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马克思对李嘉图经济危机理论的批判
马克思一贯的理论研究方式,就是从对资产阶级经济学理论的批判中不断提炼和完善自己的理论和观点。马克思在《剩余价值理论》中对李嘉图危机理论的批判,一般被看作他的经济危机理论形成的重要标志。用一种理论来批判另一种理论的前提是这种理论应该更加成熟、更加科学,否则就不能完成其批判任务。与马克思的其他理论一样,危机理论建立的机制也是首先对古典经济危机理论进行批判,在充分吸收批判成果、研究现实危机的基础上,构筑新的危机理论。
一 作为李嘉图理论基础的萨伊定律
李嘉图的经济危机理论与萨伊定律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马克思指出:“大卫·李嘉图接受了庸俗的萨伊的(其实是属于詹姆斯·穆勒)观点(我们谈这个微不足道的人物时,还要讲到这种观点),认为生产过剩,至少市场商品普遍充斥是不可能的。这种观点是以产品同产品交换这一论点为基础的,或者,正如穆勒所想象的那样,是以‘卖者和买者之间的形而上学的平衡’为基础的,由此还进一步得出结论说,需求仅仅取决于生产本身,或者说,需求和供给完全一致。”需求和供给完全一致,这就是萨伊定律的核心观点。
李嘉图曾引用萨伊关于“闲置资本”的观点来证明其理论的不一致性。“萨伊先生说:‘和资本的使用范围相比,闲置资本越多,资本借贷的利率就越下降。'(萨伊[《论政治经济学》1814年巴黎第二版]第2卷第108页)萨伊先生的这句话同他的上述论点完全一致吗?如果任何数额的资本在一个国家都能够得到使用,怎么能说,和资本的使用范围相比资本会过多呢?”李嘉图不顾经验事实,盲目否认闲置资本的存在,认为承认存在闲置资本即是对“买和卖之间的形而上学的平衡”的否定。马克思对出现闲置资本的原因进行了解释:当商品的市场价格小于其价值时,生产规模缩小,资本积累停滞。如果剩余价值向资本转化只会带来损失,那么就会出现闲置资本。再生产领域内发生的停滞会引起流通过程发生停滞。当货币成为交换的中介,买和卖在时空上相分离和对立起来的时候,不使用的资本就以闲置货币的形式出现。
李嘉图跟着萨伊说,产品总是用产品或服务购买的;货币只是进行交换的媒介。对此,马克思指出,李嘉图为了证明资本主义生产不可能导致普遍的危机,就否认资本主义生产的一切条件和它的社会形式的一切规定。例如,“产品交换”一说就已经退回到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产生之前。使用“产品”“服务”一类的范畴,而不是“商品”和“雇佣劳动”等范畴,这就抽取掉了资本主义生产的特殊规定性。包含着交换价值和使用价值两种对立价值的商品变成了单纯的产品,即仅具有使用价值,因而商品交换就变成了单纯的使用价值的物物交换。这就不仅是退回到资本主义生产以前,甚至退回到简单商品生产以前了。不说雇佣劳动,却说“服务”,在“服务”这个词里,雇佣劳动及其使用的特殊规定性——即增大它所交换的商品的价值、创造使用价值——又被抛弃了,因而货币和商品借以转化为资本的那种特殊关系也被抛弃了。于是,货币也就被看作仅仅是商品交换的媒介,而不被看作交换价值的表现,即表现为一般社会劳动的商品的本质的、必然的存在形式。马克思指出:“因此,这里论证不可能有危机的办法就是,忘记或者否定资本主义生产的最初前提——产品作为商品的存在,商品分为商品和货币这种二重化,由此产生的在商品交换中的分离因素,最后,货币或商品对雇佣劳动的关系。”
