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流水杳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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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洁以旺神

——序《桃花流水杳然去》编者注:书名引自李白《山中问答》一诗,原诗句为“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其中“窅”作深远之意。今人常将诗句中“窅”写作“杳”,“杳”亦有幽深、深远意蕴。本书书名与台版统一,取“桃花流水杳然去”。

在台湾,像我这样三十岁逼近四十,也就是一九七〇到一九八〇年代的人,再往前推十年,往后延十年,整整三十年的时间,都是笼罩在王鼎钧的散文中成长的。他的哲理、生活、机智、幽默小品及怀乡散文、写作指导之书,几乎席卷台湾书市。社会大众争相传阅,学校学生人手一册,蔚为风潮,堪称传奇。

当年我就读中学,初次读到王鼎钧《开放的人生》,即受感动,那里头有一种特殊的文气,并且多年以来不曾稍变,一路贯穿至今日。这股文气是什么呢?从王鼎钧近几年扛鼎四巨作回忆录来看,最后一册《文学江湖》曾提到过去他在台湾担任广播编撰时,“一向注意长句之害”。对照书中《天使何曾走过》最后一段:“我们向往简洁的语言,倘若可能,加上隽永,倘再可能,再加上机智。至少要保持简洁,文化修养的表现在乎简洁,思路清晰的表现在乎简洁,语言简洁的人敬爱公众,也得到公众敬爱。”再观诸王氏其他作品,就能发现他特别爱用短句——名词之前多不加臃肿的形容词,不去描述过多无谓的细节、不让西化的子句出现在句子当中——他用短句让文章节奏显得轻快如歌、面目变得清爽如少年;他又喜欢在行文布局时博采例证,例证得到短句相助,立即畅然明快,条理分明。他用匕首一般的短句,切情讲理、析事论道,像庖丁解牛一般,以无厚入有间,事事物物砉然得解。

他以此写小品固然精悍,写起长篇大文竟也轻快如驭骏马长征,丝毫无累赘之感,挥洒长篇一如点染小品轻松,不可谓不奇。之所以如此,其源皆出于王氏的美学考虑——简洁。从短句出发,进而遣字、叙述、议论一并追求之。此等简洁风格,王氏甚至认为还能反映作家思路清晰与否、文化修养良莠……换言之,化繁为简,正是王氏写作最首要的考虑。

然而读者不免追问:王氏所指的“繁”究竟是什么?此书恰好可让读者略窥一斑。其一,一生颠沛流离的遭遇。王氏历经一九四九年之前大陆时期的战乱、一九四九年至台湾时期的辛苦求生与文学生涯的开展、一九七八年之后移居美国时期的生活甘苦。前两者大多已经在回忆四部曲写完,但有时文章为了某些观点不得不再重述一次,或者四书之中遗漏而加以补述,又或者针对成书之后的访问、感想而加以补充。而写移居美国的生活甘苦,就很能体会到王氏的用心,虽说移居美国,体验到了东西不同文化的生活差异,但是王氏着墨更多的却是移民生活的艰困,如种族歧视、亚裔教养、资本主义社会样貌等,还有他对资本与商业社会的偏差观念颇多批评,对美国社会中的中国传统伦理观念、做法亦颇多坚持,还有对东西文化之优劣长短所做客观而温和的评断。这些,都很能察见王氏关怀所在。

其二,对现实社会的种种观想。此书着实可见王氏读书之广博,掌故随手拈来,故事层出不穷。同时也很可见王氏重视时代变化、重视自身与时代之关联(试想,当今社会哪个人到了七十三岁,还去报名学计算机,用计算机写文章?王鼎钧就是这种人),对时事、时闻格外关注,不断调整自己的心态与生活去适应新时代。王氏在此书表达了许多他对现实事件的看法(从同性恋、杀人事件、受刑人、一胎化、艺术表演、书评、中文教材等等),这些看法大多入情入理,既不故作高调,亦不落俗套。他对现实之于个人的、群体的、异邦的、故土的处境尤表关心,如对传统教养、伦理观念、两岸关系、台湾现况、大陆问题表达他的忧虑与期许。正所谓人在异邦,心系故土。

其三,关于文学与信仰。这是此书笔墨最多、分量最重的部分。关于文学部分,王氏言简意赅地分析了文学与政治、色情与道德的关系,说理井然,论述清晰,并且佐以实例,理事相济,情理相发,不会让人觉得好像大发空论。其中印象特别深刻的,他自言“与文学是结发之妻”,是“乱世夫妻”,今生今世不会和文学离婚,也不会始乱终弃,对照王氏数十年来坚持不懈的写作态度与成就,真是言之无愧、当之亦无愧。王氏即用此等对待文学的态度去信教,王氏受洗为基督徒,但他并不偏执、亦不疯迷,他信主宗经之余,也坦然打开心胸去理解其他宗教、接触其他经典,他用宗教的情怀与眼光省识了人间的不幸、灾难与人祸,也用宗教家的胸襟去探讨人的狭窄、仇恨与迷惘。王氏之可爱,在于他没有动不动就引《圣经》,动不动就呼主之名,动不动就称神迹,他信教是深刻思维判断之后所得的结果,因深刻思索而成就深刻信念,不是人云亦云,也不是人信己信。正因为如此,他的信仰就很有自己风格。宗教、经典、信仰皆为我用,他可以大胆地将《圣经》化繁为简地描述为“创造、犯罪、替死、忏悔、救赎”大经大法,也能讨论其他宗教及经典的得失优劣,当然也就能将信仰化为文学,让信仰与文学并行不悖,相辅相成。这在当代作家,如此投入信仰还能保有自我原来面貌的,实属罕见。

这些头绪繁乱的事件,王氏皆化繁为简,分篇论之。若此处总而“简洁”说之,即是王氏以慈悲心,重铸漂泊史;以宽容心,正视现实,通权达变却不随波逐流(如尊重中国传统却不墨守成规);以坚定心,面对文学创作与基督信仰。

然而此书真正动人之处,恐怕尚不在于简洁之风而已,或是随时闪现的隽永妙趣,而是一个写了六七十年的老辈作家,用他的人生风浪,以及风浪中得来的睿智与洞见,加上他的豁达、机智、幽默、谦虚与正直,亲身示范了何谓勤勉,何谓毅力,何谓老而弥坚,何谓与时俱进,还有何谓对文学深切的热爱。这些都让读者感觉——三十多年前写下“人生三书”的王鼎钧,其实一直都年轻,仍旧精神奕奕、虎虎生风,振笔可以引风,作文足以生雷。正谓桃花流水依旧在,人老神旺犹少年。


张辉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