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那天晚上,我们围着那张吃饭桌,围着那盏马灯,聆听着阿海讲他这两年来的漂泊经历。他说:三年前,那些房地产开发商把我们村的农田低价买来建造商品房,这种坑农违法的事,我作为群众推举出来的村委会主任,绝不可能袖手旁观和无动于衷,于是就跟那些房地产老板交涉,还将情况上报给了市政府,要他们把土地退还给村民,退耕还田,或者要他们到土地局办理有关手续,把土地转为国有土地,才能允许他们继续开发,这也是村民们的意愿,然而,这些开发商持着自己有钱,他们不但买通了市里的某些领导,还经常纠集社会上的流氓地痞对我进行威胁利诱,要我不能把这些事情上报,更不能到省里上访。在这批开发商中,对我闹得最凶的就是阿福的父亲金大鳄,因为他是拥有土地最多的人。那年,他已经在五十亩集体土地盖起了大楼,也在出售着部分楼宇。
我记得出事的那天晚上,我已经把一份上报的材料写好,准备第二天快递给省政府,省政府的牛秘书也早就知到了那件事,他正在等着我把材料寄给他。于是,我认为自己奔波了大半年,这事终于有了着落,便松了一口气。我想,牛秘书如果派人来调查,这回这帮开发商就得乖乖把我们的集体土地吐出来,还我们村民公道。所以那天晚上十点多钟,我兴奋得昏了头,两杯白酒下肚之后,就一个人到海边散步,让海风把我的倦怠吹跑掉。可是谁能料想得到,我走到海边一个僻静的地方,准备在岸边坐下来,背后突然跑来几条大汉,他们朝我一拥而上,用一只大麻袋把我的头和脖子一起罩住,接着用一根大麻绳把我的手和脚绑牢,之后把我抬上一艘渔船上,扔在船舱里。
一个多小时之后,那几个劫匪就把我劫持到了大海中间。当他们把罩住我的大麻袋扯掉时,借着船上的灯光,我于是看清了他们的样。站在我面前的是五个打扮得如同鬼魅一般的年轻人,他们都穿着黑色T恤衫,有两个把头发染成红铜色,有两个把头发染成青蓝色,有一个把头发染成黄色。他们的臂膊里都画有一条毒蛇和一只大蝎子。那几个劫匪曾经到过我的家里,也威胁恐吓过我,所以我认得他们,他们正是我们城里开赌场放高利贷的“虎头帮”。我记得一个的绰号叫做西楚王,一个叫做坐山雕,一个叫做南霸天。我知道他们一定是那些房地产开发商收买来绑架我的,我于是狠狠地瞪着他们。那时候,他们一扯掉那只大麻袋,又把一团布塞进我嘴里,我无法咒骂他们,所以就只能用眼光来表示我的愤怒了。
紧接着,这帮劫匪不由分说就把我抬出船舱,把我抬到船头之后,在我身上捆上一块大石头,然后把抛到了海里。我记得,在我被他们抛下大海之前,曾经有一个大肚腩男人走到我面前,他用阴森森的眼神瞧着我,哼了一声之后,他用嘲讽的语气对我说:看你这样得意,看你逞英雄,看你这样为那些刁民卖命,这回我就让你到鲨鱼肚里继续当你的村主任吧。当时,由于天色太暗,况且他一说完就离开了我,所以,我一时瞧不清楚他的脸,但是,我从那个家伙的声音里,完全辨认得出他正是金大鳄,因为他那带着浓痰的鸭公声,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刹那间我害怕极了,特别是被抛进海里的那一刻,我简直害怕到了极点,心想这回一定死定了。可是,许是海龙王还不肯收留我,我命不该绝,我在不断地往下沉时,我背脊里那块大石头忽然滑溜下去,我的身体在霎时间轻松了很多,于是,我立即把双脚弯上来,弯到了手掌住置,然后屏住呼吸用手指把脚上的麻绳解掉,接着又把嘴里的白布扯掉,吞了一肚子海水后,我终于浮出了水面。接着我才发现,我背脊那块大石头原来是用一根铁线捆绑住,铁线和大石都是滑脱脱的东西,再加上他们抛我下海时海水有很大冲击力,铁线和大石便松弛开来,石头就滑了下去。
当时因为海里的波浪很大,我一浮出水面就被浪涛冲出很远,加上又是三更半夜,所以这帮劫匪没有发现我。于是,我立即把被绑着的双手放到嘴里,一边随着波涛往海中间浮动,一边用牙齿把手腕上的绳索咬掉。身上的铁钱和手上的绳索解掉之后,我朝那帮匪徒眺望。这时候,那艘渔船已经变成了一粒黑点,发动机的声音也很小了,我的耳边只有风声和海浪声。但是,虽然我已经离开那帮劫匪有三四海里,但是我仍然不敢往岸边游动。我心里想,一旦被他们发现,他们一定还会把我打死。于是,我干脆往大海中间游去,我知道这样我会离海岸越来越远,但是我那时候别无选择,要生存下去,唯有这样。
