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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造是什么
创造是人类物种独特且具有决定性的特征。人类的终极目标即自我理解,这与创造密不可分:我们是谁?我们从何而来?如果说我们受命运牵引,那么什么样的命运决定了我们未来的历史性发展轨迹?
创造是什么?创造是我们内心对创意的追求。创造的驱动力,是人类独有的对新颖事物的热爱。人类乐于发现新事物、新流程;乐于攻克现有问题,接受全新挑战;乐于享受始料未及的事实与理论带给我们的审美惊喜;乐于认识新面孔,体验新环境。我们通过创造所引发的情感反应的强烈程度,对创造力本身进行评判。我们向内心追寻创造力的根源,不断向人类共有思想的最深处挺进;我们向外界探索创造力的延展,不断想象宇宙万物间的真实情景。完成一个目标,又发现前方的另一个目标。这是一场永无止境的追寻。
学习有两大分支,即科学与人文,在我们的创造力追寻之路上两者是相辅相成的。两者都以创新为根源。科学的疆域,包括宇宙中每一件可能存在的事物;而人文的疆域,则包括人类思想中每一件可能构想出来的事物。
将人类的意识集为一体,我们每个人都能去往宇宙中的任何一个地方,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实现宏伟远大的目标,遨游在无尽的时空之中。当然,创造力一旦被脱缰的猜疑和人类与生俱来的动物性情绪所控制,我们天马行空的梦幻就很可能分裂至疯癫的境地。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非常精辟地诠释了人类境况中所存在的这类巨大风险。
思想遗世独立,仅凭自身,
就能让天堂变成地狱,地狱化为天堂。
这样来看,思想无法轻易驰骋到广袤的未知世界,而更倾向于在熟悉的小圈子内兜兜转转,也许这并非坏事。而且,人们普遍不喜欢与自己的想法独处。由弗吉尼亚大学和哈佛大学的心理学家组成的团队进行了一项实验,请志愿者独自静坐6分钟,什么事情都不做,只是思考。研究发现,志愿者就连这么短的时间都不愿意坚持。他们更喜欢从事一些寻常的外部活动。如果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他们宁愿给自己施加电击。
包括科学和人文在内的所有生物学现象,对其完整的解释都包括三个层面的思考。对于任何可能存在的生命实体或生命过程,如鸟儿展翅、花儿向阳,第一个要提出的问题一定是,“这是什么”,然后由此总结出定义该现象的结构和功能。如果其中包括音乐和戏剧,那么就表演出来。第二个层面的问题是:“它是如何形成的?是什么令其存在成为可能?什么样的事件为其起源创造了条件,这些事件发生在十秒之前还是千年之前?”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层面的问题是:“为什么该现象及其先决条件一开始会存在于世?为什么这颗星球上并不存在的另一种不同的进化模式,不能产生另一种不同的思维大脑?”
科学家针对生命现象进行的研究,覆盖了上述三个层面。科学家选择某种实体或过程,穷尽其能力所及,针对“是什么,怎么样,为什么”的问题对各类细节和维度进行探索。
但是,生物学家也许比其他任何类型的科学家更重视在上述三个层面寻找因果关系的必要性。鸟儿展翅、人眼对花色的感知等生命现象所促成现实的“因”,被称为“近因”(proximate causes)。而引导该现象进化为当下状态的一系列事件,被称为“终极因”(ultimate causes)。近因是完整解释之中的“是什么”以及“怎么样”,终极因则是“为什么”。
针对有机生命,包括人类生命的科学解释,经常需要涉及近因和终极因。相比之下,人文之中所存在的探询性问题,最多只涉及近因。终极因总是被留给创世之神,或远古外星访客,或想象之中存在于人类思想深处的“令人畏惧的神秘力量”。随意举个例子,你面前有一朵红花。红色和其他所有色调一样,通过对构成可视光谱的电磁光谱中某一具体部分的刺激而显现出来。受体是视网膜中对红色敏感的视锥细胞。视锥细胞将信号传输到大脑皮层的工作中心,之后再一层层传递回大脑皮层的后部,随后和感知与情绪单元相集成,最后回到负责产生意识的前脑处理中心,令你说出“红色”这个词。根据母语的不同,你也可能说出“rot”“rouge”“krasnyy”“bombu”等词汇。
在上述研究成果的基础之上,科学家在近几十年间继续探索,发现了负责色彩识别的基因,以及包含这些基因的相互作用的DNA片段。
由此,科学研究就让我们距离解开有关人类色觉的第一层谜团更近了一步。然而,我们眼前随即又出现一条通往终极因的漫漫长路:为什么人类能看到某个特定的色彩光谱,却看不到红外线、紫外线,也看不到释放可视光的电磁光谱中大部分的光频率?继续向深处探索:为什么是DNA而非其他类型的编码化学物质,对色觉和地球上其他一切生命过程进行定义?是不是可以到想象中存在生命的外星球上找到与DNA在本质上完全不同的代码?为什么人类会拥有色觉,而不仅仅是分辨明暗关系?
