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橡皮艇还有三十来米就要靠近我们,爷爷、我、母亲和姑姑马上跑下驾驶楼,跑进厨房里。紧接着,爷爷攥起一枚汽油弹,拉开厨房门,挺起胸膛走出去,毅然站在船尾那根小桅杆旁边,紧紧地盯着那几个看上去如狼似虎一般海盗。想不到爷爷会这样胆大妄为,我们都为他捏着一把汗。那几个海盗突然瞥见爷爷,顿时也吃了一惊,他们纷纷把头抬高,目瞪口呆一般注视着他。忽然间,只见那个单眼海盗一拍额头,轻轻呼叫了一声,接着放下木浆,拔开眼前那个楞着一动不动的海盗,从那个海盗身边跑到船头。他站在船头,接着,擤了擤那又大又扁的鼻子,把鸭舌帽的帽头一扯到耳边,端起自动步枪朝爷爷喊起话来。我在门缝里盯着这些海盗,紧张到连呼吸都不敢用力。我们听不懂那个单眼海盗在说什么,我们只好从他的举手投足之间揣摩他的意思。
单眼海盗还真是有点好笑,他说活眼睛瞪着爷爷,一只手拍打着自己大嘴巴,拍了好几多下嘴巴之后又拍自己的大肚皮,他边拍着肚皮时,还一边吞咽着唾沫,他在吞着唾沫时,还会把脖颈有多长伸多长,好像鹅鸭吞食那的样子,令到我仿佛听到了他那黑古隆冬的喉咙里的咕咕噜噜的响声。望着单眼海盗边拍肚皮边吞咽的样子,我估计这家伙在对爷爷说,他现在肚饿了,要我们给他吃的东西。爷爷于是双眼眯缝着,腾出一只大手来在眼前摆了摆,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们帮不了你,我们也没有东西给你们,也不可能给你们任何东西,希望你们不要靠近我们,不要为难我们,更不要打扰我们。
爷爷摆着手时,单眼海盗又从衣袋里掏出一枚银元,抛到半空又接到手掌心里,之后把银元用两根手指铗着举到眼前,把爷爷的眼光吸引到那枚银元里来。我于是又猜测,他一定是向爷爷索取钱财。爷爷接着又摆摆手,又指了指自己那只什么都没有的空布袋。显然,爷爷是对这个单眼海盗说,我们都穷得响叮当,那有钱给你们?你们还是赶快离开吧。其他三个海盗见到爷爷两次都拒绝他们,顿时气愤得呱呱直叫。他们马上拉开枪栓,一齐把枪口瞄准爷爷。母亲于是呼喊爷爷赶快回来。但是,爷爷仍然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尽管我和姑姑以及父亲也在喊他。
我正在呼喊着爷爷回来,单眼海盗拉开那三个准备开枪的同伙,又对爷爷叽哩咕噜说了几句话,然后一把将那个最肥最矮的海盗拉到身边。这时,我蓦然发现,那个又肥又矮的海盗既没有髭须,又没有喉结,脸蛋光溜溜,黑得发亮,是一个彪悍的女海盗。女海盗的茄克衫敞开着,两个吊桶般的乳房吊在胸前。单眼海盗接着把女海盗的茄克衫一下子揭掉,抓一把她乳房,好像在抓一把泥沙似的,然后又拧了一下她的脸皮,好像在拧起一块猪皮那样,那个女海盗忽地踹了他一脚,又刮了他一巴掌之后,他顿时挠着脸皮吃吃大笑起来。他厚着脸皮笑了一会儿之后,又手舞足蹈地望着爷爷叫嚷起来。见他指了指那个女海盗,又指了指自己,我明白了,很显然,他是问爷爷我们船上有没有女人,要爷爷把母亲和姑姑交给他。但是,爷爷仍然很镇静地对这个海盗摆着手,用手势回答他,我们船上没有女人,叫他们尽快离去。但是这一回,单眼海盗却被爷爷这种不合作态度彻底激怒了,他突然推开那个女海盗,端起枪,把枪口对准爷爷,要在父亲的胸膛里射出一个窟窿来。可是那颗邪恶的子弹还没有从枪膛射出去,爷爷已经把手上那枚汽油弹点燃,大手一挥把汽油弹掷了过去。
