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走山
远看层峦的山麓,树枝搭着树枝,绿叶碰着绿叶,棘草拽着棘草,密实实、绿葳葳,根本看不到上山的路。但走进山中总可以寻觅到一条。它轻扬隐影在疏淡浓稠的绿中,艰涩地挺着倔强的干硬,蜿蜒的一鼓作气盘亘地拱到山顶,然后顺势而下跌落到山脚。别小看这千岩万转模糊不定的清瘦山路,它可是走山人用脚板和气力磨出来的劳苦啊。
山的这边有一个叫茶平坝的小村子,稀稀落落地住着十几户人家。依山而傍的房子就像大自然不经意间随手甩落在大山褶皱里的,虽疏淡但却真真实实的被青山搂在怀里拥托着。
掩映在青山绿海中的它们,点缀着大山独有的寂寞和生气。满眼的绿色虽被村庄和小屋挤碎了,但却有了生活的气息。
大山的那一边有一所学校,简单的房舍,空而旷的土场上孤零零地站着迎风舒展的国旗,引人静静地仰望。家住茶平坝的杜鹃和核桃每周往返于学校和家之间。小小年纪就成了确确实实的走山人。
夕阳把树木涂满了晃眼的金子,树影也被即将落山的太阳扩展了一身的魁梧。鸟儿扇紧了黄昏的翅膀,“啾啾啾”地唤着归巢的歌。
周末,杜鹃和核桃由学校向家里赶。
他们身背敞口的竹筐,习惯地弓着身子。筐里并没有过重的东西,书包,空油瓶,盛米的竹筒。背着的这些家什倒像是到大山里野炊的。
每天学校外的空地上,吃饭的时候都像是一幅生动的野炊图。那原始的气势让人们忘却了我们这个进步的时代。学校小,教室紧张,学校没有能力解决这么多学生的吃饭问题,所以都是孩子们自行解决。
山里的孩子带的都是自家种的青菜萝卜,餐餐如此。但拌着白白的米饭,吃起来是咀嚼不完的香甜。
燃烧的柴草也是学生从自家带来的,整整齐齐一根根结实而奈烧。叽叽喳喳的孩子们蹲在地上,身边放着柴米油盐,歪着头、哈着腰地忙碌着,眼睛亮晶晶的闪着兴奋地期盼。数不清的铁锅翻炒着芳香,没有什么油性的香味也能飘荡到很远、很远的林子里。
火苗舔着锅底的火气渐渐烧落了夕阳的灿烂。
核桃小小的身影也忙碌着。他做的饭当然没有杜鹃姐姐的好吃,一个毛毛躁躁的小男孩能做熟饭已经很不简单很不容易了。有时他也会馋猫似的夹两口杜鹃姐姐的菜。杜鹃会慷慨地拨一半给他。核桃不好意思地捧着碗赶紧逃开。不能让杜鹃姐姐饿肚子啊,这一点道理,纯朴的核桃还是明白的。
尽管核桃做起饭来有时会糊,因为拿着书温习功课呢,核桃学习上可用功了。心思一走神,火苗把锅底吸干了。有时刚摸完柴禾,手上黑乎乎的,他顺手揉揉被烟火熏涩的眼睛,脸上就黑一道灰一撇的被杜鹃姐姐羞笑。
但核桃这些毛病总也改不了。
有时核桃一天只做一顿饭,中午多做一点儿,晚上吃一顿冷剩饭就将就了。因为这样既能腾出功夫温习功课,还能节省劈柴。爷爷就不用总泡在山里打柴了,也不用选直立整齐的柴,一根根锯好捆结实,给爷爷添活计。家里那么多事情,下蛋的鸡鸭,换钱的肥猪,耕地的老牛,还有那一洼洼苞谷地,青菜地,爷爷一个人真是忙坏了。
核桃知道心疼爷爷。爷爷其实年纪一点也不老。可背已经不挺直了,胳膊上一条条的全是青筋,粗糙的大手特别有劲儿。爷爷的门牙已经掉了一颗,核桃让爷爷到山外的镇医院镶上,免得显得爷爷那么老。可爷爷说,大山里让谁看,难道让满山的树木和竹子看,让咱家的黄狗石头看,让我的核桃看,不碍吃不挨喝的。
