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主义”为例论五四时期词语多样性和复杂性
摘要:五四时期汉语词汇处于古今中外交汇时期,不仅受近代汉语和古代汉语的影响,也受外来语的冲击。本文以“主义”一词为例来窥探五四时期词语使用的特点。此期的“主义”既可以作为名词单独使用,也可以作为构词成分使用,而在当代汉语中,“主义”单独使用的用法较为少见。文章以《东方杂志》为主要语料来源,从“主义”的这两种用法入手,对《东方杂志》中的“主义”进行穷尽式研究,辅以量化分析,并与当代汉语中的用法进行对比,进而论证此期用词的多样性和复杂性。
关键词:五四时期;主义;词汇多样性;用词复杂性
引言
刁晏斌先生将现代汉语史分为四个阶段。[1](P22)本文研究的五四时期便是刁先生提出的第一阶段,即1919年五四运动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此期语言在其独特的社会背景下受多种因素的影响,形成了复杂多样的早期现代汉语的状态。本文以“主义”一词为例,探讨此期词语及其使用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文中语料源于历经整个五四时期的《东方杂志》。这一期刊创立于1904年(清光绪三十年),最初为月刊,曾改为半月刊,后恢复为月刊。1948年,《东方杂志》终刊。它历经清末、辛亥革命、五四运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等各个重大历史时期,发刊时间长,内容覆盖广。其15个栏目集各家报刊时事新闻、各类消息,辟有社说、谕旨、内务、军事、外交、教育、实业、小说等,反映了当时国内外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军事等诸方面的最新信息。
五四时期发行的《王云五大辞典》中“主义”有两个义项,都是名词,其一是指一定的方针,其二是指一种思想、一种信仰和一种力量的联合结果。《汉语大词典》“主义”有六个义项:其一是谨守仁义,动词,例如“主义行德曰元”(《逸周书·谥法解》);其二是对事情的主张,名词,例如“敢犯颜色,以达主义,不顾其身”(《史记·太史公自序》);其三是主旨、主体,名词,例如“启超谓今日之学校,当以政学为主义,以艺学为附庸”(梁启超《与林迪臣太守书》);其四是形成系统的理论学说或思想体系,名词,例如“马克思主义”“达尔文主义”;其五是一定的社会制度或政治经济体系,名词,例如“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其六是思想作风,名词,例如“自由主义”“主观主义”。《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主义”有三个义项,都是名词,其一是对客观世界、社会生活以及学术问题等所持有的系统的理论和主张,例如“现实主义”“马克思列宁主义”;其二是思想作风,例如“自由主义”“主观主义”;其三是一定的社会制度或政治经济体系,例如“社会主义”“资本主义”。通过比较可以发现,《现代汉语词典》只有《汉语大词典》的后三个义项,且都是名词,动词的用法已经退隐。
一 “主义”单独使用的情况
作为一个名词,“主义”既可以单独使用,也可以后附于其他词语组合成一个新的语言单位。单独使用的“主义”在五四时期与现在的用法、意义都有一定的差异。
(一)“主义”的意义
对《东方杂志》单独使用的“主义”进行梳理,可以发现它们的意义似乎比当代汉语中的释义更加丰富多样。
《汉语大词典》中“主义”义项之四“形成系统的理论学说或思想体系”是该词最重要的意思,直到现在也非常多见。由所列书证看,此义的“主义”都是作为构词成分而使用的。《现代汉语词典》“主义”也有“对客观世界、社会生活以及学术问题等所持有的系统的理论和主张”之义,由所举用例看,也都是作为构词成分使用的。
在这一方面,《东方杂志》中“主义”的使用与之有相同之处,不同的是,五四时期的“主义”在独立使用时也有“思想或主张”的含义,而且其内涵有一定程度的扩大,并不都是“形成系统的”,这与《汉语大词典》另一义项吻合,即“对事情的主张”。
