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开诗学(第1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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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特稿

谈李清照与徐灿二家词对于国亡家破之变乱所反映的态度之不同及徐灿《忆秦娥》(春时节)一词是否与其夫纳妾有关之考辨

叶嘉莹[1]讲 杨爱娣 整理

在《明清之际的女性词人》一文中,我们讲了明清之际为什么妇女这样解放,为什么这些男子忽然间欣赏起妇女的才华来了,并讲述了很多种原因。下边我们就讲清朝初年的一位著名的女词人徐灿的诗词了。一般来说,女子在历史上没有传记,但是徐灿有,《清史稿》列传二百九十五有《陈之遴妻徐传》,“陈之遴妻”就是徐灿。

徐灿,字湘蘋,号深明。她的生卒年不详,没有确实的记载。她大概生于明朝末年,卒于清康熙年间。她是江苏吴县人,为光禄丞徐子懋的第二个女儿。根据她丈夫的侄子陈元龙写的《家传》可知她“幼颖悟,通书史,识大体”。在中国古代的闺房教训里边,“识大体”是非常重要的一条,就是一个妇女知道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是不可以做的,即做事有分寸,如历史上的班昭、谢道韫都是“识大体”的女子。大户人家的闺女或名门之闺秀,都要求“识大体”,不能像市井之间的女人粗坯泼辣、吵架骂街。因徐灿“幼颖悟,通书史,识大体”,故为其父所钟爱。她曾经跟一些女诗人如柴静仪、朱柔则、林以宁、钱云仪等互相唱和,号称“蕉园五子”。

明清之际结社之风盛行,就是士人组织这个社或那个社;当然,这种结社之风始于男性文士。大家都知道明朝末年有一批人,组织了复社、几社,评议时政。我以前也讲过清初的一些作者是复社或几社中出名的人物。受男性文士结社之风的影响,女子就也开始结社。当时徐灿跟几个女诗人结社,号称“蕉园五子”。后来嫁给了海宁的陈之遴,陈之遴的父亲叫作陈祖苞,当时是右副都御史巡抚顺天,是带兵的,而且是负有保卫京畿及首都之重任。

陈之遴以前曾经参加过三次进士的考试,皆“下第”,即都没有考上。后来在崇祯十年丁丑(1637)登第。他考上的时候是他跟徐灿结婚后不久。其实陈之遴结过一次婚,徐灿是他的续弦。他的第一任妻子结婚不久就死去了,没有子女。在当时,一方面,陈之遴三次考试均未及第,很失意;另一方面他的妻子又去世了,所以就出去散心。

徐灿家原来在苏州,苏州城外有一座山,叫支硎山,她的父亲任光禄丞之职,家底丰厚,就在此山之麓买了一座山庄。据说陈之遴从海宁出发,一路散心游玩就来到了苏州城外支硎山下的徐子懋的山庄。他走累了,就靠在一排栏杆上打瞌睡。据传说,徐子懋在头一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们家的庭园之中有一条龙,因此第二天一早徐子懋就来园子察看,看见一个年轻人在打瞌睡,他认为跟他的梦境相应验,觉得这个年轻人将来一定有不平凡的成就,而他的女儿徐灿也是非常有才华的,所以他就把徐灿许配给陈之遴了。而陈之遴果然不负所望,与徐灿结婚后不久即中进士。

当徐灿在她娘家的时候,就曾经写有《怀灵岩》[2]《初夏怀旧》等诗,如在《初夏怀旧》中她说:

金阊西去旧山庄,初夏浓荫覆画堂。和露摘来朱李脆,拨云寻得紫芝香。竹屏曲转通花径,莲沼斜回接柳塘。长忆撷花诸女伴,共摇纨扇小窗凉。

这是描写徐灿当年在娘家的生活。“阊”,就是阊门,在苏州;这句是说,从金阊西去就是她家的那个山庄,即支硎山下的山庄;初夏的时候,满园的树木苍翠,浓荫就在他们画堂的前边,她们就带着露水摘取园子里边的红色的李子,“朱李脆”;“拨云寻得紫芝香”,在高山上,好像在云雾中找到山边的紫芝。她说“竹屏曲转通花径”,就是竹子制成的屏风边转过去就是开满鲜花的小路;“莲沼斜回接柳塘”(意思是开满莲花的小池塘窄窄斜斜与周围遍植柳树的大池塘相连)。最后一句说的是她常常去采花,跟她的那些同伴“共摇纨扇小窗凉”。

此外,她还写过“采莲月下初回棹,插菊霜前独倚楼”(《秋感》八首之六)。这是说,她们夏天有时去采莲,采莲到很晚,月亮都上来了,她们就在月光之下乘船回来,秋天的时候她们就插菊花,“插菊霜前”,(和着霜花插在瓶子里,独自依凭楼上栏杆来欣赏)。由此可以想见她少年时候生活得美好。

徐灿的祖姑名叫徐媛,字小淑,也工于吟咏,写过《络纬吟》,为世所称。陈之遴也是能够写诗的。所以他们把徐灿跟李清照作比,她们(有相同之处:一是)都出身世家,(二是)她们的丈夫都是有文采的。陈之遴也能写诗的,写有《浮云集》,而且也会写词,《浮云集》是诗,此诗集后边附有词集五卷。徐灿的《拙政园诗余》是陈之遴亲自编订的。大家看,像我们以前讲的叶绍袁这些人,都曾为自己的妻子编集子,徐灿的《拙政园诗余》,也是她丈夫陈之遴替她编订的。

现在我们就要讲到,她的词集为什么叫作《拙政园诗余》。“拙政园”大家一定知道,如果你去旅游,到了苏州,(就能看到)拙政园。苏州讲究园林,苏州园林中最大的一所,也最有名的一所就是拙政园。为什么叫作拙政园?其实它有一个故事。这个拙政园是在明朝的时候,有一个高官,叫作王献臣,他修盖了拙政园。当时明朝有一个有名的书画家叫文徵明,在拙政园盖好以后,文徵明曾经替他写了《拙政园图记》,由此可见那是一个很有名的园子。可是王献臣费了那么多钱财,费了那么多精力盖好这所园子以后,不久就去世了,他的儿子赌博,就把园子押出去了,因此拙政园就被卖掉了,卖给了姓徐的人家。姓徐的人家有了这所园子以后,到他孙子辈上,(家业)又败坏了,把这所园子也卖掉了。这所园子就被陈之遴买下来了,就是这所拙政园,可是陈之遴买下它以后又如何呢?(接下来,)我们就要讲一讲陈之遴的故事。

(上面已说)当徐灿嫁过去以后不久,陈之遴就考上了进士,所以那个时候是他们最为美好的一段时间。考上进士以后陈之遴就到首都,到京师来做官。陈之遴的父亲当时也在首都做官,是副都御史巡抚顺天。当时徐灿就写了一首词,赞美丁丑那一年,就是她丈夫考中进士的那一年。(在这年,)她的公公,也就是陈之遴的父亲升官,陈之遴也考中了进士,而陈之遴的祖父也是上一个丁丑年即60年前考中的进士的,这等于一家三喜临门。所以徐灿就写了一首词,歌功颂德地赞美他们陈家。然后就来到了首都,来到首都以后他们就租了一个庭院。

陈之遴后来给徐灿编《拙政园诗余》时,为此集子写了一篇序文,(他在这篇)序文中写到了这个庭院,说:

丁丑通籍后,侨居都城西隅,书室数楹,颇轩敞。前有古槐垂阴如车盖,后庭广数十步,中作小亭,亭前合欢树一株,青翠扶疏,叶叶相对,夜则交敛,侵晨乃舒。夏月吐华如朱丝,余与湘蘋觞咏其下,再历寒暑,闲登亭右小丘,望西山云物,朝夕殊态。

陈之遴说“丁丑通籍后”,此处“通籍”,就是考中了进士,他的名字被登在官府名录上了就叫“通籍”,考上以后就到首都来做官。“侨居都城西隅”,“侨居”,因为他离开了故乡海宁,做客到京师就是“侨居”。“都城”,就是当时的首都,“西隅”,就是现在北京城的西城。他们租赁的地方有“书室数楹”,就是有书房好几间。“颇轩敞”,庭院很宽大,当然是四合院了。“前有古槐”,前面有一棵古老的高大的槐树,“垂阴如车盖”,槐树的树荫好像一个圆圆的伞盖一样。“后庭广数十步”,后面还有一个院子,有好几十步这么宽广。“中作小亭”,中间盖有一个小亭子,“亭前合欢树一株”,这个小亭子前面有一棵树,叫作合欢树。合欢树是什么树呢?“合欢”也叫“合昏”,树上的叶子小小的,两两相对而生,白天的时候叶子就张开,晚上就合起来,朝开夜合,所以叫“合昏”,也叫“合欢花”。这个合欢花开出的花是什么样子呢?不像樱花,也不像荷花,(就是)不像什么花,北京有这种树,把它叫作“绒花树”,它开出来的花是绒球的样子,毛茸茸的是一个绒球,我们现在讲这种树,是因为以后讲徐灿的词,里边会写到这种景物。“青翠扶疏”,树叶很茂盛;“叶叶相对,夜则交敛,侵晨乃舒”,晚上就合起来,白天才展开。“夏月吐花如朱丝”,夏天才开花,毛茸茸的,好像丝绒的样子。“闲登亭右小丘”,他们有空闲的时候就登上这个小山丘,(这个小山丘)就在亭子旁边。“望西山云物朝夕殊态”,可以远远地看见北京城外有西山,遥望西山云物朝夕殊态,朝晖夕阴,云彩总是千变万化的,朝夕、阴晴都不一样。所以他们可以看见西山的景物,由此我们可以想象他们俩在当时生活是幸福、快乐的。

哪里想到天有不测风云,崇祯十一年(1638),之遴之父祖苞就“坐失事系狱”。陈之遴考上进士其实就是崇祯十年(1637),现在转眼才不过一年多的时候,他的父亲就犯了罪了,说“失事系狱”,为什么事情“失事系狱”了?刚才我们说了他父亲是巡抚顺天,而那个时候,已是天下寇乱大作,张献忠、李自成都造了反了。“失事”就是他平抚这些寇乱有失败的地方。所以他就被关在监狱里边,陈祖苞觉得这件事情是很冤枉的,天有不测风云,战争胜败乃兵家之常事,谁能够保证常胜,可是失败了就得罪,所以他父亲就自杀了。“饮鸩卒”就喝了毒酒,自杀了。可是他自杀了以后崇祯皇帝怒其“漏刑”,古代的皇帝是很了不起的,他让你死你就不敢活,他没有让你死,你自杀死了,这是犯了很大的罪过。“漏刑”,(就是)没有接受刑罚就死了,所以“锢其子编修之遴永不叙”,责备不到他父亲,就责备他儿子,不但免去他现在的官职,而且说永远不许他做官了。你要知道古代的男子平生就是要出来做官,考了多年进士(终于得中),你不让他做官了,且永远不让他做官了,这当然是无可奈何。这是皇帝的命令,所以他们就回了江南的老家。北京不久就被李自成攻破,崇祯皇帝也自缢身亡了,明朝灭亡了。

等到清朝的皇帝入关后,顺治二年(1645)陈之遴就投降清朝了。按照中国的忠义来说,投降新朝,这就是品德上的亏损,可是我想陈之遴的内心一定也是很不平的。他父亲是冤死了,且他自己终生不录用了,一个男子终生不录用,怎么办?所以他就投降清朝了。投降清朝本来犹可说也,可是投降清朝以后怎么样呢?他不甘寂寞,弄权。我们以前讲到元朝,元朝的皇帝把读书人排在第九等,轻视读书人。可是清朝不然,清朝是看重读书人的,而且看重汉人中的读书人。清朝从没有入关以前,就重用了一个汉人,他叫范文程,范文程把很多读书的汉人都留下来了,陈之遴又会作诗又会写文章,是很不错的,所以他就在清朝做了官,做到弘文院大学士,做到很高的官。

当时,跟他一样投降清朝的还有一个汉族的学者,这个人叫陈名夏,他也是江南人。所以他们两个汉人,就勾结在一起在朝廷里边夺权,而清朝刚刚进关的时候,朝廷里边有南北之争。因为当时做官的有北方人,也有南方人,所以有南北之争,更有满汉之争,所以陈之遴就跟陈名夏勾结在一起夺权。

第一次被告发时,当时的皇帝顺治说证据不足,就没有究问,也就是根本没有给他治罪。第二次被告发时,顺治皇帝就给他减免几个月的薪水,作为小小的惩罚。第三次被告发时,就给他调一调官职,迁调户部尚书。第四次被告发时,皇帝让他到奉天去,奉天就是清朝没有入关以前的首都。让他到那里,离开现在的首都远一点,不要在首都搞政治斗争。去了不久后,皇帝还是觉得他很有才华,又被召还,就是又把他叫回来了。第五次又被告发了,而且这一次告发者说他勾结宦官。而在历代的皇朝统治之中,勾结宦官就是大罪。上曰:“朕非不知之遴等朋党而用之,但欲资其才,故任以职。”所以皇帝是想周全他,屡次被告发,屡次还用他。“亦冀其改过效忠”,这是顺治皇帝说的话,终以“贿结内监”。“贿结内监”,也不是皇帝定的罪,是“廷议”定的罪;“廷议”,就是说朝廷上百官说应该怎么样惩罚;“廷议”的结果是“论斩”,即应该斩首。可是顺治还是说很可惜一个人才,免死,就没有斩首。“徙尚阳堡”,就把他流放到尚阳堡,尚阳堡在现在的辽宁开原,那时候当然是离首都很遥远的地方了,而且交通不便。在康熙五年(1666),陈之遴就死在尚阳堡了,再也没有回来。当陈之遴被贬到尚阳堡的时候,我们刚才讲到拙政园,他不是买了一个拙政园吗?买来以后他在首都做官,没有机会到苏州享受他的园林之胜,后来他被贬走了,就更没有时间享受他的园林之胜。这个拙政园,你看从第一个园主到儿子时就把园子出卖了,第二个园主到孙子辈时也出卖了,第三个园主就是陈氏,他没有享受这个园子,就被贬走了。贬走了怎么样?家眷都要随他到尚阳堡去,徐灿也跟他到了尚阳堡。那么园子呢?园子被充公,园子就被国家没收了。后来陈之遴也死在尚阳堡了。康熙十年(1671),也就是陈之遴死去后五年,圣祖东巡,就是康熙皇帝巡行东北,就到了尚阳堡,徐灿上奏疏,请求归葬,希望把她丈夫的尸骨运回老家去,康熙皇帝就答应了徐灿的请求,徐灿就护持着她丈夫的尸骨回到了江南。徐灿至少有四个儿子,但不幸都很年轻就死了,她最后只有一个女儿跟她相依为命。

