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曼·1927·上海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自序

上世纪末的一个暑假,我从美国回来收集与周瘦鹃有关的资料,除周末天天泡在开放不久的上图新馆的近代文献阅览室里。那时,民国时期的报纸杂志一般还能够看到原件;有几天在翻《上海画报》见到许多周瘦鹃的文章,欣喜不已。这是“鸳鸯蝴蝶派”文人办的一份画报,流行于二十年代后半期,从名流明星、八卦轶闻、鼎彝字画、新剧旧戏到三教九流应有尽有,图文穿插夹七杂八,排字密麻老式标点,大约我去国已久积聚了不少乡愁,又受了张迷的魅染,对于充塞其间的“雾苏”相见怪不怪,好像是嗅到了从前灶片间到亭子间的弄堂生活的气息。

翻着翻着,不断映入眼帘的是陆小曼的照片,刊登在头版,多为半身像,仪态万方,端的是美人,与画报刊登的其他名媛淑女相比,别具气质和风韵。她的照片集中出现在二十年代末的数年间,其时她与徐志摩结婚之后都住在上海。我一面翻着一面纳闷,陆小曼与这份旧派小报殊为亲昵,总觉得不那么搭配。

影像中的陆小曼大多天真而清新,但有一张很特别,乍见之下心头一颤。背景、头发与衣服全呈深褐色,头发剪短如俊男,高光衬出脸部,从衣领看是正面坐着,脸朝右侧九十度显得紧张,耳坠悬铃,目光略朝下,神色凝重,鼻子线条清晰柔和,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剧意味。

当时不暇细究,连同周瘦鹃的材料一起复印了带回了美国。不久进入新千禧年,电视剧《人间四月天》之后不断煽起徐、陆的话题。那时我已在香港教书,觉得《上海画报》上陆小曼的情况没人谈过,就写了一篇《陆小曼“风景”内外》的文章,刊登在《书城》上。不料美人阴魂不散,十年之后又写了六七万字,多半为应付学术会议,也因为接触了几张小报,不觉身陷其中,不写出来又觉得可惜,于是成了现在这本小书。

新写的围绕陆小曼与云裳公司及登台唱戏之事,材料基本上得自有“四金刚”之称的小报——《晶报》 《金钢钻》 《福尔摩斯》和《罗宾汉》。也是凑巧,2014年因为香港城市大学李金铨先生的推荐,要去台湾世新大学成舍我研究中心参加近代报刊与传媒研讨会,于是做了个徐志摩、陆小曼与二十年代末上海小报的题目。至于这四金刚小报,得感谢我的老友现在交大的同事曹树基,他的历史系的资料库给我提供了便利,否则要我去图书馆看缩微胶卷实在是难以做到的。

读小报费工夫,为考查几个戏单子在各张小报之间切换、并置、编排,弄清了陆小曼到底演了几场戏,又从陈小蝶《春申旧闻》到多种有关陆小曼的著作一一核对,遂为独家发现而自喜起来。这不过是无数细节中的一个,眼医的叮嘱被丢在脑后,蛊于历史的八卦,不免自嘲一种书虫的快乐。据统计,1926至1932年间上海小报多达七百多种,这是值得关注的文化现象。尽管北洋军政烽火连天哀鸿遍野,在上海租界的庇护下华洋商战有增无已,市民都会渐入佳境,诸如新新百货公司、《良友》画报、舞厅茶会、恰尔斯顿纷至沓来,上海以愈益急速的步伐与欧美现代主义接轨,同时也传来了北伐的铁骑声,店铺街头换上了青天白日旗。而小报仍是市民大众的嘉年华狂欢世界,其中望平街报人的清谈嚼舌、会乐里的花酒划拳、天蟾舞台的捧角喝彩,处处众声喧哗,处处可嗅到清末的洋场习气。其实“四金刚”连同《上海画报》无非沧海一粟,却金字塔般代表小报传媒的主流,无论它们为争夺地盘相互犬牙钳制,都在都市经济机制与道德秩序中发挥“正能量”,而在日益高涨的民族解放与社会革命的浪潮中,其维多利亚式的中产阶级私密空间及保守的文化底线即将涣散消解于现代空气里。

