛遊,治學嚴謹,數十年如一日。1951年在臺灣師範學院設“四書講座”,倡導孔孟學説,以振發人心,撰注《民族文選》,發揚民族精神,主編部定標準本國文,爲臺灣國文教育奠定基礎。又與胡適論《紅樓夢》,與羅家倫辯簡體字,在學術界有深遠之影響。其後更迭次參加國際漢學會議,往來英國倫敦、法國巴黎,甚至隻身遠赴列寧格勒閲讀敦煌寫本,期以闡揚中華民族之絶學。石禪師更積極獎掖後進,培育繼起的研究人才;石禪師自1941年發表《敦煌寫本尚書釋文殘卷跋》開始,從事敦煌學研究逾一甲子。其研究態度、觀念、方法與精神,在在都足以啓導後學,洵爲研究敦煌學者之典範。

石禪師研究《紅樓夢》,引申民族大義,1951年5月22日應臺灣大學中文系邀請講演,講題“民族血淚鑄成的《紅樓夢》”,舉座感動。胡適執舊説,石禪師爲此與胡先生力辯。先生之卓識可知矣。

先生晚年掇拾敦煌散帙,致力尤勤,遠涉俄列寧格勒(今聖彼得堡)、英、法諸博物館,勘對原卷,自云:“敦煌石窟寫經生。”所著《敦煌雲謡集新書》,校對筆畫,字字斟酌。又如《瀛涯敦煌韻輯新編》《敦煌俗字譜》《切韻殘卷校記拾遺》《敦煌變文集新書》《敦煌壇經新書》,多八十高齡後手寫手校印行之本。法國科學院敦煌學研究會聘爲名譽會員。1992年敦煌研究院由院長段文傑先生頒贈該院榮譽院士,1995年獲頒中華文化獎,2000年獲頒“敦煌文物保護研究貢獻獎”。先生學術之宏偉,精深博大,宜爲舉世所稱仰。

石禪師身體素健,九十高年仍爲文化大學、東吴大學、臺灣師範大學榮譽講座教授,緩步登樓講課,巍然一叟,弟子輩見之感愧,莫不奮發黽勉,詎料高齡九十有七,忽以肺疾,呼吸不適,4月10日入國泰醫院,24日竟以不治。先生德配即季剛先生之女念容女士,幼諳詩書,性情淑均,弟子樂與之近,任教臺北第一女子中學,臺北師範學校,以疾終於香港九龍。繼室傅節梅女士,扶持石禪師二十年,備嘗辛苦。

先生1939年開始,接觸敦煌寫本。1941年2月,發表第一篇敦煌學的有關論文《敦煌寫本尚書釋文殘卷跋》。直至2001年在《敦煌學》23輯發表《敦煌變文集新書訂補(三續)》爲止,總計發表有關敦煌學的論著,計專書15種,論文86篇。

石禪師在佛教典籍方面,亦涉獵極深。1979年,先生於巴黎細校佛經卷子,撰成《敦煌寫本〈衆經别録〉之發現》,除辨明P.3848非《衆經别録》之謎外,更論述《衆經别録》每經詳辨其文質者,意在因文以明道。

敦煌本《六祖壇經》記録六祖求法經過,云“人即有南北,佛性即無南北。獦獠身與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石禪師因於1992年撰《敦煌寫本〈六祖壇經〉中的“獠”》一文。又撰成《敦煌六祖壇經讀後管見》發表於1992年。强調敦煌本《壇經》,乃接近於六祖原本之抄本。並詳舉力證,反對胡適主張《壇經》爲神會僞造之説,論據確鑿,極見功力。1991年先生以近九十高齡,發心據北京8024號、英倫S.5475號、敦煌博物館及大谷光瑞等之敦煌本《壇經》,細爲校定,並工楷手録定本,力求恢復《壇經》原貌,以提供研究禪宗歷史與《壇經》者正確之資料。