猛然间,我发觉那枚汽油弹的威力还真大,有时候,我觉得它比一枚手榴弹还有杀伤力和爆炸力。只见汽油弹带着焰火从爷爷的手上呼啸而去,我来不及眨眼,汽油弹就落在单眼海盗的脖子上,接着从他的脖子上滚落到他脚下,在橡皮船里“嘣”然一声炸开。眨眼间,橡皮船里响起了汽球爆炸般的声音,同时腾然升起一团火光和一阵烟雾,把这个单眼海盗炸得弹跳起来。单眼海盗紧接着大叫一声倒下去,趴在船头上。他脖子里流着鲜血,鸭舌帽掉到海里,自动步枪撒到水里。他的鼻子和嘴巴歪扭着,眼睛翻着,好像将要死去的大肥猪一般。那时,我估计他的大腿也被炸伤或者烧伤了,不一会,只见他爬起来,抱住大腿哗哗大叫,叫着叫着,突然“穹隆”一声翻下橡皮艇,拚死拚活地往海盗船游去。十来分钟之后,他游到海盗船边,两个海盗马上把他拖上去,像拖死猪一般把他拖到甲板上,再把他抬进船舱里。
其余那三个海盗顿时慌成一团,那个女海盗惊得搂住身边那个男海盗,另一个男海盗惊得差点儿要跳到大海里。但是,他们乱了不到一分钟,全部趴了下去,瞄准爷爷射出一排排子弹。爷爷飞快地跑进厨房里,在厨房门后面躲起来。接着,我们退到船舱里,躲进房间里,从门缝里往外窥望。这时,子弹不断地落在桅杆上,有的从厨房窗口射进来,把我们的铁锅打穿,把我们的碗碗碟碟打烂打破。
一颗颗呼啸而来的子弹,发出着骇人的叫声,吓得我的老花猫在那三只水箱面上蹿下跳,嘶嘶直叫,如同遭到无端端棒打一样。过一会,枪声还在嘣嘣地响着,爷爷叫父亲把楼上那张吃饭的四方桌搬下来。吃饭桌中间铺有一块大理石,子弹根本穿不透它。爷爷接着把几枚汽油弹抛出去,把桌子放倒,蹲在桌子后,慢慢把桌子推出去,又来到船尾那根小桅杆旁边。子弹像雨点一般落在桌面上,噼啪直响,大理石却毫无损伤。爷爷躲在桌子后面,不一会儿,他拿起一枚汽油弹,点燃之后,往海盗瞄了瞄,又一挥臂膀,把那枚汽油弹从头上抛出去。这枚汽油弹还没有落到海盗们头上,落到那艘橡皮艇,爷爷又一挥手把另一枚汽油弹抛出去。
这时候,第一枚汽油弹落在橡皮艇里,在那个女海盗身边炸开,炸得她满面流血,炸得她乳房流血。女海盗忽然嚎叫一声,一翻身跌落到海里。可是,第二枚汽油弹爷爷由于用力过猛,从海盗们头上飞驰而过,落在海里炸响,溅起一连串水花来。
接下来,爷爷又飞连续扔出两枚汽油弹,然而爷爷许是没有瞄准的原因,两枚都没有扔中橡皮艇,没有扔中那两个海盗。一枚落在橡皮艇的旁边,另一枚落在橡皮艇的另一边。只见那两个海盗继续朝爷爷开枪,子弹把大理石板打得啪啪直响,粉末横飞,溅到海里,溅到桅杆上。
这时,女海盗已经逃到海盗船边,两个男海盗又把她拖到甲板上。两个男海盗抬着她走时,她的茄克衫掉了,他们好像在抬着一头刮光了毛的黑母猪那样。女海盗逃跑后,其余两个海盗朝爷爷继续开枪。两个海盗开了一会儿枪,见爷爷没有露头,又没有把汽油弹扔过来,于是就头碰头、耳碰耳、鼻子碰鼻子商量了起来。
他们咬了一两争钟耳朵之后,一个海盗便叫另一个海盗继续射击,之后抄起木浆一下一下地划起水来。眼看敌人距离我们还有十来米,爷爷急了,他又扬起手把一枚汽油弹扔出去。然而,当他瞧见那枚汽油弹依然从海盗头上越过去,在橡皮艇后面的海水里炸响,对那两个海盗没有构成半点威胁,橡皮艇依然摇摇晃晃地划过来,他马上又把身边那枚汽油弹抓起来,不顾一切扔过去。但是这一回,汽油弹还是没有落在橡皮艇,更没有扔到那两个海盗身上,它被扔到了橡皮艇后面两米远的浪潮里,只有一小股烟雾漂过来。
