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尼采论现代性

现代性，一个穿凿时空的叙事结构，也是一个导向误识的风险概念。当代后现代主义作家们自诩为尼采的后裔，或沿着尼采的道路向前掘进，取得了西方文化史上最集聚的思想斑斓。然而，力量的任何增长，都是在寻求劲敌中显示出来的。失去对抗的话语是沉沦、自怜和谄媚的表白，因此也无法抵达现代性的“深处”。像尼采那样对生命不堪的苦守本身就是对科学、民主、自由和善德这些现代性话语最好的抵触、注解、冰释和救赎。

我们无法知道今天是尼采时代还是前尼采时代，但尼采的作品被译成几十种文字在世界范围内受到人们的极度关注，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愈加显出它夺目的光芒。尼采后期在《看哪这人——尼采自述》中说道：“我的时代还没有到来，有几篇东西会作为遗著出版的。……因为今天还没有人听取，还没有人懂得接受我的东西，这不仅是可以理解的，而且，在我看来也是理所当然的。”现代性今天已经成为当代哲学、社会科学的炙手话语以及学术界最具分歧的概念，但尼采关于现代性的元语态才是现代性研究的精工与原典。

一 现代精神的放荡

1889年尼采疯了，在1887年秋他写下如下的文字：

现代精神的放荡

由于形形色色的道（德）装饰：

华丽话语有：

宽容（对于“肯定和否定之无能”）

同情的宽度=三分之一冷漠，三分之一好奇，三分之一病态的激动性

客观性=没有人格，没有意志，无能于“爱”

反对常规的“自由”（浪漫主义）

反对伪造和谎言的“真理”（自然主义）

“科学性”[“人性证明”（document humain）]，用德语来讲，就是廉价小说和加法取代了结构和布局

“激情”取代了无序和无度

“深度”取代了混乱、符号纷乱

宽容（对于“肯定和否定之无能”），意味着害怕行使权利、进行判决。“人们知道这样一种人，他们沉湎于‘理解一切即宽恕一切’这句名言。他们是一些弱者，首要的是一些失望者：如果说在一切当中都有某种东西要宽恕，那么，其中是不是也有某种东西要蔑视呢？”在宽容中，他们失去了判断的能力。

同情的宽度=三分之一冷漠，三分之一好奇，三分之一病态的激动性。“同情，本来应当发现通过被爱的人而使爱者清醒。”但是，在同情中，试图通过等量的感受，主动地维护和确证那种价值判断的最本己权利。“在同情的镀金剑鞘里，有时藏着妒忌的匕首。”就同情本身来说，它绝望地帮助别人，不过是大胆地对病人健康和名誉实施江湖郎中的一套手法。这实际上是一种冷漠。关于好奇在同情中的成分，海德格尔后来的分析有助于我们对尼采的理解：“好奇的特征恰恰是不逗留于切近的事物。所以，好奇也不寻求闲暇以便有所逗留考察，而是通过不断翻新的东西、通过照面者的变异寻求着不安和激动。”即一种病态的激动性。因此，“同情是一种感情挥霍，一条危害道德健康的寄生虫，‘增加世上的祸害，这不可能成为义务’”。这就是同情的宽度。

客观性=没有人格，没有意志，无能于“爱”。尼采指出：“在判断的不偏不倚和冷静中：人们害怕情绪的劳顿，宁可袖手旁观，保持‘客观’。”除了冷漠的客观性，我们接受的知识也是客观的。知识的“客观性”表达了各种文献、记载、指数和统计数据都被标上客观性，以数学化和物理化的形式展示给公众。这种客观化、科学化趋势以纯粹理性为原则，似乎不受人格、意志和个人情感偏向所干扰。尼采揭露了这种客观性的虚伪本质，一切数据和证明材料都不过是现实的人的干扰或人的意志的合成。受到尼采的影响，福柯在《知识考古学》里谈道：“知识是由话语所提供的使用和适应的可能性确定的。”即现代性成长下的知识是一个空间，主体占有一席之地，以便付诸自己的话语建构。政府对统计数据的客观性的坚称已成为现代化国家的一种神圣誓言。“简言之，近代著名的‘客观性’是一种卑劣的趣味，是十足的卑贱。”