徐灿的诗集里边收的有她晚年的《感旧》七绝两首,就是她从尚阳堡回来以后写的诗:

人到清和辗转愁,此心恻恻似凉秋。阶前芳草依然绿,羞向玫瑰说旧游。

丁香花发旧年枝,颗颗含情血泪垂。万种伤心君不见,强依弱女一栖迟。

她说“人到清和辗转愁”,“清和”是四月,这是春夏之交的美好日子。“此心恻恻似凉秋”,这么温暖、清和的晚春初夏的天气,她说我内心的悲凉就跟秋天一样凄凉。“阶前芳草依然绿,羞向玫瑰说旧游”,芳草还是绿的,玫瑰花还是开的,她说我真是不忍心对玫瑰花说我旧日的生活。你看她小时的生活,幼年家居何等的快乐,婚后跟她的丈夫在京师何等的快乐,现在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她又说“丁香花发旧年枝”,丁香花开了,还是从前的花枝。“颗颗含情血泪垂”,丁香有一种叫作紫丁香,都是紫红的颜色,每一瓣丁香都像一滴一滴的血泪,垂在那里。所以她说“万种伤心君不见”,“万种”,有多少种,“万种伤心君不见”,就是说再也没有人可以诉说了,她丈夫已经不在了。“强依弱女一栖迟”,就是只有跟她女儿相依为命了,儿子也都死了,所以她的晚年是很不幸的。

陈之遴在京师做官时,他有没有回拙政园住过一段时间,这个我们不知道,无从考证。徐灿也没有写过拙政园的生活,她只写了在北京的那些生活,所以我们也难以考证。

后来有一位诗人写了一首有关拙政园的诗,此诗人是陈维崧,他是清朝有名的词人,跟朱彝尊并称,是阳羡派的;他的别号跟我的别号一样叫迦陵,他的词集叫《迦陵词》。陈维崧写了一首《拙政园连理山茶歌》,据说他们这个拙政园里边有茶花,而且是连理的,就是两棵树连在一起的。《拙政园连理山茶歌》说:

拙政园中一株树,流莺飞上无朝暮。艳质全欺茂苑花,低枝半碍长洲路。路人指点说山茶,潋滟交枝映晚霞。此日却供游子折,当年曾属相公家。……兴衰从古真如梦,名花转眼增悲痛。女伎才将舞袖围,流官已报征车动。此地多年没县官,我因官去暂盘桓。堆来马矢齐妆阁,学得驴鸣倚画栏。辽阳小吏前时遇,曾说经过相公墓。已知人去不如花,那得花开尚如故……

他说“拙政园中一株树,流莺飞上无朝暮”。拙政园里的山茶树,春天常常有一些流莺飞到树上。“艳质全欺茂苑花”,他说山茶花开得这么茂盛,比皇宫内苑汉朝的茂苑的花还要茂盛。“低枝半碍长洲路”,那些低的树枝把马路都遮了半边,“碍”是遮住的意思。“路人指点说山茶”,因为山茶花树枝伸到路上来了,所以路人经过就指点说山茶花多么茂盛,多么美丽。不但说到山茶花,还说这个山茶花美丽,“潋滟交枝映晚霞”。“潋滟”就是花的光彩照人,(此句是说花不但光彩照人)而且连理交枝照耀在晚霞之中。“此日却供游子折,当年曾属相公家”,这都是马路上的人这么说的。说今天树枝伸到外边,我们过路的人,随便就可以折一枝茶花走;今天是“却供游子折”——过路的人,都可以折这个茶花——可是“当年曾属相公家”。“相公”,就是陈之遴,他做官做到相当宰相的官位。“兴衰从古真如梦”,你看刚才我们讲拙政园的几次变换主人,都是转眼之间的盛衰所致。所以他说“兴衰从古真如梦,名花转眼增悲痛”。这种“名花”本来是美好的,可是转眼之间这种花带给人的不是欢乐,这种花带给人的是悲痛。他说是“女伎才将舞袖围,流官已报征车动”。陈之遴把拙政园买回来,刚刚布置好,而且安排了很多“女乐”,家里有很多侍女,很多歌伎,但当“女伎”刚刚把“舞袖”张开,要为他们买到这个美丽的拙政园而庆祝时,就“流官”了,陈之遴是被流放的,流放到尚阳堡。“流官已报征车动”,“征车动”就是他被贬走了。“此地多年没县官”,这个地方就被充公了,就是被县官给充公了。“我因官去暂盘桓”。陈维崧说我也曾经到这里经过,县官走了,这里空下来,所以我就暂时参观一下这个拙政园。“堆来马矢齐妆阁,学得驴鸣倚画栏”。这里驻了军队,养了马,所以他说,这个“马矢”就是马粪,马粪都堆到梳妆楼那么高了。“学得驴鸣倚画栏”,即画栏外边都是驴马,乱叫。“辽阳小吏前时遇”,陈之遴被贬到尚阳堡,尚阳堡在辽阳,陈维崧说我前些时候就碰到辽阳来的一个小吏;“辽阳小吏”,就是从尚阳堡来的小吏,我遇见他了。“曾说经过相公墓”,他经过了陈之遴的坟墓,陈之遴死在尚阳堡后,就葬在那里了。“已知人去不如花,那得花开尚如故”。花还在开,人早已死了。徐灿的经历跟李清照一样,晚年都是丈夫先死去了,过得非常悲惨。

现在我们要回来看一看徐灿的诗词。陈之遴和徐灿两个人,从诗文的唱和来说,两个人感情是很好的。陈之遴曾经写过几首给徐灿的诗,写得很好,可是两个人有一点点意见不相合的地方,就是徐灿不赞成陈之遴再出来为清朝做官。这就是男子跟女子不同的地方,女子只要夫妻相守,诗文唱和就很好了。可是男子总以为没有一番作为的话,他的本领没有施展出来。所以徐灿曾经写过几首诗劝他,说“从此果醒麟阁梦,便应同老鹿门山”。“从此果醒麟阁梦”,麟阁是麒麟阁,男子如果做官高了,有了功名,就把他图像画在麒麟阁里。她说,我希望你从此就不要想再做官了,即不要再做什么治国平天下的梦了。“便应同老鹿门山”,是说我愿意跟你一同终老在鹿门山。在鹿门山上是隐居的地方。又说“寄语湖云归岫好,莫矜霖雨出人间”(《答素庵西湖有寄》),是说我要告诉湖上的白云你要回到山里去;云是从山里边出来的岫,你要“归岫”,不要自夸,不要自己以为了不起;你说你这个云彩还要下雨,要给人间降福,要浇灌庄稼,你不要做这个梦了。这是她劝她丈夫不要出去做官,所以是“莫矜霖雨出人间”。

陈之遴仕清以后,要把妻子接进京来,那时候还没有拙政园,他刚刚投降清朝,他的妻子还在老家;要接她来京的时候,陈之遴写有《西江月·湘蘋将至》:

梦里君来千遍,这回真个君来。羊肠虎吻几惊猜,且喜余生犹在。旧卷灯前同展,新词花底争裁。同心长结莫轻开,从此愿为罗带。

他说“梦里君来千遍,这回真个君来”,可见他们的感情是很好的。“羊肠虎吻几惊猜”,“羊肠”就是小路,你要知道在明清战乱之间,他们两个人曾经一同逃难。清朝当时占领北京还是很顺利的,因为李自成占领北京后,吴三桂请清兵入关,一路直抵北京,没有遭到抵抗。当时清朝也下令说,你们这些旧日的官吏愿意留下的就留下,所以北京当时很平静,没有什么叛乱。可是第二年顺治皇帝下了剃发令,这个就是很不得了的事情,我们中国有传统,如儒家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我们穿着汉人的衣服穿了很久,都习惯了。清朝男子的发型是很奇怪的,像猪尾巴一样,所以汉人就有反感了。自从下了剃发令,江南民众就纷纷起义,大家都听说过“嘉定屠城”和“扬州十日”的故事,那个时候南方起义的人被杀死的非常多,是经过这样抗争的。他们是江南人,陈之遴是海宁人,徐灿是苏州人,在战乱之中他们要逃亡;“羊肠虎吻”,他们走过的那些羊肠小路,(非常危险),等于是在老虎的嘴边。“羊肠虎吻几惊猜”,就是说经过多少惊险,我们生死都不知。“且喜余生犹在”,现在总算安定下来,我们都还活下来了。“旧卷灯前同展”,是说现在我在首都又做官了,要把你接过来,我们两个可以一起读书,把我们旧日的书卷,在灯下一同展开来读。“新词花底争裁”,徐灿不是喜欢填词吗?可以在花下填词,吟花咏草。“同心长结莫轻开”,从此我们两个人就结一个同心结,永远不打开。“从此愿为罗带”,我就愿意做你身上的一条腰带,永远围绕着你,永远不离开。“从此愿为罗带”,用的是陶渊明的《闲情赋》中的典故,说有一个女子是如何的好,“愿在裳而为带”,就可以“束窈窕之纤身”,所以陈之遴说我就“从此愿为罗带”。

现在我们已经发现两个人不一样了,陈之遴投降以后,在清朝做官,非常高兴地把他妻子接来,“同心长结莫轻开,从此愿为罗带”。

那徐灿呢?要接进京来了。她从南向北来,在路途之中,她填了一首《满江红》的词《将至京寄素庵》,“素庵”是陈之遴的别号,意思是快要到首都了,她为她丈夫满心欢喜地欢迎她来填了一首词。现在我们就看这首《满江红·将至京寄素庵》的词:

柳岸欹斜,帆影外、东风偏恶。人未起、旅愁先到,晓寒时作。满眼河山牵旧恨,茫茫何处藏舟壑?记玉箫、金管振中流,今非昨。

春尚在,衣怜薄。鸿去尽,书难托。叹征途憔悴,病腰如削。咫尺玉京人未见,又还负却朝来约。料残更、无语把青编,愁孤酌。

她说什么了呢?“柳岸欹斜”,杨柳岸边,岸斜斜地转过去,“帆影外、东风偏恶”,坐着船,东风非常狂暴。诗词常常有一种象征的意味,她是说当时的这种世态,投降给敌人,“东风偏恶”。“人未起、旅愁先到,晓寒时作”。她说我在船上还没有起来呢,“旅愁先到”,已经满心都是哀愁了,所以两个人的心境迥然不同。陈之遴是满心欢喜,他又做了官,很得意。可是徐湘蘋是满心伤感,所以“旅愁先到,晓寒时作”。“满眼河山牵旧恨”,我从江南到北京来,看见一路上的河山,真是我们说的“国破山河在”(杜甫《春望》)。所以她说是“满眼河山牵旧恨,茫茫何处藏舟壑”。此处用的是庄子的典故,庄子说有一个人把船藏在一个大山洞里边去了,她是断章取义用庄子的话。她说茫茫天下,我们什么时候能够找到一个山洞把船藏进去,所以徐灿一直希望跟她丈夫一起隐居,不想她丈夫做官。“记玉箫、金管振中流,今非昨”。是说我也记得当年,你第一次出来在明朝做官,我们在船上吹着箫,吹着笛,因为他刚刚考中了进士,又刚刚做了高官,而且她的公公也被提升了,所以那个时候坐船来时吹着玉箫、金管,演奏着音乐。“今非昨”,现在完全不同了。

今天因为也没有讲义,我们只能简单讲到这里,只是介绍了徐灿的几首诗词,那么我们今天发的讲义上的徐灿的正式的词,我们到下一次再讲了。

我们上次讲了,明清的时候,认为妇女能文是一件美事:一是思想的原因,当时的人们思想比较开放,对于妇女的一些禁制就放松了,解除了;二是在社会的文化方面,男性改变了观念。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们说过在历史的发展之中,一直是男性文化占了主导地位,我们妇女总是处在一个屈从的地位,所以当男性的文化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候,那很多的良家妇女都不敢写词,只有亲身经历了什么痛苦的遭遇,才偶然因内心情感的流露,写一首词,所以在宋朝的时候有歌妓酒女的词,有这种特殊事件的词,但是真正身为闺秀的作者是很少的。我们只讲了三个人:一个是朱淑真,一个是曾布的妻子魏夫人,一个就是李清照。这三个人也有所区别。

如魏夫人,因为她的母家跟她的夫家,都是文化程度很高的文学世家,所以她在影响之下写了诗词。因为她一生过的生活完全是顺利的,所以她诗词的内容就比较单薄,比较狭窄。

朱淑真呢,她是比较勇敢,比较开放的,可是你也发现她们的文化背景有所不同,朱淑真的诗词,虽然写得真诚,写得很真切,很感人,可是缺少一种我们所谓的含蓄、典雅的修养。我们以前也讲过闺秀词人,如晋朝的谢道韫,她气质不同,风格不同。

李清照呢,她是旧学修养很好,她父亲家里边、她丈夫家里边,都是文学修养很高的,所以李清照的诗词都是不错的,可是李清照有一个观念是不同的。我们除了讲到思想的开放以外,还讲了文体的观念,就是对于文体的认识。我们以前也讲过李清照的《词论》,李清照认为“词别是一家”。词跟诗是不一样的,我们上一次系列讲过的,李清照也写一些忠义奋发的诗,她有一首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她说到现在我们都怀念项羽。项羽是怎么样?“不肯过江东”,就是失败之后不肯逃到江东去。她是在讽刺南宋人,偏安在南方,不想到北方去收复失地了,所以说“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她还说“木兰横戈好女子”,像花木兰能够上战场替她父亲去参军,是“木兰横戈好女子”。她写这样豪放的诗,可是我们看她的词里边,她不写这一类的作品。她就是写到破国亡家,也是很委婉地来写,比如,她写《声声慢》,那是她破国亡家以后的作品,可是她没有这种忠义奋发的表现。还比如,她写朝廷的改变,她不写国家的改变,她写天气的改变,即如李清照的《南歌子》: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她说“天上星河转”,天上的季节改变了,星河转动了,人间的气候也转变了,是“人间帘幕垂”,人间的帘幕垂下来了。她说“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其实这些都是暗示,暗示的都是国破家亡的大时代的改变。可是她不写什么“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她之所以不这样写,是因为文体有所发展,时代不同了,所以女性的词的美感特质的发展,一方面与社会对女子写诗文怎么样看待有关系,另一方面与文体的演进有关系。

