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对儒家政治文化的诠释
——以“古本”《大学》“亲民”说为中心的考察
摘要:与朱子“新本”《大学》的“新民”不同,王阳明主张“古本”《大学》的“亲民”说。儒家政治文化是王阳明“亲民”说的问题意识。对儒家政治文化的特定诠释是王阳明坚持“亲民”说的思想原因。王阳明“亲民”“政在亲民”的思想,把政治的本质建立在“为政者”自身的道德意识上,体现了他对孔孟“仁政”思想的继承,是儒家德治主义传统的体现与发展。王阳明通过“政在亲民”的提出,指出“民”才是儒家政治思想中的政治主体,是政治权力的根源,政治合法性的基础。王阳明通过对“古本”《大学》“亲民”的诠释,提出“政在亲民”的思想,为正确把握儒家政治文化传统提供了重要的途径,也具有重要的时代意义。
关键词:王阳明 “古本”《大学》亲民 德治主义
众所周知,在《大学》诠释上,朱子根据小程子伊川的观点,改“古本”的“亲民”为“新民”,并解释说:“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显然,就朱子这里的解释而言,“新民”的基础是“明明德”。朱子解释“明明德”云:“明,明之也。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这样,朱子的“新民”,就是指“学者”在自己“明”其自我的“明德”之“初”以后,再“推己及人”,使“民”亦“去其旧染之污”,同样如“学者”一样“复”其“明德”之“初”的过程。因此,朱子“新民”说的核心内容是指“学者”对“民”的教化,使“民”同样也如同“学者”一样,能从“旧染之污”“人欲所蔽”的情况“复”到“明德之初”的理想状态。显然,朱子的“新民”说,不论是对其自身的思想体系,还是对整个儒家文化传统来说,其内涵和意义都是清晰而显著的。
一
王阳明“于《大学》‘格物’诸说,悉以旧本为正,盖先儒(案:指朱子)所谓误本者也”,即相对于朱子的“新本”《大学》而言,阳明主张“旧本”“古本”《大学》。而这也决定了阳明必然主张“古本”《大学》的“亲民”,反对朱子的“新民”说。《传习录》中第一条就记载了阳明与弟子徐爱关于此问题的讨论:
爱问:“‘在亲民’,朱子谓当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案:指阳明)以为宜从旧本作‘亲民’,亦有所据乎?”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作’字却与‘亲’字相对,然非‘新’字义。下面‘治国平天下’处,皆于‘新’字无发明,如云‘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皆是‘亲’字意。‘亲民’犹孟子‘亲亲仁民’之谓,亲之即仁之也。百姓不亲,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亲之也。《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
在整部《传习录》中,集中讨论“亲民”与“新民”问题的似乎只有此处,因此需要对其中的内容进行细致的分析,以便更好地认识阳明的“立言宗旨”,特别是阳明坚持“亲民”说的问题意识。首先,徐爱提出了朱子改旧本“亲民”为“新民”的重要依据,即“后章‘作新民’”的说法。朱子在《大学章句》中用“作新民”作为“传”来解释“经”之“在新民”,这自然也是朱子改“亲民”为“新民”的基本依据。但阳明认为朱子这一改动不能成立。从“‘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岂足为据”的说法来看,阳明主要强调“作”与“在”的区别。显然,对于阳明来说,在“作新民”中,“民”是主动的,是“新民”的主体,是能动者;而所谓“在新民”之“在”,则明显是一个“对象化”“动作赋予化”的活动。