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阿婳（五）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语文老师正好讲到了《一剪梅》这首词，我惊喜地发现这首词里的那个“婳”字。
“这首词作者不详，‘楚水之畔，伊人姽婳’，‘婳’字形容女子面容姣好，娴静典雅，可以想象出女子在水畔梳洗妆容、等待良人的美好情境。”
我喃喃自语：“楚水之畔，伊人姽婳。”脑海里浮现的却是瘸阿姨一人摊边等待学生放学的情景，垂下来的几丝白发被瘸阿姨胡乱卡到耳朵后，低马尾错落有致的耷拉在脖颈后，偶尔又调皮跑到前面去，瘸阿姨无奈地用手朝后一甩，一下一下地盛起一碗碗粉丝。辛苦持家的瘸阿姨比那些满脑子想着恋爱的白富美更加美丽，正是因为这种“食人间烟火”后的贤良静美，才会深深地吸引我。
我用笔在课本上的这一页反反复复地写着“江入婳”三个字，这个名字背后的那个身影里的秘密急待我去探索，我偷窥的癖好也让我胆大而理直气壮，我同时又为此乐不思蜀，这么美好的名字，这个谜一样的女人只有我一个人了解，只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心事和秘密，我常常为此兴奋不已。
“蒋回雪同学。”老师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了，“你一直盯着书本笑，你在写什么？”
我站起来，低着头小声说：“没写什么。”
“没写？那你这页密密麻麻的字都是些什么鬼？拿过来，我看看你到底在写啥？”
语文老师忽然一把扯过我的书，我眼疾手快地死命拽住，打死不愿松手。我和老师之间一拉一扯的拉锯战僵持了好久。
“你松不松手？”老师看我不愿给她看这上面的内容，顿时觉得自己的权威被侵犯，在这么多学生面前不免有些尴尬。
“老师，这是我的隐私！”我直视老师的眼睛，我这时突然想起昨天瘸阿姨夸我有傲气，我更加有骨气地盯着老师看。
老师被我盯着不自在，随后咬牙切齿地说：“这里是学习的地方，要想写情书请在适合的时候到适合的地方写！”
班上的同学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咦”了一大片。
我满脸通红地辩驳说：“我没在写情书！我只是觉得这首词很美，就多抄了几遍。”
“那你为什么不敢给我看？”老师咄咄逼人。
“因为我不想让你知道……”
老师和同学们都在静静等待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我紧紧闭着嘴，慢慢把嘴唇往里缩，腮帮子像个肉包子一样鼓起来。
“老师。”程忍从后面站起来，说：“蒋回雪暗恋三班的那个鼻涕男，昨晚我还看见他们还有几个男生在一起了。”
我恨恨地回望了程忍，他理直气壮地看着我，得瑟的样子直教人想要冲过去扇他一巴掌。
班上的同学都在兴奋地窃窃私语，班上乱成一锅粥，我羞赧地低下头，张老师趁我不注意一把扯过我的书，我抢夺不及，她看了看我写的那些字，神情古怪地回头望了我一眼。
“安静！安静！”老师大吼，随后看向我对我说，“今天放学后叫你阿爸来一趟。”
我在一阵窃笑中坐了下来，没有想到那天的事情会被程忍看到，虽然刚才有些尴尬，至少还是庆幸，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可是更加为难的事情即将要去面对，阿妈根本不会管我的事情，她巴不得我别上学了节省一笔钱给她添两件衣服，难道真的要叫阿爸来吗？我内心停顿了一下，还是坚决摇了摇头，绝对不会让他来。