筆者在修讀博士課程階段,對敦煌學的瞭解,全得自石禪師。也因而奠定了筆者此後决心遠赴巴黎,親覽佛經原卷的志向。筆者1996至1997以整整一年的時光,在法國國家圖書館專心細讀敦煌卷子,邊讀邊抄録,累積了許多研究材料,也發現了很多原先依賴微卷所看不到的部分,由此開啓了筆者投入佛經語言研究的契機。於是2002年在嘉義中正大學及高雄佛光山,發起了第一届佛經語言學術研討會,邀請了海峽兩岸,以及國際著名漢學家共一百餘位,齊聚一堂,切磋討論,共襄盛舉。此後,獲得東亞地區佛學界及語言學界的熱烈響應,形成了“佛經語言學術會議”的傳統,分别在臺灣地区、大陸、日本、韓國舉行。今年已經進入第十一届,使這個領域薪火傳承,隊伍不斷壯大。推其原始,不能不歸因於當初石禪師的啓發。

六、臺師大伯元先生對章黄學説的拓展

伯元先生是章黄學派的傳人,他不但承繼了章黄學派的學術理念,更發揚光大,開拓了章黄學派,證明了章黄之學不是停滯保守,而是不斷地向前邁進,不斷地更新調整,不斷地向前開拓,這就是章黄之學的根本精神,也是章黄學派的核心價值。我們先看看伯元先生在古聲十九紐的基礎上,如何進一步,對上古複聲母做了探索。

1.複聲母是瞭解上古音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回顧上古音研究的歷史,有幾個重要的里程碑,第一是清儒的古韻分部,從顧炎武到江有誥、王念孫,使上古韻母的類别有了客觀的歸納。第二是聲母的研究,由錢大昕開始,提出了著名的“古無輕唇音”條例,比西方的格林語音律(p>f)早了一百年,顯示了清儒對中國語言學的研究絶不落後於西方。第三是上古聲調的研究,發現了聲調的來源起於不同的輔音韻尾,包括了去聲的-s尾,和上聲的喉塞音韻尾。第四就是百年來的複聲母研究,取得了巨大的成果。

從英國漢學家艾約瑟到高本漢到林語堂、董同龢、周法高、李方桂,就同清儒的古韻分部一樣,一棒接一棒,越來越清楚,同時也釐清了複聲母和前綴的關係,把構詞前綴的辨義功能和語法功能説出來,這方面在無數學者的努力下,做出了卓越的貢獻。

2.複聲母研究的三個階段

綜觀複聲母研究的百年歷史,大約可以分爲三階段:

第一個階段“學説的提出”在19世紀末葉,西方漢學家艾約瑟首先提出了上古漢語存有複聲母的可能性。

第二個階段是“懷疑與論辯”的階段。在20世紀上半,有些學者延續了艾約瑟的發現,進一步探索了各類型的複聲母形式,有些學者提出了質疑,認爲漢語不可能具有像英文那樣的複聲母。任何學術發展的歷程都會經過這樣的過渡階段,發生正反兩面的討論,正如西方的哥白尼提出地球繞日的發現,達爾文提出生物進化論,當時都有很多不同的反對聲音。複聲母的研究也經歷了這樣的過程。

第三個階段是“確立與系統”的階段。在20世紀下半,經歷了半個世紀學者們的討論與驗證,逐漸塵埃落定,質疑的論點逐漸地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釋,研究的方式也從原先一種一種的複聲母類型討論,發展成全盤的,系統的研究,也就是從原先的證明有這類複聲母,有那類複聲母,發展爲探討上古漢語的所有複聲母是如何構成一個體系的,這種系統性的研究,海峽兩岸不約而同的在1981年分别提出了兩篇論文,一是武漢的嚴學宭《原始漢語複聲母類型的痕跡》,發表在第十四届國際漢藏語言學會議,後來又在《中南民族學院學報》1981年第2期發表,一是臺北的竺家寧1981年7月的《古漢語複聲母研究》。