核桃知道爷爷是怕花钱。爷爷要是吃起他喜欢的新鲜的煮嫩包谷,就总要歪着头啃了。
核桃的妈妈爸爸在外打工呢。他们说等攒够了买榨油机的钱,就回来开个榨油坊。满山肥嘟嘟的茶油果子,满地饱满的油菜籽,都是榨油的好材料。到时就能照顾核桃,帮助爷爷收拾家了。可买榨油机的钱他们什么时候能攒够呢,听说要好多钱呢,核桃等得都着急了。
核桃和杜鹃姐姐单薄的身影向前倾着继续朝家的方向赶。身背这么轻的竹筐对早已习惯的他们像空着手在山里走呢。可从家里赶往学校走山翻岭的时候,那塞满的竹筐重得还真让核桃发憷呢……
筐里放着一周的粮食和菜,爷爷在米桶里为核桃放几个鸡蛋,叨唠着娃儿正长身体呢,不能没有荤菜。
最让核桃呲牙咧嘴嚷着休息,让杜鹃姐姐青黑的发丝粘在脸上的,是顶在竹筐上一周烧的整捆的干柴。
爷爷为核桃挑选的柴都是像他拇指般粗,胳膊样长的,一根根的很直。爷爷说每一根都能当上山用的拐杖。柴在山坡上被足足的太阳晒脱了青气,被清凉的山风吹走了水气,好久好久,柴张开了咧嘴的缝,一点潮气也没有了。爷爷一捆捆结实的打理好,跺在屋檐下。尽管不少,爷爷知道,核桃要上几年学呢,多少柴也不多啊。
核桃背着竹筐和柴会被累得呼哧呼哧地张着嘴喘气,青头皮里闪着汗珠,精瘦的身子缩得更佝偻了。结实的小核桃抹一把黑油油的热汗,紧紧地咬着杜鹃姐姐的身影不落下。杜鹃姐姐说,一定要一气爬到山腰,到那块大石头边再休息,否则人一歇就像散了的架,见阴凉就想停,再没那股精气儿劲了,没有走山的气势,像休闲逛山的城里人。
杜鹃姐姐告诉核桃,腿沉得像抬不起的铅子,腰也被压得直不起时,就心里默念一句话,“坚持就是胜利。”特别管用,边念边走,一段段山路就被甩在脚下。实在走不动就一个字、一个字在心里喊,喊一字走一步,坚——持——就——是——胜——利!最后就准能到山腰上的大石头边。
杜鹃姐姐早就布衫贴在身上了,林子里窜起的凉风也吹不起粘在她明润脸上的发丝。杜鹃姐姐连脸上细细的汗毛都躺倒了,它们也累了啊。
终于坐在凉屁股的大石头上。喝一口家里背来的山泉水,灌到嘴里立刻浑身舒坦多了,人也就精神了。清冽冽的甘甜像放了冰糖那样爽口。一次核桃真以为是爷爷放了糖嘞。
林风抹掉了杜鹃姐姐和核桃身上的汗。杜鹃姐姐脸上的发丝重新飘扬了起来,花布衫也像睡醒了一样的精神。核桃也能挺起小腰板了。
准备走山上路了。
杜鹃姐姐会把核桃竹筐顶上的柴捆压到自己的筐上,核桃急急地蹦着夺也夺不过来。杜鹃姐姐没比核桃大几岁,身体也没比核桃健壮多少,这重重的柴捆会把杜鹃姐姐柔韧的身子压坏的。
杜鹃姐姐走在前边说,还有好远的山路呢,还没爬到山顶呢,小核桃跟紧了脚步啊。
从家赶往学校的时候,杜鹃姐姐和核桃的话都不多。话都被使出的气力紧紧地咬在了口里。由学校回家则不同了。没有了重重的负担,孩子就显露了活泼的本性。本来嘛,他们还是父母面前的娇孩子呢。
“我这双鞋又坏了。”核桃望着露着脚趾的鞋子。“我妈说就是给我做双铁鞋,我也会把它磕坏磨穿,咱山里的岩石就像长了牙,老咬鞋。”
核桃问杜鹃姐姐:“咱们总翻这座山,我怎么总走不够,走不烦呢。”
核桃的问题有时也蛮深刻的。
“那当然。”
杜鹃姐姐扬起被青山绿林沁润了的亮亮的黑眸子,望着清悠悠的山。