他受有国民党的政治训练,他是懂得——可惜不克实行——国民党的主义和它的对外政策的宗旨,以及革命外交的精神和策略。(梁鋆立《国民政府外交史的一页》,《东方杂志》1934年31卷第3期)
上例中“主义”之义大致可以理解为“形成系统的思想”。也有一些用于描述小团体或个人的还不能构成系统的思想。例如:
皇后林试验失败后,涡文底年纪已是很大了,但他并不因失败和年老而把热忱销沉;他仍苦劝世人采用他底主义。果然,他底理想又在罗虚戴尔实现。——近代的合作运动,就从此开场了。(孙锡麒《消费者之希望(续)》,《东方杂志》1922年19卷第5期)
从原文中了解到,合作运动发生后才逐渐形成合作主义,所以,在这个时候,涡文的主义还没有形成系统,仍属“个人主张或意见”。这一例中,“主义”便是个人的一种思想,不能归入“系统”之类。又如:
若大学教员,既于学校以外,发表其“铲伦常”之主义乎?(蔡元培《我在北京大学的经历》,《东方杂志》1934年31卷第1期)
这个“主义”也属“个人意见”之类,原文中出现与其格式相似的用例:“若大学教员,于学校以外,自由发表意见,与学校无涉;本可置之不论。”可以发现两个例句中的“主义”与“意见”所处位置相同,都作为“发表”的宾语出现,而且原文作者所表达的意思是大学教员不应随意发表不当言论。
由上述例句可以证明,五四时期“主义”单独使用时,有“非系统的、个人的思想与意见”之义,即“对事情的主张”,这一用法只在五四时期出现,之后便逐渐退隐了。以“的主义”为关键词在北京语言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BCC)中进行检索,共有284个结果,但经过筛查,没有发现“主义”的这个用法。
“主义”单独使用的情况还有“主体、主旨”一义,一般这一含义多出现于“(在)主义+上”这个组合中。
故我之抗战,在主义上言,实为民族战争,在完成国民革命之使命而言亦即为革命战争。(渚涧《抗战现阶段》,《东方杂志》1938年35卷第23期)
各该国政府对于中国政府之请求,主义上一致赞成,至详细办法,极愿讨论。(张忠绂《民六中国参战之外交》,《东方杂志》1936年33卷第1期)
《抗战现阶段》中的含义是指抗战并不是两个国家的争霸战争,实际上是某国意图灭亡我民族的战争,所以其中的“主义上”意为“主旨上”。《民六中国参战之外交》中“主义上”与后面“详细办法”对应,意为“主体上”。笔者在BCC语料库中检索“主义上”,得到125例结果,其中“主义”单独使用的只有3例,而且都是早期现代汉语时期的用例。这也表明五四时期“主义”单独使用时内涵更加丰富,用法更为复杂。
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情况。由于此期用词灵活性较强,词语间的分工较为模糊,有一些“主义”在单独使用时与“主意”之义相同,即“主见、主张”之义,现在一般用“主意”来表示。上文提到《汉语大词典》中“主义”有“对事情的主张”之义,而《汉语大词典》“主意”共有八个义项:一是君主的心意,二是主旨,三是主见、主张,四是决定,五是用意、用心,六是办法,七是创议,八是起意。“主义”和“主意”都有“主见、主张”一义,所以五四时期二者在这一义项上的用法有一些重合。例如:
然而老妈妈见他大笑,就误会了儿子的意思,以为他一定也十分快乐而愿意了,于是她急急地接着说下去,唐家的小曼如何出众,如何白净,如何娇养……说了一大篇,唯恐儿子会变了主义。(李同愈《大時代的小角色》,《东方杂志》1938年35卷第18期)
不要笑!你要赶快打主义!这边田,已经给别人种了,不久就要上庄。(吴蕴经《两条牛》,《东方杂志》1929年26卷第8期)
胆小没有主义的人,吓成这个样子。(洪深《少奶奶的扇子(续)》,《东方杂志》1924年21卷第3期)
当然,更多的还是与后来的形式一样,即使用“主意”来表达相同的意思,例如:
在厨房里,他把面粉交给我,吩咐我做起來。但忽然又变主意了。(傅东华《饿》,《东方杂志》1928年25卷第2期)
我自从发现了我这两个大错误之后,觉得我那种时局收拾策是不行,于是又想另打主意。(彭一湖《我之无识的自白与对于今后时局的真觉悟》,《东方杂志》1922年19卷第2期)
如今的人,一面舍不得故乡,一面爱惜他乡,所以又是烦闷,又没有主意,弄得莫明其妙为止,可是无论他们的心游到什么幻境,始终还是要回想到他们故乡的景况。(欧阳予倩《回家以后》,《东方杂志》1924年21卷第20期)