爷爷更急了,他立即又想把一枚汽油弹点燃之后掷过去,然而,他一瞧身边,汽油弹掷完了。于是,爷爷惶惶地朝我们瞧着。
正在这时,母亲把我推到姑姑怀里,将手上的切菜刀掉到床上,一个箭步冲出船舱,冲进厨房,把两枚汽油弹抛给爷爷,之后又把另一枚汽油弹抓到手上,一点燃冲出去,好像疯子一般冲出去。母亲一冲到爷爷身边,就将汽油弹朝着海盗扔去。当时,真是险象环生,触目惊心,当母亲将那两枚汽油弹抛给爷爷时,就有一颗子弹在她耳边一擦而过。当母亲又抓起另一枚汽油弹时,又有一颗子弹从她头上飞过。当母亲抓起一枚汽油弹冲出去,她一挺胸把汽油弹掷出去时,那个海盗又扣动了板机。刹那间,子弹嗖地射进母亲的臂膀里。
当时,母亲投掷那枚汽油弹时,她似乎用尽了力气,只见她甩出去的膀子就如同将一把钢叉朝一头大白鲨插去那样,尽管海盗的子弹射进了她的右臂,那枚汽油弹还是冲上半空,再在空中落下去,落在橡皮艇上,在这两个海盗之间炸开了。紧跟着,爷爷又把母亲给他的那两瓶汽油弹掷了过去,汽油弹接连落到橡皮艇上。于是,那两个海盗便一个接一个丢掉木浆和自动步枪,跳进海里,又一个接一个往海盗船逃命。
那两个海盗还没有爬到海盗船上,橡皮艇就突然燃起火焰,冒出了黑烟,接着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猛,浓烟滚滚。橡皮胶燃烧起来的气味随着海风向我们滚滚而来,薰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我不停地打喷嚏,抹眼泪。爷爷咳嗽着,姑姑捂着鼻子。
我无意中吸入一口这种气味,害得眼泪哗啦啦直流,呛得仿佛要晕死过去。爷爷于是把厨房门关牢,把浓烟和气味挡在门外。当母亲和爷爷从厨房走进来时,只见橡皮艇剩下一片火光,一两分钟之后,就剩下一摊炭灰和烟尘,一股浪头扑来,海水就把这些炭灰和残渣冲得荡然无存,好像从来没有过橡皮艇那样。见到母亲的臂膊中弹,姑姑赶快把母亲扶进房间里。母亲坐在床上,她的手臂流着鲜血,鲜血把她的肩膀染红了。
父亲和阿福从驾驶楼跑下来之后,父亲马上在母亲臂膀缠上一块毛巾,让鲜血不再从她的伤口里流出来之后,再将伤口上的衣服撕开,用另一块毛巾把伤口上的血污轻轻擦干净。我望着母亲铁青的脸,伏到母亲怀里哭泣起来。
姑姑站在母亲的前面,她泪流满面。阿福站在姑姑身边,瞧着母亲的伤口,好像是他中弹那样,身子像风吹树叶一般簌簌发抖。随后,爷爷把一小瓶刀伤药从驾驶楼上拿下来。我们在出海之前就购买了好几瓶刀伤药,以及驱风油和云香精,它们放在挂在后窗旁边那只小布袋里。爷爷接着把那瓶刀伤药的瓶盖拧掉,把药粉一点点倒到母亲的伤口上说:
“我看子弹得尽快取出来,不然,伤口一化脓就不好办了。”
“我想也是这样,这些刀伤药只能止血镇痛,起不了多大作用。”父亲问爷爷,“但是,你会取子弹吗?”
爷爷的手忽地抖动了一下。“子弹取出来并不难,但是我们没有麻药,会很痛的。”
“要不,我们马上返航吧。”父亲焦急地说,“从海盗船侧边冲过去。海盗船旁边还有阔,我们完全能够冲得过去。”
这时候,连我都觉得父亲的话是一时冲动,简直是送死,不要说从海盗船旁边冲过去,我们还没有靠近它,海盗就会把我们渔船打成筛子,把我们打死。然而,我没有想好如何反驳他,阿福立即大叫起来。“那可不成!”他一扯父亲说,“海盗朝我们扔下两枚炸弹,我们就全都完了!”
爷爷帮母亲敷完药,又用一块布把母亲的伤口包扎好之后,问父亲:“我们还有多少瓶汽油弹?”
