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恋人(1945-1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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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23 1945年12月12日 南京——乐山

刚才我去给你寄了信,正好鼓楼放气。猛一听见,不知怎么回事,转眼间记起这是12点报时,又是十年前的事迹给带到现刻来了。心中不知一阵什么感觉,又是喜,又是悲,又是甜蜜,又是凄苦。十年前那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曾在这里住过一个夏天,每天听着这呜呜的怪叫而引起一些莫名其妙的遐想。十年来,地球上演着那么壮烈的事件,血和火使地面都改了样子,一切一切,都像一场噩梦似的退到冥冥的记忆之域去了。翻看历史,人类从远古以来的悲欢离合轻轻从指间掠过。历史的戏,无穷尽地演下去。现在我们忆古人而兴叹,转眼间就变成人们口中笔下的名词了。想到自己,十年前一个牵着父母衣角万事不管的小动物,今天却独自一人跑到这片大世界里,像一只飞在海洋上的鸟,寄托生命于双翅,一不小心,就跌落在波心,被恶风险浪卷没。时间老人用他偷天换日的手在每个小孩头上一摸,小孩在不自觉间就变成大人。我奇怪,许多大人,叫你看去就像生来是大人,难道他们也曾是小孩吗?每个人,当他从小孩变成大人,也是像我一样不自觉吗?为什么我总不能习惯于自己是大人这个想法?

到南京以后,只这几个钟头才又尝到单独行动的清福。我真怕跟着大伙儿乱跑,自己完全没有了主张。从鼓楼邮局出来,慢慢地在街上溜达,物色一家小店打发午餐。在近鼓楼的一条小巷里我找到几家小面馆,钻进去,叫了两碗馄饨(再也听不到“抄手”了),独自坐在角落里。两个日本兵也进来吃锅贴儿和馄饨。南京日本兵还到处可见。由于他们那特别高的帽子,老远就可辨。他们沉默而自由地出没着,不跟中国人发生关系,中国人也很少注意他们。他们每人似乎都长得一样,又矮又胖,短腿大腹,走路奇丑,像还没有开化的原始民族。可是他们表现出的清洁和纪律真叫人羡慕。望着他们那沉默的没有表情的脸,我总觉得寒心。谁知道他们怀着什么鬼胎,谁知道他们心中在怎样暗暗地冷笑,阴谋着复仇雪耻。中国人还像这样不争气下去,迟早是会亡国的。

吃过东西,我继续在街上走走。天阴了,冷得很,走一会儿觉得很舒服。南京街上没有公共汽车,所以交通极感不便。人力车和马车却很多,价钱比重庆便宜得多。自行车来往自如。在重庆看不到女孩子骑自行车,这里却很平常。还有一种三轮车,是由半截自行车半截人力车合成,倒是一种新旧过渡时代中颇为人道的人力出卖。还有一种木炭汽车taxi,是将小汽车改造一番,车后背着管子筒子一大堆,奇形怪状。马匹很多,有一种极高大壮美的,大概是俘虏的日本马,可爱极了。从我这办公室窗口望出去,右边是外交部大红屋子,左边是一块场子,十几匹大马,由中国兵和日本兵骑着转圈子,我真羡慕得滴涎。

 

回到办公室伏在桌上睡了一觉,冷清清的。楼上还在叮叮当当修理房间,正式办公还早得很,同事们每间房里寥寥一二人,都在写信,发愣。我们租一家新华银行的二三楼,非常讲究,租金只七百万当时的币值。一年,的确不算贵。善后救济总署堪称有钱机关。南京家具贵得可怕,一张办公桌就得几万元,可是我们都置备了挺漂亮的家具。钱尽管花,只是真做点儿善事,抵得过花费就好了。我为这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