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说话
两个孩子走在一九七二年冬日的阳光下,一个是我,另一个是郭昕。
大雪刚刚过去,我们这个平时看起来显得灰暗的街区覆盖上了厚厚的一层雪,街道和房屋银装素裹,在阳光下发出从未有过的光芒。雪开始融化,屋檐瓦片的凹沟边积上了无数根像我们手一样粗的冰柱子,下部滴水的地方很尖,上部与瓦片衔接的那部分则十分粗大,冰柱子看上去像是一根一根巨大的铁钉。
我和郭昕各自掰了一根拿在手中把玩。我看到郭昕用嘴吮了一下冰柱子。
“很不干净的。里面都是瓦片上的尘埃。”我说。
“没事。”郭昕说,“你试一下,像夏天的棒冰。”
夏天,西门街的深巷里会传来卖棒冰老头的叫卖声,“捧冰到了捧冰,冰凉蜜甜棒冰。”声音悠长,像一曲长调。听到这样的声音,口水就会从嘴上流出来。可是我们没有钱,买一支棒冰要五分钱。我们没有钱。
“要是夏天,捧冰能这样随意吃就好了。”
郭昕说这话时,眼中透出甜蜜而贪婪的光芒,好像这会儿他看到了一根一根的棒冰就像屋檐下的冰柱子一样在眼前晃。
我仿佛又一次听到了夏天的叫卖声,满腔口水。我忍不住把冰柱子咬了一口,冰柱子断了一小节。我含在口里,感受口腔中冰凉的感觉,我感到舌头刺激得有点儿发麻。
“甜吗?”郭昕问。
我点点头。其实不甜,冰柱子怎么会甜呢。郭昕脸上甜蜜的表情比冰柱子要甜得多。看他的表情你会觉得他这会儿含着蜜。
“要是夏天,有这么多棒冰可以吃就好了。”郭昕叹了一口气。
我想了想,这是不可能的。即使有这么多棒冰,我们也没钱。棒冰不可能白白吃到。我又吃了一口冰柱子,就当是满足夏天无法达成的口腹享受。
阳光很强烈。我把块柱子放在眼前,对着太阳看。我看到冰柱子在阳光下发出冰冷的光芒。我试图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想像冰柱子像什么事物。是的,只要花一定的时间,总是能看出冰柱子像一个神仙或像我们认识的某个人。我一直对这种玩法乐此不疲。
鬈毛向我们这边跑来。显得神神道道的,脸上布满了夸张的兴奋。我和郭昕交换了一下眼色。我们都猜到鬈毛大概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发现。鬈毛一天到晚都是这种一惊一乍的表情。
我和郭昕都不喜欢鬈毛。鬈毛是个说话滔滔不绝的家伙,遇到什么事总要颠三倒四地说上几遍,还带着外地口音,发出来的声音怪怪的,又土又粗,就像他一头蓬勃的卷发和那张黑色宽大的脸膛一样常惹得我们发笑。我们不怎么信人任他,觉得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充满了大话和谎言。
我喜欢和郭昕在一起。郭昕安静而友好,常常不声不响地跟在我后面,让我感到很舒坦。只要你不把郭昕逼急,郭昕没有什么让人烦的。我只见过郭昕发过一次火,是有人说郭昕母亲同一个男人私通,郭昕忍无可忍,同那人打了一架。郭昕个子小,明显不是那人的对手,但那次他表现得很狂野,差点把那人的耳朵咬了下来。郭昕发起火来也是蛮吓人的。
鬈毛满脸讨好地对我们笑。我们没理睬鬈毛。鬈毛就自言自语起来:
“真的,不骗你们的,我刚才见到一只巨大的老鼠。”
我们回过头去。鬈毛见我们注意了他的话,兴奋起来。他说:
“真的,像兔子一样大的老鼠,全身都是白的,它就在鼓楼下面。”
“可能就是一只兔子吧。”我说。
“绝对不是一只兔子。因为它的尾巴很细,兔子的尾巴没有这么细的。”
鬈毛的描述勾起了我们的好奇心,我们就跟着鬈毛去看那只如兔子一样巨大的白色老鼠。我们踏雪来到鼓楼,找了半天,没有发现老鼠的影子。
“老鼠呢?老鼠哪去了?你妈的又骗我们。”我质问道。
鬈毛的脸上露出委屈的神情,那样子好像他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只白色的老鼠以证明他没说谎。
“我没骗你们。它刚才就在这儿的啊。在雪地上,晒着太阳,好像睡着了。”
鬈毛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他不厌其烦地描述那只老鼠。他说那老鼠的毛发在阳光下发出银色的光泽,它的爪子是黑色的尖利的,它的眼睛是红色的,看上去很惊恐。
“你不是说它睡着了吗?你怎么又看到他的眼睛?”