我们今天所要讲的徐灿,就要从这两方面来看。一方面是当时她可以大量地写作诗词了,而且在她以前,她有一个祖姑叫作徐媛,她诗文集已刊印出来了。在明朝末年,我们上次所讲的叶小鸾,在她的家庭里,她的父亲叶绍袁,她的母亲沈夫人,她的姐姐叶纨纨,还有叶小纨,都是写作诗词的。因为观念改变了,所以徐灿得以大量地写作诗词。徐灿也是她父亲家里边有文化,她丈夫家里边也是有文化的。我们上次曾经讲到徐灿的词集叫作《拙政园诗余》。徐灿的词留下来的有99首,她跟陈之遴唱和的词有11首之多。因为在明末清初的时候,社会风气改变了,男子以为有一个能文的妻子是一件美事。所以他们互相唱和,陈之遴还把彼此唱和的词都收在自己的作品集子之中了,并且标明我这首是赠给徐灿的,是和徐灿的。徐灿也标明,这首是赠给丈夫陈之遴的,或者是和丈夫陈之遴的。

那么陈之遴呢,他跟徐灿唱和的时候,不是像我这样指名道姓,那时丈夫叫妻子还可以叫她的号,徐灿的字叫湘蘋,所以凡是陈之遴送给徐灿的或者是唱和的,都是“赠湘蘋”“和湘蘋”,都写明妻子的字。

徐灿如果是赠给她丈夫或者和她的丈夫的词呢,那就要称呼得更恭敬一点。她的丈夫陈之遴的别号叫素庵。所以徐灿在给她丈夫的唱和之作,就写“和素庵夫子”,或者是“赠素庵夫子”,或者是“寄素庵夫子”,这是很传统的称呼。

另外,你还会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就是妻子对丈夫的称呼,跟学生对老师的称呼是一样的。你看孔子的《论语》,孔子的学生说夫子怎么样,在中国古代妻子称丈夫称夫子。那么现在呢,很多的学生称老师为先生,像我在南开大学大家都管我叫叶先生。女子称自己的丈夫也说我先生怎么样、怎么样。就是说这个社会虽然是开放了,女子也写诗词,但是妻子对于丈夫都是用老师的称呼来称呼的,这就是表示一种尊敬的意思。丈夫可以叫她湘蘋,可是她不能称她丈夫之遴或者素庵,要叫他素庵夫子。

等一下我们还要讲一个作者,她就是顾太清,顾太清跟她的丈夫也常常有唱和,她也总称她的丈夫作夫子,这个我们会慢慢讲到。这是男女地位不同的社会风气。尽管她丈夫也提倡诗词,丈夫给她印诗词集子,丈夫也跟她唱和,可是她还是得管她丈夫叫夫子的。

此外我们还要从文体上来说,你要知道在李清照的时候,李清照的《词论》讲的是什么呢?在李清照的时候,所看到词的风格,是以唐五代《花间》风格为主的,小令的令词都以唐五代《花间》风格为主,一般都是婉约的,都是写相思的,就如李清照所写的词,“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一剪梅》)。说“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就“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减字木兰花》),都是婉约的,写相思,这就是她词里边所写的感情,一般是相当女性化的感情。

当男子写女性化的感情的时候,因为我们社会的文化,对于男子有一种文化上的期待,以为男子都是有治国平天下这样理想的,当男子写女性化的感情的时候,即写这种相思怨别的感情的时候,大家就认为他文字里边隐藏的还是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只是因为他这个理想不能达到,所以他写相思怨别,表面上是女子的相思怨别,但是其中隐藏了一个深意,是男子的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不能够完成,不能够达到,有这种美感特质。

可是当女子写女性化的感情的时候,这个美感特质就不存在了。男性有一种双重性别的联想,男子自己有没有双重的意思,温庭筠写的时候有没有,这个都没有关系,只是社会的风俗、社会的习惯,社会以为男子应该有,所以就想象他是有的。如温庭筠,虽然他的显意识里边,不见得用美女跟爱情写什么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可是男子他的隐意识,他的subconscious里边可能有这种想法,所以就可能无意之间流露出来了。可是女子词的美感特质就只是单性的了,就失去了那种双重性别的美感,就是单纯的,没有这个双重性别的联想美感了。

那么这样的情况下我们以什么为美呢?因为男子的词里,我们说它里边有暗含的另外一层意思,就是美的。那女子没有了,女子以什么为美?女子就以生动、深挚,就是你写的感情生动、深挚、真切,就是说可以给人一种直接的感动,所以女子的词就以这样的词为美。这是我们在早期所讲的那些词里边,不管是歌伎酒女的词,“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敦煌曲子词·望江南》),还是那些良家妇女的词,像朱淑真所写的那种爱情的词,或者是像戴复古的妻子所写的她丈夫欺骗了她,原来他家里边还有一个妻子。这样的一类作品,都是直接的感发,生动、深挚、真切,以这样的为美。

那么现在到徐灿的时候了,徐灿时候的词以什么为美了呢?词,你要知道是从晚唐五代发展到北宋的,北宋的时候,对于词有了开拓:一个就是柳永对词的开拓;一个就是苏轼对词的开拓。柳永对词的开拓就是写长调,所以写长调的人就慢慢多起来了。苏轼对词的开拓在内容上。我们说苏轼的词就不再写那些相思怨别了,就“一洗”,就是把它洗干净了,说苏东坡的词就“一洗绮罗香泽之态”(宋·胡寅《酒边词·序》)。所以苏东坡就写“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念奴娇·赤壁怀古》)。他就不再写那些相思怨别了,这样,词在内容上就拓展了。

那个时候,就是李清照的时候,她虽然读到了苏东坡的词,可是她不承认这一类词为美。我们刚才说苏东坡的词“一洗绮罗香泽之态”,不再写柔婉的相思的婉约的内容了,苏轼把诗的内容写入词了,所以李清照的《词论》说,苏东坡的词是“句读不葺之诗”,(“读”字念dòu),这是李清照的观念,她说苏东坡的词,就如作诗一样,李清照认为词在内容上应该是婉约的,所以李清照的词里边不直接写破国亡家的感情,而是写妇女那种婉约的感情。可是苏东坡是直接写的,所以李清照说苏东坡写的就是“句读不葺之诗”,“葺”,就是整齐,把草剪得整齐就叫“葺”。苏东坡写的词就是句读不整齐的诗,这是李清照的观念。可是我们说了,在时代的演化之中,不但社会文化对于妇女写作的看法不同了,而且词体也有了新发展。

苏东坡以后,到了南宋,辛弃疾、刘过这些人都出现了,他们的词都是激昂慷慨的作品。那个时候,对于词这种文体的观念改变了,以前以为词只能够写男女的感情,现在知道词里边对于男子的激昂慷慨的感情也是可以写进去的。

可是里边也有一点值得注意的,就是辛弃疾的词,他的词跟刘过的词都写得激昂,都写得豪放,可是这两个人的美感特质并不一样。同样是激昂,同样是豪放,可是结果不相同。结果怎么不相同呢?就因为刘过他的激昂豪放是直接就写出来了。比如说,刘过有一首送给辛弃疾的词,他说“斗酒彘肩”——“彘肩”,就是猪肘子——“风雨渡江,岂不快哉”(《沁园春》)。说我如果带了一斗酒,有一个猪肘子,我就能“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这不是很美好的一件事情吗?他就是直接写得很激昂豪放。

但是辛弃疾不然,辛弃疾的激昂豪放不是直接写的,是曲折地写的,为什么呢?因为如果是直接地写激昂豪放,词就比较容易显得浅俗,即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我常常举一个例子,说“文化大革命”以后,“四人帮”垮台了,郭沫若写的一首词,他说“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他说我们揪出来“四人帮”,真是高兴,当然这个大家也同意,揪出“四人帮”是大快人心的事情,他也写得很豪放,可是这就变成口号、教条了。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什么事都这样说出来了,这样就变得浅俗,就是说没有余味,就没有含蓄。有了长调以后,如要写激昂豪放的内容,就写在长调之中,像这个短小的小令。当时有个作者叫朱敦儒,他写了《相见欢》说:

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

中原乱,簪

“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就是北宋灭亡了,中原现在处于战乱中;“中原乱”了,“簪缨散”,即那些贵族士大夫阶级都逃亡流散了。“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什么时候我们能够把北方的沦陷地方收复。“试倩悲风吹泪”,“试倩”中“倩”就是“使得”;我就叫悲哀的风把我亡国破家的眼泪吹到北方的扬州去,扬州是在江北。所以他说“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小令可以直接地写,因为小令比较短,它的感发是直接的。

可是长调呢,长调篇幅长,跟小令不一样。“中原乱”,三个字;“簪缨散”,三个字;“几时收”,三个字;“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这是一个长长的九字句,而这九个字里边是有一个停顿的顿挫。“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你可以说是个二七的句法,也可以说是个四五的句法,它可以停顿得很短,如停顿得很短的话,这种节奏就跟诗比较接近,杜甫诗说“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望》);《巴东三峡歌》说“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二二三,二二三,念起来是喷发而出,就是说很顺口。

像我们那天去看一部关于女性文字的电影,叫《女书》,就是湖南有一个地方有妇女保存下来的妇女所书写的文字。因为当时在湖南的那个地方,妇女没有读书的自由。妇女不可以读书,男子的书只能给男子读,妇女不可以读,所以有些妇女说我们也要表达我们的感情,我们女子与女子之间,有时候也要写信,彼此间有一种来往,所以就创造了一种文字。那天我们去看《女书》,所有写下来的女书,七个字一句,七个字一句都像唱诗一样,她们是一边写一边唱的,所以你要作诗,你就要学习诗的唱诵。这个吟诵伴随诗句出来,是这样的一种创作的方法。而这样的创作方法,就是说声音是顺口喷发的,所以就带着一种直接的感发,带着有一种直接的感动的力量。这个要有创作的经验作比较才能够了解。“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它是带着直接的感发力量的。所以小令你可以直接地写,可是长调你要是直接地写成什么“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的话,它就变成平铺直叙了,就像一篇散文。

现在写新诗的人,不管是我们台湾的现代诗人,大陆的那些写朦胧诗的诗人,你看他们的诗,有时候你觉得不是很直白地说出来的,因为你写诗如果不写文言,不写古典,你要写白话,一写白话就跟讲话一样了。说“昨天晚上我梦见你”,这个就是大白话,没有余味了;如果说“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韦庄《女冠子》)就完全不同了;你看,所有现代的诗人,他们都是把诗隐约含蓄地写出来,因为如果完全变成散文,就没有意思了。

徐灿的词有它文化的背景,在清代的时候,词的意境、文体已经发展到一个阶段,发展到一个可以写这种慷慨激昂之作的新阶段,但是不可以浅白,要用含蓄的笔法写出来。这就是时代如此,现在我们就要看一看徐灿词作的特色何在?我们现在先看徐灿的第一首词《踏莎行·初春》。徐灿的词写得含蓄婉转有两个原因,其中一个原因是破国亡家,明朝灭亡了,徐灿跟她的丈夫都是江南的人,徐灿是苏州人,陈之遴是浙江海宁的人。

我上次说了,当明朝灭亡的时候,北京没有遭到很大的破坏,可是江南有不少人起义。当清朝要征服江南的时候,我们知道当时发生了“嘉定屠城”和“扬州十日”两个重大的事件。当“满清”刚入关的时候,用的是怀柔手段。朝廷说你们这些士大夫都可以到我们这里来做官,你以前是什么官,现在还做什么官。现在的电视上经常演什么《康熙大帝》啦,什么《雍正皇帝》啦,这两位皇帝没有把汉人完全排挤出去,他们就用汉族的人,他们不但用汉族的人,而且从开国的顺治到康熙,都重视文化,而且重视汉族文化。你看清人都念汉族的书,这些皇帝的老师,以及那些太子、王子的老师都是什么人?都是汉族有名的大学者。所以你看康熙、乾隆,提起笔来就写诗,他们都很重视汉族文化。所以清朝统治长达近300年。可是为什么会发生了江南的“嘉定屠城”“扬州十日”呢?就是因为满族的衣饰,即他们的装束,特别是男子的头发,跟汉族完全不一样。汉族的男子,是把头发全部留起来,然后束起来戴一个帽子,或者戴一个头巾,可是清人是把前面的头发统统剃光,后边留下一块梳一个辫子,到现在我们看起来仍会觉得这种装束是非常奇怪的。所以从清廷颁布了剃发令以后,南方就起义了,反抗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当时有一个曾经投降清廷的南方的一个词人,叫李雯;李雯虽然投降给了清廷,但是当清廷让他把头发剃掉的时候,他内心非常的痛苦,所以他就写了一篇文章《发责文》,就是头发对他的责备,说我跟你是一直生存在一起的,且已经有二三十年了,你为什么要把我剃掉?因此,“剃发令”引起了江南很大的反抗。

因为这样的缘故,徐灿的家乡苏州跟她丈夫陈之遴的家乡海宁,都遭受了很大的破坏。徐灿的《拙政园诗余》前面有她丈夫所的一篇序文,它前半篇所写的,是他跟徐灿到了北京后,明朝灭亡了,陈之遴因为他的父亲在明朝末年被皇帝下到监狱里边了,他的父亲自杀了,而且崇祯皇帝认为陈之遴的父亲自杀,没有受到国家的责罚,就把责罚加在陈之遴身上,陈之遴就永不录用,永远不能再做官了。所以后来当明朝灭亡以后,陈之遴就降了清。