换句话说,阳明从实践活动性质的角度认为“作新民”与“在新民”之间存在本质的区别,二者不能相混淆,更不能以前者作为后者改动的依据。既然不能用后章的“作新民”来作为改“在亲民”为“在新民”的证据,那么这样的改动也就自然不合理,因此只能是“旧本”的“在亲民”。当然,如果仔细体会阳明在这里的用意,就不难发现他与朱子的差异不仅是《大学》文本上的不同,更有意义上的不同。对于朱子而言,虽然说“新民”是指“学者”“推己及人”到“民”的“新”、教化,但就朱子的思想脉络来看,“民”也是“新”的主体,“民”也有一个“自新”的问题,只不过是在“学者”教化下的“自新”而已。而对于阳明而言,以“亲”来说,就并不存在什么“民”自“亲”的问题,“民”不是“亲”的主体,“亲民”的主体只能是“为政者”(详见下文)。阳明突出“在”的“对象性”,主要就是为了强调“为政者”对“民”的“亲”。总之,阳明这里强调“作”与“在”的区别,显示了他自己的“亲民”与朱子的“新民”具有不同的言说对象。
同时,阳明指出后章的“治国平天下”等内容,与朱子强调的“新”没有内在的关联,又指出《大学》后章中的“‘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之类,皆是‘亲’字意”,即从正反两个方面论证“亲民”的合理性。阳明这里所谓“‘亲’字意”,主要是指《大学》这样一些论述中包含着明显的道德情感意识,而这显然是朱子的“新民”所不能体现的。换句话说,突出对“民”的“亲”,从道德情感上来理解与“民”之间的关系可以说也是阳明坚持“亲民”说的重要原因。
这里需要特别提到的是,阳明还用孟子“亲亲而仁民”的观点来作为自己坚持“古本”《大学》“亲民”的理由。《孟子·尽心上》载:
孟子曰: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显然,阳明直接用孟子的“亲亲而仁民”来作为自己“古本”《大学》“亲民”成立的证据是不能成立的。在孟子那里,对“亲”才是“亲”,对“民”则是“仁”。就孟子这里的表述来看,其论述的目的在于强调从“亲”到“民”,最后到“物”上所呈现出来的道德差异性,也就是儒家一贯的爱有差等原则。当然,对于以宋明理学中以“万物一体”作为共同观念的阳明来说,“民”也未尝不能说是“亲”。因此阳明说“亲之即仁之”的“仁”,就不应该是孟子“亲亲而仁民”中的“仁”,而应该是“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中的“仁”。当然,无论是孟子的“仁民”,还是阳明的“亲民”,从道德情感意识的角度来理解与“民”之间的关系则是二者共同的立场。
另外,就这里《尧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有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亲民’”,阳明也从“明明德”与“亲民”之间的关系来论证“亲民”的合理性。显然,在这样的论证中,对“明明德”内涵的理解,以及对“明明德”与“在亲民”二者之间关系上的把握就构成了理解阳明坚持“亲民”,以及呈现“亲民”思想内涵的关键。关于这方面的内容,下文将有具体的讨论,此处不赘。
而就阳明这里的全部论述而言,显然最后总结性的“说‘亲民’便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是最为关键的内容。可以说,阳明在前文部分的系列论说,都可以归结到这里。这也就是说明“教”“养”问题,在“教”民与“养”民关系上的理解可以说是阳明坚持“古本”《大学》“亲民”的根本原因。反过来说,阳明关于“亲民”的思想也就可以通过他对“教”民与“养”民之间关系的把握得到合理的解释。