“十五六枚吧。”父亲答道,他说出了一个大概的数字。我们确定还有这么多汽油弹,堆放在厨房门前。
“那么这样吧。”爷爷想了想,转过身来说道,脸色变得异常凝重。“等一会我和你驾船从海盗船旁边冲出去,我把这十五六枚通通扔到海盗船上,我们就可以趁乱冲出去了。”说罢把冷酷的目光投到在姑姑脸上,他瞧了一会儿姑姑之后又说道,“你现在带上欢庆、阿福和你嫂嫂到避风岛上去,从避风岛翻过对面去,你们在那块大瞧石旁边等我们,我们冲出去后,就到那里接你们。”
从爷爷的语气和目闪里,我看得出,爷爷已经做好了孤注一掷的打算。然而,想不到姑姑也毫不犹豫就马上就答应了。接下来,姑姑“嗯”了一声之后,就把我从母亲怀里拉到她身边,然后上前扶起了母亲。
这时候,不用说,阿福自然赞同爷爷的计划。估计他当时是这样想的,即使爷爷和父亲冲不出去,他们即使被海盗们打死掉,我们的渔船被海盗炸毁,他至少可以躲在荒岛里,从而获得生存下来。只见他还没有听完爷爷的话,就立即跑船舱,奔到船头,把裤脚卷起来,准备跳下去,跑到避风岛上去。可是,姑姑搀着母亲下床时,母亲突然望着爷爷和父亲,捂着受伤的地方,喘着粗气说:“那样太危险了,你们还是先把那颗子弹取出来吧。”
我扑到爷爷怀里,忧心忡忡地瞧着他。爷爷抚摸着我的头,一行老泪从眼眶流下来,滴到我的脖子里。父亲瞧了我一眼,又摇了摇了头,瞧了一眼爷爷说道:“是啊,那样那危险了。我们还是想其它办法吧。”随后又瞧着母亲。“会很的痛呀!”他说道,嘴唇微微颤动起来。
“我不怕!”母亲坐下来,她忽然咬起牙关说,“我不怕痛!——你们动手吧!”说完,在床上躺下去,将身边的被子的一角塞到嘴里,用牙齿咬着。
犹豫了一会儿,爷爷走回驾驶楼上他,从后窗旁边那只小布袋里又拿出来一把剃须刀。他拿着那把剃须刀到厨房里放在炉火上烧了一分钟左右之后,又来到房间里。之后,他叫我和姑姑到厨房里,到船尾去。爷爷嘱咐姑姑要时刻留意海盗船的动静,更要把我看住,不要让我跳跑。这时候,我和姑姑站在船尾那根桅杆下,看不到一个海盗出现在海盗船里,一些海鸟在海盗船的上空飞来飞去,一只海燕停在海盗船最高那根桅杆上,它有时会忽然抬起头,望着那蓝得像海洋一般的天空,有时又会忽然低下头,望着那面漂动着的海盗旗,望着旗帜上的骷髅头,仿佛在向那颗骷髅头示威似的。我于是想道,难道海盗害怕我们了?难道他们害怕了我们的汽油弹?姑姑似乎看出我的心思,她望着海盗船对我说道:“这些亡命之徒是不会害怕我们的,也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想他们一定还会来报复我们。”
尽管姑姑这样说,海盗一定还会来进攻报复我们,但是,我刚才已经看到那些海盗被我们打伤了,打退了,此时我就没有再怎么惧怕他们了。
我这时更担心的是母亲,我担忧母亲手臂里那颗邪恶的子弹,担心母亲的痛楚,担心母亲安危和生命。不一会儿,趁姑姑不备,于是我偷偷溜回船舱里,在房门外面竖起耳朵,屏住呼吸,泪眼汪汪地窃听起来。见到姑姑没有来找我,不一会儿,我又把眼睛眯起来,凑到在门上那条毛发小的缝隙里,流着眼泪瞄进去。但是,爷爷和父亲把我挡住了,让我只能瞧见他们背脊,以及他们时不时转过来的异常紧张的面孔。
房间里面是平静得出奇,静得简直超乎出我的想象,我听得见有蚊子从我的耳边飞过的声音,却没有听到有半点声音从门缝里漏出来,仿佛母亲在里面睡着了,又好像那房子里空荡荡根本没有一个人。
之前,我曾从电视里看到过华佗帮关公刮骨疗伤的过程,那时候,华佗那把手术刀把关公的骨头刮得咯咯响,旁边的人看得目瞪口呆,掩面失色,而关公却神态自若,他虽然汗流如注,但他依然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谈笑风声。这时候,我虽然没有听到爷爷手上那把小尖刀咯咯直响,也没有听到母亲在谈笑风生,但我又没有听到母亲像那些胆小鬼那样乱蹬乱叫,大哭大叫。
我顿时觉得母亲比关公还要坚强,还要伟大。那颗子弹头如同筷子嘴一般大,爷爷把它从母亲的手臂里取出来时,还滴着母亲身上的鲜血。我和姑姑推门进去之后,爷爷把这颗罪恶的子弹拿在手上对我们说,如果它待在母亲的手臂里,两三天就会生锈,如果一生锈,手臂就会发炎化脓,一化脓手臂就得锯掉,如果不锯掉,母亲的生命就会有危险,然而,现在子弹已经取了出来,母亲就安然无事了。
听罢,我悬着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