由上述例句可以看出,在“变(了)主义/主意”、“打主义/主意”和“没有主义/主意”三种组合形成中,“主义”和“主意”是可以互换的。笔者就这三种组合统计了《东方杂志》所使用的“主义”与“主意”,数据如下:
总体来看,虽然有一些例句中“主义”表示“主见、主张”之义,但是它还不能完全取代“主意”,在表示这一含义时,仍以“主意”为主。
《现代汉语词典》中二者分工明确。上文提到“主义”有三个义项,没有了“主张”之义,“主意”用来表示“主见和办法”。在BCC语料库中检索上面三种组合,“变了主义”和“打主义”都没有用例,“没有主义”16例,但都不是“主张”之义。由此可见,当代汉语中“主义”和“主意”各司其职,不再混用。
(二)“主义”的用法
“主义”在五四时期使用范围更广,组配形式更多,可以从组合情况、句法功能两个方面进行分析。
1.组合情况
“主义”做名词性结构的中心语,句法作用与一般的名词性结构相当,大多出现在“……底/的/之+主义”这一结构中。这是“主义”单独使用时最常见的组合。如:
我恨杜大心底主义,它把我底静妹夺去了。(《新生》,1933年30卷第3期)
值得注意的是,五四时期的“……底/的/之+主义”这一结构中,“底、的、之”有时不出现。如:
德国对华之政策,系主张开放门户主义。(《六记湘鄂路线商借外款情形》,1909年6卷第9期)
大概特别注意于英国在华之商业,而普通论及于中国开放门户之主义。谓英政府对于此二者之新发达。(《续记锦爱铁路问题》,1910年7卷第3期)
“主义”在当时作为词来独立使用的情况比后来要多,一些固定组合中间可以插入结构助词,如“法西斯主义”中间插入结构助词即为“法西斯底主义”,这样“主义”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类比为独立使用的形式。
在当代汉语中,“主义”逐渐失去了独立性,这些组合逐渐变成一个“黏着”的词,不能插入结构助词,例如“帝国主义”。这里的“主义”往往作为后缀或类后缀出现,对应英语中的“-ism”。笔者在《人民日报》语料中检索“帝国主义”,共有89908条结果,但“帝国的主义”只有11例,其中只有1例“主义”是作为名词单独出现的。
2.句法功能
“主义”单独使用时一般用为名词,充当宾语、主语和定语。以宾语最为常见,占比58%,如:
凡建立学说,创设主义,如果没有坚强而有力之证据,“则虽甘义繁说,众不见信。”(《素封社会本论》,1946年42卷第6期)
本文以“V主义”为关键词在BCC语料库中检索,共得到8870个结果,仅有20例左右的“主义”单独作为宾语使用,其余都是作为构词成分出现的。
“主义”做主语(包括施事主语和受事主语)占比30%。如:
这主义有两方面的表现,一是着重对外的,是保护自身在经济殖民地上的利益的集团经济;一是着重国内市场的……(《统制输入与限制进口制度》,1934年31卷第15期)
《东方杂志》的“主义”作为主语一般是以“的主义v”、“。主义v”和“这个主义v”形式出现。在BCC语料库中检索这三种形式,“主义”作为主语的分别只有23例、11例和6例。
“主义”作为定语时,一般后面会有“的”作为标志,占比12%。如:
民国以后,这种情形有了新的转变……又在许多学术思想上,蒙上了“主义”的外衣,涂上了“党”的色彩。(《论学术复员与学术建国》,1946年42卷第5期)
当“主义”做定语时,也有“的”不出现的情况,但这种情况只是偶然发生,在检索的结果中仅发现以下一种:
我们总觉得“学术乃天下之公器”,国界都没有,当然不应该有“主义界”、“党界”。(《论学术复员与学术建国》,1946年42卷第5期)
以“这个主义的”“的主义的”“主义的”为关键词在BCC语料库中检索,得到22例,其中只有10例“主义”作为定语出现。
《东方杂志》中单独使用的“主义”有千余例,参与构成的组合有2700余例,“主义”单独使用的频率约计37%。当代汉语中,“主义”单独用作主、宾、定语的都很少。
二 “主义”在组合中使用的情况
“主义”最早作为构词成分是以“帝国主义”的形式出现在1904年,即:
世界万国虽纷纷宣布中立,要其各挟一个帝国主义,从而伺其后。(《满洲善后策》,1904年1卷第2期)