天亮时,我已经浮游在一片茫茫的大海之中,我的眼前除了波涛和一些海鸟之外,见不到任何东西。我见不到海岸线,更见不到有任何渔船在海面上打鱼。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到了什么地方,我甚至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这时候,我开始饿得不可开交,肚子阵阵发痛,不久,我头昏眼花,似乎要晕厥过去。更要命的是,我就快晕厥过去的时候,海面又卷起飓风,掀起滔天大浪,那些浪头把我像树叶一般抛来抛去,叫我好几次差点想放弃跟这些浪涛搏斗,死掉算了。但是,我当时又想到如果自己就这样无端端含冤死掉,岂不是便宜了这帮绑匪?便宜了金大鳄这个混蛋?我不甘心,我就继续鼓起勇气勉强支撑下去。我想,风暴一停就想办法游回陆地,继续去完成我还没有完成的使命。两个小时之后,风暴终于停了,于是我四面张望,寻找海岸线。当时我想,那怕眼前出现的是海市蜃楼,我也要往那里游去。可是,不幸的是,尽管我望得眼睛疼痛,脖子发硬,还是没有发现我要寻找的海市蜃楼。
随着一小时一小时过去,我越漂越远,太阳渐渐落在我背后。在这无边无际的海面上,我知道,那太阳落下去的地方,不一定就是东边,又不一定就是陆地,所以我不敢向背后游去,何况那时,我也没有多少力气了。我只好听天由命,随后我有了随着波浪漂到那里算那里的想法。
就在太阳将要沉没下去的时候,海面上出现了一艘大铁船,这艘挂着风帆的大铁船就是刚才那艘海盗船,这艘海盗船正鼓起风帆向我驶来。起先,我完会想不到那是一艘海盗船,我还以为是我们村上的打渔船,或者是过往的商船。我立刻将双手伸出水面,拼命向这艘大帆船招手,还大声呼喊救命。
几分钟后,海盗船驶近了我,两个海盗接着朝我掉下一根绳索。我刚抓住那根绳索,就有一条大白鲨朝我扑来。我想,这条大白鲨必然一早就发现了我,它来把我吃掉的。眼看大白鲨还有四五米游到我身边,我不知怎么办,两个海盗朝那条鲨鱼射出了一排子弹,把那条鲨鱼打死掉。当他们把这条比母猪还要大的鲨鱼拖上来时,把我吓出一身冷汗。
到了船上,海盗们就把我留在甲板上,让我继续躺着。那时,我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更不用说站起来,不一会儿我就晕迷了过去。当我醒来时,我发觉躺在一间什货仓里。货仓里,食物堆积如山,有一包包泰国大米,一袋袋台湾石榴,还有一箱箱法国白兰地,以及青鸟啤酒。那混杂的气味熏得我头昏脑胀,我吸了几口就直想呕吐。过了半天,我才适应那里的环境。不久,我发现身边有一大袋菲律宾香蕉,于是把一串没有腐烂的香蕉吃到肚里。填饱肚子后,我觉得有点气力,便走到那亮着的小窗口面前。我当时是想望一下现在是什么时候,又到了什么地方了。
然而,窗外依然是一片奔腾的海水,卷着大风,狂风把海水吹得恶浪滔天。这时,让我所感觉到的,只是那艘海盗船在这大白天里乘风破浪地前进着,我根本看不出到了什么地方,更不清楚海盗船要往那里驶去。顿时,我感到非常迷茫,也非常困惑。我望着那汹涌澎湃的海平面,在对自己的命运唏嘘感叹时,一个胖胖的女海盗走进来——就是你们炸伤的那个女海盗——她拿着一套牛仔服走进来。她进来后就指了指我,然后又指了指那套牛仔服。我明白她的意思之后,就把身上那件又湿又破的衬衫脱掉,把她扔过来的牛仔衫换上去。我穿上了那件牛仔衫,觉得暖和了许多,又精神了许多,又想把裤子脱掉,换上那件牛仔裤。我于是打了个手势叫她出去。可是,这个女海盗竟然发起怒来,她冷不防一巴掌打到我脸上,打得我热辣辣。我正要用手掐住她,她忽地端起自动步枪指着我,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对我大叫大嚷。我知道她那样大喊大叫,必然是想叫我当着她的面将裤子换掉。我见到她这样蛮不讲理,非常气愤。我不想换裤子了,但是她又边拉枪栓边又大叫大嚷,摆出要一枪将我打死的架势。我最后不得不转过身子,屁股向着她把裤子脱下来。
然而,当我刚把裤子脱下来,准备穿上那件牛仔裤时,那个女海盗突然把枪支一下扔到那袋菲律宾香蕉上,脱掉她身上的茄克衫,赤裸着身体一把将我紧紧抱住,抱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知道她往下要干什么,于是猛然挣脱掉她,并把她摔倒在地,用她的半自动步枪指着她。然而,想不到那个女海盗却没有半点惊怕,更没有半点害臊,她爬起身来后,反而瞅着我哈哈大笑起来。她的笑声里既夹带有放荡不羁,又夹带着欣喜若狂,顿时叫我觉得面红耳赤,羞赧得无地自容。