“真的呀,它刚才就在这里的,它一定是跑了。”鬈毛说。
我们没理睬鬈毛,他越是想证明他的诚实,我们脸上那种不信任的不以为然的表情就越明显。鬈毛见我们不信,又开始重头说起。这回他描述得更仔细了。我们被他的话轰炸得很烦躁。我克制着自己不说话,我知道我如果回答他一句,鬈毛会还你十句。郭昕却忍不住了,他说:
“你妈的有完没完?我们都听懂了知不知道?你这人话怎么这样多!”
鬈毛平时对郭昕是不服气的,奋起还击:
“生着嘴巴就是用来说话的。有本事你一句话也不要说。”
“我试给你看,我可以一个星期不说话。”郭昕一脸不屑。
“你如果做得到,我可以给你一包香烟。”鬈毛回嘴。
“你说话算数吗?你不是说大话吧?”
“当然算数。”
他俩打起赌来。他们要我做中间人。郭昕从明天起一个星期不说话,如果郭昕做到了,鬈毛输给郭昕一包五一香烟。我认为鬈毛是输定了。我对郭昕很有信心,我相信郭昕是可以做到一个星期不说话的。
正是寒假的时候,不用去学校,可以满世界去撒野。第二天,我在里弄里见到郭昕。我已忘了打赌之事,问他今天去哪里玩。郭昕没有回答我。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摇了摇头。我才记起打赌的事来。郭昕已经自动地在执行自己的承诺了。他不说话,我觉得很扫兴。看来今天郭昕的存在与不存在没有什么区别。一个不说话的人就等于像空气一样。
鬈毛气喘吁吁地跑来,他没站稳就对郭昕说:
“你没说话吧?”
郭昕睁着他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望着我。我反应过来,说:
“没说过。”
我们朝鼓楼那边走去。鼓楼年久失修,看上去破破烂烂的。那柱子上的红漆已经剥落,城墙上的砖块有不少地方松动了,那些飞檐因为破损严重,失去了往日的气势。鼓楼在萧杀的冬天看上去似乎有点岌岌可危。不知怎么搞的,鼓楼本来是古建筑,上面却造了个西式钟楼。那钟也不够准时,经常清晨给你来个十二下,很煞风景。据说造西式钟楼同我们这个南方城市的崇洋风气有关。街道两边的梧桐叶已经凋零,枝丫光秃,显得无精打采。
鬈毛一直跟在我们后面。我停下来问:
“你跟来干什么?”
“我不同郭昕在一起我怎么知道他说没说话?”鬈毛振振有词。
看来我没有理由拒绝鬈毛随行。鬈毛见我们同意他一起玩,脸上露出得意来。一会儿,他开始逗郭昕,试图引郭昕说话。我想阻止鬈毛这种做法,我认为这种做法涉嫌违规。但因为事先没有讲明,我这个中间人不好偏袒郭昕。
鬈毛指了指墙上那幅“为人民服务”的标语,问:
“郭昕,你看那怎么念?”