我想陈之遴内心可能也在想,作为一个男子,不出来做官,无所事事,又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且家乡的所有完全都被破坏了,无家无业,以何为生。所以他就降了清。我以为陈之遴有这样一个想法,因为当年徐灿跟陈之遴两家都是世家。我们讲过徐灿的父亲在苏州有一个山庄,她跟陈之遴结婚,就是因为陈之遴游赏山水有一天来到了徐灿父亲的山庄,在那里打瞌睡午睡,徐灿的父亲见到了,认为与昨天晚上的梦相应。这里我只是证明说是徐家有一个非常好的山庄,一个庭园。那么徐灿嫁给陈之遴以后,一起赴京,起初他们在北京的时候,租了很好的房子,房子前面有一棵很大的槐树,亭亭如伞盖,亭子前有一个小丘,亭子旁边还有一棵绒花树,如何如何的。他认为在这种环境之下,徐灿写了很多的诗词,可是现在他们这些山庄都被破坏了,没有了。所以当陈之遴降清以后,当他做到弘文馆大学士的时候,他就以他的俸禄买了苏州的一座花园,其实这是陈之遴对于他妻子的一份感情,这在他的《拙政园诗余·序》里边写得很明白。

我现在就把《拙政园诗余·序》念给大家听一听:

毋论海滨故第,化为荒烟断草,诸所游历,皆沧桑不可问矣。曩西城书室亭榭苍然平楚,合欢树已供刍荛,独湘蘋游览诸诗在耳。自通籍去国,迨再入春明,不及一纪,而人事变易,赋咏零落若此,能不悲哉。湘蘋长短句得温柔敦厚之意,佳者追宋诸家,次亦楚楚,无近人语,中多凄婉之调,盖所遇然也。

“毋论”即姑且不提;“海滨故第”,即海滨的故第,就是陈之遴的家乡海宁,海宁是在海边。这是陈之遴说的,说经过战乱以后,他自己在海滨的故第,就“化为荒烟断草”。在“嘉定屠城”“扬州十日”中就被烧毁了。他说“诸所游历”,就是所有江南他们游历过的地方,像徐灿所写的“春车秋棹每夷犹”(《有感》)——春天坐着车,秋天划着船,我可以悠游各地方——和“采莲月下初回棹,插菊霜前独倚楼”(《秋感八首》之六)这些那种美好的生活,都不可再得了。不但他们江南的家已经是荒烟蔓草了,而且他现在也降了清。降了清以后,他又回到了都城,就是又回到北京了。来到都城后,他就去找他们原来所居住的那个所谓“都城西隅”的书室,就是当年住过的房子,如果能够再租回来当然也很好了。他说“曩西城书室亭榭苍然平楚”。“曩”,即从前;他说从前西城的书室亭榭,我们盖的那个小亭子,我们的那些花草树木,已经是“苍然平楚”,就是都没有了,已经变成一片平地,长了一片野草了。

当时经过战乱,他们所住的西城的那所房子,已是亭榭荒凉了,房子早已经不见了,一片荒野。合欢树,他不是说从前他们的院子里边有一棵树叫合欢树,小小的叶子,早晨张开,夜晚就闭起来,夏天的时候开出粉红色的花朵,可是既不像樱花,也不像桃花,像绒花,都是丝丝的绒,这个叫合欢树。他们当时在合欢树下,有过很多欢乐的往事。合欢树怎么样?他说“合欢树已供刍荛”,不说已经被砍伤了,且已经被当作柴火烧了,所以现在风景不同。当时徐灿诗里所写的美丽的地方,完全没有了。他说存下来的是什么?他说“独湘蘋游览诸诗在耳”。“独”,只有,只有当时徐湘蘋所写的诗还存在:徐湘蘋在合欢树下写的描绘合欢树美丽的诗还在;徐湘蘋在她老家苏州的山庄,春天坐着车、夏天划着船所写的诗留下来。景物不存,人物不存的时候,诗还是存在的。

然后,陈之遴说,从我初次到北京,做明朝的官,到现在我再度过来做清朝的官,不过是十年左右,而所有的人事都改变了,所以“能不悲哉”,就是人生的这种变化无常,能不使我悲哀慨叹吗?陈之遴说他妻子湘蘋的长短句,有“温柔敦厚之意”。什么叫“温柔敦厚”,等一下我们再讲。我说过徐湘蘋的词怎见得说含蓄,我上次也曾经讲过,因为徐湘蘋跟她的丈夫对于是不是投降“满清”,出来做官,有不同的看法。她丈夫说只要我现在做官,高官厚禄,就很高兴。她徐湘蘋来了,陈之遴说“从此愿为罗带”,永同心结,就是永远不分开了。

可是徐湘蘋写的是什么?徐湘蘋写的是悲哀,写的是慨叹,写的是江山依旧,景物全非。因为她不赞成她丈夫出来做官,所以两个人有这种矛盾。这种矛盾,在中国古代是不能直接写出来的,亡国不能直接写,跟丈夫的不和也不能够直接写,所以徐湘蘋的诗写得“温柔敦厚”,就是写得含蓄而有韵致。

陈之遴在文章的后边还说到他现在所购置的拙政园,他说想徐湘蘋将来能够回到老家——她老家在苏州——的时候,能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园子供她做写作的材料,所以陈之遴之购买拙政园是给徐湘蘋吟诗填词用的。但他们两个人对于出仕清朝是意见不相合的。

我们现在要看徐湘蘋的第一首词《踏莎行·初春》,这首词徐湘蘋写得含蓄而有韵致。古典诗词就是这样,你如果没有这种文化的修养,就不知道她语言的含义,就不知道她真正的意义是什么?徐湘蘋的词还常常使人产生很多的余味。除了这第一首的《踏莎行·初春》以外,在我们所选的参考材料里面还有第四首词,第四首是《忆秦娥·春感次素庵韵》。我们先看第四首,我们要把她这种词之含蓄蕴藉之难懂进行说明。《忆秦娥·春感次素庵韵》,是春天的感怀;“次韵”,这类诗词有很多种,我们说诗词有和韵,有用韵,还有次韵,是不同的。什么叫和韵呢?就是用同一个韵。什么叫次韵呢?就是每句的韵字,你用哪个字我也用哪个字。本来用韵跟和韵就是只要用同一个韵就可以了,比如说,你押的是东韵,我没有用“东”字,我用了一个“同”字,也可以呀,因为它们两个是同一个韵。可是如果是次韵呢,就是你要用“东”字,我也要用“东”字;你要用“同”字,我也要用“同”字,这就叫次韵。她写春天的感怀,并“次素庵韵”;“素庵”就是她的丈夫。我们把《忆秦娥·春感次素庵韵》读一下:

春时节,昨朝似雨今朝雪。今朝雪,半春香暖,竟成抛撇。销魂不待君先说,凄凄似痛还如咽。还如咽,旧恩新宠,晓云流月。

有一位研究词的词学家说徐灿之所以写这首词,是因为她的丈夫陈之遴娶了一个妾。“旧恩新宠”,是说的他们夫妻两人的旧日爱情,而他现在有了一个新宠,“旧恩新宠”,所以他过去的爱情就像“晓云流月”,就是像一片云一样消失了,像月亮沉没了,消失了。“旧恩新宠”,这种变动,就好像是“晓云流月”,好像天上的一片云,飘过了月亮。其实这种说法,在民国初年就有一个专门研究女性作者的人——他叫谭正璧,写过《女性词话》,专门讲女性的词——认为这首词表达的是徐灿对于她丈夫娶妾的一种悲慨。

徐灿说“春时节”,春天的时候,昨天好像下雨,今天就下了雪了,今天下了雪,所以春天过了一半,本来是花开得很香,而且气候也暖了,可是因为今天下了雪了,所以那些美好的花都不见了,她说这种销魂的感觉,不用你说,我也觉得是销魂的。“凄凄似痛还如咽”,说的是这么凄惨,这么悲痛,令人呜咽。“旧恩新宠,晓云流月”,就像天上的一片云,飘过了月亮不见了。所以谭正璧的《女性词话》就说,这首词是徐灿因为她丈夫娶妾而写的。其实他不懂得中国旧诗词的传统,如果是女子要写嫉妒的话,她是不直接说的。她如果写男女之情,反而是家国之慨。所以这首词不是徐湘蘋写她丈夫纳妾,而是说家国之慨;她用的是次韵,和她丈夫的韵,所以她不是对她丈夫娶妾的嫉妒和埋怨,因为在新朝,她的丈夫也曾从得意到失意。这你就知道了它是女子所写的,可是它也变成有双性的含义了。本来说男子写女子的感情有双重的含义,可是现在是徐灿写女子的感情,也用男女的感情来写,写的也是家国之悲慨,所以“旧恩新宠”是说明朝跟清朝,在明朝的时候,陈之遴做过很高的官,现在在清朝也做了很高的官,可是一切都不同了,所以是“旧恩新宠”是“晓云流月”。

至于徐灿她不但没有嫉妒她丈夫娶妾,而且徐灿还替她丈夫物色了一个妾。这首词我们等一下再看,这都是很微妙的感情,就是看你怎么样去写。

我们现在回来看她的第一首词《踏莎行·初春》。这首词是写她跟她的丈夫对于出仕“满清”的意见不一致,但这个也不能直接说。那怎么说呢?她说:

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晶帘宛转为谁垂?金衣飞上樱桃树。

故国茫茫,扁舟何许。夕阳一片江流去。碧云犹叠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

这表达的是破国亡家、朝代更迭的悲慨。春天又来了,“芳草才芽”,绿草才长出来,“梨花未雨”,梨花还没有雨。中国的古典诗词给人很多的联想,有很多的出处。这个“未雨”是什么呢?李贺的诗《将进酒》说“桃花乱落如红雨”,此处雨是说花落;所以这个雨有花落的意思。白居易的《长恨歌》,说“梨花一枝春带雨”,说杨贵妃悲哀哭泣的样子,像“梨花一枝春带雨”,此处雨是花上的雨水。所以这首词中的“雨”有两种可能:一个是说花落了,一个是说花上有雨,是梨花上带着雨水。如果从梨花来说,她用的是梨花,梨花应该是带雨。可是还有一种可能,即暗示有一种花落如雨的感觉。所以说“梨花未雨”,既可以说梨花没有经雨,梨花没有带雨,也可以说梨花还没有零落,还没有花落。“芳草才芽,梨花未雨”,这是早春的时候。

“春魂已作天涯絮”,虽然是早春,但是徐灿说我对春天的那种感受,即我的精神、我的感情,已经是漂泊无依的,就好像是在天涯飘零的落花飞絮一样。那时候既然是早春的季节,“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柳絮就还没有飘,不过大自然的柳絮虽然没有飘,可是我的精神、我的感情、我的心魂在飘荡,没有一个归宿,就好像“春魂已作天涯絮”。

很难懂的是后两句,“晶帘宛转为谁垂?金衣飞上樱桃树”。什么叫“晶帘宛转为谁垂”?很多编选清词的人,都不知道这两句是什么意思,应该怎么样解释。这里我们说你读旧诗旧词如果读得很多,一看就知道她是在用联想出处了,就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现在时间来不及了,我们今天就结束在这里。

现在我们接着来看徐灿的《踏莎行·初春》。从“晶帘宛转为谁垂”,可以让我们联想到李白的两首诗,一首诗是《玉阶怨》: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还有一首也是李太白的诗《怨情》:

美人卷珠帘,独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李白有这么两首诗,第一首诗中的“玉阶生白露”,说是白玉石的那种台阶,现在已经遍是露水了;“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说已经是很深的深夜了,所以露水就把这个女子的罗袜打湿了。这是写孤独,是写寂寞,是写相思,是写怀念,是写期待。所以“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说的是:她为什么不去睡觉,为什么不进到房间里?因为她有所期待,她有所怀思。“却下水晶帘”,她不但没有回去,反而把水晶帘放下来;“玲珑望秋月”,就透过那个水晶帘,看天上的一轮明月。李太白有的时候把小诗写得非常美。同样是写相思怀念,像魏夫人所写的“我恨你、我忆你,你争知”(《系裙腰》),就都说出来了。李白写闺怨,写闺房之中女子的怨情,如《玉阶怨》就是一种闺怨,但是他一句相思都没有说,他只说“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可见她在台阶上站立了很久,等待了很久,一直到月亮上来;“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她不但没有回房去睡,反而放下了水晶帘,透过水晶的玲珑,看天上明月的玲珑。真是写得好。在这种美丽的背景之中,你能想象这种相思期待的感情,是什么感情?应是这样晶莹的、这样皎洁的、这样玲珑剔透的情感;她所望的明月,就是她所望的人,也是她所望的一份感情。所以说李白的诗真是写得很美。我说爱情有不同的境界,你在哪一个境界?爱情的语言也有不同的境界,你所说的语言是哪一层的境界?

