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中村治研究(2017年第2期/总第3期):农民自杀问题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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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自杀“秩序”及其村庄社会基础

可以说,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京山农村的代际交换关系就颇为不平衡。老年人都有义务为儿子完成婚事,也有非常强烈的责任感。完成婚事往往不只是安排结婚,还要为儿子建房子、支付彩礼。即便在儿子完婚后,他们还要继续为儿子操心,一直到自己丧失劳动能力。与此同时,近20年来,老年人在家庭中的支配地位持续下滑,老年人越来越难以获得体面感。父母若在丧失劳动能力前与子女分家,并通过劳动获得了一笔养老费,或者购买养老保险,他们就可能有较好的晚年生活。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能这样。许多人在有劳动能力时一心为子女,当丧失劳动能力依靠子女赡养时,他们往往难以保持体面和尊严,甚至会感到屈辱无奈,尤其不能忍受媳妇难看的脸色。这种不平衡的代际关系已经持续近20年,为什么还没有起到足够的“教育”作用,让所有的农民为自己的老年着想,而不再那么为子女尽心尽力?按照一般的道理来讲,如果人们看到老年人在绝望中自杀,他们应该迅速学会保护自己,在有能力时都为自己打算。然而,为什么绝望型自杀却维持了这么长时间?而且还有很多老人,他们在病重时自愿选择自杀,而不是因绝望而自杀。这需要我们了解京山农村的自杀“秩序”。

在京山调研时,我们强烈感受到,京山农村形成了老年人自杀的“秩序”。.“自杀秩序”是我们在集体调研讨论中提出的描述性概念,杨华最近对此概念进行了详细解说(见《自杀秩序与湖北京山农村老年人自杀》,《开放时代》2009年第5期)。很多人对待老年人自杀的态度是“老了就该死”。受访的很多中年人都认为:“老人就是该死,老年人不死,难道年轻人去死?”在他们看来,老年人不给家庭创造财富,只是家庭的拖累,因此晚死不如早死,早死早解脱,也早给儿女们减轻负担。我们问这些中年人,当他们自己年龄大了以后,是否也会通过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大部分人说:“现在不清楚,也许会吧。”他们认为,自己老了,对年轻人没用了,也该去死了。许多年轻子女对那些成为拖累的老年人的态度,也是希望他们早点死去。在访谈时,年轻人常常说:“老人动不得,需要人照顾,耽搁事,子女确实希望他们快点死。”房村50岁的王某身体还十分强壮,完全可以出去打工,但他不能出去,因为他还有一个80岁的偏瘫老母亲需要照顾,他从内心里希望母亲早点死,这样他就可以出去打工挣钱了。

问题在于“老了就该死”的观念不但已经成为年轻一代的普遍共识,而且也成为老年人自己的认识。在京山,当老年人感觉到自己“没用”,不能再给儿女带来利益,反而给他们带来负担和压力,“拉了儿女们的后腿”时,他们就会思考自己是不是应该去死了。他们说:“你老了,成了一个废人,不死还能怎么样?”因此,当儿女不孝顺时,他们不但没有激愤,往往坦然接受现实。60多岁的黄大爷过得不太好,儿子儿媳不太孝顺,他有时候连吃饭都成问题。但他似乎并没有太多的不满,他说:“老年人过得不好是普遍现象,又不是我一个,个个老年人过得都不行。儿子和老人现在都是各顾各的,谁也不管谁。”谈及将来的计划,他说:“到时候万一动都动不了了,也只能自己想办法,没有办法了,随时可以死,自己搞死自己是没有问题的。我们湾里几个生活不能自理的,都是喝药死了。我动不了了,也可以这样。”

在这种“自杀”的共识下,老年人的自杀丝毫不能成为村庄中的公共事件,这反过来鼓励了不孝顺和虐待老年人的行为。在京山农村,不孝顺和虐待老年人如今已经成为非常普遍的现象。子女骂老年人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不骂老年人的媳妇是不正常的。村里人说,除了四川和重庆移民外,没有不骂父母的儿子和儿媳,“你做得不对当然要骂”,一位媳妇对骂老人发表如此看法。儿子儿媳打父母也颇为常见。一次,一个老人被她的大媳妇和出嫁了的大孙女打了一顿,原因是老人到她们家偷东西吃,而老人去“偷”的理由是口粮不够。在京山农村,儿子根本不会拿钱去给父母看病。一位妇女说,如果她的公公婆婆生病要花三四千元的话,她是不会出钱的,她说:“反正人总是要死的,年纪到了,治疗也没有必要,治好也只会增加子女的负担。”我问一位村支书,老人病了儿子是否一定会送他们去治疗,书记说,这要看病治好后,老年人能否将治病花的钱挣回来。