反对常规的“自由”（浪漫主义），被尼采认为危害的诱惑。“偶尔热衷于自由观点，这会给你一种刺激，就像皮肤瘙痒；如果你更多地屈服于它，那你就开始在那个地方抓痒，直到最后，出现了一个被挠破的疼痛的伤口，也就是说：直到自由观点开始在社会和人际关系上扰乱和折磨我们。”而且，现代性颂扬的浪漫主义自由观是超越现实意义的知识之花，有可能，但不真实；像是自由，但不是自由；“道学家虚构了一个‘自由的世界’——由此得出‘善的、完善的、正义的、神圣的’世界”。这种果实是知识之树不会和生命之树相混淆的标志。这种浪漫主义完全处于道德和宗教的危险之中。

反对伪造和谎言的“真理”（自然主义），被尼采视为恶作。“‘自然主义’——它意味着什么？首要的是一种兴奋剂——丑陋和阴森之物造成激动。”人们缠上自然主义就像追逐客观性一样的阴谋情绪。而且，“在真理感中。什么是真实的？在作出一种说明的地方，一种使我们的精神努力降到低限的说明。除此而外，谎言是很费力的。”在尼采看来，“真理”的自然主义是一个迷信之词。因为，有些思想是作为谬误和幻想进入世界的，然而它们却成了真理，因为人们事后给了它们一个真正的基础。

科学性，用道德讲法，就是一个思想家理智上的诚实性。“那些最著名的哲学家们进而表明：他们的科学性只不过是一个被意识到的事情，一个开端，一种‘善良意志’，一种艰辛——还有，就在他们的本能开始发言的瞬间，就在他们进行道德说教之际，他们的良知的风纪和高雅也就完蛋了。”理智的诚实性十分罕见，哲学家们身上没有。连篇累牍的廉价小说式的说教湮灭了理智的诚实。这正迎合了市民的兴趣：“民众既不喜欢真实，也不喜欢质朴：他们喜欢小说和江湖骗子。”

“激情”取代了无序和无度，一跃成为时代的强音。无序的世界、无度的欲望需要转移视线，需要向未来企划，这种展开新的一页的强烈情绪就是激情。现代性的法则是：激情就是美德。“你在这些激情中灌注你的最高目标：于是它们变成了你的美德与欢乐。”激情曾被称为恶，但现代国家引导你，美德出自你的激情。“社会”从来都是把德性、激情视为维护势力、权力和秩序的手段。因此，鲍德里亚后来阐述了现代人在时尚中，通过激情挽救自己的灵魂并最终归纳于同一性的秩序化世界。他分析道：“集体的激情、符号的激情、循环的激情，这使得时尚以令人眩晕的速度，穿过社会躯体，流行、传播、巩固自己的一体化，收集各种同一性。”

“深度”取代了混乱、符号纷乱，在尼采看来已成为现代病。避开混乱的社会现象，追求“深度”，寻找本原已成为社会学、哲学的现代性普遍话语。“深度”学不是知识的深化，而是失去了对现象的判断和诊治能力。“深度”不过是用虚构的本原回避现实的形而上学伎俩。“人们谈论社会契约的‘深度不公’：仿佛此人出身好而那人出身不好这样一个事实就是一种不公正；或者，仿佛此人天生有这些性格而那人天生有那些性格这样一个事实就是一种不公正……这是我们必须无条件反对的。‘个人’这个错误的概念造成了这种胡说八道。”

形形色色的道德装饰，是现代性不可缺少的堆积过程，也被尼采称为人类的最大危险。然而，何谓道德？福柯在《性经验史》中作了这样的解释：“‘道德’一词含义模糊。一般认为，‘道德’是指一套价值和行为准则，它们通过不同的规范机制的中介被给予个人和群体，像家庭、教育机构、教会等等。”这些规则和价值被非常清晰地表述在一种连贯的理论和一种清晰的教育之中。作为一种实践的道德，至今并没有形成一套体系，不过是并无定式的各种抵消、妥协和规避的复杂活动。现代性正是在道德的不断变异和更新的过程中变得扑朔迷离。

二 劳累过度的操心

关于现代性的直接论述，尼采给我们留下的文字并不多，更多的是蕴含在其所有被他奚落的一切现代知识、善德、人性和社会心理的各种现象、文化和精神的搅拌之中。不过，下面简略性的直接释义让我们更能走近和洞见尼采视觉中的“现代性”本色。

1．精神的放荡

道德的宣言，就是现代精神的放荡。但是，尼采指出：“精神只不过是一个为更高的生命、为生命之提高效力的手段和工具：而至于善，就像柏拉图（以及以后的基督教）所理解的，在我看来甚至是一个危害生命、诽谤生命、否定生命的原则。”道德的统治是根据道德现象来判决一切生物现象。“总而言之：道德恰恰是如此‘不道德’，如同世上的任何其他事物一样；道德本身乃是非道德的一种形式。”在尼采看来，善本身就不是善，道德信仰具有非道德性。为了使道德取得统治地位，总是有纯粹的非道德力量相助。“有一种善的狂妄，看起来像是恶。”道德在任何意义上都阻碍了科学。

