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名侦探张铭（下）
俗语言：事不关心，关心则乱。
张铭有生之年头一回施展神探才华。得意忘形之际，内心自比孔明再世，袖藏乾坤，算无遗策。
还是《红楼梦》里那句天下皆知的警句精辟：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当真相逐渐露出本来面目，张铭才意识到天机面前须谦卑，自作聪明只能贻笑大方。
曹雪芹趁热打铁，将程伟元转述的灵石绝句默写出来。张铭蓦然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暗藏玄机的谜题。简直是明明白白地摆出了重大的线索：
顽石逐流染芹溪，
缘聚梦散两依依。
鹿殒凡尘芳草烬，
三生石上铭归期。
前两句非常直白，说的是灵石梦境中弃芹溪公子而去的心境。古往今来，红尘儿女最大的悲苦莫过于所托非人。从“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到“李香君血溅桃花扇“，皆因对人性的弱点绝望到了极致。灵石居然也概莫能外！
谈到此处曹雪芹一声叹息：
“为成全奇书传世，莫说为五斗米折腰，就是金山银山摆在眼前我也不会动摇。老朽委屈求全只为留住《石头记》的菁华，免得死后原稿流落入小人之手，增删、篡改或许更加猖獗。“
张铭安慰曹雪芹：
“灵石或许是不得体会先生良苦用心罢了。灵石与“无根灵台泪”一样，这等钟灵毓秀之物本沾不得人间尘垢，凡人俗力是无法成全的。”
两人把注意力放到了诗文后两句，即便是国学底子如张铭这般粗浅之辈也读出了玄机：
第三句典出《诗经.小雅.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李鹿苹的名字同样出自这个典故。苹与草同意，因此”鹿殒凡尘芳草烬“直指李鹿苹英年早逝，香消玉殒！
第四句“三生石上铭归期”直接暗示如今张铭与李鹿苹阴阳两隔。只是”归期“二字是否暗示还有重逢之日？张铭不敢奢望，眼下所牵挂的唯有故人的安危。
这是第几个不眠之夜了？张铭懒得去算。眼下张铭突然又想起了曾经与曹雪芹讨论的命题：
六道轮回能够阻挡的是有形之物。再好看的皮囊也只能化为冢中枯骨，轮回流转的其实都是故事。
何为有形之物？不过是那盛世长安花；边关残阳血；英雄大风歌；美人红尘泪……
百年之后呢？长安花化入了黛玉葬花的萧瑟秋风；残阳如血浸染了栊翠庵前一支红梅；大风气兮扰动了华清宫里一池春水；红尘美人破碎了李后主的万里山河……
灵石滞留人间万世，已经历轮回无数。有形之物均随风化去，心中独留一段段悲怆的故事。
如今，灵石弃芹溪公子而去三百余年，早已重投轮回。很显然，这一世轮回里“阆苑仙葩”何在？“美玉无瑕”是谁？“鹿殒凡尘芳草烬，三生石上铭归期”难道就是这一对红尘儿女的今生判词？
张铭不敢往下想，莫非这一切暗示的正是他与李鹿苹的今生纠葛？
曹雪芹犹记得“警幻仙曲演红楼梦”，在红楼开篇第五回贾宝玉就在薄命司中读到了“金陵十二钗”的今生判词。可是不走到故事的结局，又有几人能参透？
上一世，贾宝玉口衔灵石降世人间；如果此石今生结缘的是张铭，它如今藏身何处？
雪芹先生提示张铭仔细思索，今生何时、何处与石结过缘。张铭却不以为然：
“肾结石算不算？凭啥我就非得有石头！古往今来，为了编写传奇，牵强附会者甚多。主人公的命运非要严丝合缝的与天机暗合，才算得圆满，真是岂有此理！“
曹雪芹拍手称妙，评论道：”你算是通透之人。穿凿附会的确迂腐可笑。古往今来，哪里有那么多的天命？天缺一角，尚须女娲来补。人若信天命圆满，怕是多少机缘都会失之交臂。当年梦中邂逅通灵顽石也非老朽刻意之功，天道不可强求，顺势而已！“
完美的共识达成后，张铭内心开始重新检讨对程伟元的猜疑。之前落在程伟元身上最大的疑点便是，作为灵石幻境的深度知情人，为何要谎称所知一切来自曹雪芹托梦？
现在看来，非把此事解读为程伟元的谎言，非要推导出背后隐藏的阴谋，或许是自以为是了。甚至都不能认定程伟元说了谎。既然轮回的是故事，而不是人。那凭什么“灵石幻境”里的故事只能芹溪公子独占？
更大胆臆测下去，程伟元梦境中对话的“芹溪公子”或许属于另一段故事？甚至在那段故事中的”芹溪公子“走入的更是另一个”通灵幻境“？
或许此刻自作聪明的张铭，和自认为天下只有一段《石头记》的曹雪芹，不过就是囚禁在某个故事里的愚人，看不到“平行故事”里的一树千枝罢了！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井底之蛙非要一眼看透大千世界里的“完美因果”，岂不是笑话？想到此处，二人释然了许多。
眼下其实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为小馆的客人做好每一道菜品；在神隐聊斋中用心去听每一段故事；为筹备百鬼夜宴攒下每一分经验……
活在当下并不是逃避。用心在每一段人间故事中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就是最好的态度。
曹雪芹建议张铭虽然不必刻意，但还是留心一下自己过往与灵石有关的蛛丝马迹。
眼下虽然对“鹿殒凡尘芳草烬”无可奈何。这“三生石上铭归期“看似还是有文章可做！毕竟，张铭身上还背负着一个未解之谜。摆渡人的宿命既然与”忘忧灵台泪“无关，莫非是与灵石结缘？
问题不妨思考，不耽误故事与光阴的流转……
神隐小馆就这么在秋去冬来中“送走幽冥轮回客，又听人间说书人”。不觉到了春暖花开日，地下的消息没有等来。人间倒是一片岁月静好。
又是一个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子夜，轮回书仙们一如往昔在门口排起了队。静静等待着“铭公在此，百无禁忌”的牌子挂出来。队伍的末尾微微传来一阵子议论与骚动，紧接着一阵“连珠火炮”惊扰了子夜的小馆：
“神隐聊斋？好大的口气啊！自打蒲松龄老儿开了百鬼客栈后，这阳世三间还没人敢摆聊斋的呢！谁是摆渡人张铭啊，怎么不来支应老娘一声？要是店主不在，你们给我带个话儿，让他记住喽。山珍海味，红楼夜宴给老娘备齐全了！老婆子我的肚子里人间段子三百八，幽冥段子塞牛毛！就怕他这苍蝇馆子收不下！张铭！还有糟老头子曹雪芹哪儿去了，还不给老娘出来……”
神隐小馆还从未遇到过悍妇堵门骂街，张铭与曹雪芹对视一眼。送走了程伟元，下一段故事来的似乎也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