就阳明的论述来看,他显然认为朱子的“新民”是“偏”了。而所谓“偏”,可以从两个方面获得理解:其一,朱子的“新民”在“教”“养”二者上“偏”向于“教”,而忽视了“养”,不能在“教”“养”关系上做到“合一”的平衡;其二,阳明这里的“偏”还可以说是指朱子的“新民”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偏”离了儒家的整个文化传统。显然,在阳明看来,“亲民”则不会存在这两方面“偏”的问题;而单就“教”“养”关系而言,也可以说“养”民才是阳明这里所要强调的重点。因此,也就可以这样去理解,即对于“养”民在儒家文化传统中意义的认识与强调是阳明坚持“亲民”的根本原因。
那么,阳明这里对“养”民的强调,或者说通过“养”民所呈现出来的“亲民”思想,反映了他什么样的问题意识?或者可以这样问,是什么样的问题意识导致了阳明一再坚持“古本”《大学》的“亲民”说?显然,这一问题的回答是理解阳明“亲民”主张及其思想的逻辑前提。
关于阳明这里对于“教”民与“养”民关系的论述,徐复观先生评论说:
但阳明真正的意思,并非文献上的一字之争,乃在“说亲民,便是兼教养意,说新民便觉偏了”。所谓偏,是指偏向于“教”这一方面。王阳明这两句话,一方面是真正继承了儒家的政治思想;因为孔、孟、荀,都是主张养先于教的……
徐先生这里的分析可以说道出了阳明“亲民”思想中最为核心的问题意识,即“儒家的政治思想”。关于徐先生从“孔、孟、荀,都是主张养先于教”的角度来肯定阳明“亲民”主张的立场,特别是其中涉及的孔、孟在“养”“教”民关系上的基本观点,萧公权先生在《中国政治思想史》中论及孟子的“仁政”思想时指出:
仁政必有具体之设施。孟子所言,似可以教养二大端概之。而其养民之论,尤深切详明,为先秦所仅见。七篇之中,孟子所注重者为裕民生、薄赋税、止争战、正经界诸(案:原文为“绪”,当为“诸”之误)事。……孟子于养民之要不厌反复申详,而教民一端则多附带及之,仅举梗概。
显然,萧先生这里对孟子“仁政”学说中“教”“养”关系的论述,与徐复观先生的观点是一致的。而萧先生这里的论述,更进一步使我们明白了阳明“亲民”背后的问题意识是儒家的政治思想。由这样的问题意识和思路来看,如果说朱子的“新民”强调的是在“学者”与“民”之间由“学者”“推己及人”到“民”的过程互动的话,那么阳明强调“在亲民”的“在”时,更多的是指向“在亲民”行为的主体“为政者”,强调的是“为政者”对“民”以“亲”的行为。径直说来,如果说朱子的“新民”说的对象是“学者”的话,那么阳明“亲民”说的对象则是“为政者”。(对于儒家文化传统来说,虽然不能说“学者”与“为政者”之间是截然的不同,但就内涵来说,二者的区别也是显然的。)概言之,阳明的“亲民”主张与思想,首先是以一个儒家政治文化命题出现的,儒家政治文化是阳明“亲民”背后的根本问题意识。进一步来说,对儒家政治思想的特定诠释也就构成阳明坚持“古本”《大学》“亲民”的思想原因。
二
在清楚阳明“亲民”主张所凸显的问题意识是儒家政治思想后,接下来则需要对阳明关于儒家政治文化的诠释做具体的分析。当然,依阳明之见,只有“亲民”才是儒家政治文化的合理表现,因此也可以说只有通过“亲民”才能正确把握儒家政治文化的本质与内涵。而就阳明上文中的论述来看,对“养”民的重视与强调无疑是他把握儒家政治文化的核心内容。正如徐复观、萧公权两位先生所言,先秦孔孟的政治思想在“教”“养”关系上都是主张“养”先于“教”的,孔孟在政治思想上最为基本的内容就是强调“养民”的优先性。那么,对于孔孟来说,强调“养民”的优先性,反映了他们在政治文化上什么样的思想呢?这里只就孟子的相关思想进行简单的论述,以便更好地理解阳明通过“亲民”所呈现出来的对儒家政治文化的理解。
正如萧公权先生所言,孟子是通过“裕民生、薄赋税、止战争”等来落实其“养民”主张的。《孟子·梁惠王上》载孟子云:
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
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
以上几段文字,可以说是孟子“养民”之说重视对民之“养”最为集中的表述。在孟子看来,王道的根本内涵就是要解决民的生活问题,重视民的生命。进一步言之,在孟子看来,儒家的王道政治、仁政从根本上必然要求以对民的“养”为根本目的,“养民”是儒家王道政治、仁政的本质内涵。