第二首诗,也是写闺房之中女子的怨情。“美人卷珠帘,独坐颦蛾眉”,一个美人把她的珠帘卷起来了,一个人坐在那个珠帘之下,双眉微蹙着的样子,好像有一种悲哀怀念。“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你看见这个女子,一方面表现悲哀的感情,一方面还流下泪来,这个女子为什么而流下泪来?这是李太白写的,李太白可能就是替女子写的闺怨之诗,不过他写得美,写得含蓄,写得蕴藉,写得高远,写得皎洁,写得有境界,从李白而言就是如此的。他的出处跟用典不同,用典就是说你写的跟那个典故有一种必然的关系;出处就不然,出处只是说你这个语句跟他的有相似之处,可是你的内容不必跟他相同。

那现在徐灿写的这个是什么意思呢?“晶帘宛转为谁垂”?李太白的诗不是说“美人卷珠帘”吗?不是说“却下水晶帘”吗?你如果卷起帘子来,“美人卷珠帘”,就是说你另外有一个沟通;如你把晶帘垂下来了,就表示你的这个希望已经落空了,没有了,所以你就把帘子垂下来了,因为这个男子是不来了。李白诗中“却下水晶帘”,说的是她本来站在外面等待,“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夜已经这么深了,鞋袜都打湿了;帘子垂下来,可她还没有去睡,而是透过帘子在望明月。徐灿说你把水晶帘垂下来,你内心有这么多的婉转难以说明的感情。所以“晶帘宛转为谁垂”?这话说得真是很妙,这是徐灿词中很妙的地方。这是说当明清易代之际,你是出来做官还是不出来做官,如果你垂下帘子来,表现你跟外界隔绝,你就不出来做官。所以说中国的诗词是很妙的,它们可以给你很多出处的联想。

宋朝的陈后山写过两首《放歌行》的诗,他是这样写的:

春风永巷闭娉婷,长使青楼误得名。不惜卷帘通一顾,怕君着眼未分明。

当年不嫁惜娉婷,抹白施朱作后生。说与旁人须早计,随宜梳洗莫倾城。

他说的是“不惜卷帘通一顾,怕君着眼未分明”,陈后山写的这首诗说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这个美丽的女子不嫁人,自己惜娉婷。美人一定要结婚吗?一定要找个对象去嫁吗?这个美人不嫁,以后我们会讲到吕碧城,吕碧城终身没有结婚。陈后山说美人不嫁惜娉婷,她珍惜自己的娉婷,她认为她自己这么美好,没有找到一个值得把自己交付出去的人。美人不嫁惜娉婷,“不惜卷帘通一顾”,她说就算我不藏在帘子后边,就算我不跟你们隔绝,我可以很大方的让你们看一下,我把帘子卷起来,我让你们看一眼,“怕君着眼未分明”,就怕你也看不清楚。这些都是男子的托喻,这是男子自己的矜持,说自己有才华,不被你们欣赏,你们不懂得欣赏我的才华,但是他们表面都写的是女子。所以垂下帘子来,就跟外界隔绝了,就是美人不嫁惜娉婷,我不卷帘,我不跟你们来往,我不找一个对象出嫁。为什么要找一个对象出嫁?男子也可以说我为什么非要出来做官?陶渊明看到晋宋之间的乱世,所以他归去来兮,归田园隐居,他是隐居了。

为什么要出来做官?这就是陈之遴跟徐湘蘋的不同。徐湘蘋说你为什么非要出来做官,你可以不出来做官,你为什么要出来做官?可是陈之遴是一个男子,他认为一定要出来做官,所以这就是两个人立场不一样。可是徐湘蘋没有直接地对她丈夫说什么话,她说我是“晶帘宛转为谁垂?”后边这句是相对的,“金衣飞上樱桃树”,我是一个女子,我“晶帘宛转”地“垂”下来。为谁?她没有说缘故,你是为了国家,是为了忠义,还是为什么?也就是为什么有人要嫁,有人不要嫁,为什么?这就是不同。你的晶帘垂下来了,你不肯给人家看见你,是什么缘故;“晶帘宛转为谁垂”,尽管你在闺房之中是垂下晶帘,不跟外界交接,可是现在你就看见了“金衣飞上樱桃树”。“金衣”是什么?“金衣”是说金衣公子,所以这里是很妙的了,有“金衣公子”称号的是说一个男子,一个公子,但是“金衣公子”所指的是什么呢?“金衣公子”所指的是黄莺鸟。说有一只黄莺鸟,已经飞上了樱桃树,飞上樱桃树代表的是什么?你要知道,果子是鸟要啄食的。我1960年代在密歇根大学教书,那个时候,他们院子里有很多的樱桃树,有时落得满地都是樱桃的果子,没有人捡,也没有人吃;现在在温哥华我也看到有的院子里有小的不大好的苹果、梨子,落得满地都是,因为他们生活都很富裕,不像在生活艰苦的国家人们,都捡去吃,这里大家都不吃,都烂在地下,烂在地下就有鸟过来啄烂的果子,可是烂的果子在地下已经很久了,果子就发酵,有酒的味道了,就变成果子酒了,这个鸟一吃,就醉了,有这种现象。

我现在还不是讲鸟吃烂果子吃醉了,我们现在是说徐灿的一首词,这里“金衣”说的是黄莺,黄莺飞上樱桃树为什么?啄食啊,找好吃的东西,这里暗指陈之遴。为什么?因为他在朝廷里边搞党争,跟人家争权夺利。如果从陈之遴来说,可能也有不得已之处。我们上次说了陈之遴之降清,当然有他不得已之处,陈之遴之党争可能也有他不得已之处。我常常提到《论语》上孔子说的话,“躬自厚而薄责于人”,“躬”,就是你自己,说对你自己要厚,而对于人要薄,说的是什么?不是说好的东西都自己要了,给我的“厚”,给你都是“薄”的,不是,它指的是“责”。所以这个“厚”说的是厚责,“薄”说的是薄责。就是说责备自己,要求自己,要“厚”,要严格;但是要求别人要放松,多替别人想一想,他是不是有他不得已的缘故。

我常常说我以前还念过王安石的一首小诗,他是模仿佛家偈语写的一首小诗,他说“风吹瓦堕屋”,一阵大风把屋瓦从房顶上吹下来了;“风吹瓦堕屋”还不算,“正打破我头”,把我的头打破了,我当然对这片瓦很生气,可是你看王安石下边的转折,转得非常妙,这表现了人的修养。他说“瓦亦自破碎,匪独我血流”,这两句话真是好,是瓦愿意掉下来吗?是瓦要打破我的头吗?他说一定不是的,因为瓦自己就先摔碎了,不只是我的头被打破了,所以他从此就有一种哲理的体悟。说到我们的人生,他说“众生造众业”,其中“业”,就是我们一切的因缘,他说我们造的业,是“众生造众业”,你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你种种的祸福盛衰;“众生造众业,各有一机抽”,讲的是佛教的因缘,为什么他做了这件事情,为什么这样的事情发生了?所以“众生造众业”,就好像有一个机关,好像冥冥之中有一个命运,就像木偶戏上面有一个提绳子的人,你要怎么动,怎么走,都不是你的自由,所以说“众生造众业,各有一机抽”。王安石对此就下了一个结论,说“切莫嗔此瓦,此瓦不自由”。就是说瓦把你的头打破了,你都不要骂这个瓦,因为瓦是身不由己的。他说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因有种种的原因才导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这是我替徐灿跟陈之遴两个人之间的差别做的一种解释。陈之遴之所以降清,就有我所说的他可能有他的不得已的原因。这是我说的,因为他父亲被崇祯皇帝关在监狱里边,判了刑以后自杀了,他自己是被明朝永不录用,可是作为一个男子,以什么为生呢,所以他降清了。你看连李陵,李陵写过答苏武书,即传下来一封李陵答苏武的一封信,这封信当然不一定是真的。李陵说了,这是李陵说的话,他说“陵虽辜恩,汉亦负德”。说我李陵背弃了国家,就是辜负了国家的恩德,可是汉朝先辜负了我的恩情。当李陵被匈奴抓住后,汉武帝相信了他宠爱的一个贰师将军的话。贰师将军是谁?贰师将军是李广利。李广利是谁?李广利是汉武帝所宠爱的李夫人的兄弟,李广利只给李陵很少的步卒,让他深入匈奴的内部,李陵一直战斗到“兵尽矢穷”,才不得已而被俘。所以汉朝对他的处置,是有不公平的地方的,因此司马迁才替李陵说话,而司马迁因为替李陵说话,而受到汉朝的腐刑处罚。李陵曾自己解释说“陵虽辜恩,汉亦负德”,即我背弃了国家,国家也背弃了我。那么陈之遴之所以降清,是因为明朝先把他父亲关起来了。他父亲为什么被关起来?因为他父亲做右副都御史要带兵保卫京畿,而在明朝末年,各地方盗贼蜂起,打仗失败了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胜败乃兵家之常事,当时就算守卫失利,也有不得已之处。因战争失利,所以他父亲被关起来。后来陈之遴就降清了。清朝在刚入关的时候,朝廷里边有满汉之争,还有南北之争。中国就因为地方太大了,各地方的语言不完全相同,风俗习惯也不完全相同,所以有的时候相同语言、相同习惯的人就容易结合在一起。在朝廷里面常常有党争,所以就有满汉之争,有南北之争。他要在朝廷里边立足,所以他就卷入党争里面去了,如此一来就发生了很多事情。

徐灿说的“晶帘宛转为谁垂”,“金衣”就“飞上”了“樱桃树”。其实这两句我认为她所隐含的意思是对于她丈夫在清朝做官的不满。徐灿的词里边一直是充满对于故国的怀念。她说“故国茫茫,扁舟何许”,故国早已灭亡,“茫茫”,就是早已不存在了,如果我们驾过一叶扁舟(就知道“茫茫”的意思);当年吴越战争后,范蠡就驾着一叶扁舟,到“茫茫”五湖之中归隐去了。“夕阳一片江流去”。你看落日西斜,没有办法挽回了;大江的东去,你也没有办法挽回。所以“夕阳一片江流去”,这一切都是没有办法挽回的。“碧云犹叠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碧云”,就是天上的云;“叠”,就是重重叠叠地遮掩了,“碧云”重重叠叠地遮掩了,她说“碧云犹叠旧河山”,那山河都在大地上,怎么会在天上,且被碧云遮掩,这要接着她下一句来看。她后面说的是“月痕休到深深处”。“月痕”,是说到月中的影像,月亮不是有很多黑影子吗?在中国古代的传说中,月中的那个影像,就是大地山河的影像,所以她说“碧云犹叠旧河山”,是说我希望浮云把月亮里山河的影子遮住,月痕休到深深处。不要透过乌云照到乌云深处月亮的影子。月亮的影子是什么?月亮的影子就是山河。她说因为我看到月中山河的影子,就想到国家的败亡,所以说“碧云犹叠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这首词虽然很短,但是它里边隐藏了非常多的含义。

徐灿的词里边是隐藏了很多很多的含义的,我们再看她一首《永遇乐·舟中感旧》,这是一首长调的词。《永遇乐·舟中感旧》:

无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都别。前度刘郎,重来江令,往事何堪说。逝水残阳,龙归剑杳,多少英雄泪血。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

白玉楼前,黄金台畔,夜夜只留明月。休笑垂杨,而今金尽,秾李还销歇。世事流云,人生飞絮,都付断猿悲咽。西山在,愁容惨黛,如共人凄切。

这是徐灿写的一首长调,当然也是感慨家国了。她说“无恙桃花,依然燕子”,春天又来了,桃花像从前一样的开;“无恙”,是不改变的,没有变化的,桃花又开了,桃花依旧在,人面桃花,一样的桃花,桃花像从前一样的美丽。“依然燕子”,燕子到春天又从南方飞回到北方来了。“无恙桃花,依然燕子”,从我看去,虽然是同样的桃花,虽然是同样的燕子,但是我觉得春天的景色跟当年是完全不一样了。

“前度刘郎,重来江令,往事何堪说”(这个“说”字是入声字,这是和“别”字押韵)。我说过,陈之遴降清以后,当然就在京师了,他就把妻子接到京师来。徐灿第一次到京师,那是在明朝的崇祯年间,那时候他们两个人有一段非常欢喜快乐的生活。在合欢树下,在京师的西城。现在又回到京师来了,景色依然,“无恙桃花,依然燕子”;可是从徐灿看来,春天的景色不一样了。“前度刘郎”,我们说中国的旧诗就是没有办法绕过出处,它总要有一个出处。这个是唐朝刘禹锡的诗,你知道在唐朝顺宗时期,有一次永贞的革新,那个时候,刘禹锡,还有一个有名的柳宗元,本来是要实行很多新的改革,有很好的政治理想,可是后来朝廷骤然之间全改变了,刘禹锡、柳宗元都被贬了,贬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十年以后,把他们召回首都,召见了一次,然后再次贬了出去。那时候京师就是长安,刘禹锡第一次从贬所回到长安,写了《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说: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他说“紫陌红尘拂面来”,“紫陌”,就是首都的大街、大道,很多车马,所以很多“红尘”。“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没有人不说是看花回来的,唐朝是很流行看花的。前几天我接到一个日本朋友给我的来信,说日本正值樱花的季节,多少人都去看花,如何如何的,其实日本所留下来的,是唐朝的遗风。花开的时候大家在花下饮酒、唱歌,在花下流连。“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他说道路上的车水马龙,大家天天都去看花,“无人不道看花回”。哪里的花?“玄都观里桃千树”,在唐朝的首都长安城郊外有一个玄都观,在那有很多树的桃花。刘禹锡说“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这些都是我走了以后才栽种的,我当年在朝廷的时候没有这些桃花。他所说的“玄都观里桃千树”,是暗指新贵,你们新上台的这些高官,这些显宦,你们算什么?我当年在朝廷做官时,你们都还没有出来呢?这是他第一次回来,然后皇帝召见了以后又再次把他们贬出去了。过了几年,又召回来了,刘禹锡就又写了一首诗《再游玄都观》: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他说什么呢?他说我现在再回来,是“桃花净尽菜花开”;“桃花”,玄都观里的那些桃树都被人砍了,没有桃花了,变成一片菜园子了。“桃花净尽菜花开”的后边他说,“种桃道士归何处”,你们当年种桃的那些道士跑到哪里去了?我“前度刘郎今又来”。现在是桃花都不见了,种桃的道士也不见了,我是又回来了。“前度刘郎”是说什么?是说政变以后的重回京师,指的就是陈之遴,经过一个明清易代之变又回来了,是“前度刘郎”。

什么叫“重来江令”呢?南北朝的时候,有两个江令,一个就是江淹,一个是江总,两个人都做过县令,所以都称“江令”。你想南北朝的时候,宋齐梁陈短短的几十年,就换了这么多的朝代,所以他们这些人都是由梁而陈而隋的,都是投降了很多次,侍奉了很多朝代的人。江淹、江总是“重来江令”,前一个“前度刘郎”说的是政变之后的重回。徐灿用典故,很有次第,“前度刘郎”讲的只是政变,可是说到“重来江令”的时候就多了一层讽刺意味。讽刺什么?就是易代、改世之际,进入新朝做官,所以她这两句话有深浅的两层意思。“前度刘郎”,刘禹锡只是说政变之后又回来了,朝廷没有改变,唐朝还是唐朝。可是“重来江令”就不同了,“江令”再回来,那是宋齐梁陈的更替,就是朝代都改变了。江淹、江总这些人因为都生在南北朝时候,南北朝是几十年就换一个朝代,所以“重来江令”,就说是出仕新朝,经过国家的灭亡,而在新朝出仕的人,真是“往事何堪说”。这些往事,就是当年徐灿的父亲徐子懋和陈之遴的父亲陈祖苞的那些盛衰往事,以及当年的明朝、现在的清朝,都是“何堪说”。

