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人是一点一点死去的
有一颗牙坏了,从高中到现在,牵扯了很多时间和精力来处理它,大修了三次,然而它还是无可阻挡地开始一块一块往下掉。进入而立之年,身体不断有地方功能告急,陷入迷惑:这是在慢慢死去吗?
近日看史铁生,他说:“死,从来不是一次性完成的。人是一点一点死去的,先是这儿,再是那儿,一步一步终于完成。”恍然成悟,如梦方醒。
那天在幼儿园路上,看到一个蹒跚的老人,喃喃地说:“已经不是那个自己了,找不到那个人了……”不禁让人想到原来他不是生来就老了,他也许也曾鲜衣怒马,白马少年。原来岁月如此残酷,不曾饶过谁。先是身体的一点一点死去。也许只是一颗牙,也许只是一根头发,也许进而胃疼了手疼了腿脚不灵便了,每一次地死去也都是有声音的,它会疼会肿会呼喊你的关注,而悄无声息是最可怕的,你还来不及修复,他就死去了。
“死”之概念的靠近,也是一点一点的,仿佛一个包围圈,一点一点突破。最早的是祖父母辈,爷爷奶奶走了,其时你也许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个概念,为此翻了很多次字典,却还是幻想着哪天他们能够回来。选房的亲戚、到近亲,层层逼近,恐惧殊甚,直到父母至亲,算是在包围圈上打开了一个缺口。
贾平凹说:“老了的身子如同陈年旧屋,椽头腐朽,四处漏雨。人在身体好的时候,身体和灵魂是统一的。我常常在爬楼时觉得,身子还在第八个台阶,灵魂已站在第十个台阶,甚至已经坐在了屋里的椅子上。”这,便是老了。但有时,身体还在第八个台阶,灵魂已在第十个台阶,等待老去了,这也便是老了,等死的老了,灵魂的一点一点死去。
有时候,现实确是一把枷锁,它晦暗、冰冷、僵硬,令有血性的人忍不住想打烂它、撕碎它、冲破它。可是它的残酷性恰恰在于它的无可逆转。于是才有了失望、挫败、心灰意冷、甚而哀莫大于心死。于是英雄末路,急流勇退……呵呵,场面过于宏大了,也许只是踩在一地鸡毛上,灰头土脸,悄无声息,偃旗息鼓了。于是我们放下了,放下屠刀,半死不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陀斯妥耶夫斯基曾被囚禁在寒冷的西伯利亚集中营里。他说:“我最担心的是,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上帝遣送绝望给我们,不是为了杀死我们,而是为了唤醒我们内心的新生命。如果一个人顺从命运、默默承受自己的苦难,却不能将这苦难转化成新生的源泉,那这种苦难就是毫无价值的。”人,是该有一点韧性的。我们都是一点一点死去的,你的人,和你的灵魂,急什么呢?哪天他们握手言和了,统一步伐了我们也就无所畏惧了。羡慕毛姆,四十岁时,他对自己说:“青年到此为止。”六十岁时,他说:“现在我必须把我的各种事情整理一下,因为我已到老年的门口,必须自己结一笔账。”如此,有终。
一只小鸟落在门外的桌子上,它俯冲下来,倏忽之间,像一片叶子落在地上,它跳了几下,叼起它的食物,飞走了,羡慕它的自由和无忧,更羡慕它对这个世界的无意觉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