2．演戏

人类的理性之作，乃是演戏。“由意志限定的个人完满性，作为意识，作为以辩证法为方法的理性，乃是一幅讽刺漫画，一种自相矛盾……意识的等级确实使这种完满性变成不可能了……演戏形式。”生活也是演戏，避开生命的苦痛与悲剧，演戏是最好的解脱办法。尼采说：“西摩尼得斯劝他的同胞将生活当成游戏；他们太清楚过于认真便是一种痛苦了（人类的苦难竟是众神如此听人吟唱的内容）；他们知道，唯有通过艺术，才能使苦难也能变成享乐。”在戏剧的喧闹中，人类祭奠灾苦，实则是忘却痛苦。人的创造力就是演戏的编排力和表现力。“古代所有比较深刻的人物都厌恶德性哲学家：人们在德性哲学家身上看到了好辩者和戏子。”

3．病态的烦躁（作为“事实”的环境）

烦躁是一种现代病，是现代人生活的基本体验。特别的是，“烦恼是一种身体疾病，绝不是消除了烦恼的起因就可以解除烦恼的”。即在尼采看来，烦恼或烦躁不是针对某个事件，而是一种弥漫的生活环境和生存形态。它已经规定或充斥现代人整个生命过程，已成为生命的基因或基本编码。由于现代人处于欲望不可遏止的亢奋中，全体人被占有、成功、进步、理想、信仰和幸福所支配，人失去了审视自我的能力。

4．五光十色

现代世界和古老世界的区分，可以简单地划为黑白世界和彩色世界。今天五光十色的场景对于古代人是无所适从的，但现代人一旦离开缤纷的色彩，就犹如掏空他们的灵魂。五光十色远不是外在的华丽，更在于人的内心一种不断涌现的杂念和欲望，对外部世界的无限的征服力。现代性就像一个年轻人喜欢五光十色和外观奇特的世界，真假并不重要。“完全成熟的人最终喜爱表面上朴实无华、简单淳朴让普通人感到枯燥无味的真实，因为他们注意到，真实倾向于以淳朴的面孔说出它最高的精神财富。”

5．劳累过度

现代人生存的最大特征就是累，或者说劳累过度。尼采如是说：“劳累过度、好奇和同情——我们现代的恶习。”尼采的劳累过度在海德格尔那里被演化为“操心”。操心是对自我生命存在形式和未来倾向的筹划，它是存在者明确或不明确地运用它自己，作出自己的可能性估算。由于操心因自己之故运用自己，也就“用损”自己。也就是说，操心不仅劳累操心的主题，也劳累“操心”本身。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里这样说：“操心这种现象使我们更精确地把握生存及其所含有的与实际性和沉沦的关联。”在海德格尔看来，操心不需要奠基在某个自身中，而是生存性作为操心的组建因素提供存在论建构，此在的整体性就是操心。海德格尔把操心归结为一种存在论的建构，即意味着操心是人的先天本性。但是，劳累过度在尼采那里更具有历史性，劳累是现代性的特征。“长期以来，我们整个欧洲文化的运动已然受着一种年复一年不断增长的张力的折磨，宛如奔向一种灾难：动荡不安，残暴凶险，仓皇不堪：犹如一条意欲奔向终点的河流，它不再沉思自己，也害怕沉思自己。”为了追逐增长，人类没有办法停止身体与心灵的劳累。

现代性把“虚构的世界”看成“真实的世界”，把“非道德”看成“道德”。尼采的现代性批判可以聚于一点：“腐败而混乱的价值状态吻合于现代人的心理状态：现代性理论。”即现代性是现代人的病态人性。反对现代性就是重估一切现代价值。

三 简化民主的补救

对于现代性的批判贯穿于尼采作品的始终，但很少有补救办法。不过尼采罕见地提出了如下抑制现代性的办法。

1．普遍服役义务，要有停止一切娱乐的真正战争

尼采告诉我们：“男人应该受参战的教育，女人应该受教育来使战士恢复健康：别的一切都是愚蠢。”参战是审视生命意义最好的手段。尼采特别提到要停止一切具有娱乐性的战争，而娱乐性战争则是现代性最具“魅力”的恶行。在电视直播的战争中，战争成为游戏。现代社会最后一块严肃的领地也消失了。娱乐浸透了社会的全部活动和领域。社会的每一个细胞都是为娱乐而繁殖的。