郭昕白了鬈毛一眼。鬈毛得意地笑了。
这一天,郭昕没什么差错。他眼神安详,一副胜利在握的模样。只是我被鬈毛没完没了的话语弄得不胜其烦。
可到了第二天,郭昕明显地急躁起来。面对鬈毛的语言洪流,郭昕的身体动作变得越来越丰富。他一会儿搓手,一会儿梳理自己的头发,一会儿扭动身子(好像他全身都在发痒似的)。郭昕看上去显得很难受也很紧张。
鬈毛却不放过郭昕,他还在向郭昕狂轰滥炸。鬈毛从一个话题说到另一个话题。他说,“郭昕,我告诉你,经常到我们街区来的货郎担和养鸽人家的妻子关系暧昧,你知道吗?……”又说,“郭昕,有的人为什么一生出来就会头发发白成了‘白头翁’,那是因为缺少一种营养。你知道是什么营养吗?不知道吧,是因为缺少黑色素……”鬈毛也不放过我,对我说,“你应该接受冯立三老人送给你的木壳收音机,你把它放到他的棺材里,可惜了……”
我被鬈毛滔滔不绝的口才弄得十分头痛。我开始担心郭昕还能不能坚持下去。
第三天,鬈毛对郭昕说的话更加具有攻击性了。鬈毛说:
“郭昕你聋了吗?我在骂你呢。我知道平时你在心里骂我,我知道。现在我可以骂你了。我骂你,你没办法,因为你现在不能说话。”
我知道鬈毛不会正式骂郭昕,他只不过是打打擦边球。郭昕没说话,但他已明显地狂躁不安起来。他双眼混浊,眼神中有一种醉鬼似既呆滞又残忍的光芒。
“郭昕,你为什么这么白呢?你妈为什么把你生成一个小白脸呢?郭昕,我不骗你,你长得像个娘们,以后没有女人会看得上你。姑娘们都喜欢我这样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长得黑。”鬈毛脸上露出自我陶醉的表情。
郭昕再也忍受不了啦。听到鬈毛说他以后成不了男子汉后,终于爆发了。郭昕先是不可遏制地扬扬拳头,然后痛苦地吼叫道:
“我日你奶奶的×!我日你妈妈的×!我日你外婆的×!我日你姐姐的×!我日你全家的×!你妈的说的都是放屁,都是垃圾,你妈的是流氓,是……”
那真是一条汹涌澎湃的语言的洪流。过去三天,所有的话囤积在郭昕的肚子里,他的肚子已成了个语言水库,现在终于起闸了,于是各种各样的词语汹涌而出。
对此,我很吃惊。我从来没有想到安静的郭昕竟会说出这么多脏话。那一刻我觉得郭昕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成了一个长舌妇。事实上这次打赌以后,郭昕真的变成了一个说话的能手。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奇妙的变化只有郭昕知道。“不说话是多么难受啊。”后来郭昕总是喋喋不休地重复这句话,让我很烦。
郭昕开口说话让鬈毛得意洋洋。鬈毛说:
“看看,看看,他输了,他的话比我还多呢。我早知道他是会输的。”
“我日你妈!你去试试看,你一天也做不到,而我熬了三天。”郭昕不服。
“你以为三天不说话很了不起,我做给你看看,我也可以三天不说话,你敢不敢打赌?”
“我日你妈!你妈妈才不敢。”
这样他们俩又打起一个赌。他们又让我做中间人。我认为鬈毛必输无疑,他就是一个小时也坚持不住。我当然愿意做这赌局的中间人。
然而郭昕又一次输了。我不知道鬈毛的脑袋里发生了什么,总之不可思议的奇迹在鬈毛身上出现了。刚开始,如我所想,鬈毛在郭昕放肆的脏话中显得焦躁不安,他那头卷发像充了电似地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但是到了第二天,我发现鬈毛的眼神突然平和起来,头发也变柔顺伏贴。到第三天,我见鬈毛眉头舒展,眼神安详平静,脸上挂着神秘的笑容。那笑容令人想起冰凉而舒心的雪莲花。我知道鬈毛做到了。这意味着郭昕又一次输了。
老实说,赌局结束以后的一段时间,我没有注意到鬈毛的变化。由于成见和我们自身的势利,尽管鬈毛其实并没像众人说的那么令人讨厌,但我们都不愿意和他混在一块。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和鬈毛玩了,我很奇怪鬈毛怎么没像往常那样纠缠我们。往日我们不理他,他也要跟着我们的。我就是这时发现鬈毛身上这个奇迹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鬈毛竟然变得不爱说话了。
我最初怀疑鬈毛是不是又在同什么人打赌。他像打赌一样坚持着沉默不语。后来发现鬈毛没同任何人打赌,他显然是有意不说话,并且看来他不说话体验到了我们无法体验的快乐。这让我感到好奇。但我想来想去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不能理解鬈毛,我觉得这或多或少有点怪异。我很想问问他是不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有一天,我在鼓楼碰到鬈毛。我十分友好地打招呼(以前我对他可是居高临下的)。我问他最近怎么不来同我们玩。他笑了笑,态度和平。我说:
“鬈毛,你们是怎么了,现在郭昕这家伙一天到晚说个不停,而你却不愿说话了,你们是怎么回事?”