放学后，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焦头烂额地想着到底该怎么办，都怪程忍，好好的怎么总叫他遇上我。我在班上的性子总是温温吞吞、一团和气，对谁都一张笑脸，既不出挑也不爱挑事，凡事秉承“能忍则忍”，不爱给老师留下印象，以至于有的老师给我们班上了一年的课还能把我叫做“周雪”。而程忍这个人，平时在班上虽然交集不多，却是最爱和我作对的那一个，他的行为和他的名字倒是不怎么般配，能忍则不忍，不能忍的却稍微可以退一步，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他对我始终是不能忍。从小学的时候开始一路都是同学，虽说做了这么久的同班同学，可我对他知之甚少，不知道父母是谁，也不知道家住哪里，可能他有难言之隐，不过我也没兴趣去探听别人的隐私，只不过，以他对我的了解可能远远胜于我对他，只是不知道了解到哪一步，我同样不喜欢将自己的事情张扬于外，尤其是关于我父母的。
一边走一边想，在那条长巷子只有零星的一点人，我注意到离我稍稍有点距离的大槐树旁，蹲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像个捡破烂的，他的头发好长，脸上和身上都脏兮兮的，他看着我，我也停下来看他，他看到我在看他时，忽然咧开嘴夸张地笑，黝黑又油光满面的脸，牙齿却异常的白，看上去像个有一身蛮力的大猩猩，这让我想起最近传起的隔壁镇诱拐小孩的事情。
我吓了一大跳，赶紧向前快走，却感觉一双眼睛始终跟在我的身后，我躲闪不及，我从快走变为快跑，背后被吓出一身冷汗，那个流浪汉为什么会那么夸张的对我笑？他是不是已经摸清了我的上下学的规律，准备对我动手，他笑是为了提醒我叫我做好准备？
我越想越后怕，开始向前狂奔起来，我跑到了瘸阿姨家的门口，发现她家好像有人，我大声敲打门，大声叫：“救命！”
一边时不时注意来时的路，一边又拼命喊人。
“救命！救命！”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开门。
“对不起，刚刚在做事没听到敲门声……你怎么了？”瘸阿姨摸了摸我的头，拿出手绢想要帮我把额头上的汗擦掉。
“坏人……笑……来了。”我气喘吁吁地用几个字总结了我刚刚的遭遇。
瘸阿姨抿嘴笑了笑，说：“瞧你急的！别着急，进来喝口水慢慢说。”说完，我跟着她走进家门，儿子还没有回家，她在厨房里熬浆糊，一股稀饭一样的粘稠味从厨房里传来，破木桌子上放着几块粘上贴纸的泡沫板。
我坐下来歇了歇，撇嘴抱怨说：“西水镇现在越来越不安全了，什么人都有！你知不知道，刚才回家的时候，在那条巷子里蹲着一个捡破烂的，全身脏兮兮，一直盯着我笑，我一路狂奔回来，差点没把两条腿儿跑断。”
“不会吧。”瘸阿姨为我端了一杯水来，“不过确实有这么一个人，今天摆摊的时候还遇见了，管我要钱，我拿凳子把他打跑了。”
“你看吧！要我说啊，像我阿妈那样乱扔垃圾的，西水镇迟早变成垃圾收购站！然后吸引一大堆疯子来占领这里。”我一气之下喝了一大半的水。
然后猛然想起了今天的事，回头看着瘸阿姨说：“对了，你明天能不能早些收摊啊？”
“嗯？为什么？”瘸阿姨问。
“是这样的，今天我上课开小差被老师抓了正着，她说叫我明天把家长叫过来，我阿爸阿妈是不会去的，但老师说不去就滚回家不要再来上学了……你能不能明天冒充我阿妈，替我去找一下老师？”我可怜兮兮地说。
“你干什么了？”
“额……这是秘密，你帮我去了我再告诉你。”
“可是我因为我儿子的事也被老师叫到学校去过，万一认出我来怎么办？”
我没说话，一直看着瘸阿姨，嘴边浮起浅浅的笑，她被我古怪的样子吓到，颤颤巍巍地问：“你怎么了？”
“你明天能不能穿得漂亮点？我老跟我同学吹牛，我说我阿妈以前是西水镇最美的女人，不过我阿妈穿衣品味太差，很没有档次，你打扮一下肯定很好看，我想在同学面前炫耀一把！”说完我胆战心惊地望向她，等待她的回应。
瘸阿姨一直没说话，也没表态，始终若有所思的样子，我以为她会拒绝，想着干脆死缠烂打跟她一直磨下去，没想到她只说：“你阿妈的衣品的确很差！”
然后，我恍然大悟，用力点了点头，和瘸阿姨一起大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