“逝水残阳,龙归剑杳,多少英雄泪血”,你看徐灿的词真的跟李清照不同,她写了很多的感慨,而且写得委婉曲折,那就是因为词体在演化的时候,经历了南宋,李清照的词还是北宋的作风。词到了南宋的时候,词体发生变化。我以前讲词的时候,曾经把词的风格分成不同的三种:第一种,我说那是“歌辞之词”,就是短小的小令,写美女跟爱情的,这是“歌辞之词”。第二种,我说那是“诗化之词”。五代北宋初期就是“歌辞之词”,至于“诗化之词”,就是苏辛这一类的词,就是像苏东坡的什么“明月几时有”了(《水调歌头》),什么“大江东去”了(《念奴娇》);就是像辛弃疾的什么“楚天千里清秋”(《水龙吟》)……这些都是“诗化之词”,就是用写诗笔法来写词。可是到了南宋后期发生了一个很重大的改变,我管这一类的词叫“赋化之词”,这是第三种词。这种词就是用写赋的笔法来写词,那么写赋跟写诗有什么不同呢?诗,是言志的,注重的直接的感发,用直接的感发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意。什么叫“赋化之词”呢?五代跟北宋初期都是短小的小令,南宋以后长调就流行了。长调流行了以后就不得不铺陈,就是要用很多典故、很多故实把它展开,要不然怎么能有那么长呢?所以要铺陈,所以要安排。写作要有一个层次呀,因为词调那么长,要有层次,要有转折;你一口气什么都说出来了,那只能是小令,长调就不可以。所以时代不同了,李清照的时候这一类“诗化之词”还没有流行,她不知道用这样的写法来写作,所以批评苏词是“句读不葺之诗”。

徐灿生在明清之际,这些“歌辞之词”“诗化之词”“赋化之词”都在她出生的很早以前都出现过,所以她现在写长调,也要用铺排,要用典故来充实它。徐灿说“前度刘郎,重来江令,往事何堪说。逝水残阳,龙归剑杳”,这里边有很多出处,有很多典故,这就是“赋化之词”。如果直接说明朝败亡我有很多悲哀,这个不可以,所以就要用铺陈,就要用典故,把感情藏在后边来说,这样的话,就保留了词的一种幽微曲折的美感特质。

什么叫“逝水残阳,龙归剑杳”?刚才我已经讲了第一首词的“夕阳一片江流去”,夕阳西下,是不能挽回的,那是“残阳”;大江东流,也是不能够挽回的,那是“逝水”。消逝的东西都没有办法把它们挽回来的。这是暗指明朝的灭亡,不但国家灭亡了,他们陈家跟徐家过去的那种美好、快乐、繁华的往事,也不再回来了。所以说“逝水残阳”,就是都流去不回来了。“龙归剑杳”,什么叫“龙归剑杳”?这里边又有一个典故,是有出处的。有一个故事,说晋朝的时候有一个诗人叫张华,张华是非常博学的一个人,有一本书叫《博物志》相传是张华所写的,这里边知识非常丰富。张华在晋朝那个时候,是做宰相的。既然是博学,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天天晚上仰观天象,中国古代相信天、人是相应合的。人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天上就有什么天象。天上如果出现了巨大的异象,人间就要有重大的灾难。张华有一天晚上看天象,发现牛斗之间,即天上的牵牛星、北斗星之间有一种光气上冲于天。他就想,天人之间这种光气,是代表什么意思呢?他找朋友雷焕来讨论,说这个光气是什么气呢?讨论之后,认为是剑气,是宝剑之气上冲于天。这柄宝剑在哪里呢?他们推测说这柄宝剑就在豫章丰城,就是现在江西的一个地方。张华就叫雷焕到豫章丰城找一找这柄宝剑,看看究竟在哪里?雷焕就按照剑气发生的方位找,发现是从一个监狱中出来的。他就去监狱搜查,在监狱的地下挖掘,挖掘出来了一对宝剑,是龙泉跟太阿。然后他将一把宝剑给了张华,一把宝剑自己佩带。结果晋朝发生了“八王之乱”,发生了内乱,张华死了。张华死了以后,他的宝剑就不知道哪里去了。而他这个朋友雷焕,把宝剑给了他的儿子。宝剑都由一个剑鞘套在外面,佩在身上。他的儿子有一天就佩带这把宝剑,从水边经过时候,宝剑从剑鞘里就跳出来,跳到水里去了,这个人就说,宝剑是父亲留下来的,要把宝剑找出来,所以就叫人下水找这把宝剑,潜水人员回来报告,说我们下到水里,只看到两条龙,没有剑,两条龙都游走了。太阿、龙泉是一对宝剑,可见张华丢掉的宝剑也变成了龙,那另外一把宝剑也变成了龙。

现在徐灿说“逝水残阳,龙归剑杳”,就是龙也不见了,剑也不见了。“龙归剑杳”,“剑”是可以杀人的;“龙”,可以是朝代的象征,皇帝的象征,所以她是用了一个典故。但是她的典故中的“龙”字跟“剑”字,都有很深的含义。“龙”是国家的败亡,“龙归”,皇帝已经死了,国家也不存在了;“剑”,也有一个含义,我们说当“满清”攻占南方的时候,南方很多的义士都起义了,所以这个剑可能指的是那些抗清的义士,所以说“逝水残阳”,东流的水不回来了,西下的残阳也不回来了,朝廷皇帝也都早已没有了,抗清的义士也没有了。“多少英雄泪血”,在这大变故之中,有多少英雄义士牺牲了,我们下次会讲到柳如是,柳如是有个男朋友叫陈子龙,他就是当时抗清的义士。

“千古恨”,就是千古以来的盛衰兴亡;“河山如许”,如此的江山,如此的美好的江山都断送了;“豪华一瞬抛撇”,所有的繁华盛世,转眼之间都消灭了,都不见了。

“白玉楼前,黄金台畔,夜夜只留明月。”“白玉楼”,这也有一个出处,唐朝的李贺,写诗的文笔很好,说他死的时候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上天召他回去,说建好一座白玉楼,叫他去写文章。“黄金台畔”,也有一个典故,“黄金台”是说到春秋战国时期,燕昭王要招揽贤士,就筑了一座黄金台来招揽天下的英雄豪杰。明清易代的时候,不管是当年“白玉楼前”的文士,不管是“黄金台畔”的高官显宦,都不存在了。所有那些英雄,那些达官显宦都不存在了。“白玉楼前,黄金台畔,夜夜只留明月”,只有月亮是当时的明月,其他都不是当时的了。“秦时明月汉时关”,秦汉的明月永远都在天上。“白玉楼前,黄金台畔”什么都没有留下来,只有当年天上的月亮依然还在。

“休笑垂杨,而今金尽,秾李还销歇。”她不但是用了很多典故包含了很多出处,还用了很多的暗示。说是“休笑垂杨,而今金尽”,这是什么暗示呢?我们管杨柳叫“黄金缕”,她说“休笑垂杨,而今金尽”,就是现在黄金的柳条都不见了,到了秋天的时候,草木凋零,杨柳都枯萎了,叶子都凋零了,你不要笑。岂止是垂杨柳的黄金柳条,不存在了。黄金柳并不是说秋天有黄叶的柳条,是早春的柳条,早春的柳条,鹅黄嫩绿是鹅黄嫩绿的柳条。所以说那杨柳凋残了,不要笑垂杨,因为不只是垂杨。“秾李还销歇”,即使是那秾艳的桃李,现在也完全凋零不见了。代表繁华的秾桃艳李,也都销歇了。

“世事流云,人生飞絮,都付断猿悲咽。”世间的事情盛衰兴亡的改变,就如同天上流动的云影,我们人生也是如此,你落到什么地方,落到什么场合,落到怎么样的生活中,落怎么样的环境中,自己丝毫做不了自己的主张。人生如飞絮,飘到哪里就是哪里,落到泥土中就是泥土中,落到水里边就是水里边。人生如飞絮,所以现在这一切都不可挽回了,这一切只有交给“断猿”。什么叫“断猿”?我们有时也说断雁,断鸿飞雁;我们说鸿雁,说断鸿。什么是断鸿?就是失群的雁。“断猿”,就是失群的猿。孤单的一只猿,失去了它的伴侣悲哀地在那里呜咽啼哭。大家都认为猿叫的声音,好像最悲哀的啼哭,所以民歌说“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这是《水经·江水注》中的记载,《水经》是一本古代的地理书,讲中国一些河流,江水就是长江,郦道元给《水经》作注,他说在三峡有一首在民间流行的歌谣,说“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说三峡的山上都是猴子,猴子的叫声是很悲惨的,所以你听到猴子的叫声就像是听到猴子的悲啼。她说现在我所遭遇的,不管是国还是家,都消失不见了,所留下的是哀猿的那种凄惨的啼哭的哀叫的声音。

“西山在”,西山没有改变。我们上次看了陈之遴给徐灿的《拙政园诗余》写的序,说他们原来在城西租了房子,有一个小丘,上到小丘之上就可以看到西山美丽的景色,她说那个西山依然还存在,但远山不含笑了。西山还在,不是含笑了,是“愁容惨黛”,那个山好像也是很忧愁的样子,好像也皱起眉来了。我们不是说山像远山眉吗?说山像一个人的眉毛,现在你看那山就好像女子的眉毛都皱蹙起来了。“如共人凄切”,好像和我们人一同凄凉悲切在那里哀哭,呜咽的哭泣。

从上,你会发现徐灿的词跟李清照是不一样的,真的是不一样的。李清照不肯把国破家亡的内容写在词里面,而且是比较直接地写自己的感情。可是徐灿的词用了很多的铺陈,用了很多的典故,写得非常的曲折。所以说女性词的美感特质,因时代不同、环境不同而不同,这是社会的因素。

我们今天先讲到这里。

我们上次曾经讲过,徐灿有一点非常值得注意的地方,那就是徐灿跟她的丈夫陈之遴的感情是非常好的。我们从他们两个人彼此赠答的诗词里边也可以看到这点,陈之遴曾经写一首词给徐灿说是“同心长结”,就是结一个同心结永远不分开,他说希望我常常做“罗带”,这是陈之遴的《西江月·湘蘋将至》里边的话,可见陈之遴跟徐灿的感情是很好的。

但是前些年有人谈到,陈之遴想要娶妾。我们在讲这些女性的词的时候,常常会讲到她的先生要娶妾,那么这些女诗人都做何反应呢?我们以前已经讲过了管道升,她是元朝的赵孟頫的妻子,赵孟頫要娶一个妾,如果是一般的妻子,就是说丈夫对她并不重视,娶妾就是当然之事,根本不用征求他妻子的同意。可是管道升是一个才华很不凡的女子,而且据说她是管仲之后,在当时社会上他们管家也是很有地位的,所以赵孟頫要娶妾就希望得到他的妻子管道升的同意,而管道升就没有同意,她写了一首词说“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赵孟頫就没有敢娶妾。

现在说到徐灿,有人研究过徐灿的生平。民国初年有一个人叫谭正璧,他讲中国的妇女文学时,就提到了这一点,他说徐灿的丈夫陈之遴也要纳妾,而徐灿对这件事情非常地伤心,非常地难过,因为徐灿的词有一首《忆秦娥·春感次素庵韵》,该词如下:

春时节,昨朝似雨今朝雪。今朝雪,半春香暖,竟成抛撇。销魂不待君先说,凄凄似痛还如咽。还如咽,旧恩新宠,晓云流月。

从表面看,这是描述伤春的一首词,“素庵”,就是她的丈夫,陈之遴的别号叫素庵。“次”,就是次韵,按照她丈夫的词来押韵,每一个韵都跟她丈夫押一样的韵字。“春时节,昨朝似雨今朝雪。今朝雪。半春香暖,竟成抛撇”,她说又到春天的季节了,这春天的季节阴晴不定。近人就写过一首小词,说“阴晴不定”,一下子阴天,一下子晴天,不一定。“阴晴不定,省识春心性”(沈尹默《清平乐·读稼轩粉蝶儿词》),说这个就是春天一般的现象。“省识春心性”,就是说我认识了,我知道了,这种阴晴不定就是春天的性情。现在徐灿写春天,她说“春时节,昨朝似雨今朝雪”,昨天好像要下雨,今天忽然间下起雪来。“半春香暖”,春天过了一半,本来是百花盛开,本来是芬芳的、温暖的,可是转眼之间下起雪来了。“半春香暖,竟成抛撇”。“竟”,有意外的意思,没有想到那些香暖春花的良辰美景,转眼就离开我们了。

她说“销魂不待君先说”。说这美好春天的这种变化,一下就下起雪来了,万紫千红都零落了。这种“销魂”,让我们这样伤感;“不待君先说”,不用你说,这当然是给她先生素庵和韵的词,所以她这指的应该是她先生,说这种使人销魂的事情,不用你先说。“凄凄似痛还如咽”,说我们内心之中的那种悲戚,让人觉得这样沉痛,真是令人呜咽,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还如咽”,真是说不出来的痛苦。“旧恩新宠”,旧日的恩情,新来的欢宠,她说是变化;旧日的恩情和现在新来的恩宠,像什么?“晓云流月”,就像破晓以前的一片浮云,从月边飞过了,云就把月亮给遮住了。

民国初年,有一个专门研究妇女文学的人,这个人叫谭正璧,他就说这首词是徐灿的“怨词”,就说是她丈夫要娶妾,所以这个“旧欢新宠”,是指丈夫对她的旧恩,现在丈夫有了新宠,而这种感情的变化,已经成了“晓云流月”。

《全清词·顺康卷》所收陈之遴的词,一共是99首,其中赠给徐灿的或者是和徐灿的词有11首之多,学者们都承认陈之遴跟徐灿的感情很好,可是纵然是这么好的感情,陈之遴要娶妾,而徐灿又写了这样的怨词,所以大家都这样以为。