“主义”作为构词成分一般指“理论主张”、“思想作风”或“政治经济体系”。《汉语大词典》中,这三项之外的其他义项一般是“主义”单独使用的古代汉语中的词义。从使用频率来看,五四时期“-主义”构成的组合数量较多,种类也多,单单《东方杂志》中由其参与构成的组合就有2792例。以“马克思主义”为例,BCC语料库有66394例,这一语料库共有130亿字,其词频为0.0052%。《东方杂志》共有1亿字的语料,“马克思主义”有120余例,其词频为0.00012%。由此可见,当代汉语中“马克思主义”的使用频率大大高于五四时期。
(一)“-主义”组合的音节长度
“-主义”组合的最长音节出现在五四时期,即“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主义”,最短音节在五四时期和当代汉语中都出现过,如五四时期的“马主义”、当代汉语中的“毛主义”。以下从《东方杂志》和北京大学汉语语料库(CCL)中各选取500例来统计其平均音节,这些组合中减去“主义”二字,五四时期的平均音节为2.84,当代汉语的平均音节为2.51,五四时期的音节较长。另外,五四时期“-主义”对于不同音节的组合倾向也与当代汉语不同,不管是哪个时期,“-主义”与一个音节组合的情况极少,仅1例,所以暂不讨论单音节的。
从表中可见,在当代汉语中,“-主义”主要与双音节词组合,而五四时期,双音节词并不占据绝对优势,双音节词、三音节词和四音节及四音节以上的成分发展势头不相上下。
(二)“-主义”组合的构成成分
五四时期参与“-主义”组合的成分与当代汉语也有所不同。当代汉语中体词的比例最高,而五四时期谓词的比例最高,音译外来词和短语的参与度也比当代汉语要高,这也能体现出五四时期构词的灵活性和多样性。由于音译外来词比较特殊,单独列为一类。
(三)“-主义”组合的特点
一是数量众多,大多数的“-主义”构成方式相同,可以说是按一个“词语模”构造出来的。布龙菲尔德认为“规则的类推可以使说话的人说出他没有听到过的语言”[3](P29)。五四时期之所以产生类推造词,王玲认为传统的复合构词法运用一次只能创造一个新词,对新事物指称的需要和旧有手段造词的有限性产生了矛盾,所以,快速的类推造词法就受到了青睐。[4]杨霞也指出在早期现代汉语阶段,加缀的派生词是比较能产的形式,构成了2712个新词语,占新词语总数的21%,由“主义”为后缀构成的词数量最多,共有457个。[5]
除了类推造词之外,造成“-主义”数量众多的原因还有以下几种。第一,一实多名现象较为常见。如“三民主义”“孙文主义”“中山主义”“孙逸仙主义”“中山先生主义”指的是同一种“主义”,一实有五名。第二,连带造词现象比较普遍。在已有组合的基础上加减音节构成一个新的组合,如“社会主义”出现于1904年,在此基础上出现了“非社会主义”(1911)、“反社会主义”(1919)。除了加减音节,也可替换组合中的词,如“官局万能主义”出现于1910年,与之对应陆续出现了“个人万能主义”(1911)、“武力万能主义”(1920)。第三,这一时期“主义”的前加成分中有很多是同素异序形式并存。如果与后来的使用情况对比,大致有以下三种情况:其一,此期AB并用,后来只用其一,如《东方杂志》也同时使用“领土扩张主义”和“扩张领土主义”,现在只用前者了,后者退隐;其二,此期AB并存,后来均退出使用,如“国族主义”和“族国主义”同时通行于早期现代汉语,但现在二者都已退隐;其三,此期用A,后来用B,如此期只有“保护贸易主义”这一组合(在《东方杂志》有25例),而“贸易保护主义”却没有出现,但现在一般使用后者(经过对BCC语料库的检索,“保护贸易主义”现在只有1例,而“贸易保护主义”则有1279例)。
二是形式复杂多样,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的表现。第一,构成成分形式多样,体词、谓词、短语等呈平均发展态势。体词如“机械主义”,谓词如“报复主义”,短语如“机会均等主义”。第二,音节形式多样。五四时期并不像当代汉语以某一音节为主,而是二音节、三音节和四音节齐头并进。二音节如“爱国主义”,三音节如“反浪漫主义”,四音节如“分类课税主义”。第三,一实多名现象普遍。除了上文提到的“孙中山主义”,再如“马克思主义”有“马克司主义”“马氏主义”等六个不同的名称。第四,偶发组合多。为表达作者的思想形成的临时搭配,只在一篇文章中出现,这类组合本文称为“偶发组合”。《东方杂志》中偶发组合占比20%以上,如“私产主义”,其中包括一些过长的组合,不符合语言的经济原则,后来逐渐退隐,如“个人经济独立主义”。第五,词族化倾向,如上文提到的“-万能主义”已经接近于一个准固定形式,前边可以添加不同成分。第六,同音替代形式多。如“唯理主义”和“惟理主义”这两种形式在《东方杂志》的同一篇文章中出现。本文在《东方杂志》发现了40组左右同词异形形式。