嚴學宭先生在《古漢語複聲母論文集》的序文中説:“我跟竺先生素未謀面,不通音訊,研究的興趣卻是相投的,研究的結論,也有許多地方是相通的。”趙秉璿、竺家寧編:《古漢語複聲母論文集》,北京:北京語言文化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7頁。兩岸研究進程的一致性不是偶然的,而是學術發展到一定階段,瓜熟蒂落的表現。

3.從《水經注》當中求證複聲母

伯元先生利用酈道元的《水經注》探索了當時遺留的複聲母痕跡,他在論文的摘要中説:酈道元的《水經注》裏隱藏了許多語音現象,值得研究中國語音史的人重視。伯元先生搜集了《水經注》裏有關語音的資料,試用現代語音學理及歷史語音的演進各方面加以解釋。發現在《水經注》裏頭就早已埋藏了許多複聲母線索,伯元師乃一一加以發掘,細加解釋。

伯元師《酈道元水經注裏所見的語音現象》一文,見《中國學術年刊》第二期,1978年6月。該文就6世紀初的《水經注》當中隱含的複聲母證據,提出討論,共得8條:

 

(1)鄔水=慮水,慮鄔聲相近。慮*gl>l:鄔ʔ(慮gl从虍x聲)

(2)參辰口=陰口,參陰聲近,蓋傳呼之謬耳(服虔曰:水南曰陰,口者,水口也,參、陰聲相近,蓋傳呼之謬耳)。參*s>ʃ:陰*s-k>ʔ(此s爲詞頭Prefix)

(3)羊里亭=羊子城,韻近字轉耳。里l:子*tsl>ts(李l-从子tsl聲)

(4)角崩山=角林山,世俗音譌也。崩*pl>p:林l(崩pl从朋聲,朋即古文鳳,鳳从凡聲,从凡者有風,从風者有嵐l)

(5)窮水,音戎,並聲相近。戎*sŋ+j> z:窮*ɣ>g-(从戎sŋ-聲者有娀s-)

(6)力口=棘口,棘子木=力子木,棘力聲相近。棘*kl>k:力l(棘人*b'l从棘*kl聲)

(7)賜水=厲水,賜厲聲相近。賜*s-g>s:厲*gl>l(賜*s-g>s:逷*sk'>t':易*sg>d>ø)(厲*gl>l:蠆*sk'>t':噧*s-k'>x)

(8)漼水=桂水,漼桂聲近。漼*s-k'>ts':桂k(漼*s-k'>ts':堆*skl->t:*sk'l->t':唯*sgl>d>ø:摧*s-g'r>dz':睢*s-gl>s)

 

以上所擬的複聲母是上古音的遺留,保存在北魏時代方俗語言中。因此,伯元師强調,這些地名的俗讀實爲反映複聲母的绝好材料。

複聲母的研究雖然經歷了前後一百年的努力,但是未來還有開闊的研究空間,等待有志於此的學者繼續邁進。複聲母的研究正如同清儒的古韻分部,從顧炎武到江有誥、王念孫、章太炎、黄季剛,一棒接一棒,前修未密,後出轉精,任何學術的發展都會有這樣的過程,伯元先生已經爲這方面樹立了里程碑,從單聲母到複聲母,後續的學者當接下這一棒,繼續下去,就像古韻分部的接力賽一樣,這是有志於聲韻學的同道,責無旁貸的工作。