李嘉图从总体上接受了萨伊的观点,认为任何人从事生产都是为了消费或出卖,任何人的出卖都是为了购买对他直接有用或有助于其未来生产的某种别的商品。所以,当一个人从事生产时,如果他不成为自己产品的消费者,就必然成为他人产品的买者和消费者。因此,他不可能持续不断地生产没有需求的产品。对此,马克思指出,没有一个资本家是为了消费自己的产品而进行生产的。李嘉图不仅忘记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特殊规定性,甚至连社会分工都忘记了。在人们为自己而生产的社会条件下,确实没有危机,但是也没有资本主义生产。
萨伊定律的均衡关系建立在物物交换的基础上,他提出:整个社会产品的生产相互为对方提供了需求,认为在以产品换钱、以钱换产品的两次交换中,货币只在一瞬间起作用,当交易结束时,这整个过程总是表现为以一种货物交换另一种货物。而马克思指出,恰恰是货币这一媒介形式中隐含着买和卖相分离所导致的生产过剩的可能性。萨伊认为供给会创造出它自己的需求,这只看到了买和卖统一性的一面,而没有看到货币的出现带来了两者在时空上可能分离的一面。
二 李嘉图否定普遍的生产过剩及马克思的批判
李嘉图否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下生产过剩的普遍性,认为只会存在局部过剩的可能性。而马克思认为,在商品和货币的内在矛盾中,已经包含着普遍生产过剩——即危机——的可能性。李嘉图这样论证不可能有普遍的生产过剩:“某一种商品可能生产过多,可能在市场上过剩,以致不能补偿它所花费的资本;但是不可能所有的商品都是这种情况。对谷物的需求受食用者人数的限制,对鞋子和衣服的需求受穿着者人数的限制。但是即使一个社会或社会的一部分可能有它能够消费或愿意消费的那样多的谷物和鞋帽,但不能说每一种自然或人工生产的商品都是这样。有些人如果可能的话会消费更多的葡萄酒。另一些人有了足够的葡萄酒,又会想添置家具或改进家具的质量。还有一些人可能想装饰自己的庭院或扩建自己的住宅。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怀有做这一切或做其中一部分的愿望;所需要的只是钱,但是除了增加生产以外再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提供钱。”马克思指出,首先,这是一种极为幼稚的论证,生产过剩只同有支付能力的需要有关,而与绝对需要无关。无论如何也不能用市场上的许多商品还存在未能满足的需要,就否定普遍的生产过剩。其次,从使用价值上来看,由于商品之间存在复杂的联系,局部的生产过剩也有可能导致普遍的生产过剩。例如,棉布的生产过剩使得棉布充斥而造成的市场停滞,这种停滞还会影响一批别的生产者:纺纱者、棉花种植业者、纱锭和织机的生产者、铁和煤的生产者,等等。所有这些人的再生产条件同样会遭到破坏,因为棉布的再生产是他们进行再生产的前提条件。
为了反驳李嘉图只承认局部的生产过剩而否定普遍的生产过剩的观点,马克思着重论述了危机如何从可能性转变为现实性。对商品的简单形态变化的考察时已经显露出来的危机可能性,通过生产过程和流通过程的彼此分离再次并且以更加发展了的形式表现出来,一旦两个过程不能顺利地互相转化而是彼此独立,就会发生危机。危机的可能性只存在于买和卖的分离中。危机的一般的、抽象的可能性,无非就是危机的最抽象的形式,不存在关于危机起因的丰富内涵,买和卖可能彼此脱离,因此它们只是潜在的危机。“所以,危机的最抽象的形式(因而危机的形式上的可能性)就是商品的形态变化本身,……使危机的这种可能性变成危机,其原因并不包含在这个形式本身之中;这个形式本身所包含的只是:危机的形式已经存在。”只要买和卖不彼此脱离,不发生矛盾,或者只要货币作为支付手段所包含的矛盾不出现,那就不可能导致危机。在对危机的可能性作出逻辑考察的基础上,马克思指出了作为可能性的危机的两种形式。货币不仅是商品的交换价值的表现,同时也是使商品交换分解为两个彼此独立的、在时间上和空间上彼此分离的行为的媒介。这样一来,“危机的第一种形式是商品形态变化本身,即买和卖的分离。