“山这边是咱们的家,既温暖又舒坦,冬天有暖火,夏天有清凉的竹席,饿了有新鲜的饭菜,最主要的,是有我们牵挂的亲人啊。山那边有学校,有伙伴,有我们喜欢的老师,那是我们的希望和快乐。家是一种物质的东西,是我们的依靠,就像咱们住的房子靠着的大山。学校就是我们精神的生活,快乐的世界。这些组成了我们生活中的物质与精神,这两个缺一不可,哪个也不能没有的。”
“杜鹃姐姐你讲得真好啊,蛮有哲理的。”核桃愣愣地听着,赞叹地说:“你好像个老师呃。”
“傻瓜,这就是我最喜欢的依澜老师讲给我们的。她讲的道理多明了啊,以前总糊涂涂的走山,经她这么一讲,琢磨起来还真有道理呢。走山也蕴含着哲理啊。”
依澜老师说:“以后学校一定会解决咱们的吃饭问题,不能再让学生自己做饭了。那时咱们就不用背那么重的东西走山了,那有多轻松啊。”
“到那时就好了,真盼望那天早点到!”核桃也美滋滋地喜悦着。
“我也好喜欢那个北京来的支教老师。”核桃眼前闪现出依澜老师垂着长长的马尾辫,干净整洁的身影轻巧地站在讲台上还有微笑明净的脸。
“同学们都喜欢她,说她身上总散发着一种香气呢,可好闻了,可我从来不敢离依澜老师太近。”
“为什么?”杜鹃不解地问。
“好多学生成天围着她,她一点也不烦,还给我们女孩子梳辫子,给男孩子缝扣子呢。”
核桃不好意思的搭讪着笑脸,油黑的脸都泛起了漆红。
“我怕自己身上臭,熏着依澜老师。”
“依澜老师不会嫌弃你的。她人特别好,可容易亲近了。我最喜欢听她说话的声音了,像电视里的播音员。不像咱们的老师开口就是,“瞎面,杂们降(下面,咱们讲)”不过,听说待不了多久她也会回北京的,好舍不得她啊。她教我们唱的那首北京的歌特别好听。她说那就是真实的北京景色,叫北海。小船儿推着波浪,白塔照着水影,绿柳吹着微风,还有红墙,北京还有红墙呢,核桃。多新奇!”
杜鹃娓娓地诉说像朗诵一样,她沉浸在那个幻想的世界,仿佛看到了红墙的影子。
“真是咱山里没有的景色啊。咱们这里到处都是绿的。”杜鹃的眼睛兴奋得亮亮地闪着光彩。
“依澜老师还说北京也有山。”
核桃新奇地听着,想象不出高楼大厦的都市哪里有大山落脚的地方。
“北京的山叫香山,这名字多美啊。山都是香的。”
核桃也肯定而赞同的点点头。
“老师说,到秋天,红枫叶披满了大山,望一眼,一坡一坡的火红,像谁为大山穿的红锦衣,树叶还散发一种好闻的香气。”
杜鹃的眼神充满了向往。她从前的两个辫子也改成了像依澜老师那样的马尾辫,一晃一漾地荡着。
“北京的山都是红的香的。我以为咱们的山石嘴是最好看的山呢。山林里野花绿树,香香的青味最好闻。”核桃吸着鼻子。他看着翠翠的竹林一汪汪地绿着,斜坡上站着挺拔的樟树,艾草一丛丛地顶着绿意,满山的杜鹃花、小野花,轻巧地跑满了山坡。
“比咱这山还美还好闻吗?”核桃有点不相信地问杜鹃姐姐。
“当然,山外有山嘛。”
“ 不过,我猜想依澜老师肯定想家想北京了。若是咱们离开了家,离开了大山,一定也会想的,想油茶树,想竹林,你信吗?”杜鹃姐姐问核桃。
“ 当然。”核桃肯定地回答。
“依澜老师还说,到时谁去北京读书,让我们一定去找她,她会在北京一直等着我们。她请我们去北海红墙里划船,一起爬披着红枫叶的香山。她与我们都约定好了,决不失信的。我好盼望那一天啊。她还要请我们吃北京烤鸭和炸酱面呢。”
核桃新奇的问杜鹃姐姐,“你说烤鸭能有咱们过节吃的炒血鸭好吃吗?炸酱面能比咱们的辣子、茶油、米粉香吗?”
