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42 1946年7月17日 远洋轮上——北平
不少时候没给你写信了。船上的日子过得这么容易哩!大家都在抱怨日子长,希望早到,我却总嫌时间不够用。我每天从早到晚不停地做着事,晚上挨到十一二点不想睡觉,害得早饭总被牺牲。可是我真高兴,我的精神似乎比一切人都好。
你呢?娃娃,这次的分别意想不到地没给我多少痛苦。想你的时间不太多,可是一想到就好像一个宗教家冥想他的天国一般充满幸福。可是我想到你也许在为想我而受苦,我就不能快乐了。不知道你现在在哪儿,也和我一样渺沧海之一粟吗?
告诉你,白替我担心了,前几天海面上风浪相当大,船像摇篮一般摇,每个人走路都不免作蟹行,喝醉了酒似的东倒西歪。同伴中晕船的占大半数,不吐的也都软在椅子上动弹不得。我呢?简直像没事人一样,加倍吃得多,吃饱了跑到船头饱吹海风,冷得打战,可是心里舒服。嫌波头不够高,假如那一座座翻涌而来的液体山峰能高齐船栏该多够劲!那满船的行李该两边滚了。好,至少我这点比你强,将来你作丑态时,轮到我来扶你了。
一见你,话就如泉涌,其实什么也没告诉你。这儿是一袋米,可是我只能一粒一粒地给你,妈呀,憋得慌!
告诉你船上的人普遍地怎样打发光阴!现在是晚10点到11点之间(算来太阳还在你当头),这间饭厅里还是人声嘈杂,几十桌的桥牌正打得火热。从早到晚,这种游戏弦歌不辍。你要是到头等舱客厅去转一圈,花样更多。大堆人围着的是各种的赌博。据说是船员茶房们发起而从中渔利的。这就到了美钞显身手的时候。
这是个世界的缩影,只是没有政治。你看那各种不同的面孔,各种不同的语言,不同的出身、职业、打算、欲求……在平时是永不可能混在一起的人们,现在被投入一个共同的生活圈子了。这里人跟人结识是极容易的事,任何时候,一两句攀谈就可引起亲昵的交往。外国女孩子们(中国女孩子也非绝对没有)在一两天之内就和G.I.〔美国大兵〕们挑逗风情,动手动脚,毫无顾忌地在人前互玩追逐的把戏。至于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谁也不难想象正在演出怎样的喜剧了。
这都不足为奇。本来是逢场作戏嘛。谁也知道几天之后,船一抵岸,就各走各的路,劳燕东西,此时旅途寂寞无聊,何妨彼此利用解解闷儿?和赌博一样,既无大损,说不定还可捞点便宜。
一切似乎都很有趣,假如我有时间去观察的话。可是我不能丢开自己的工作。我每天得看几种书。大概上午是读俄文课程,我在抱着字典啃托尔斯泰的短篇小说。当我能不用字典读懂一句时,那种快乐是什么也不能比的。可是很多字连字典也宣告无效,以后我要去请教几个新结识的俄国女孩。下午我就看What than Must We Do,我非把它在船上结束不可。晚间,在听过演讲以后,就看《高尔基》,现在只剩1/5了。这两本书对我的作用是并进的。前者以纯理论,后者以纯事实,告诉我人类应走的道路。同时生活在这样严正的精神境界中,我更深刻地看到现存的周围的不合理:这样毫无代价的人力物力的浪费,这样没有计划没有政策的生活——我不是单挑出船上的短期生活作准,而是由这片断可以推广看到这些人漫无目标的一生。
中国学生在这次旅行中很有一点表现。全船共有华人一百多,其中学生大概占五六十。由几个男学生发起,我们组织了一个临时学生会,不拘形式,但求实效。工作分四项,最精彩的是系列演讲会,从7月9日到16日为止,每晚请一两位船上的中外学者演讲。这里面有任鸿隽、陈衡哲、俞大、曾昭抡、金陵大学校长Dr.Price、河南大学Dr.McClure,朱友渔主教、Gilman主教……讲题大概不出中美文化介绍的范围。我认为值得听的就是Dr. McClure的Western Medicine in China-Present and Future〔西方医药在中国——现状与前景〕。他的话里充满了火,而他本人则是富于趣味的老当益壮的人,说一口绝好的河南话。Dr.Price演讲幽默轻松而动听,但在风趣中你可感到一种深厚的爱。这是两种类型的可爱可敬的人。陈衡哲骂Hollywood Cult〔好莱坞崇拜〕骂得痛快。但其余有几位简直是做宗教宣传,听了起反感。美国最近的文化倾向是由过度的物质主义回到宗教。难道他们就走不出这个宗教圈子吗?
第二项工作是娱乐,这不过是在演讲休息时间内的一点音乐节目。你想,我当然是逃不脱的。我在房里没事就唱,惹得那些洋婆子大为惊叹,个个都劝我学唱。“You must study singing in the opera.You must show on the stage.”〔你一定要学唱歌剧,你一定要登台表演。〕这是他们所认为人生最大的荣誉了。我除了报以怜悯的感谢的一笑外,还有什么可说的?但我很高兴,我觉得我的嗓子越变越好。不过我仍不惯于表演独唱,想找几个人来凑个几部简直不可能,可见中国学生音乐修养之低下。
我们印了一百多份通讯录,我帮着写中文姓名。能参与合作,不论多么微小的工作,在我都是舒服事。此外,我们打了一个电报到旧金山领事馆请代订旅社。这些很有意义的工作只是几个人的热心驱使下做成的,大部分的中国学生还是各有各的打算。可是你别把几个主持人想得太好了。做演讲会主席的一位敝同乡就是一个大宝气。尽管他卖力,别人还是奚落他,称他为Social Star〔社交明星〕。不过说句公道话,不管他动机如何,他的所为是值得赞许的。没有这样的人,这一件极有价值的工作就推不动了。
今天是在海上的最后一天了。船大概明晨直入金门。我希望明天能早起看那幕奇景。今天天气晴朗,海水呈深蓝色。但风浪却大。前一向晕船的人又倒下去了。我仍然很好,只是夜间不能睡觉,不知什么缘故。“乖乖”的呼声还在耳边,但你已隔我这么远了。让地球裂个洞,我们站在地球各一面,叫一声彼此的名字,看一眼模糊的面容吧。
这就算船上给你的最后一信了。上岸后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