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中的冷战灵魂
——细品赵民德的短篇小说集《飘着细雪的下午》
台湾的外文系出了很多作家,传为美谈,理工科系也出了很多作家,称为异数。
理工科系出作家,应是大专招生联考制度的额外收获。那些年,理工科是青年的理想出路,吸引了天资优异的青年,其中颇有一些考生具有文艺创作的才华,也只能收拾起来,但是才华难掩,终要在正业之余露些光芒,赵民德先生正是这一类型的小说家。
我和赵民德先生文字结缘甚早。一九六一年,我奉命接编《中国语文月刊》之后,收到他写的《妈妈和猫》(那时候,他还在读高中呢),稿末未署真实姓名,也没有通信地址,文章写得实在好,我来不及查问作者是谁,先把稿子发了。月刊出版以后,有十七所中学的国文老师来信称赞。六三年我为中学生写了一本《文路》,商得他的同意,转载《妈妈和猫》供读者欣赏观摩,成为《文路》的一个“卖点”。一九七八年我应美国西东大学之聘,编辑全美双语教育使用的中文课本,又选用了这篇文章,各校双语班使用的频率也很高。
《妈妈和猫》写寻常事件有情味,表现主观中的客观,显示他有写小说的天赋。后来他果然不断推出很好的短篇小说,这本《飘着细雪的下午》代表他的具体成果。
《飘着细雪的下午》收入作品十六篇,分成三辑:第一辑“一握愁”,大半以散文写少年滋味,心念单纯,散文看山是山,正宜表现这单纯。第二辑“少年游”,在这里,少年一词的生理含义,要从“一事能狂便少年”去理解,并非十五岁到十八岁。书中人物年齿增长,体验人世的复杂,种种以前化入今我,千丝万缕纠葛缠绕,看山不是山,小说正宜表现这样的复杂。第三辑“念念”,收录三篇散文,写对大家庭的怀念(早年写的《妈妈和猫》在内),朴实真挚,不求文饰,颇似波涛汹涌投入平静的海,汇为暖流。
就文学成就而论,这本集子的精华在第二辑,篇幅占全书三分之二。这些作品大都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完成,现在品味这些作品,我得先品味六十年代。这本小说集里有许多句子,对那年代的滋味做了精到的描述:
“单调而沉闷,像闹钟一样,滴滴答答混下去,直到那别人预先拨好的时候,才神经质的乱响起来。”
“很多日子以来我就不考虑意义是什么东西了,时间只是一个独立的变量,而我们的一切随着它变化,这便是生活。一切东西诸如时间,历史,哲学,爱情,都没有理由,它们只是相互的存在罢了!”
六十年代的郁闷拘谨,内在燃烧,赵民德先生借着刻画小说人物,留下许多珍贵的记述。他能用流丽的语风驱走沉闷,但是在最明澈最光洁的时候仍保有那份忧郁,我不能比他说得更好。
我记得,六十年代台湾,一度定位为靡靡之音的流行歌曲淹没大众的听觉,歌台舞榭,美丽而浪漫的女子扭动身体向听众摇手:“喂,喂,你说什么我不知道,只要欢乐今宵。喂,喂,你说什么我不知道,不要提起明朝。”五十年代长期的紧张并未迎来预告的后果,而产生后果的严重性并未消失,人在致命的麻痹空幻之中,好像爱欲是惟一可以触摸的实体,也是惟一可以产生的感觉,有感觉,才会有互动;有互动,情节才有发展;情节演变,才构成小说的内容要件。所以赵民德先生笔下爱情好像是小说的钟表发条。
第二辑所收九个短篇,可以举《如三秋兮》为代表。三秋分成三个段落,每个段落又好像自成短篇,人物相同,轮流担任主角,整体构想可以看作是一个长篇,合中有分,分中又合,匠心经营,难度颇高。这种写法当时是新颖的,今日也不多见。
三秋之一“秋明”是个男子,到美国留学,爱上好朋友的女朋友素蓉,过程非常自然,但也并非完全没有歉疚,背后好像有新旧道德观的交替,墨淡情浓,叙述的语气如秋云舒卷。三秋之二“秋婉”写秋明所爱的那个女子,写她原来的男朋友去世了,故事时间在“秋明”之前,形同倒叙,行文似醉还醒,似梦还真,那种无语独坐惘然出神的语气,极像不分行不押韵的诗。三秋之三“秋暮”,秋明和素蓉结婚三十年了,借用小说里面的话:“三十年后,人生走到这里,好像一切都稳定不动了。”“树的外皮当然都是风霜和艰困,里面的心还是温柔的。”素蓉到台湾给从前的那个男朋友扫墓,死者的弟弟接待他们夫妇,台北重聚,没有激情,感人处即在人物处之泰然、读者内心翻腾,人有这样纤细敏锐的神经,感受耳朵听不出、眼睛看不见的高频率颤动。
“秋暮”的结尾:“陈姐俏生生地站在那风中,有那么一点单薄。”我想到红楼意境。“他们是明晚的飞机,他们,他们是不会再来的了。”两个“他们”的顿挫之后,四弦一声如裂帛,青春之火已熄,缘尽情断,他生未卜此生休。诗的精致,剧的张力,散文的铺陈,奠定了赵民德业余小说家的地位。
如所周知,赵民德先生写这些小说的时候,正值台湾的文学创作改宗换派,“现代”掌旗,他适逢其会,尽脱旧染。没有完整的故事,借着人物的惆怅无绪,设计文本表面的混乱,显示心灵潜在的扰动,释出张力。《错请的舞伴》、《我们的故事》、《春暮》,都以人生表象的气氛和内层的心境见胜,段落短,句子疏朗遒劲,剪裁干净利落,化一人情愫为公众共有,文字絮絮紧拉你的心,如拉长橡皮筋。
那年代,自由世界的人民有“冷战症候群”。在某种程度上,赵民德的这些小说,为台湾的“冷战症候群”留下活口人证。“冷战症候群”消失了,这些小说应该留下、也一定会留下,它是艺术。“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艺术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自有时间和空间。时代走过,人的贡献留下,以前这个样子,以后仍然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