可是我认为这种说法没有了解当时的情况。陈之遴有妾,是绝对可以证明的。在旧传统的时代,很多男子都是有妾的,而徐灿对于她丈夫娶妾的态度是如何的呢?讲义上,徐灿的词后边附录了陈之遴的两首词,我们上次没有看,这是很值得注意的。我们刚才说徐灿那首词,是“次素庵韵”,她是和她丈夫的词,两首词都写的是《忆秦娥》。现在我们就看一看陈之遴原来的《忆秦娥》写的是什么。因为你不能只看徐灿的而不看陈之遴的,徐灿的词是和陈之遴的词,那陈之遴写了什么?他也写《忆秦娥》,是“和湘蘋韵”,就是同样的一个调子,同样的一个韵,两个人都作了词,彼此互相唱和。陈之遴的《忆秦娥·和湘蘋韵》写的是:

春三月,天公似吝芳菲节。芳菲节,连朝旧雨,一庭今雪。年来情绪何堪说,暖风晴日还凄切。还凄切。千愁放下,一般难撇。

他说“春三月,天公似吝芳菲节”。很多听我讲课的人常常说,叶老师不知道你念词时是用的哪个地方的口音?我讲话当然是北方的口音,这是普通话,绝对没有问题。可是我念起词来就不一样了,因为诗词里边有入声的字,如果把它都念成平声就不好听了,诗词都是韵文,所以这个“月”“节”我都念成很短促的去声,就是仄声。“春三月,天公似吝芳菲节。芳菲节,连朝旧雨,一庭今雪。年来情绪何堪说,暖风晴日还凄切。还凄切。千愁放下,一般难撇。”所以如果说徐灿是因春天而伤感,说她丈夫纳了妾,那么现在陈之遴也写得很伤感,陈之遴是为什么伤感的?他写的也是同样的感春内容;春,阳春三月,可是“天公似吝芳菲节”;阳春,本来是万紫千红的,本来是百花盛开的,美好的、芳菲的季节,可是上天的天公,好像吝惜舍不得,不给我们这样芳菲美好的春天。他说“芳菲节”,就是指这种芳菲美好的季节。

“连朝旧雨”,每一天都是下雨的;我们说“沾衣欲湿杏花雨”,说“春雨贵如油”。杜甫说“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春夜喜雨》),这是杜甫一首诗中的一句,说好的雨就是知道按照时节降下来的雨。他说“好雨知时节”;什么时间下雨呢?是“当春乃发生”,就是春雨,所以俗语说“春雨贵如油”,俗话都这么说,说春天的雨真是非常珍贵的,像油一样的珍贵。春天下雨,“连朝旧雨”,这草木滋生。可是现在他说是阳春三月,应该是下雨的季节,应该是万物滋生的季节。李商隐也有一首诗,他说春天是个美好的季节,你能听到打雷,“芙蓉塘外有轻雷”(《无题》),春天打雷,惊蛰下雨,这时万物发生,万物都苏醒了。可是他说现在是“一庭今雪”,不是下雨,现在变了,一院子堆积的都是白雪。你知道不管是徐灿所写的,也不管是陈之遴所写的,他们所说的春天芳菲的季节下起雪来,他们都不是只写春天的现实季节,他们所写的都是政治上的遭遇。

那么讲到政治上的遭遇,我现在要请大家回过头来,看前边徐灿的一首《风流子》的词,等一下我们再回来说这首词。为了要把这两首词讲明白,所以我们先要看一看徐灿写的这一首《风流子》的词,“同素庵感旧”,还是和她丈夫的词,就是他们两个人互相唱和的词,所以由此也可见他们夫妻的生活是非常美好的,两人常常写诗来彼此唱和。可是在政治上我们说过陈之遴遭遇很多次的打击。一次是在明朝的时候,我们已经说过了,在明朝的时候,他的父亲陈祖苞因事下狱,而且在狱中自杀了。当时的明朝皇帝是崇祯皇帝,崇祯皇帝就非常的震怒,因为陈祖苞不接受皇帝的惩罚就自杀了,这是违背了圣旨,所以崇祯就下了一个命令,说他父亲死了,陈之遴就永不录用了。可是你要知道在这以前,就是在陈之遴遭遇这件不幸事件以前,当徐灿跟他结婚以后不久,陈之遴考上了进士,而且官入翰林,到翰林院里边去做官,而当时他的父亲陈祖苞没有获罪以前,是任右副都御史的职务,父子俩都在朝廷中做了高官显宦,那个时候陈之遴把徐灿接到首都,就是当时的北京。

可是转眼之间,他们父子两个人都遭遇到了不幸,不但陈之遴被罢官了,而且不久以后明朝也灭亡了。明朝灭亡以后,“满清”入关,不久以后陈之遴就投降清了。陈之遴投降清以后,做官做得也很高,做官做到大学士的位置。我上次也已经说了一点,清朝初年,你想以一个“外族”,即一个少数民族建立新朝,统治中国,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清初的朝廷有满汉之争,就是满人的大臣跟汉人的大臣争权,当然是满汉不和了。而且还有南北之争,北方大臣跟南方过来的大臣也有不和,所以既有满汉之争,又有南北之争。陈之遴当然是南方人,当时还有另外一个南方的人也做了大臣的,他就是陈名夏。陈之遴跟陈名夏两个人就结党,当然他们是为了对抗对方的结党。结党以后在政治上就受到了惩罚。而当时的皇帝是顺治皇帝,顺治皇帝其实对于这些汉人的文臣,是非常优待的。人家把陈之遴告了,第一次告,顺治一点也没有惩罚他。第二次又告了他,皇帝就减免了他几个月的薪俸。第三次又被告了,皇帝就把他的官职做了一些调动,也没有惩罚。第四次又有人告了他,就把他出官奉天,可是过了没有半年,就把他又叫回到朝廷来了;皇帝说这个人很有文才,我不能把他抛弃不用。他第五次又犯了法,而第五次犯法是因为他交结了宦官,你要知道明朝的灭亡就是因为宦官专权,那时候有东厂、西厂和魏忠贤这些个宦官,所以明朝就灭亡了。在中国历代的历史中,原则上都是不许宦官干涉政治的,所以这是重罪,顺治皇帝将他交给“廷议”;“廷议”,就是说皇帝不能私自给他定罪,要交给臣工们讨论,让大家讨论给他定什么罪,但“廷议”的结果是论罪当死,应斩首。可是顺治皇帝还是认为这个人才难得,所以免除他一死,把他流徙到尚阳堡,就把他流放了。

我们知道在清朝初年陈之遴做官做得很高,做到大学士的职位,而且俸禄也很高,所以他在江南买下了拙政园。我们上次也说了,陈之遴给他的妻子徐灿编订了词集,他把徐灿的词集起了一个名字,叫《拙政园诗余》。这个《拙政园诗余》前面有陈之遴替他妻子的词集写的序言,我上次其实也都讲过了。他说徐灿有一个祖姑,就是徐灿祖父的妹妹,她叫徐小淑,也是诗词写得很好的,陈之遴在序言里边提到,徐灿她们家妇女都是能文,都是会写诗词的;他说她的祖姑徐小淑很幸运,所嫁的丈夫做很高的官,一辈子都是富贵荣华,过了很幸福美满的生活。陈之遴就觉得徐灿嫁给他不久,他们家里就连遭不幸,先是他父亲下狱了,而且自杀了;后是他被免官了,而且永不录用了,所以他觉得对不起徐灿。我们说过徐灿是苏州人,她的父亲徐子懋有一片山庄。陈之遴是海宁人,也是海宁的大家族,他们也有一片豪贵的家宅。可是清朝入关以后,当南方起兵跟清朝对抗的时候,就发生了像我们上次提到的“嘉定屠城”“扬州十日”之类的悲惨事件,江南遭到很大的破坏。不管是苏州的旧园林,还是海宁陈之遴的家宅,都被毁坏了。现在陈之遴投降了“满清”,做了大学士的高官,所以首先就买了一大片田庄。陈之遴说他的妻子,你遭遇不幸,跟我也经过了很多的患难,将来你会有幸福美好的生活,跟你的祖姑一样,你那时候一定能够写出更好的词来。陈之遴就一直这样讲,也就是说他们两个人只有刚刚结婚的那一两年,有一段美好的生活。

徐灿的《风流子·同素庵感旧》,就是想到今昔的盛衰和旧朝新朝的种种改变,她说:

只如昨日事,回头想、早已十经秋。向洗墨池边,装成书屋;蛮笺象管,别样风流。残红院、几番春欲去,却为个人留。宿雨低花,轻风侧蝶;水晶帘卷,恰好梳头。

西山依然在,知何意、凭槛怕举双眸。便把红萱酿酒,只动人愁。谢前度桃花,休开碧沼;旧时燕子,莫过朱楼。悔煞双飞新翼,误到瀛洲。

徐灿说“只如昨日事,回头想、早已十经秋”。“十”字是入声,一定要读成仄声,如果按普通话读音“十经秋”就变成三个字都是平声了,这样念起来不好听,所以“十”字是入声。“只如昨日事,回头想、早已十经秋。向洗墨池边,装成书屋;蛮笺象管,别样风流。残红院、几番春欲去,却为个人留。宿雨低花,轻风侧蝶;水晶帘卷,恰好梳头。”所以这是当年,你想她写的当年那个时候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她说丈夫考中了进士又做了高官,她从江南来到了首都,她说现在想起来,就好像是昨天一样,都在我们的记忆之中,可是回头一想一算“早已十经秋”,就是十年都过去了。

“向洗墨池边,装成书屋”,她不是在北京的西城租了房子吗?我们上次也讲过这一段了。她说想当年,园中有一个小池子,在这个小水池子旁边盖了一个小书房,所以是“向洗墨池边,装成书屋”,丈夫也会写诗词,妻子也会写诗词。

“蛮笺象管”,是“别样风流”。“蛮笺”,是南方最漂亮的纸;“象管”,就是用象牙做笔管的毛笔。就是美好的文具了,美好的纸笔。你想我们那个时候写诗填词真是“蛮笺象管,别样风流”。

“残红院”,就算是春天已经迟暮了,就算是落花已经飘零了,那残红的院落,“几番春欲去,却为个人留”,大自然尽管是春天要走了,我们的春天还在呀。大自然的那个春天要走了,可是我们夫妻之间的春天还是在的,所以说是“几番春欲去,却为个人留”。春天就为我们留住,我们的心里是春天仍在,不管外面是什么季节。

“宿雨低花”,那隔宵下的那些小雨,把花压低了。杜甫写的《春夜喜雨》一首诗就曾经说“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所以杜甫的题目是《春夜喜雨》,他觉得下雨是非常欢喜的一件事情,使他高兴的一件事情,其实春天的雨是美好的,所以昨天晚上,“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早晨一看红颜色的花,花上有很多的雨水;“湿”,花上有雨,花上有雨水,花就怎么样?花就重了,大朵的花,如果上面有雨了,花就垂下来了,所以说是“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徐灿说是“宿雨低花”,就正是杜甫说的昨天晚上下了雨,“低花”,花头就重了,就垂下来了。

“宿雨低花,轻风侧蝶”,一阵微风吹过,蝴蝶就侧飞过去了,这么美好的春天,就算是残红的院落,就算是下过雨的花朵,对新婚燕尔的幸福美好的人说起来,都是美好的。

“水晶帘卷,恰好梳头”,当然是徐灿在梳头了。中国古诗中有这么一句,这是男子的诗,说“水晶帘下看梳头”(元稹《离思》其二),我们不是说过男子喜欢欣赏女子的各种姿态吗?像南朝的宫体诗,都是把这女人当作艺术品来看的。所以如果你有一个所爱的美丽女子,你就在水晶帘下看她梳头,可以欣赏她的美好身姿。“水晶帘卷,恰好梳头”,一方面写她自己梳头,一方面其实是写陈之遴“水晶帘下看梳头”的夫妻恩爱和美好。这是从前,这是当年,这还是明朝时期,是陈之遴父亲没有获罪之前。

陈之遴投降“满清”后,他们再回到北京来,“西山依然在”,北京郊外的西山是一直不改变的,一直到今天你如果到北京还是可以远远地看见西山的,不过现在也很难说了,北京现在起了很多的高楼大厦,可能也看不见西山了。从前是可以看见西山的,特别是在后海,后海有一座小桥叫银锭桥,银锭桥是专门在北京城里看西山的地方。所以徐灿说现在我们又回到北京了,“西山依然在”;我们说山是不改变的,李后主说的什么“无限江山”,(《浪淘沙》)也认为江山是不改变的。“西山依然在,知何意、凭槛怕举双眸。”为什么?现在陈之遴一样在朝廷里边做很高的官,西山同样还在,可是为什么徐灿说我现在再靠在栏杆边,就“怕举双眸”,就不忍心再看那远方的西山。

“便把红萱酿酒,只动人愁。”什么叫红萱呢?“红萱”就是萱草,是一种植物;萱草,在中国的古代传说这个草是可以忘忧的。她说现在就算有红萱这样美好的植物,这个可以忘忧的萱草,而且是红色的萱草、美丽的萱草酿成酒,也“只动人愁”。你看,从前就是春天走了,我们的春天都在,“几番春欲去,却为个人留”。现在西山也依然在,而我是“怕举双眸”。就是把那个让人忘忧消愁的萱草,而且是红色的萱草酿成了酒,也“只动人愁”,只是引动我的哀愁。即使是有消愁的酒,也只是引动我的哀愁。

“谢前度桃花,休开碧沼;旧时燕子,莫过朱楼”。这个“谢”,不是感谢,这个“谢”有点像西方人家要给你一杯水,你说No,thank you。你说Thank you是谢,可是你说No,所以这个“谢”是“谢绝”的意思,就是不接受。所以她说“谢前度桃花,休开碧沼”,我要对那个美丽的桃花说No,thank you。就是你不要再开了。“谢前度桃花,休开碧沼”,“沼”,是池沼,在那碧绿的水池旁边的桃花,我要跟你说你不要再开了,因为我们的心情完全不一样了。看见桃花再开,只是触动人的哀愁,所以说“谢前度桃花,休开碧沼,旧时燕子,莫过朱楼”。春天的时候天气温暖了,那南方的燕子都回到北方来了,我希望旧时的那个燕子,不要再飞过我们的红楼,我们还是有红楼,当年陈之遴在清廷做了高官,可是这是新的朝代了,完全不一样了。所以说“谢前度桃花,休开碧沼,旧时燕子,莫过朱楼”。