三是外来成分参与构成组合。统计得出,《东方杂志》外来成分参与构成的组合有140余例,主要包括以下三方面。第一,音译外来词参与构成组合。五四时期大量外来词采用音译,而之后的外来词能意译的尽量意译。这些音译外来词构成的组合也只出现在五四时期,之后便退隐了,如“布尔扎维克主义”,此外还有一些以外国人名命名的“主义”,如“杜赫主义”。第二,此期有许多音译外来词以不同形式构成不同的组合,单单“布尔什维克主义”就有“布尔希维主义”“波尔什维主义”等17种不同的写法,现在只用第一种。第三,字母词参与构成组合,如“IWW主义”。这些字母词的组合数量较少,《东方杂志》不足10例,有纯字母与“主义”的组合,也有少数字母加上汉字与“主义”的组合,如“三K主义”。
三 由“主义”看现代汉语词汇
(一)由“主义”看五四时期汉语词汇
“-主义”组合可以作为研究早期现代汉语词汇的一个出发点,“-主义”的结构和它的使用情况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反映五四时期词汇的特点,即多样性和复杂性。
西方文化的冲击在带来外来词和字母词的同时更带来了外来语素,王力也指出“五四以后,由于西洋语言的影响,现代汉语有了一些新兴的名词词尾……真正新兴的名词词尾是‘品’、‘性’、‘度’等”[6](P230)。它们对这一时期汉语词汇的各个层面都产生了巨大影响。从构词方面来看,外来语素不仅参与汉语构词,在其影响下,汉语固有语素也出现了词缀化的倾向,如“超-”“-手”等。它们扩大了原有的词义,产生了新的用法,这些类词缀具有很高的能产性,是新词产生的主要途径之一。
从词形方面来看,五四时期出现了许多异形词,其中包括外来异形词,此期外来词音译、意译并存,而且一个外来词也有不同的音译,如“门罗主义”“孟罗主义”等。除此之外,同素异序词和异素同义词也是五四时期词汇的一大特点,前者如“阶段”“段阶”,后者如“人才”“人材”,每一组词在词性、词义等方面是完全相同的,这也体现了五四时期词汇的多样性,但是用法完全相同的一组词是不能长时间并存的,在新中国建立之后它们或慢慢分化,或优胜劣汰。
此期词语的构词成分也体现了其复杂性和多样性。当代汉语中这一组合的构词成分呈现出“一边倒”的特点,主要以体词为主,而五四时期则不然,这一时期没有某一个强势的构词成分,谓词稍多,但各个成分都有发展,相对平均。
“-主义”组合在音节上的特点折射出了五四时期多音节词发展的趋势。汉语双音节词较多,双音节词加上“主义”“反”等类词缀构成的词势必组成多音节词,所以类词缀类推造词是五四时期多音节词发展的一大原因。《五四以来汉语书面语言的变迁和发展》一书中指出:“如果说汉语中双音节词的开始大量产生是戊戌-辛亥时期的事,那么三音节词的开始大量产生就是五四以后的事了。”[7](P116)
(二)由“主义”看整个现代汉语词汇
《汉语大词典》“主义”有六个义项,《现代汉语词典》“主义”有三个义项。《汉语大词典》前三个义项大多用于古代汉语,后三个义项与《现代汉语词典》相同,属于外来的,对应英语词缀“-ism”。“-ism”在英语中无论作为名词单独出现还是作为后缀,都有“主义”“论”“制度”等含义,如“realism(现实主义)”。《东方杂志》1918年15卷第5期《乌克兰问题之开展》有“国民主义(Nationalism)”与“国际主义(Internationalism)”,这是英汉对应形式第一次共现,证明了“主义”作为“理论主张”、“思想作风”和“政治经济体系”等词义与英语中的“-ism”对应,也从侧面证明了这三个义项属于外来的。