穿好裤子后,女海盗边笑着边走到一包大米旁边,把那包大米揭掉,再从那包大米下面把另一包涨鼓鼓的东西拉出来。我估计那也是一包大米,但是当她把那只蛇皮袋打开后,我才知到原来袋里装的全部都是北京烤鸭。那一只只北京烤鸭用胶纸袋封着,还很新鲜,于是我想道,难道这些海盗曾经到过我们的首都北京?又或者正在我们的领海里航行?于是我又望向窗外,但窗外除了风就是雨,要不就是海水,我渐渐地又失望了。跟着,女海盗把一只烤鸭递给我,我于是不管那么多,也没有再想那么多,也不敢再违拗她,把那只烤鸭吃了。后来,尽管我对这个女海盗很讨厌,不太想接近她,但她却再也没有欺负过我,相反,她还对我很友好,她还时不时出手帮助我,对我如同她的兄弟那样,又不让我遭别的海盗欺负。
吃完那只烤鸭,女海盗就把茄克衫披上去,把我带出货舱,带到船舱里去。船舱里,有一个身材瘦削的女海盗——就是我刚才所劫持的那个女海盗——坐在一张大圆桌后面,她身边站着四个荷枪实弹的男海盗。女海盗面前摆着一支精致的左轮子手枪。女海盗叼着一根雪茄烟,神态自若地盯着我到来。我于是站在她两米远的地方,想知道她究竟要对我怎么样。站定后,带我到来的女海盗就走到那个女海盗身边,笑着对她说了一通莫明其妙的话,之后那个女海盗就示意我坐到一张沙发椅子里。
我坐下去之后,女海盗接着用雪茄在空中比划了一下,画了一个箩筐大的圆圈,她见到我看不明又猜不透之后,就又叫一个男海盗拿一支鹅毛笔来,拿一张白纸来,然后在那张白张上写了一个“wang”字。写完后,她指了指“wang”字,又指了一下自己。之前我在北京的时候跟师傅学过一些英文,所以认得这个“wang”字,它是一个“大王”的“王”字,于是我明白了,她肯定是想告诉我她是一个海盗女王。我明白她的意思后,她接下来又用雪茄烟点了点桌面上那支左轮手枪,意思是叫我无条件得服从她的一切命令,要不然就一枪打死我。事实上,她的确是这条海盗船上的领袖,在这条海盗船舶上,她总是说了算,谁都不得违抗她的命令。我记得有一次,一个男海盗顶撞了她,不愿意到海里把一个跌落水的海盗救上来,结果她一声令下,就有两个男海盗把这个耍赖的海盗抛下海去。那个海盗爬上来后,她还下令还他的脚骨敲断掉。
接下来,海盗女王把那支鹅毛笔和白纸交给我,叫我写出我是哪里人,为什么会漂泊在大海上。我于是也用英文写上了我是中国渔民,因为渔船被风暴摧毁掉才会落到这种田地,并在最后写了一句万分感激他们搭救的话。她看过了我写的字后就没有说什么,也许她相信了。接着,她又叫我写出我懂得干什么,有什么特长,我于是又写了我懂中文,除了中文外我还懂一点英文,除了懂得这些外,我并无什么特长。当时,我实在想不出我到底有什么特长,也就不再多写了。可是,海盗女王一看到这张字条,把雪茄烟蓦地掉到地上,吆喝了一声,于是,她身后你们见到过的那个单眼海盗,和你们见到过的那个额角有块疤痕的跛脚海盗,他们马上冲到我面前,把我按倒在地,用大脚猛踢我的心窝,踢得我肠子几乎要跌出来。那时,要不是那个肥胖的女海盗把他们及时拉开,恐怕我真的会被这家伙踢断胁骨都不定。
两个海盗把我打了一顿,打得我耳朵嗡嗡直响之后就把我拉起来,随后,那个肥胖的女海盗又把一张用英文写着“你会做饭吗”的纸条递到我面前。我以前在北京打工的时候就是一个帮厨,也懂得一些普通菜肴的蒸熟方法,此时此刻我为了活命,为了生存下去,于是没有多想,立即就写上了一个英文的会字。
当时,我估计他们就是缺少一个会做饭的人。海盗女王见到字条后,就叫肥胖女海盗带我厨房去,要我把一大盆鲨鱼肉煮给他们吃。当时,我根本没有煮过这种肉,但是,我那时还是想尽了办法,绞尽了脑汁将那一大盆鲨鱼肉煮熟。鲨鱼肉煮熟后,我非常担心,恐怕鲨鱼肉不合这伙蛮不讲理的海盗的口味,又遭到他们拳打脚踢。可是,幸运的是,他们吃过后,他们都没有说什么。海盗女王没有对我斥责怒骂,其他男海盗也没有对我施暴,我才定下心来。接下来,肥胖的女海盗又叫我煮了一大锅米饭。煮饭是难不倒我,我于是也老老实实照做了。这些海盗吃过我所煮的米饭之后,居然还纷纷朝我伸出大拇指来。
从此以后,我就成了这帮海盗们的伙夫,在这艘海盗船上跟着他们四处漂泊,足足漂泊了两年,到了现在才遇到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