“悔煞双飞新翼,误到瀛洲。”“悔煞”,是极端的后悔。我们本来是比翼双飞的,我们本来是新婚燕尔的,她说我真是后悔,我们比翼双飞的新婚燕尔的这一对夫妇,为什么你错飞了,为什么飞到瀛洲来呢?“瀛洲”,中国古人都说十八学士登瀛洲,所以“瀛洲”是指做了高官。徐灿跟陈之遴夫妻的感情一直是很好的,但是在政治上他们经过了国破家亡这么一个非常悲惨的遭遇,陈之遴是不甘心这种败亡的,所以陈之遴回来,不但要做官,而且要在政治上跟人家斗争,这是陈之遴。可是徐灿呢?她是希望老老实实地过贫穷的安静的生活,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矛盾的地方。所以她说“悔煞双飞新翼,误到瀛洲”。

现在我们把这个背景了解以后,再来看他们的两首词,徐灿所写的“旧恩新宠,晓云流月”,就是说的新朝跟旧朝之间有多少的恩怨。当然了,无论是新朝或者是旧朝,对于陈之遴来说,都是有恩也有怨的。旧朝是有恩怨的,他的父亲在旧朝被判了死罪,他自己被永不录用,可是他们曾经荣华富贵过,他的父亲曾经做高官,他自己曾经在翰林院里边做学士,那不是有恩也有怨吗?那么现在陈之遴投降“满清”了,来到了新朝,我们说过顺治对于陈之遴是很重用的,这当然是恩,可是那些斗争,如刚才我们说的,历史上是所记载的,他至少有四次被他的政敌告发,所以新朝也有新朝的恩怨。所以徐灿所说的“旧恩新宠”,不是她的丈夫要娶妾,不是他们两夫妻之间的“旧恩新宠”,她写的是他们所经历的改朝换代的政党之争的这种“旧恩新宠”,你说徐灿说她丈夫娶妾有怨情是“旧恩新宠”,刚才我们看了陈之遴的词,陈之遴也说“连朝旧雨,一庭今雪”。当年曾经有过恩宠,我们说“雨”,雨不但是滋生万物的,而且我们常常说是“雨露之恩”。帝王对后妃,那是雨露之恩;帝王对臣子,也是雨露之恩。所以这个“雨”代表的是那些雨露之恩。“连朝旧雨”,是说当年曾经得过的那些雨露之恩,可是谁想到今天“一庭今雪”,满院子都是寒冷的雪。

“年来情绪何堪说”,所以近年来我的情绪,怎么样说呢?真是难以诉说的,我现在的这种情绪,这种恩怨交结的情绪,真是难以诉说的。

“暖风晴日还凄切”,不但是满庭寒冷的雪让我觉得悲哀,就是“暖风晴日”,我的内心也是凄切的。所以你看人如果内心是快乐的,就“几番春欲去,却为个人留”;如果人是悲哀的,她说就是“暖风晴日还凄切,还凄切。千愁放下”,就算我们俩说的,把这一切的烦恼、不幸都放开吧,还是“一般难撇”,我们怎么放得下呢?

“只如昨日事,回头想、早已十经秋”,当年的快乐,现在的这种恩怨,真是“旧恩新宠”,所以我说谭正璧以为徐灿写的是她自己对陈之遴要纳妾的恩怨,这是完全错误的。也许我这样把春天美好的季节,讲成朝廷的政治恩怨,也许有人还不相信,那我们就再看下边的一首还是陈之遴的词《虞美人》,题目写得很清楚,是“戏赠湘蘋”,还是写给徐灿的,而且有一点开玩笑的性质。《虞美人·戏赠湘蘋》:

藤花葛蔓闲牵绕,枉送韶颜老。双鸾镜里试新妆,夺得一枝红玉满怀香。

劳君拣尽吴山翠,心已三年醉。闺人常作掌珠擎,那得老奴狂魄不钟情。

这就是徐灿要给她丈夫纳妾。陈之遴说“藤花葛蔓闲牵绕”,他说人的感情就如同爬藤的花,有很多枝枝蔓蔓的“闲牵绕”;“枉送韶颜老”,人就在这种恩怨情仇的感情之中转眼人就衰老了。“双鸾镜里试新妆”,我们经常说“鸾凤”,“鸾凤”;鸾,指的是女的;“双鸾”,是两个女的。“双鸾镜里试新妆”,就是两个人同时在那里照镜子,刚刚打扮得非常美丽。

“夺得一枝红玉满怀香”。你现在找到一枝最美丽的花,而且是最贵重的花,是红色的像玉一样的满怀都是香气的花。“红”,美丽的颜色;“玉”,珍贵的品质;“香”,这么芬芳的花;“一枝”,所以是一枝花;“夺得”,他不是“戏赠湘蘋”吗?他说你现在找到了一个美丽的女子,你跟这个美丽的女子,“双鸾镜里试新妆”,两个人一起化妆;因为你找到了一个这么美丽的一个女子,所以是“夺得一枝红玉满怀香”。你怎么找到这么美丽的女子呢?

“劳君拣尽吴山翠”,“拣”是挑选;吴山,江南的山,是很美丽的;“吴山翠”,江南的美女。“劳君拣尽吴山翠,心已三年醉”。他说真是麻烦你费心,你千挑万选,挑选了很多江南的美女;你选中了这个女子,已经有三年之久了。

“闺人常作掌珠擎”,“闺人”就是徐灿。我们现在常常管妻子叫内人,内人就是闺人,男子治外,女子治内;我们常常说女儿是掌上明珠,所以美丽年轻的女子就是掌上的明珠。他说连我的妻子(闺人),都把这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当作掌上的明珠这样地举着;“擎”,捧在手心里边。

“那得老奴狂魄不钟情”,我的妻子都对她这么喜爱,我这个老奴怎么能够对她不钟情呢?而这个“老奴”其实是有一个典故。我说中国有很多的笔记小说,都很有意思,记载了很多历史故事,如《世说新语》里边就记载了一段故事,说东晋时候的大将军桓温为大司马,手握重兵;这桓大司马既然是带兵的,就常常出外去作战。东晋的时候,大家都知道北方是五胡十六国,中国是分裂的,所以东晋是偏安,我们所以叫它东晋;西晋是在北方,那西晋已经亡了,被很多少数民族给占领了,所以他们迁都到南方,所以就叫作东晋。当时的北方有五种胡人,先后建立了十六个小国,就是所谓“五胡十六国”,其中有一个国家叫成汉——你知道大国的领导就是皇帝,这些小国的领导都叫国主,所以说李煜是南唐国主——这个成汉的国主名叫李势。这个桓大司马带兵去打仗就把成汉给打败了,李势有一个很美丽的妹妹,所以桓温就把李势的妹妹给俘虏了,带回来了。当时东晋在金陵,就把她带回金陵来了。可是这个桓温的妻子本来就是非常嫉妒的,控制丈夫非常严厉,像“河东狮子”的一个女子。她一听说她丈夫带回了一个年轻的女子,安置在外;就是说有一个外室,把掠来的李势的妹妹给安置了,所以他妻子大怒,有一天就带着一群奴婢就是男女的仆人,跑来要打这个女子,要跟他们吵闹。他的妻子那天一大清早就到了,看到李势的妹妹正在对镜梳妆,长发垂地,就是说头发很长而且美丽,一直垂到地那么长;这个李势的妹妹,一见到她这么凶恶地跑来,就起身来跪在她的面前说,我很不幸,我被你的丈夫给俘虏在这里,我正是求死不得,你今天能够把我处死,这是我很幸运的一件事情。说得非常的委婉,结果桓温的妻子就被她感动了。不但没有打她,而且把她带回家里去了。这个桓温的妻子就说了一句话,说“我见犹怜,何况老奴”?她说这个女孩子这么温柔秀美,这种态度,连我看了都觉得值得怜爱,何况那个老家伙。所以这个“老奴”的称呼,就是在这种情境之下所说的。古人写词用典故,用得很恰当,都很有分寸。

所以陈之遴就说我的妻子都把她“常作掌珠擎”,“那得老奴狂魄不钟情”。我现在只是说明就是有人对于徐灿的这首《忆秦娥·春感次素庵韵》词有一点点的误会,他们是没有仔细地看,我就是要说明徐灿的《忆秦娥·春感次素庵韵》这首词中的“旧恩新宠”原来是一种政治托喻,而且我们以前还讲过谢道韫,我们说谢道韫的风度,气质是不一样的。我们以前也讲过朱淑真了,她说“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清平乐》)。朱淑真写的不是跟她丈夫的感情,李清照所写的是跟她丈夫的感情,徐灿所写的也是跟她丈夫的感情。朱淑真所写的是婚外情,写得如此之大胆,如此之坦率,说“娇痴不怕人猜”,我和衣就睡倒人怀。当然她的真率也未尝没有真率的好处,但是如果说到修养、风度、气质,这三人是真的不同的。一般很有教养的大家的闺秀,不说这样的话。上次我也说了,朱淑真是有婚外情的,如果有了婚外情会怎么样写,我上次说有婚外情写得很好的有李商隐的一些诗。大家就说这是男子写的婚外情,女子要写婚外情,不这样大胆地写,怎么写呢?讲完徐灿以后我们还要讲柳如是,柳如是以后还有一个女作家吴藻,讲到吴藻的话,你就可以看一看吴藻是怎么样写的了。当然了现在我只是说明这一点,就是谭正璧对徐灿的这首词有一种误解。

我们现在再把徐灿跟李清照做一个比较。当然主要是说时代不同了,文化的背景不同了;李清照的时候,是北宋的末期,那时候大多词所写的还是以伤春怨别为主调,李清照写了很多跟她丈夫伤春怨别的词。至于说豪放一派写家国悲慨的词,在北宋末期还没有流行,所以李清照没有把破国亡家写进词里面去,这就是时代作风的不同。徐灿写了家国的悲慨,上次我们所看的徐灿《永遇乐》“无恙桃花,依然燕子”的那一首的下阙说“白玉楼前,黄金台畔,夜夜只留明月。休笑垂杨,而今金尽,秾李还消歇。世事流云,人生飞絮,都付断猿悲咽。西山在,愁容惨黛,如共人凄切”,写的都是家国的悲慨,所以这是时代不同和文化的背景不同造成的。除了时代跟文化的背景的不同外,造成徐灿词跟李清照词有这一点点的分别以外,还有一点我觉得是很妙的差别,那就是李清照有时候会写出一些向丈夫撒娇求爱的极为女性的词句,如其《减字木兰花》说“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又如《浣溪沙》说“眼波才动被人猜”。这种女性化的词,徐灿写得不多,徐灿的词其实写得相当的男性化,她不是写那种很娇柔的要得到丈夫怜爱的词句。这类词徐灿不大写,不是说绝对没有。这是徐灿跟李清照的又一点不同。

整理到上面一节,本来此一篇讲稿已近结束,而巧的是我在整理论说女性词的结集时,发现了一篇旧日的讲稿。2003年11月我曾应南京大学之邀,去做过一次题为《从李清照到沈祖棻》的讲演,此一讲演录音后经学生整理已经发表于2004年《文学遗产》之第5期中。在那篇讲稿中,我曾经对女性词之发展与演进,做过一次整体的回顾,其间也曾将徐灿的词与李清照的词做过一些简单的比较。整体说来,她们两个人都是出身名门世家,有很好的文化根底,又同样嫁给了一个才学足以匹配的夫婿,夫妇间都不乏唱随之乐,而且两人也同样经历了亡国易代的变乱。其主要的差别则是李清照从来不把时代的乱离直接写到词里面去,而徐灿后期的词作则充满了沧桑的悲慨。盖此一差别主要由于词之美感特质随时代之演进而使得作者对之有了不同的认知所致。在李清照之时代,她一直以为词之为体盖当以叙写男女之爱情为主,而不可以把男性之志意与沧桑之悲慨直接写到词里面去,所以乃曾讥讽欧苏之词,以为皆“句读不葺之诗耳”。可是到了徐灿的时代,历史早已经历了南宋、元、明的几次世变沧桑,在小词中写入沧桑之悲慨,固已属一般之常态,所以徐灿的词在此一方面乃与李清照有了显著的不同,此一点固为一般读者之所共知,不再加赘论。我现在所要提出的则是徐灿之词,在古今所有的女性之词作中,她的词独独表现有男性之意境,因此她是一位极为难得的女性作者。我现在所说的“双性”与我以前在论述《花间》词时所说的“双重性别”并不相同,之所以说《花间》词有“双重性别”是因为词的作者本为男子,而在其所写之词作中乃假托女性之口吻而出。至于徐灿之词则一向皆以作者之女性直感出之,写沧桑之慨如此,写闺阁之情也是如此,只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徐灿在国变乱离之后的作品中都表现出了一种在过去女性词作中从来不曾有过的特质,那就是她在经历了世变沧桑之后,不仅写出个人的乱离之悲慨,还写出了一种男性士人之志意和持守,并且在其叙写之际使用了男性士人之使事用典、论断和评说的笔法。我们在前面所引的她《永遇乐》(无恙桃花)一词就是最好的例证,这种风格无论是在徐氏之前或之后的女性词人中都是极为罕见的,而更难得的则是徐灿与其夫婿陈之遴对于出仕新朝的看法虽然也有着明显的不同,然而徐灿则都以委婉之口吻出之,在不同之意愿与选择中,一直保持了一种委婉顺从的妇德之美,凡此种种在中国女性之词史中实为仅见,因特在此文之结尾表而出之。

注释

[1]叶嘉莹,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本文为叶先生的讲稿,编辑对文中字句有所调整,叶先生未曾过目。另,文中括号中的内容是编辑所加。

[2]灵岩,即苏州的灵岩山。——编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