外来形式在汉语中的盛行,特别是像“主义”这样具有类词缀功能的构词成分具有强大的能产性,它单单在《东方杂志》中就构成了2792例组合,类似的还有“反-”(Anti-)、“超-”(Super-)等。外来形式与本土固有形式之间有比较复杂的关系,因为人们往往是用本土固有形式来对译外来形式,这就产生了两种结果:一是造成了二者的纠缠不清,比如《汉语大词典》中“主义”的前三个义项是本土固有的,后三个义项是来外来的,《汉语大词典》将这六个义项全部收入,如果不对其进行研究,很难发现这六个义项之间的关系;二是借由这些外来形式,本土固有的一些具有类词缀功能的词也重新活跃起来,例如“-者”“-家”等。
外来词的“意译”对汉语词汇产生巨大的影响,五四时期的外来词大都采用音译。受“主义”的启发,可以重新考虑外来形式对汉语词汇的影响,一是在词的层面,新造大量用汉语构词材料构成的词,如“爱国主义”;二是在词的内部,这些成分作为构词语素,构成了不少新词族群,并且有的还有相当的能产性——如上文提到的“万能主义”,“主义”在这一新词族群中充当构词语素,前边可以添加不同成分,构成不同的组合,如“市场万能主义”,还可以在词族群中间添加成分构成不同的组合,如“极端主义”可以构成“极端官治主义”。
余论
刁晏斌认为“主义”呈现出由盛到衰的发展趋势。[8]它在五四时期表现出明显的词缀化倾向和很强的构词能力,但使用频率较低。在1949年之后“主义”类新词产生的数量锐减,但个别像“社会主义”等政治色彩浓重的词使用频率很高。改革开放之后,“主义”类新词不仅数量少且使用频率低。魏伟将其发展过程进一步总结为“词多频低—词少频高—词少频低”三个阶段,形成了一条明显的由盛到衰的发展线路。[9]这也反映了五四时期词语使用的多样性和复杂性。
总体来看,五四时期的“主义”既可以单独使用,又可以充当构词成分,临时搭配多,复杂多样且位置自由;而当代汉语中的“主义”只能充当构词成分,位置趋于固定,功能也比较单一,即只能作为与“-ism”相对应的词缀或类词缀。原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汉语教研组把这一现象称为“词缀化倾向”[7](P107),这是指“主义”作为一个词素原有的意义逐渐弱化,在构词中只产生一种附加意义的倾向。这一倾向是五四之后才表现出来的。
参考文献:
[1]刁晏斌.现代汉语史[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
[2]吕叔湘.汉语语法分析问题[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3]〔美〕布龙菲尔德.语言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4]王玲.外来语素的词缀化[J].语文学刊(高教版),2006(7).
[5]杨霞.初期现代汉语词汇研究——以《东方杂志》为语料来源[D].河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0.
[6]王力.汉语史稿[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7]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汉语教研组.五四以来汉语书面语言的变迁和发展[M].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
[8]刁晏斌.现代汉语准词缀发展变化的几种模式[J].廊坊师范学院学报,2004(3).
[9]魏伟.现代汉语外来类词缀研究[D].辽宁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
[10]汉语大词典编纂处.汉语大词典[Z].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
[11]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纂室.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Z].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