明白孟子的“养民”旨在强调儒家的仁政后,那么阳明在“教”“养”民关系上强调“养民”的优先性,进而坚持“亲民”说的根本宗旨就清楚了——阳明是从仁政的角度来理解儒家政治文化之本质的。当然,可以说对于阳明而言,儒家的仁政,从本质上也必然要求“亲民”,儒家的仁政是阳明坚持“古本”《大学》“亲民”说的思想原因。正因为如此,阳明又直接提出了“政在亲民”的思想。阳明“政在亲民”的思想是在其著名的《亲民堂记》中提出来的:
南子元善之治越也,过阳明子而问政焉。阳明子曰:“政在亲民。”曰:“亲民何以乎?”曰:“在明明德。”曰:“明明德何以乎?”曰:“在亲民。”曰:“明德、亲民,一乎?”曰:“一也。明德者,天命之性,灵昭不昧,而万理之所从出也。人之于其父也,而莫不知孝焉;于其兄也,而莫不知弟焉;于凡事物之感,莫不有自然之明焉:是其灵昭之在人心,亘万古而无不同,无或昧者也,是故谓之明德。其或蔽焉,物欲也。明之者,去其物欲之蔽,以全其本体之明焉耳,非能有以增益之也。”曰:“何以在亲民乎?”曰:“德不可以徒明也。人之欲明其孝之德也,则必亲于其父,而后孝之德明矣;欲明其弟之德也,则必亲于其兄,而后弟之德明矣。君臣也,夫妇也,朋友也,皆然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故曰一也。”
需要指出的是,阳明这里“政在亲民”的明确表述,可以说直接证明了上文中所说的儒家政治文化是阳明“亲民”主张的根本问题意识,“亲民”在阳明的思想中,首先是作为一个儒家政治文化命题而出现的。当然,阳明“政在亲民”的简练表述,完整地道出了他对儒家政治文化之本质的全部理解。就阳明“亲民”中的“亲”,“明德”的内涵,以及他对“明明德”与“在亲民”之间“一”的关系的论述来看,显然他是把儒家政治文化的本质建立在“为政者”自身的道德意识之上的。用宋明理学,特别是阳明自己的话语来说,“亲民”作为“用”是建立在“为政者”自身的道德意识、“明德”之“体”上的。“明德”所蕴含的道德意识,可以说是阳明“政在亲民”的本体论基础。“体”“用”是“一”,二者之间是“体用一源”的内在关系,而也就是说“为政者”自身的道德意识必然要求去“亲民”。显然,就渊源来说,阳明这样的观点是来自孟子“不忍人之心”的思想。《孟子·公孙丑上》载孟子云: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
孟子的政治思想,由“不忍人之心”说“不忍人之政”。而就孟子对“不忍人之心”的解释来看,其就是指人固有的道德情感意识。因此,孟子就是把政治的本质建立在人固有的道德意识之上。阳明从《大学》“明明德”与“在亲民”的关系立论,把“亲民”建立在“明德”之上,强调“明德”与“亲民”之间“一”的关系,显然是与孟子这样的立场相一致的。
同时,在阳明的思想中,还需要注意的是他从“万物一体”的角度来理解“明明德”与“在亲民”的关系,或者说阳明从“万物一体”的角度来理解儒家的政治文化的本质。《大学问》载:
“大学者,昔儒以为大人之学矣。敢问大人之学何以在于‘明明德’乎?”
阳明子曰:“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是故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是其仁之与孺子而为一体也;孺子犹同类者也,见鸟兽之哀鸣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与鸟兽而为一体也;鸟兽犹有知觉者也,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悯恤之心焉,是其仁之与草木而为一体也;草木犹有生意者也,见瓦石之毁坏而必有顾惜之心焉,是其仁之与瓦石而为一体也:是其一体之仁也,虽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灵昭不昧者也,是故谓之‘明德。'”
曰:“然则何以在‘亲民’乎?”