陆小曼犹如一朵奔放的烟火,任性绽放迅即坠落,画出一道1927年上海的弧线。若断还连探寻这道弧线,山阴道上捡拾旧照相碎片,从中窥见情场恩怨、家庭分合、政治风云到报馆文坛戏台饭桌、时尚与谣诼、礼仪与装逼,上海滩勿要忒闹猛好看!我的兴趣在于历史还原,怀着要让旧相片像秋叶一样飞起来的奢望,却时时想起张爱玲引用马克·吐温的一句话:“真实比小说还要奇怪。”小说里常有关乎后来情节或结局制造悬念的暗示,然而江红蕉“临时法院”之语不啻一语成谶,或江小鹣把《汾河湾》对白的“靴子”换成“眼镜”之类,文人调侃之中无意识潜流淙淙,生活无厘头非小说所能比拟。

小说有藏闪穿插之法,名人传记或日记也难免。《胡适日记》1928年5月16日说“上海的报纸都死了,被革命政府压死了。只有几个小报,偶然还说说老实话”,还抄写了《晶报》的一篇短文,认为“大可留作革命史料”(《胡适日记全编》,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第5册,页110)。1927年胡适在上海时看到《晶报》有关他出席南洋大学妇女慰劳游艺会的报道,打电话告诉《上海画报》记者黄梅生,说他“未出席妇女慰劳会,且本人非国民党,亦不便高呼我总理也”。这说明他的政治态度以及跟小报的密切关系,也是了解胡适的重要史料,可补其日记之不足。历史课本里“四一二”事件昭昭在目,蔡元培支持“清党”也为人熟知,但对他与郑毓秀等人组织妇女慰劳会的情状则付阙如。凡有关陆小曼的传记或著述皆着意描述云裳时装公司与登台演戏的情节,也极渲染其在上海的风光或堕落,其实如果深入到事件的肌理筋脉,可有深一层的理解。

什么是“真实”?实在也难讲。历史叙事以“时、地、人”为基础,学者常为之大费周章,聚讼纷纭,在材料多寡与判断粗精之间可见学识之高下。至于事件经过,就像警方探询一场凶杀案,当事人与旁观者人云异云,不同视角决定不同的叙述,有利益牵涉的或后来的追忆更会脱离事实。我的这份以小报为基础的叙事或许被认为不登大雅,内容固然谈不上经国大业,但我把它当作一种文化史书写的实验。在某个会上我说不看小报就看不懂上海,不无标题党之嫌,毋宁是有感而发,在于强调市民社会的丰富质地及其日常生活与情感结构的复杂性。我的叙事既适合一般史学规则,在选择事件与价值评判方面和别人一样,浓描淡写之际也有藏闪穿插之处,背后意识形态的关照也必然含有盲见。我觉得近年来文学史结合报刊研究是个健康的现象,能使得文学与文化扣联,在理论运用方面展示更为广阔的前景,就我个人而言,若把布尔迪有关“习性”与各种形式的资本的理论与福柯的话语、空间与权力的理论相结合,颇能揭示思想主体和语言、媒体与物质文明之间更为复杂的权力关系,给叙事带来有趣而尖锐的张力。

与其他徐陆传奇不一样的是,这本书以陆小曼为中心。她来到上海膺有“交际界名媛领袖”的名衔,这名衔是什么意思?其实当时的当红名妓也被称作“交际花”,众目交集之下所激起的欲望波澜极其形象地体现在一篇题为《模特儿展览会参观记》的“理想小说”中,刊登在1926年12月22日《金钢钻》小报上。小说叙述在1931年元旦,在一座比卡尔登、大华饭店远为奢豪辉煌的剧场里,为救灾募捐举行“模特儿展览会”,美女一个个相继上台,褪下衣衫“赤裸裸地露出玉洁冰清的天然美来”,亦歌亦舞之后摇球叫号,中彩的上台与美人拥抱接吻,而购了昂贵一等票的另有特权,可与美人双双携手走进后台的“密室”里去。这篇小说发表时陆小曼刚到上海,虽然不必与她直接有关,但小说中这些美女“全多是著名阔人家的奶奶小姐、最漂亮的交际名花”,陆当然也不例外。如此不堪的描写恶作剧地暴露了上流社会的无耻淫欲,却也充分表达了男性的色情狂想。

