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学上达:由义理回归文本的内在动力
“下学上达”语出《论语·宪问第十四》: “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朱子注曰:
不得于天不怨天,不合于人不尤人。但知下学而自然上达,此但自言其反己自修,循序渐进耳,无以甚异于人而致其知也。然深味其语意则见其中自有人不及知而天独知之之妙。盖在孔门,惟子贡之智几足以及此,故特语以发之,惜乎其犹有所未达也。程子曰:“不怨天不尤人在理当如此。”又曰:“下学上达,意在言表。”又曰:“学者须守下学上达之语,乃学之要。盖凡下学人事,便是上达天理,然习而不察则亦不能以上达矣。”
朱子从文本内涵入手,认为“下学”工夫是“反己自修,循序渐进,无以甚异于人而致知也”。并未涉及“下学”所学的具体内容。因此,朱子保留程颐有关“人事”的注解来说明“下学”所学内容。与下学相对的是“天理”,那么“天理”为何物?天理到底有没有存在?朱子说:
圣人所谓上达,只是一举便都在此,非待下学后旋上达也。圣人便是天,人则不能如天。惟天无许多病败,故独能知之,天非真有知识能知,但圣人有此理,天亦有此理,故其妙处独与之契合。
此条为童伯羽庚戌(1190)所记录的内容。朱子时年61岁,同年朱子在漳州首次刊刻《四书章句集注》,两者的观点当相差无几,那么朱子于《四书章句集注》中所言的天理当是指圣人所制作的规则。朱子把天理与人事合二而一,成为一个完整的整体,而他们沟通的途径,正是圣人制作的规则,即礼。这是由朱子的礼学观念而获得的结论,《朱子语类》载有多处明文,兹举一例如下:
问先生昔日礼是体,今乃曰:“礼者,天理之节文,人事之仪则,似非体而是用。”曰:“公,江西有般乡谈,才见分段,子便说道是用不是体,如说尺时无寸底是体。有寸底不是体便是用。如秤无星底是体,有星底不是体。便是用。且如扇子有柄有骨子,用纸糊此便是体,人摇之便是用。”杨至之问体,曰:“合当底是体。”
此文为甘节癸丑(1193)以后所记录的内容。上文虽是讨论体用关系,却始终围绕“礼”来展开论述,而且礼处于“体”的位置,其作用正是沟通天理与人事。因此,天理实质上便是人遵循礼仪来开展人事活动。不论是下学还是上达,都是以做事符合礼为中心。由此可见,编撰礼书为人的活动提供规则是其下学上达的治学思想的必然归宿。
与下学上达思想相关,朱子始终强调读书过程需要落实到逐句逐字的工作上。他说:
学者贪做工夫,便看得义理不精。读书须是子细,逐句逐字要见着落。若用工粗卤,不务精思,只道无可疑处。非无可疑,理会未到,不知有疑尔。大抵为学老少不同:年少精力有余,须用无书不读,无不究竟其义。若年齿向晚,却须择要用功,读一书便觉后来难得工夫再去理会;须沉潜玩索,究极至处,可也。盖天下义理只有一个是与非而已。是便是是,非便是非。既有着落,虽不再读,自然道理浃洽,省记不忘。譬如饮食,从容咀嚼,其味必长;大嚼大咽,终不知味也。
朱子居于对年少者与年老者之间精力差异的认知,他要求年少者需“无书不读”的博学,而年老者须择要而读,两者的读书基础都是要逐句逐字深究字义,而非贪多务得,其内在精神是高度一致的。事实上,朱子教人读书的核心思想是要人精读,《朱子语类》所存《读书法上》载有明文:
书只贵读,读多自然晓。今只思量得写,在纸上底,也不济事,终非我有,只贵乎读。这个不知如何,自然心与气合,舒畅发越,自是记得牢。纵饶熟看过,心里思量过,也不如读。读来读去,少间不晓得底,自然晓得,已晓得者,越有滋味。若是读不熟,都没这般滋味。而今未说读得注,且只熟读正经,行住坐卧,心常在此,自然晓得。……是知书只贵熟读,别无方法。
由于文字太长,我们删减了此条语录朱子关于《论语》“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怠”的理解及论苏洵学《孟子》《论语》及韩愈等人作文的成就。结合前文朱子对年少与年老者读书法的区分,朱子显然倾向于年老者的读书法,即精读基础上的熟读,而非走马观花式读法。这便再次证实了朱子并非要人先博而返约,而是要逐字逐句研读,日积月累达到透彻理解圣人之道。正是以求圣人之道为目标,朱子并非把学习典籍知识放在学习者所学内容的第一位,而是放在体悟自身内在道理的觉悟之后。他几次三番地说到此问题,兹举一例:
读书已是第二义。盖人生道理合下完具,所以要读书者盖是未曾经历见许多。圣人经历见得许多,所以写在册上与人看,而今读书只是要见得许多道理,及理会得了,又皆是自家合下元有底,不是外面旋添得来。
以上由杨至癸丑(1193)或甲寅(1194)所记录的内容,朱子时年六十四或者六十五岁。读书是学子修身的第二义,而激发自己内在的人生道理才是第一义。个人修养不是外在的内容灌注于主体自身,而是由学子自身通过实践来悟得人生道理。学子通过读书来获得间接经验,丰富人生阅历,但更重要的是朱子并非简单强调学习,而是要通过学习让学子了解本已拥有的“道理”。因此,需要通过编撰文献才能为内在之理提供基础,《通解》正是其实现目标的途径。
正是以下学上达为治学的工夫,朱子在治学过程中自然而然地以推究义理来源为目的,不断深入探索义理的经典文献基础,而《通解》的编撰目的正是为了落实礼义的“源”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