曰:“明明德者,立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亲民者,达其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是故亲吾之父,以及人之父,以及天下人之父,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父、人之父与天下人之父而为一体矣;实与之为一体,而后孝之明德始明矣!亲吾之兄,以及人之兄,以及天下人之兄,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兄、人之兄与天下人之兄而为一体矣;实与之为一体,而后弟之明德始明矣!君臣也,夫妇也,朋友也,以至于山川鬼神鸟兽草木也,莫不实有以亲之,以达吾一体之仁,然后吾之明德始无不明,而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矣。”
在上面的论述中已经指出,“明德”作为“亲民”的本体,就是指内在于“为政者”自身的道德意识。当然,就儒家传统而言,这样的道德意识显然也就是“发端”于孝悌的“亲亲”意识。而就这里的论述来看,阳明直接从“万物一体”的角度来理解“明明德”,进而论证“在亲民”,显然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显示出不同的面向。如果说孟子的“亲亲而仁民”彰显的是儒家政治在德性上的“发端”性、“根源”性的话,那么阳明这里从“万物一体”的角度则是论证的儒家德性政治的普遍性、绝对性、“一体”性。也就是说,阳明直接从“万物一体”的角度论证“明德”的内涵,并指出“亲民者,达其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显然把儒家的德治主义进行了新的推进。可以这样说,孔孟传统中的仁政学说,在阳明的“万物一体”下的“亲民”中达到了顶点。在阳明看来,由“亲民”所体现出来的儒家政治思想,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一个实现“万物一体”的“明明德”的过程,是一个“万物一体”之“明德”本体不断落实、“达用”的过程。当然,“万物一体”的“一体”性与孝悌的“发端”性、“根源”性可以说都是“明德”的内涵,是“明德”内涵的两个不同面向,二者共同构成“亲民”政治思想的双向原则。
概括来说,强调对“民”的“亲”,从道德情感的角度来理解“为政者”与“民”之间的关系,把政治的本质建立在“为政者”自我的“明德”“万物一体”的道德意识上,构成了阳明坚持“古本”《大学》“亲民”的内在原因,也展示了他对儒家政治文化的本质——德治主义的正确理解。
三
显然,上文中的讨论主要是围绕阳明“亲民”“政在亲民”中的“亲”来进行的,呈现的是阳明对儒家德治主义政治文化传统的正确理解。而就阳明“亲民”“政在亲民”的观点来看,显然还有重要的一环——“民”的问题。这是把握阳明政治思想,以及阳明对整个儒家政治文化诠释的关键。当然,就阳明而言,可以说他对“民”的问题是“隐而不敢发”的,因此这里主要通过徐复观先生的相关诠释来切入这一议题,呈现阳明“政在亲民”思想中关于“民”的基本观点,进一步揭示阳明对儒家政治文化的理解。
针对前文中阳明从“教”“养”民关系的角度强调“养”民的价值优先性,反对朱子的“新民”,而主张“亲民”的问题,徐复观先生曾说:
养与教的关系,不仅是政治上的一种程序问题,而实系政治上的基本方向问题。儒家之养重于教,是说明人民自然生命的本身即是政治的目的;其他设施,只是为达到此一目的的手段。这种以人民自然生命之存在为目的的政治思想,其中实含有“天赋人权”的用意。所谓“天赋人权”,是说明人的基本权利是生而就有,不受其他任何人为东西的规定限制的。承认人权是天赋的,然后人权才成为不可动摇,人的生存才真能得到保障。所以政治的根本目的,只在于保障此种基本人权,使政治系为人民而存在,人民不是为政治而存在。