这是个极端奇葩的例子,而陆小曼成为小报传媒追捧窥视的对象,也成为1927年上海舞台的隐喻。小报的大宗生意是“名流消费”,将新闻与文学熔于一炉,不乏惊耸煽情的修辞,而呈现在本书中的则是无数视点,如古时说的一种“平视”——平等的对视,既单一又互动,跃动着市民大众的日常欲望,在政治、时尚的背景里交杂着美丑妍媸的审美趣尚与价值判断,不仅富于戏剧性与表演性,戏里戏外、屏前幕后,也无不生动鲜活。一个细节是记者们一再在头号交际明星唐瑛的包厢打转,一面隔雾看花般透过她的眼帘来看正在台上演出的陆小曼,一面捕捉其脸色眼风微语,将其应对与措辞定格在标尺上,微妙瞬间的情感表现颇富浓度。当日唐陆两人不光在上海,也一再曝光在《北洋画报》上,明星PK引动媒体与大众的无穷兴趣,即便在今日也是如此。

在读陈小蝶、平襟亚乃至陈巨来的回忆时,我不禁哑然失笑,但是他们在记忆与历史真实的落差之间似乎分享着某种自我膨胀的共性,这一点令我惊讶而好奇,遂想起本雅明在《作为生产者的作家》一文中呼吁艺术家应当放下身段直接参与艺术生产过程,借以改变资产阶级传媒机制而为劳工大众服务。民国的情况当然不同,正如以“名流消费”为特征的小报中,孟小冬、张织云、宋美龄、富春楼老六出现在同一尺码的镜框里,含有人人都可能成为明星的意涵,可说是民初“共和”的民主平权观念的遗风。像陈小蝶、平襟亚等都是大众文化产业的当事人,有时扮演主角,有时也是观众或记者群中的一员,只是在后来的记忆舞台上仍遵循了名人消费的逻辑,过把瘾地把自己想象成作者或导演,这种集体性格的背后却站立着一种个人主义。

因此陆小曼是被无数视点编织起来的,是1927年的视点,是上海视点,也是生活在这一时空里的市民的视点。对于不同甚至互相抵牾的视点尽量并置起来,而我的价值判断也尽量点到为止。至于说到陆小曼的爱情悲剧,最富启示的在于其新旧跨界,也是中国现代女性的一个缩影。这里不妨借用张爱玲的《五四遗事》这篇小说,因其提供了一个十分难得的反思五四的视点。今日我们仍喜欢谈论五四,言必称激进主义或自由主义,非争宠于鲁迅即与胡适站队,仍脱不了救国师帝的伟业,固然可敬可佩!张氏这篇小说作于1957年,从感情和家庭的角度来看五四;所谓“张看”无非是人鬼之间看来看去,以前的小说从上海看香港,这回从上海看五四,碰触到五四的软肋。

《五四遗事》的主人公罗文韬背叛旧家庭旧婚姻,抗争了一个甲子,身体力行不愧为新青年楷模,最后却以“三美团圆”收场,“在名义上是个一夫一妻的社会,而他拥着三位娇妻在湖上偕游”,宛现传统名士风流。如此讥刺新文化的不彻底近乎漫画化,可是就胡适、鲁迅而言,五四诸公高调归高调,在爱情婚姻家庭之途中跌跌爬爬,新旧之间闹不清。江冬秀如何?朱安又如何?妇女解放也好,人道主义也好,真正做起来不容易。陆小曼也是这样,却更有一番女性的艰辛,个人情感受到现世法制与习俗的制约,古今中外皆然,所谓新旧之分多了一重自设的枷锁。论才学与幸运,陆小曼或不及林徽因,多半拜赐于梁启超的旧传统,林得以一世安稳,虽然偶尔会惊现其内心的微澜波动。陆小曼则不然,敢于在孽海情天中打跌翻滚,一灵不泯坚守自我,不忌新旧,而集新女性旧传统于一身,皆臻至极致,也不愧人生精彩。如她的捧角为坤伶张目,在体制内部翻转旧戏的性别传统,与张丹翁等人不同,与骂梅兰芳要把旧戏一锅端的五四一派又不同,因此不能等闲视之。或如1941年与翁瑞午的画展所示,两人借山水笔墨一皴一皴地互递情愫,修炼涵养,其所建构空灵静谧的往古天地在乱世苟安之中别有一种悲壮的意味。

世新大学的近代传媒研讨会之后,2015年7月在沈阳的辽宁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16年4月在昆山杜克大学的“文学与新闻”工作坊、6月在香港公开大学的“清末民初文学文化”研讨会、8月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城市文化与文学”暑期班、9月在杭州枫林晚书店都做过与本书内容有关的讲座或报告,在此向主办方与听众谨表谢忱。学海无涯,带着谋食之具行走人生,从不同渠道得到的反馈与批评犹如汲取多种营养,能如此也不失为一种有益身心的锻炼。

2016年12月3日于海上大寂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