我們再看看伯元先生在語言風格學的研究,這方面表現在對東坡詩的韻律風格進行了深入的研究。

1.聲韻學和文學的整合——東坡詩的聲韻分析

“語言風格學”是一門新興的學科,它是語言學和文學相結合的産物。换句話説,它是利用語言學的觀念與方法來分析文學作品的一條新途徑。

伯元先生曾撰《聲韻與文情之關係——以東坡詩爲例》一文,嘗試從聲韻的角度來分析東坡詩。他特别推崇蘇東坡的聲韻造詣,引用邵博《聞見後録》云:“李方叔云:‘東坡每出,必取聲韻、音訓、文字複置行篋中。’余謂:‘學者不可不知也。'”邵博是北宋理學家邵雍的孫子,邵雍與東坡在北宋同時。又引用岳珂記載:“東坡曰:‘四海語音,言六皆合口,惟閩音則張口。'”關於“六”字的語音,伯元先生引用十五種方言,證明讀“六”的元音是[a],正合於東坡所謂的“張口”;説明了東坡不僅是文學家,在語言聲韻上,也頗爲講究。

伯元先生又云,律詩中之奇數句,今所謂出句,出句雖不入韻,但卻用平上去入四聲間隔,以取其錯綜之美,杜詩如此安排,而蘇詩亦往往如此。例如東坡詩:

 

柏舟高節冠鄉鄰(平),絳帳清風聳搢紳。

豈似凡人但慈母(上),能令孝子作忠臣。

當年織屨隨方進(去),晚節稱觴見伯仁。

回首悲凉便陳迹(入),凱風吹盡棘成薪。

 

這種平上去入四聲分用的技巧,足見在聲調上的錯綜間隔之美。

元豐七年五月十日,東坡作《白塔鋪歇馬》腹聯疊字“迢迢”對“冉冉”。迢是定母蕭韻。伯元先生認爲凡有d、t等音的字,多含有特定的意義。例如:特、定、獨、單、第、嫡、點、滴等是。蕭韻韻值爲-ieu,全部都是元音組成,這種韻母因爲無輔音的阻礙,聲音最爲舒暢悠揚。另外,這首詩用了一系列的日母字,表示柔弱、軟弱的概念。至於鹽琰韻字則多函胡纖細之義。因爲琰韻的韻值爲-jɛm或-jem,前有-j-介音,後有韻尾-m, j的響度最小,-m韻尾嘴唇緊閉,也很能符合函胡纖細的這層意思。伯元先生這樣的觀察,很富啓發性。

伯元先生又有《乾鍋更戛甘瓜羹的蘇東坡》一文,也是從聲韻角度切入。他先從東坡的人格個性説起,引用《宋史·蘇軾傳論》云:

 

器識之閎偉,議論之卓犖,文章之雄雋,政事之精明,四者皆能以特立之志爲之主,而以邁往之氣輔之,故意之所向,言足以達其有猷,行足以遂其有爲。至於禍患之來,節義足以固其有守,皆志與氣所爲也。

 

這裏所説的特立之志,就是獨立的意志,不爲利誘,不爲威迫,行其所當行,爲其所當爲;所謂邁往之氣,就是孟子所言“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浩然正氣。《宋史·蘇軾傳論》最後幾句評斷,伯元先生覺得最足以代表蘇軾的立身行事。伯元先生所欣賞的,也正是他的爲人行事風格。

伯元先生認爲决定文情的因素很多,韻只是其中的一端而已。真軫韻適宜表現凝重的情感,因爲真軫韻的韻值是-en或近於-en的音,主要元音是一個半高的前元音,韻尾是舌尖鼻音,元音高則口腔的張口度就小,有舌尖鼻音-n韻尾,則口腔封閉而不暢通,這當然適合表現心情沉重或情緒凝重的感情。他舉例説,宋哲宗紹聖元年四月,東坡貶寧遠軍節度副使。《八月七日初入贛過惶恐灘詩》云:

 

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灘頭一葉身。山憶喜歡勞遠夢,地名惶恐泣孤臣。

長風送客添帆腹,積雨浮舟减石鱗。便合與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

 

伯元先生認爲在這種情形下,心情焉得不沉重,所以他選擇了適宜表達凝重心情的真韻。

又《南康望湖亭》云:

 

八月渡長湖,蕭條萬象疏。秋風片帆急,暮靄一山孤。

許國心猶在,康時術已虚。岷峨家萬里,投老得歸無。

 