“ 那谁知道,又没吃过,一定都好吃。”杜鹃也没法回答这个没有实践过的问题。
“ 打工也可以去北京啊。”核桃说。
“当然可以去,但那样怎么去见依澜老师呢,请你吃烤鸭你咽得下吗。”
核桃摇摇头。
“三贝也在广州给人安空调呢。他小学没毕业就走了,这几年他家也起新楼了。三贝说如果我想去,他就介绍我一起干,也能介绍我送报纸送牛奶什么的,肯定能有工作,一个月几千块呢。那我也能帮家里攒榨油机的钱了。”
杜鹃听了核桃的话不屑地说:“我愿意做个像依澜老师那样的人,有丰富的知识,有自己的思想,有独特的见解。依澜老师说,知识是人生的高度。知识能改变人的命运。核桃你愿意站在哪里看山。”
核桃说:“当然是山顶,山顶看得远看得多。”
杜鹃说:“你现在才上几年级,连山腰也没到呢。”
杜鹃接着说:“我知道,咱们山里的孩子会比别人付出更多的辛苦,就像总要翻越这座大山一样。但我一定会拿出走山的气势和决心,再多的苦,再多的累,我也能承受得起。”
看来依澜老师为山里的孩子不仅带来了知识,更撑起了一片精神的天空,理想的世界啊!
“小核桃抓紧时间赶路吧。”杜鹃姐姐催促着核桃。
满山坡罩上了暮气,竹林的绿色都加重了。油茶树亮厚的叶子也不再鲜亮,哗哗地摇着山歌,催促着他们的脚步。再过个把月,满树白嘤嘤粉嘟嘟的油茶花就簇簇甩开了香气,霜降过后,小铃铛似的圆圆的油茶果子就挂满了树,看着那么喜人。这是山里人油旺旺的期盼啊!
晚炊的人们开始煮饭了,山弯里的人家有的冒起了青悠悠的烟,更增加了暮色的沉重。这也加紧了杜鹃和核桃归途的脚步。
“杜鹃姐姐,你家今晚给你做什么好吃的。”
“糯米肉蒸饺。奶奶知道我最爱吃。”
“嗳!可惜我爷爷不会做啊。我要吃就要等我妈过年回来。我妈做的鸭蛋圆子,豆腐塞肉可香了,我能吃一大碗。”
核桃用手比划了一下,小手在空中一对接,那碗就像盆那么大。
“到时我妈回来我一定请你吃。我爷爷给我做腊肉炒笋子,沙葱炒鸡蛋也香着呢。”核桃说着弯腰拔起了脚边绿丛里的沙葱。
“你怎么次次都说这个菜,周周都是腊肉笋子,鸡蛋,你爷爷不会给你改改口味。”
“咱山里有什么好吃的,能天天吃上腊肉我就高兴死了,你没看我的脸每天吃青菜都吃绿了。”
杜鹃听了核桃的话笑了,也拔起了一撮撮瘦弱却味浓的沙葱。
核桃望着远处家边的竹林,篱笆墙,白房子。仿佛看到爷爷已把美味的菜饭摆上了桌子,正坐在竹椅上,嘴里含着竹烟管等着核桃回家吃饭呢。走了好远的山路他好饿啊。
趟过这片绿绿的油菜花地就到家了,此时黄灿灿的花早谢了。核桃看到杜鹃姐姐也疲惫了,想为她提提精神。他淘气的对杜鹃姐姐说:“你怎么不叫油菜花呢,我觉得比杜鹃花一点也不差,黄灿灿的多美啊,以后叫你油菜花姐姐怎么样。”核桃咧着嘴坏笑。
“你敢给我起外号,油菜花能当人名吗。我砸烂你个小核桃。”
杜鹃姐姐提腿就追敏捷得像山猴子似的小核桃。核桃并不跑,他知道杜鹃姐姐不会砸烂他的。
“别追了杜鹃姐姐,跑不动了啊。”核桃拖沓着脚步。
杜鹃姐姐没有停止脚步,她当然不会打可怜的小核桃。她像敏捷的小鹿穿过碧波涌动的油菜田,在绿海里冲开了一条笔直的线,一气奔回了绿丛中的家。