显然,徐先生认为阳明之所以要在教养关系上加以详尽的辨析,是因为这一问题涉及政治的基本方向,或者说政治的本质。具体而言,阳明从对“养”民的强调而主张“古本”《大学》的“亲民”,再到“政在亲民”的提出,从根本上来说就是要从儒家政治文化的立场回答政治的本质问题。当然,阳明“政在亲民”说的内涵也是非常清楚,那就是肯定儒家政治的根本目的在于“民”,在于保障“民”的“天赋人权”,“民”是儒家政治的本质。而把“民”视为政治的本质与目的,也就意味着必然强调“民”在政治中的主体性。徐复观先生说:
中国的政治思想,除法家外,都可说是民本主义,即认定民是政治的主体。但中国几千年来的实际政治,却是专制政治,政治的权力的根源,系来自君而非来自人民,于是在事实上,君才是真正的政治主体。因此,中国的圣贤,一追溯到政治的根本问题,便首先不能不把作为“权原”的人君加以合理的安顿,而中国过去所谈的治道,归根到底便是君道。这等于今日的民主政治,“权原”在民,所有今日一谈治道,归根结底即是民意。可是,在中国过去,政治中存有一个基本的矛盾问题。政治的理念,民才是主体,而政治的现实,则君又是主体,这种二重的主体性,便是无可调和的对立,对立程度表现的大小即形成历史上的治乱兴衰,于是中国的政治思想总是想解消人君在政治中的主体性,以凸显出天下的主体性,因而解消上述的对立。
就徐先生的论述而言,他的观点当然有西方现代政治思想的理论背景。但是,即使回到阳明“政在亲民”的思想本身,也不能说徐先生的分析没有根据。事实上,徐先生的论断,完全是建立在对阳明,以及整个儒家政治文化传统正确理解的基础上的。阳明通过“亲民”“政在亲民”的主张,把儒家在政治上的基本立场完整地呈现了出来。在阳明看来,“民”才是政治的主体,是一切政治权力的根源,是“权原”。因此,在阳明“政在亲民”的思想中,儒家政治文化的核心当然不能说是“君”“君权”,更不能说儒家的政治思想是一种专制思想,是一种为专制政治服务的意识形态。就阳明以及整个孔孟政治文化传统来看,站在他们“政在亲民”“仁政”的立场,对所谓专制政治、极权政治恰恰是要进行强烈的批判。阳明提出“政在亲民”,一方面是要突出“民”在政治中的主体性,也告诫“为政者”,只有重视“民”在政治中的主体性,以“民”为贵,而不以“君”,“政者”为贵,政治本身才能具有根源上的合法性,“权原”问题才得到了圆满的回答。阳明在其所处的时代,提出“政在亲民”的主张,其意义也正如徐先生所言,是为了在现实政治中消解“人君”在政治中的主体性,而凸显“天下”“民”的主体性。
当然,阳明“政在亲民”主张,指出相对于“君”“为政者”,“民”才是政治的主体,强调“民”在政治中主体性的思想,是与儒家在政治文化上的一贯精神相一致的。在早期儒家文献中,《尚书》中就有“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五子之歌》)和“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泰誓》)的说法。显然,这样的观点无疑都是对“民”在政治中主体性的一种肯定与强调。而对于“民”在政治中的主体性,视“民”为政治的根本的思想,在孟子的“民本”思想中得到了更集中的论述。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孟子·尽心下》)所谓“民为贵”“民本”,就是以“民”为根本的意思,自然也是认为“民”才是国家、政治的真正“主人”,主权在“民”。荀子也说:“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故古者列地建国,非以贵诸侯而已;列官职、差爵禄,非以尊大夫而已。”(《荀子·大略》)依荀子之意,相对于“君”,“民”才是根本,“民”是“天”的根本目的。这样看来,阳明“政在亲民”思想中对“民”主体性的强调与肯定,并不是他“无缘无故”的发明,而是依托于儒家一贯的文化传统所进行的总结。也可以说,儒家一贯的“民本”,强调“民”在政治中主体性的传统,被阳明的“政在亲民”集中地表达了出来。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在政治层面上对“民”主体性的肯定,必然以“民”在价值上的主体性为哲学前提。阳明从哲学层面对“民”在价值上主体性的肯定集中体现在他从良知本体的角度所提出的“满街都是圣人”的观点中。《传习录》下载:
在虔,与于中、谦之同侍。先生(案:指阳明)曰:“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顾于中曰:“尔胸中原是圣人。”于中起不敢当。先生曰:“此是尔自家有的,如何要推?”于中又曰:“不敢。”先生曰:“众人皆有之,况在于中?却何故谦起来?谦亦不得。”于中乃笑受。又论:“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作贼,他还忸怩。”
在阳明这里的论述中,显然是把孟子“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告子下》)的说法向前推进了。阳明这种“人胸中各有个圣人”的说法自然也包含着对每个人价值上主体性的肯定。《传习录下》又载:
先生(案:指阳明)锻炼人处,一言之下,感人最深。一日,王汝止出游归,先生曰:“游何见?”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先生曰:“你看满街人是圣人,满街人到看你是圣人在。”又一日,董萝石出游而归,见先生曰:“今日见一异事。”先生曰:“何异?”对曰:“见满街人都是圣人。”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为异?”
就以上阳明思想来说,显然与其在“龙场悟道”中得出的“圣人之道,吾性自足”的结论内在一致。阳明这样的论述,从儒家道德哲学、人格理想的角度给予了“满街人”最大的主体性、自足性,也从良知本体的角度赋予了圣人与“民”之间的平等性。但就阳明以及整个儒家文化传统来说,并不能仅仅将“圣人”、良知理解为一个道德哲学的问题,它还是一个政治哲学的问题。而当从“民”的角度来理解阳明这样的观点时,显然能够充分认识到阳明对“民”之政治主体性的肯定。换句话说,阳明从人人都具有良知本体的角度论证“满街都是圣人”的时候,也必然论证了“民”在政治中的主体性、自足性。或者可以这样来理解,阳明“满街都是圣人”,“圣人之道,吾性自足”的说法,从本体的角度,超越的角度对其“政在亲民”的政治思想中“民”的政治主体性进行了哲学上的论证。如果说“政在亲民”的思想是“用”的话,那么可以说阳明从良知本体的角度论证“民”的自足性则可以说是“体”,“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谓:‘体用一源’”。这样,用徐复观先生在上文中所借用的西方近代政治思想中的“天赋人权”来说,阳明这样的论述,其实同样也是在说“民”的政治主体性“天赋”的——因为良知本体就是“天赋”的。
结语
总之,儒家政治文化是阳明“亲民”说的问题意识。“亲民”对于阳明而言,首先是一个政治思想命题。对儒家政治文化的强烈关注与特定诠释,是阳明坚持“古本”《大学》“亲民”说的思想原因。阳明“政在亲民”的思想,反映了他对儒家政治文化的正确理解:一方面,阳明从“亲”“明德”“万物一体”等方面来理解政治的本质,把政治建立在“为政者”自身的道德意识上,继承了孔孟的“仁政”思想,体现了他对儒家德治主义传统的正确把握;另一方面,在阳明“政在亲民”的思想中,明确指出在儒家的理想政治文化中,“民”是政治的主体,是政治权力的来源,政治合法性的基础。显然,阳明“政在亲民”的思想,不仅对于正确理解儒家政治文化传统有着思想史的意义,而且对于把握儒家政治文化与西方现代民主政治的关系,以及对于当下中国政治社会无疑都具有重要的时代意义:一方面,通过阳明“政在亲民”的思想,不仅要告诉“为政者”要对“民”以“亲”,也要以“民”为“体”、为“本”,以“为政者”自我为“末”,明确“民”的政治主体性;另一方面,对于当下中国社会中的“民”来说,显然也需要充分认识到自身的“主体性”,发挥自我在政治中的自觉性、能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