关于这类以“为什么”开头的问题,若想找到答案,首先需要对史前史进行重建。在史前史阶段,人类物种从早前的古人类进化而来。继而追溯到数千万年前,那时,构成人类大脑和感觉的基本特性,还以原始的形式存在于最早期的远古灵长类动物体内。
一直以来,人文学者都局限于回答“是什么”。他们偶尔也会对“怎么样”的问题浅尝辄止,但基本上从不会步入“为什么”的世界。他们的发挥空间建立在一万多年前新石器时代早期就已存在的感觉和情绪的生物学特性基础之上,由此产生了独一无二的当代人文内容:创造艺术、语言学、历史、法理学、哲学、道德推理和神学。
看起来,“感觉上”可能是个更恰当的说法,只有人类的智慧和情感组合才能达到创造力的高度。创造力这一富有决定性的人类特征,经过了40亿年漫长发展,看来似乎需要经历进化过程中的某种独特工序,要么就是“上帝之手”对人类这个物种的特别关照。
这种在上千年的宗教理论中占据主导地位的猜测,无疑是错误的。我们可以很轻松地在自然界的先进社会组织中找到替代性跳板,随着时间的发展,其中一些有可能在进化过程中迂回至人类的水平。请看那些令人叹为观止的筑丘白蚁的杰作吧。这些生活在非洲和南美洲的白蚁,按分类学属于大白蚁亚科。它们筑成的土巢拥有多层结构,由土壤和粪便建成。其中居住着数十万只甚至上百万只白蚁,其巢穴的高度可以超过人类的平均身高。和人类住宅一样,它们的住所也经过精心设计。某些物种的白蚁巢穴还配备精妙的空调系统。巢穴中的管道持续不断地循环着来自周围地面的新鲜空气,并通过热对流原理,将巢穴中大批居民排出的浊气排到蚁丘之外。每一个白蚁巢穴都有一群任劳任怨、没有生育能力的工蚁群体,以及它们的父母双亲——一对负责全部繁殖工作的皇室夫妻。这样的现象是如何成为可能的?个头相当于你两个大拇指加在一起的巨大蚁后,持续不断地产出一串串蚁卵。工蚁通过体型划分阶层,进行劳动分工,其中还包括一支规模庞大、凶猛无比、长着大脑袋的敢死队军团。一次在苏里南,为了将它们那弯刀一样的下颚从大拇指上摘除,我不得不求助专业人士的帮忙。
“居民们”生活在蚁丘的地下,居住在那深达数米的迷宫般的走廊和小室之中,它们只有在几种特殊情况下才会来到地面上:新生蚁后和她的雄性配偶飞出蚁穴,去往他方建立新巢;大群工蚁在夜间出动,去寻找枯枝败叶的碎片。将耳朵贴近蚁穴(千万别贴得太近),你就能听到由无数细密的脚步声形成的若有若无的沙沙声。工蚁在夜间外出采集植物,是为了在地下花园种植一种可食用的菌类。
大白蚁是真正的超级有机体。每个蚁穴的集体智慧固然与人类和其他哺乳动物的水平相去甚远,甚至连绝大多数鸟类都不如,却高出独居昆虫许多。即便如此,白蚁的创造力也是相当于零。我们不妨假设,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白蚁发展出了人类水平的智慧。它们的“蚁文”(请允许我在此妄造个新词,用以与“人文”相对)包括下列内容:对绝对黑暗的环境的热爱(哪怕见到一点点日光,就会引发吸血鬼般的恐慌);食材只有种植蘑菇,其他什么都不吃;性行为只存在于皇室成员之间;所有胆敢闯入属地的移民,只有死路一条,就连同物种都不放过;患病和受伤的成员会被不容分说地立刻吃掉;没有医院,没有怜悯。
在未来一两个世纪之内,航空科技很可能会带领我们走近并观察其他星系中的行星。人们无疑会开始四处寻找生命存在的证据。如果我们在外星球找到生命,找到一种或多种智慧生物,那么就要做好准备,应对无限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