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恋人(1945-1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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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29 1946年1月22日 上海——乐山

你又该怪我信少了,现在是没有办法。从昨天起我正式入卫生委员会办公。这儿可比重庆人事室不同,办公时间内这个人是属于公家的了。你不会想到我现在干什么工作,也是一种临时拉差性质,帮第一科科长算各地病床补助数字,小学生的功课,我却是干得蛮起劲的。我需要紧张,因为半年来的吊儿郎当弄成我懒惰的习气,时间和精力浪费得太可惜了。你看,现在只是上午下工后到吃饭时中间的空隙(我在第三班吃饭,一点半钟),我偷来给你写几行。就在这一刻,饭钟悠扬地敲了,我不得不暂时丢下你去满足胃肠,再见。

现在是6点差5分,刚吃过晚饭。本来可以乘电车回去了,可是今天我要去上海俄专报名,6点半再走,又可以和你做半个小时的短谈。唉,刚才过去的一个下午真紧张,计算医院补助费,几页纸满篇是六七个圈圈的大数字。你知道自从离开中学,我就和数字绝了缘,今天故旧重逢,倒也还认得。小心翼翼,捉虫般地捉住那些符号,一忽略弄错了,就得全盘重来。可是核验时一看是对的,那种舒服就如同心里给浇了一勺油。算了,不说这些孩气话。我该惭愧,毕业半年多才好像第一次做工作。今天我才感到是这架大机器中的一小部分,我不是在这儿吃闲饭。

时间太短,想到什么写什么吧,说不定把重要的反丢了。

我一直没忘俄文。开始学俄文是1944年秋至1945年夏在武汉大学,上缪朗山(缪灵珠)先生开的课余班。刚来上海时,因为俄文书及字典都在船运的那只大箱子里,没书可读。有一次我独自逛街,钻进一家俄国书店,浏览了半天,结果买了一本Толстой: Рассказы(托尔斯泰:短篇小说),因为这一种版本的许多书里,我只懂这一个书名。有几本屠格涅夫和果戈里的,我问那掌柜的英文名,她笑着说不知道。上海白俄多极了,尤其在我们所住的沪西一带。可是我觉得这些人都不是什么上流人,虽然在中国都那么神气,回到本国也许不受人尊敬的。这本托尔斯泰短篇小说当然读不懂,只是喜欢有着它罢了。又一次我在一个白俄老头儿书摊上买了一本俄文读本,一个俄国人编的,中文解释。晚上无事读读,编法和牛光夫的不同,两种可以互相补充。幼殊见我想学俄文,介绍我到一个上海俄专,是一个俄人和一个华人中国教师名顾用中。合办的,每星期上课三次,时间在下午7-8时,两个月只收费800元,可谓便宜之至。她有一个同学在里面念第一组,我想我可以跟上这组。她自己也很动心,不过现在正大考,考完也许报名第二组。这地点离总署不太远,又是回家必经之道,所以于我很方便,我真快活得要死。我又上课了。出了学校的人把上课看作一桩具有大诱惑力的事,多可怜!现在6点半,对不起,再见。

刚回家不久,忙着洗洗小东西,已经9点一刻了,真要命!听了1点钟俄文,很满意,决定读下去。每星期二、四、六上课,班上有幼殊三位同学在。上海的学生并不像我们所想象的那样豪华,许多是很朴素老实的,这三位就很好。今天是那俄国老头子教,他的口音我有点听不惯,好像有点大舌头,但他人很和气,能和学生打成一片。当然这种吃教文字饭的人你别希望他有什么学问。听了一课,他的教授法早给我抓到了。照书念,然后就书发问。巧的是所用的书正好是我买的那本。你别以为这上海俄专名字堂皇,其实就是两位教师,四班学生,每班二十来人,借一间简陋的民治中小学教室,房屋设备都不像是在上海的。可是我感到在这里亲切。相信不久后大家会熟识而成为一个小家庭化的学校。我这班只有我一个女学生,大概程度也最低,我必须好好争口气。

为什么你总担心我生活得不好?这真稀奇!我在这儿比在哪儿都快乐。是不是我比较适应于生活在繁华中呢?也许,我承认我喜欢周围形形色色的花样,我怕单调,所以我在南京住不下去。但我自己并没有被引诱坏啊!我轻视那些物质享受,我不羡慕别人拥有它们,可是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这些,我会觉得可惜的。这是一种什么心理?是堕落的初步吗?每次读你的信,我都有一种走进教堂时的教徒心理。你高尚的灵魂像一面镜子,赤裸裸地照出了我自己的卑小、平凡。“希望你不要安于平凡。”这句话像一声警钟,敲醒了我渐次沉睡的向上心。你在同苦难奋斗,我却和安乐妥协了。顾耕,这时候你的爱情就对我发生了真正的力量。只要我记着你,我就会自己警惕的。你不会被环境压倒的,你比我坚强一百倍,将来只怕我追不上你,配不上你了。想到你,觉得人生真够美丽的。从你不断的信中,我发觉这一年来你的变化很大,变得稳了,变得老成些了。你已经能够平心静气地思考某些问题,而我还是不负责任的小孩子脾气。以前我不是总觉得我比你大吗?慢慢地这种感觉没有了,因为你在长进,而我是停顿了。

看到你和我妈妈相晤的一节,非常欣慰。我知道你以前见到她就不免紧张,现在可不要那样了。以后你可以常去和她谈谈,只千万别说我们的事。我真有点儿怕你一时冲动,不顾一切,那就糟了。你想要是妈妈发觉我有事瞒着她,她会怎样伤心呢?

关于昆明事件在乐山影响的描写,我让幼殊看了,因为她那《时代学生杂志》需要这方面的消息,她如获至宝地要将它做一个通讯的材料。你不会顿脚骂我把“情书”公开吧?

上次给你详细描写我参加上海学生公祭于再大游行的事,因时间不够,没有写完,慢慢寄给你吧。

 

19日下午我独自看了一个话剧,名《夜店》,是高尔基作品改编的,编得不错,演得更好。只有两点缺陷,一是噱头太多,一般观众反把它当作个逗笑的闹剧看了。一是人物终不免俄国化。也许是我有成见吗?其他布景、效果、舞台管理等都堪称上乘。在重庆看的两个剧其中之一是《芳草天涯》,张瑞芳主演。都不如这个好。你也许奇怪我为什么不邀幼殊一同去,她已看过了。而我去后第二天,蓉姑也一个人去看了。我没想到她对这发生这么大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