核桃进了院门,放下竹筐就咕咚、咕咚灌了一筒水。他放下竹筒抹了抹嘴巴。饭还没做呢,锅是冷的,灶是凉的。爷爷去山后砍柴了,还是在后坡上拔青油油的菜呢。核桃抬眼瞭望了一眼后山坡,浓密的树已经披上了墨绿,严实实地匝在一起什么也看不见。远处的山林里也没有晃动的人影。黄狗石头也没有在家,它跟着爷爷的脚跟可紧了,家也不知道看着。好在大山里没有贼。
鸡们叽咕咕在院子里低头啄食呢,不时抬头一眼眼地看着核桃,歪着头楞一下,抬起一只脚有意放缓了脚步。核桃知道,鸡们早想飞上院边的橘树上睡觉呢,可肚子里饿着只能在院子里闲逛逛,捡点小石子解解饿。核桃麻利地跺菜拌鸡食。吃饱了的鸡们挺着胸脯蹲上了树。
院子里罩上了黑漆漆的墨色,山坡上的树摇得更响了,直立立的越发显得高大浓密。
核桃去点火烧柴准备做饭了。虽然他做的饭并不好吃,但能给劳累的爷爷做好热饭爷爷也会很满足,会高兴地拍着核桃的后脑勺夸奖他。
时间没有停止向暮色迈进。核桃走出屋门奔爬上后坡向更远的山上瞭望,满眼全是直挺挺的树和密不透的稠叶子,核桃的眼睛穿不透远方静卧的山脊。
星子已经跳出了一两颗,孤寂寂的与核桃对望着,天空有了一点点墨兰,它广袤的罩着山野。风摇摆着远山的树林,林子也一荡荡变换着模样,蓬起的树枝扭动着腰身重叠着山影,大山回应着树和风的生气,显得威风凛凛。
核桃放开喉咙向山中喊着爷爷。仿佛爷爷就被大山藏在了哪个角落,哪棵树影的身后,哪丛树窠子里,核桃要向寂寥的大山要回该归家的爷爷。
大山用哗哗的树叶声回答核桃的呼唤。用一两声咕咕的夜鸟叫接应核桃的喊声。
夜风吹着核桃被山影罩黑的脸,潮漉漉的山气湿润了核桃的眼睛,核桃的鼻子有点酸。
核桃跳下了坡,回到自家的竹篱笆边伸着颈子继续张望着模糊的远山。
漆黑的林子里闪着一点飘忽不定的光,黑暗里终于被执着的核桃挖出了希望。核桃紧紧地盯着这星点的光亮,生怕自己眼睛一眨它就掉在黑洞洞的树林子里再也看不到了。核桃的眼睛被这点光燃亮了,他心里涌起了盼望已久的兴奋,仿佛一块沉重的石头落下了。他的身体绷得不那么紧了,伸出的颈子放出的眼光都渐渐的收回了。
他迎出了篱笆门。
黑漆漆的身影晃动着,使林子都有了生气,暗黑的树木仿佛都活了,一点也不死寂寂威猛猛的吓唬核桃了。黄狗石头汪汪地叫了两声,一高一低的合着音,好像早看到了核桃站立的小身影,在跟他说话呢。
晃动的身子也看到了钉在那里的小剪影,早早的把声音甩了过来。
“你是核桃吗?”
不是爷爷的声音,陌生的叔,陌生的人,陌生的身影。核桃的心一下跳到了喉咙口,堵着喘着急促的气,想说的话也被拦截了。
黄狗早急急地跑来咬着核桃的裤脚,蹭着核桃的腿,亲昵的喉咙里呜呜地哼唧着,嗅着熟悉的气味,深情的眼睛里都是要与核桃说的话。
“你爷爷在山崖嘴砍柴,碰着蜂窝被山蜂蜇了。老大的蜂窝啊。你爷爷还要用土法治治,抹黄酱抹碱水不想去医院呢,说家里没人,一大堆带嘴的要伺候呢。命比什么不重要,我们做主把他抬到了县医院。大夫说幸亏送得及时,要不得没命。那蜂子多毒啊。现在已输上液,抹上药了,那脸肿得。唉!”