危机的第二种形式是货币作为支付手段的职能,这里货币在两个不同的、彼此分开的时刻执行两种不同的职能”。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为什么这些形式会转向其危机方面?为什么这些形式潜在地包含着的矛盾,会实际地作为矛盾表现出来?“从这里可以看出有些经济学家的极端的庸俗,他们在再也不能用推理来否定生产过剩和危机的现象时,就安慰自己说,在上述形式中既定的[只]是发生危机的可能性,所以,不发生危机是偶然的,发生危机本身也不过是偶然的事情。”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条件下,危机的可能性变成现实性。资本家的生产以追逐利润而不是以满足消费为最终目的,这一内在冲动外化为逾越有支付能力的消费需求而非不断扩大生产规模的具体行为,从而普遍的生产过剩(即危机)成为现实。马克思指出,现在的问题是要彻底考察潜在的危机将如何进一步发展。现实危机只能从资本主义生产的现实运动、竞争和信用中引出,我们要就危机来自作为资本的资本所特有的,而不是仅仅在资本作为商品和货币的存在中包含的资本的各种形式规定,来彻底考察潜在的危机会怎样进一步发展。在此基础上,马克思列出了作为现实危机的两种形式:第一种危机是由价格变动和价格革命引起的,即价格低于价值会使得出售商品的收入不足以清偿债务。这一种危机就不能在考察一般资本的时候得到说明,而需要从竞争中引出。第二种危机是由于商品不能在一定期限内卖出去而造成的,在这种情况下,商品价值无法实现,导致以此为基础的一系列支付都不能实现。这一种危机的发生不取决于价格的波动,因而必须用资本主义生产的一般条件来说明。
三 对资本主义条件下生产和消费的关系的认识
李嘉图曾举例说明,只要棉织厂主进行再生产和积累,他的工人会成为他的一部分产品的买者,因为他们把自己的一部分工资花费在棉布上。而正因为工厂主进行生产,所以工人们就有购买他的部分产品的钱。也就是说,生产者就是消费者,工人们部分地给他提供了出卖产品的可能性。对此,马克思指出,工人作为需求的代表所能购买的,只是作为个人消费的商品,因为他不是自己使用自己的劳动,因而也不是自己占有实现自己劳动的条件。这一点已经把生产者的最大部分(即工人)排除在消费者、购买者之外了。因此,生产者和消费者并不是一回事,大多数参加生产的工人是被排斥在购买他们自己的产品之外的。另外,把消费者和购买者等同起来也是错误的。从生产消费的意义来说,恰恰是工人在消费机器和原料,他们在劳动过程中使用它们,但工人却不是机器和原料的购买者。“因此,对于一切不是用于个人消费而必须用于生产消费的物品来说,即使再生产过程不遭到破坏,工人也是生产者而不是消费者。”从事生产的雇佣工人和从事生产的资本家,是两类完全不同的生产者,李嘉图在这里再次用把生产中实际存在的对立撇开的办法,来否定对立。
李嘉图指出,需求的唯一界限是生产本身,而生产只受资本的限制。李嘉图的本意在于说明消费不能超过生产,生产多少便消费多少,而资本主义生产只以资本作为自己的尺度。李嘉图这里所说的“资本”也包含了为资本所购买的劳动能力,它作为资本的生产条件被并入资本之中。劳动竟然被可笑地并入资本之中!对此,马克思指出,问题恰恰在于资本本身是不是消费的界限。无论如何,从消极意义上来说生产的确是消费的界限,消费的东西不可能多于生产的东西。但是,从积极的意义上说,是不是在资本主义生产的基础上,生产多少,就能够消费多少呢?马克思写道:“如果对李嘉图的论点作正确的分析,那末,这个论点所说的恰恰同李嘉图想说的相反,——就是说,进行生产是不考虑消费的现有界限的,生产只受资本本身的限制。而这一点确实是这种生产方式的特点。”