年轻人虐待父母的很多案例都让人不忍讲述,因为年轻人已经残忍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有一个老人生病了,儿子和媳妇在外打工,他们以为老人要死了,就赶回家来,结果一个星期过去了,老人还没有死,儿子和媳妇就大为不满,说:“你怎么还不死呢,都一个星期了,早知道你不死,我们就不用回来了。”另外一个儿子因为母亲病了拖累自己外出打工,而将母亲活活勒死,对外却宣称母亲自杀。老人死后,村民发现上吊的绳子勒得很紧,是一个死结,就知道不是那个老人自己上吊的。房间里还放着半碗没有喝完的鸡汤,这个儿子在勒死母亲之前还杀了一只鸡给母亲吃。村里人心知肚明,但谁也不管这件事情。还有一个儿子,为了摆脱母亲的拖累,在重病的母亲床边放了一瓶农药,并对母亲说:“你还是喝药死了吧,不然我怎么出去打工?”这位老人的死也被村民当作自杀。村里很多瘫痪在床的老人都是喝农药自杀的,他们的农药从何而来,只有天知道。

不过,我们不能简单地据此认为,代际关系的变动使得年轻人将老年人“逼死”。这不符合事实。因为倘若老年人完全是被“逼死”的,他们为何非要静悄悄地死去,而不是以其他方式死去?他们为什么不“死后变成厉鬼”,让儿子媳妇不得安宁?或者诉诸村庄舆论,将自杀建构成公共事件,让村庄舆论去惩罚儿子媳妇?显然,在京山农村,由于社会变迁,老年人不可能有这样的诉求。

鬼神观念会影响生命终结的方式。人们如果有鬼神观念,就会对死后世界有所想象,进而对死亡本身会有所畏惧,自杀因此相对慎重。86岁的王婆婆是村里极少数还相信鬼神的老人之一,她觉得自己活得太老了,想快点死,但老人信佛,认为“做鬼不好”,因此,她“情愿在阳间喝石灰水,也不情愿在阴间做鬼”。然而,在京山农村,上自八九十岁的老人,下至几岁的小孩,几乎都不相信有鬼神的存在。76岁的李婆婆对我们说:“如果世界上有鬼的话,我早就变成鬼把儿媳妇给搞死了!”由于不相信有鬼神的存在,当地人不过鬼节,不敬神,不拜祖先,他们将烧香、拜佛、敬祖先视为“封建迷信”。村里烧香拜佛的不足10人,而且维持的时间不长。他们在村里也没有正当性,不愿意别人知道自己信佛,烧香拜佛都是偷偷摸摸地进行。访谈时问村民信仰什么,绝大多数人回答信科学,还有一些人说什么也不信,只信自己、信钱,有少数老干部说信共产党。

信科学是与信迷信是相对的,而且正是科学将传统信仰体系定义为迷信。新中国成立前,京山农民不仅有虔诚的祖先崇拜,还有佛教、道教以及各种民间信仰形式。新中国成立以后,各种政治运动打破了神的权威,鬼神信仰体系遭遇釜底抽薪,整个解释体系已不复存在。即使有信仰也是零碎的且无法自圆其说,科学话语取代传统信仰成为京山农村的主流,鬼神信仰被轻易地贴上了“迷信”的标签。在科学话语的笼罩下,人们认为“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并不存在神圣和神秘力量,根本就没有死后的世界,因此没有了“前世今生”的想象,也没有了“寿终正寝”“好死”“祖先保佑”等理念。在此种观念下,人们对待死亡就会从生物学、生理学的角度去思考,将死者当作失去生命的“物体”处理(杨华,2009)。科学话语下的生命观给了人们对自己身体的处置权,使京山农民逐渐摒弃了对生命与死亡的诸多禁忌,死亡不再是令人恐惧的,自杀也不可能“变成厉鬼”来惩罚别人。他们不存在对死后世界的想象。

在当前京山农村,村庄社会关联度降低,村民日益缺少对村庄生活的长远预期,村庄舆论因此缺乏约束力,这降低了村庄自主价值生产能力。在一个村庄中,如果村民不在乎一时的得失,而且对生活有着长远的预期,不仅看重物质利益,而且看重道义,希望得到价值收益,有着不同于理性人的道德人逻辑,这样的村庄就具有自主价值生产能力(贺雪峰,2005)。而当前京山农村不再具有较强的价值生产能力,村民普遍渴望割断与村庄的联系,竭尽一切能力、抓住一切机会离开村庄,投身于城市化的生活方式中,村庄只是他们暂时的栖息地。他们不会那么在乎做事是否有理、有无面子等,村庄舆论因此软弱无力。借用涂尔干的话来说,这样的村庄已经没有了“集体意识”(涂尔干,2000)。因此,当一个村民虐待父母时,他不会在村庄中感受到舆论压力,或者虽有感受却可以不当一回事。当他的父母自杀时,他也不会受到村民的严厉指责。在这样的环境下,自杀不会成为村庄公共事件,受到虐待的老年人也不可能以自杀的方式诉诸村庄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