核桃傻呆呆地听着。陌生的叔怕年幼的核桃担忧害怕,马上说没事了,现在好多了,放心吧孩子。他用手摸摸核桃的头,仿佛给核桃一个真实,一股外在的力量,一种爱抚。
“你爷爷说让你照顾好牛、猪、鸡和鸭,地里的农活等他出院再说,耽误了也没啥大事。你爸爸妈妈就别告诉了,那么远赶回来也不赶趟了。特意嘱咐你,有黄狗石头你什么都不用害怕,啥都怕狗嘞。”
”幸亏有这只狗。“叔继续说:“你爷爷被蛰了,它到山岭住家找人,要不你爷爷的病就耽搁了。它还把我带到你们家,要不这大山野岭的让我到哪去找啊。”
核桃刚刚松懈的小身子又紧绷绷的了。但听了叔的话,他喉咙口堵着的东西终于下去了。
爷爷终于有信了,虽然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叔,我不知爷爷的钱放哪里,没有钱人家医院还给继续治吗?”核桃的眼睛急切切的。小心眼里终于挤出了他觉得很重要的问题。
“我们几户人家早把钱垫好了,这坡前岭后的住着呢,不用担心。这也不是娃儿着急的事啊。放心吧,等你爷爷出院了少不了我们的,我们还要让他请我们喝酒嘞。你关好门,我还有好远的山路要赶呢。这阵忙叨的,腿拐子都发软了。”叔舒了一口气,像完成了件大事一样。
山里的叔带着他带来的光亮一点点躲在了树林子里。黄狗汪汪地叫了两声,好像让他走好这漆黑的夜路。
核桃想,等爷爷出院了,一定和爷爷一起,胳膊挽上竹篮,里面塞上两只活鸡,两只嘎嘎叫的活鸭给叔送去,多好的叔啊。
核桃猛然想到,叔赶了这么远的山路没有让他喝口水,坐下歇一歇,他一定渴坏了。他转身急火火地舀了一竹筒水,冲上了坡,跑着追赶着叔。水从竹筒里蹦跳出来,流了核桃一袖子。他向亮光的方向喊着,举着竹筒,“叔……喝水……
叔应着:”回吧,把门关严实了,照顾好带嘴的牲口。山里人不怕赶夜路的!”
这喊声盖严了山坡窜满了林子……
叔走了以后,核桃无力地跌坐在院子里,咧开瓢似的大嘴,呼呼地嚎着空气,眼泪哗哗地落着,冲刷着黑糊糊的脏脸,一撇一撇抽动着鼻子,他抽噎着漆黑的夜色。
此时,他才有了对爷爷的担心和挂念,还有对这突如其来事情的恐惧,有对家依靠空了的失落。小小的心灵一下子涌起了伤心难过,一个小小少年怎么样承受呢。叔在的时候他连哭都吓忘了,急丢了。现在,任凭鼻子抽动,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脸歪斜地扭曲着,他高一声低一声地哽咽着,反正没有杜鹃姐姐的嗤笑,没有人可以看到核桃难看的哭脸,就痛痛快快地伤心一次吧,这里不需要小小男子汉的尊严啊。
竹筒里的水跌洒在地上,黄狗石头一口一口添着,它也渴急了啊。
核桃没有功夫再哭了。鸭子追在核桃的身后扭扭地摇着身子“嘎嘎”地合唱,一摇一摆的不肯离去,向核桃索要着满足。核桃知道它们很饿了。栏里的猪撞着木槽哼哼地拱着嘴,圆圆的小鼻眼努上努下地嗅着、找着。慢吞吞的黄牛扇着一对大耳朵流着长长的口水。小核桃赶紧收起了他的悲伤。
爷爷嘱咐要照顾好带嘴的牲口啊。
山里的夜真黑,真静啊。
核桃打开了灯,灯光铺满了屋子,燃亮了院子,支撑开了夜晚的家。
远远的在山洼子闪烁着。大山里又多了一户亮灯的人家啊。
早起的鸟“啾啾”地叫醒了山的安眠,清凉的雾气还一团团的聚着不肯散开,清甜的山味弥漫了山林,在空中轻悠悠地飘洒着。
杜鹃姐姐早站上了山岭,身披薄薄的山雾冲核桃家高声喊着。像早起的雀儿,啼醒了山林。
“核桃,你还上不上学了?”
核桃早在院子里晃动开了小小的身影。
“爷爷病了走不开,家离不了人的!”
“那你啥时能去学校啊?”
“爷爷十天半月也出不了院!”
“快考试了,你还能赶上吗?”
杜鹃姐姐的问话使核桃垂下了头不知该怎样回答。
“我跟老师给你请假啊!糯米肉蒸饺我给你挂在了竹林边上,来拿啊!”
杜鹃姐姐边走边说,她要着急的走山路呢。
核桃跑到了坡上对远去的杜鹃姐姐的身影喊:“杜鹃姐姐!你一个人走山要当心啊!”
“放心吧核桃,别忘了,我是山里的杜鹃啊!”
这喊声回荡在山林中。像那委婉的杜鹃鸟在林子里窜飞,又像那漫山遍野的杜鹃花跑满了山岭。
核桃望着远去的杜鹃姐姐的背影,眼里全是不舍的眷恋。直到那俏丽的身影一点也望不到了,核桃才收回了黯然失落的眼睛。
杜鹃姐姐望着山洼里的村落,核桃的小影子也缩成了一个小黑点,一点点被大山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