资本主义生产的本质就包含着不顾市场的限制而生产的可能。马克思指出,市场比生产扩大得慢。只要承认市场必须同生产一起扩大,在另一方面也就承认了有生产过剩的可能性。所以,李嘉图否定关于随着生产的扩大和资本的增长市场也必定会扩大的观点,是前后一致的。在李嘉图看来,一个国家现有的全部资本,在这个国家可以被有利地加以使用,在满足了有限的食物的欲望以后所剩下的一切,就可以用来满足那些永远不能完全满足的并且根本没有止境的欲望。李嘉图说:“需求是无限的,只要资本还能带来某种利润,资本的使用也是无限的,无论资本怎样多,除了工资提高以外,没有其他充分原因足以使利润率降低。”对此,马克思指出,生产的界限是资本家的利润,绝不是消费者的需要。资本以用一定量的资本剥削最大量的劳动的可能性为原则来进行生产,而不考虑市场的现有界限或有支付能力的需要的现有界限。
四 李嘉图危机理论的辩护性实质
李嘉图承认局部的生产过剩而否认普遍的生产过剩,承认资本的生产过剩而否认商品的生产过剩。在李嘉图那里,普遍的生产过剩并不存在。因为,如果生产过剩是普遍的,一切生产领域相互之间就会保持同样的比例。也就是说,普遍的生产过剩等于按比例生产,而按比例生产是排除生产过剩的。李嘉图认为,绝对意义上的普遍生产过剩并不是生产过剩,而只是一切生产领域的生产力发展都超过了通常的水平,所以现实的生产过剩并不存在。对此,马克思指出,商品流通不是物物交换,因此一种商品的卖者完全不必同时又是另一种商品的买者,资本流通本身就包含着破坏的可能性。李嘉图整套遁词的基础是撇开货币。
由于李嘉图认为需求是无限的,所以他只承认资本过剩,而否认商品过剩。可是资本本身就是由商品组成的。如果资本由货币组成,它就必须再转化为这种或那种商品,才能执行资本的职能。马克思认为:“因为固定资本同流动资本一样,都是由商品组成的,所以,那些否认商品生产过剩而同时又承认固定资本生产过剩的经济学家们的立场是最可笑不过的了。”资本的生产过剩,指的是预定用来生产剩余价值的那些价值量生产过剩,从资本的物质内容方面来考察,就是预定用来进行再生产的那些商品的生产过剩。无论是商品的生产过剩,还是资本的生产过剩,都意味着再生产的规模太大了。换句话说,资本的生产过剩指的是为了盈利而生产的东西太多了。
马克思指出,以李嘉图为代表的否认危机的理论,其根本错误就在于它们在有对立和矛盾的地方大谈统一。它们证明,如果被它们用想象排除了的矛盾实际上不存在,那就不会有任何危机。“用想象排除矛盾的愿望同时就是实际上存在着矛盾的一个证明,这些矛盾按照善良的愿望是不应该存在的。”李嘉图认为,首先,商品形式对于产品是无关紧要的。其次,商品流通只是在形式上不同于物物交换,交换价值在这里只是物质变换的转瞬即逝的形式,因而货币只是形式上的流通手段。这一切实际上都来源于他的这样一个前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绝对的生产方式,也就是没有更确切的特殊规定的生产方式,因此,这种生产方式的一切规定都只是某种形式上的东西。因此,李嘉图也就不能承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包含着生产力自由发展的界限——在危机中,特别是在作为危机的基本现象的生产过剩中暴露出来的界限。
在马克思看来,李嘉图的经济危机理论抹杀了商品经济的历史规定性,忽视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特殊规定性及其矛盾,这就是李嘉图危机理论的辩护论最为本质的突出表现。马克思把对李嘉图的批判和自身的理论叙述结合在一起进行:他一方面批判李嘉图否认危机的理论;另一方面阐述自己对危机问题的理论观点,反复区分了经济危机的可能性与现实性,从资本的规定性到危机的具体形式一步步展开阐述,并在此基础上指出了李嘉图辩护理论的实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