伯元先生認爲蘇軾此時,以一個曾經是皇帝師傅的崇高地位,遭受滿朝小人無比刻薄的迫害。所以他用魚虞韻來透露他滿腔的幽怨。因爲魚虞韻的主要元音不是o,就是u,不論是o或u,口腔的張口度既小,嘴唇又閉攏,收斂作圓形,最足以表達這種幽咽的情緒。

 

吾窮本坐詩,久服朋友戒。五年江湖上,閉口洗殘債。

今來復稍稍,快養如爬疥。先生不譏訶,又復寄詩械。

幽光發奇思,點黮出荒怪。詩成自一笑,故疾逢蝦蟹。

 

東坡用了佳蟹韻來表現他開朗的心情,因爲佳蟹韻的韻母是ai,口腔由侈而弇,嘴唇由張開而伸展成扁平形狀,那情形極像人開口笑時的狀態。杜工部的律詩,頸腹二聯,若用疊字相對,往往可藉聲韻與文辭的配合,而加强情意的對比。例如杜詩《秋興》:“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蘇軾詩中,也有很多類似的表現技巧。元豐七年五月十日,東坡作《白塔鋪歇馬》詩云:

 

甘山廬阜鬱相望,林隙熹微漏日光。吴國晚蠶初斷葉,占城蚤稻欲移秧。

迢迢澗水隨人急,冉冉巖花撲馬香。望眼盡從飛鳥遠,白雲深處是吾鄉。

 

伯元先生認爲腹聯疊字以“迢迢”對“冉冉”。迢的聲母定的讀音正是d’或d,應隱含有特定或確定的意義。蕭韻韻值爲-ieu,全部都是元音組成,這種韻因無輔音的阻礙,聲音最爲舒暢悠揚。

2.研究方法的開拓與發展——從王力、蔣紹愚先生到伯元師

伯元先生在語言風格學方面具有承先啓後的作用,把聲韻學、語言學跟文學結合起來,可以推到王力先生的《漢語詩律學》一書。其次,蔣紹愚先生又撰寫了《唐詩語言研究》一書,都是語言風格研究的里程碑。伯元先生雖然沒有把這一方面的研究成果結集成書,但是他的東坡研究,已經樹立了很好的榜樣,提供後學者從這個角度繼續下去。這是聲韻學的應用,是聲韻學走出象牙塔的重要一步。這正是伯元先生在章黄學術上的開展上,給後人的啓示。

七、結論

章黄學派在近代中國學術史上,是一個重要而具有影響力的學派。許多前輩大師,樹立了很好的風範,培養了許多優秀的學者,一棒接一棒的傳承著這個學風。今天,我們要發揚光大這個學風,最重要的,就是能夠抓住學派的核心精神,充分體認這個學派是一個不斷進步的學派,不是停滯保守的學派。它的求真精神,讓我們不斷的革新,不斷的發展,不但要青出於藍,在巨人的肩膀上,更上層樓,看得更遠。正如黄季剛先生改章太炎的古韻部二分法爲三分法,改章太炎的古韻23部爲28部。同時,章黄的精神還要以今日之我,勇於批判昨日之我,正如黄季剛先生的28部,革新爲30部一樣。這樣學術才能欣欣向榮,充滿旺盛的生機,不致枯竭消亡。如果我們只能作前人的影子,不斷重複前人説過的話,决不是章黄的精神。我們應該學習的,是前人留下的,爲學的方法與過程,而不是前人的結論。學無止境,學海無涯,這是章黄給我們的最好榜樣。

臺灣向來很重視傳統文化,章黄學派在臺灣的發展十分成功,造就了無數的優秀學者,我們在這個黄侃誕辰一百三十週年學術研討會上,介紹了臺灣的幾位章黄大師,希望也藉這個機會得到兩岸學者的共同切磋,讓我們共同的文化財産,繼續興盛壯大,這是我們的理想和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