2．民主狭隘性（简化、集中，但在这当中也由于过度劳累受到挤压和耗竭）

与平等运动结盟的科学向前进，民主就是学者的所有德性都拒绝等级制。然而，学者的德性反而颓废了，因为，“民主的欧洲只不过是导致了一种对奴隶制的高雅培育，而奴隶制必须由一种强大的种族来指挥，方能忍受自己”。近似于奴隶制的欧洲资本主义快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泛宽度的民主不能挽救其生命的垂危。简化、集中和有限的民主或许是抑制种族衰落的兴奋剂。

3．改善了的营养（肉类）

营养的重要性被尼采提升到了生命意志的高度。“‘拯救人类’，这与其说取决于神学的奇迹，不如说取决于：营养问题。”营养的问题不仅与营养内容的选择，还与气候、地点的选择有密切的关系。营养的不同选择会产生不同的思想。“不要相信任何不是产生户外，不是产生于自由运动的思想——因为在这种思想中筋肉得不到活动。一切成见皆源于五脏六腑。”即营养决定精神的品质。德国精神就是消化不良症的产物。另外，修养也是增加精神营养的一部分。“就我而言，任何阅读都属于我修养的范围。”而对于肉类，尼采有过这样的说明：“我，作为从经验出发的反素食主义者，又能郑重其事地劝告一切比较有灵性的人绝对戒酒，正像规劝过我的理查·瓦格纳一样。喝清水也能达到同样的目的……我特别喜爱随时随地都能汲取清泉的地方（尼查、都灵、西尔斯）；我就像狗逐食一样渴望一杯清泉。真理寓于酒：看来，在这里，我关于真理的概念也同外界不一致——我这里，精神摇曳于水上……人们从我的道德论中还可以得到某种暗示。”

4．住所不断提高的洁净和健康程度

在清澈的水中，在一种全然透明的元素中不停地游泳、沐浴、嬉戏，这种洁癖增加了对耐性的考验。尼采说：“我对洁净本能有一种完全不可思议的敏感，因此我有本事用生理学的方法感知到、嗅到邻近的地方，叫我怎么说呢，最内在的地方，嗅到每个人的灵魂‘深处’……有些人隐藏在心底的很多污垢，也许是卑劣血统决定的、经后天教育粉饰过的污垢，经我一触便知分晓。”极端的洁净感，则是赖以生存的先决条件。“环境不洁净我会死的。”尼采对洁净的敏感度延伸到对人的心灵深处污浊的嗅觉。他说，《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就是一首赞美孤独和洁净的狂歌。呼吸自由的空气就是返回自我，就是洁净和健康。

5．生理学对于神学、道德学、经济学和政治学的优势地位

尼采对于神学、道德学、经济学和政治学的蔑视，来自他对这些学问的伪造本质。在他看来，由于科学具有解放人的力量，因而一直备受反对。“我们从希腊哲学的开端起就看到一种反对科学的斗争，所用手段是一种认识论或者说怀疑论。目的何在呢？始终是为了道德……对物理学家和医生的仇视。”苏格拉底、亚里斯提卜、麦加拉学派、犬儒学派、伊壁鸠鲁、皮浪都是为了道德而发起对认识的总攻击。也有对辩证法的仇视，他们接近于诡辩法，是为了摆脱科学。在尼采看来，道德是一门古怪的科学，它具有最高程度的实践性，以至于纯粹的认识立场、科学的诚实，一旦道德要求它们来回答问题时，就立即被抛弃了。

6．在其“职责”的要求和履行方面的军事严格性（人们不再夸奖……）

世界上最痛苦的感觉就是发现，人们总是把自己看作比实际情况更高的一种形态。一种被夸和自夸总是缠绕着我们。所以，尼采说：“赞扬比指摘更缠人。”在此情形下，“我们必须淡化自己，以便摆脱令人讨厌的赞美者的蜂拥纠缠”。因为，有人表扬你，说明你还没有上自己的轨道，而是待在了另一个人的轨道上。别人的赞美是以他自己的轨道标准来衡量你的。而且，对一种品质或艺术的赞美会妨碍我们努力去拥有它们。因此，对于自己要有军事严格性的冷对。这也是一种“职责”。

具有重大抗辩意义的是，要废除被我们认识的“真实的世界”“神性的世界”和“自由的世界”。它们是关于我们所在的世界的一大怀疑者，是对我们所在世界的价值贬低。它们是迄今为止对人类生命最危险的谋杀。现代性批判，就是要向人类虚构出的一个“正义的世界”的所有前提宣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