鬈毛笑了笑,沉静地说:
“我过去说话太多,我知道你们很讨厌我。我自己也讨厌自己啰嗦。可我说得越多就越控制不住自己说话,结果老是喋喋不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鬈毛,你还是说话好,你不说话我感到很怪。”我说。
鬈毛摇摇头,然后神秘地指了指自己的心说:
“你也去试试,不说话就会听到这里的声音。”
“什么?”我没听懂。
“试试就知道了。”鬈毛诡秘地说。
鬈毛的话我听进去了。我打算试一试不说话的滋味。但我没坚持一个小时就烦了。我想,除非我是哑巴,否则的话我干吗不说话?有时候我看到鬈毛不说话就故意说得很多,好像在同什么人赌气似的。
不久以后,鬈毛就赢得了大家的尊敬。
一天,我们学校来了一个老大爷。他向校长打听一个卷发男孩。他说,这个卷发男孩是他的救命恩人。
“是他救了我,那天晚上我不小心跌入了护城河,是一个卷发男孩跳到河里救了我,没有他我肯定没命了。”老人激动地说,“我要找到他,他好像是个哑巴,他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我问他名字他也没说,我想他一定是个哑巴。”
“我们这个学校没有哑巴。”校长说。
但老人坚持要一间教室一间教室地找卷发男孩。他说:
“如果在你们这里没找到,我就去另外的学校找。我一定要找到他。”
结果,老人在我们班一眼就认出了鬈毛。我们最初还以为鬈毛又犯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因为老人激动地拉着鬈毛,而鬈毛一声不吭,像犯了什么错误。老人把鬈毛领到校长面前,说:
“就是他,就是这个哑巴。”
“他不是个哑巴,他看来是个活雷锋,是个少年英雄。”校长笑着说。
鬈毛救人不留名的事迹很快传遍了我们这个城市。这个城市的所有学校都得到一个通知,号召大家要向鬈毛学习。我们这个城市的一个无线电台的记者来采访鬈毛,他问了鬈毛十多个问题,鬈毛却只是笑,就是不开口说话。如果非要回答的话,他也只用是或者不是。记者于是写了一篇广播稿,表扬鬈毛是个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的英雄。鬈毛当然也听到了电台的广播。我们发现,鬈毛听到明显地把他拔高的地方就会脸红,他那张曾令我们讨厌的宽大的黑脸上呈现出可爱的忠厚的气质。我们到这时候才算了解鬈毛,虽然鬈毛过去说话过多,但他的本质上应该是很实在的。
这以后,我们大家忘记了鬈毛的过去,忘记了鬈毛粗鄙的外地口音,忘记了鬈毛的黑脸,忘记了他没完没了的大话。我们都变得很尊敬鬈毛,特别是女生,都很喜欢接近鬈毛,因为安静的鬈毛看上去给人很有安全感。
多年后,鬈毛成了西门街酒厂一个不错的酿酒师。或许他因为不说话而尝到了甜头,或许是别的我不能理解的原因,总之,一直以来他保持着沉默寡言的习惯。他的人缘一直很好,评先进生产者时大家都投他的票,他总是能当选。从我们街区的观念来说,他过得不错。
现在你如果来到西门街,你会发现一个头发卷曲眼神安详的男人,他总会对你友好地微笑,但他不会同你说话。假如你问他一些什么问题,那他只用是或者不是来回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