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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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些词语是时间的贝壳,对你的回忆或许寓于其中(6)

相遇的目光,心灵的轻颤,他在邮递旅行之间要思忖的这些事情,于她而言则是可怕的东西。你知道,大多数男人都是野兽,只想着显得强壮,占有女人。但是,在那种力量开始拉动时,庄重的誓言、坚定的意志,会像未经纺织的羊毛一样散开。这个农场和其他大多数农场一样,几乎没有隐私,大家都在起居室里睡觉。只有在最好的农场,农场主和妻子才会在小房间里单独铺张床,而这样的小房间几乎无法配得上“卧室”这一名称。他们最初的几步也发生在户外,在那包容人们所有秘密的天空之下。夏天,她在外面洗衣服。在一个弥漫着永恒之光、鸟儿啁啾的夏天傍晚,红色的落日把他们融为一体。我恨男人。塞尔瓦说,然后亲吻了詹斯。男人是野兽。她说完,开始哭泣,银色的眼泪悄然流下她的脸颊,而詹斯用壮硕的手臂抱着她,抚摩着她红褐色的头发,轻轻拍她,安慰她。当父亲年老体衰,在生活带来的失望中崩溃时,他就是这样安慰父亲的。之前有人趴在这个肩膀上哭过。塞尔瓦说。是的。詹斯说。那我能信任你吗?我从来没背叛过任何人。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很美。詹斯回答,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答案,因为人们不会想这样的事情,只会看着对方,而眼睛从不需要话语。你在撒谎!没有,你很美,在送信旅途中,我只想着你,真的。你为什么不现在就得到我,就在这河岸,日后以此为傲呢?詹斯看着她,起初没明白她的意思。得到你。他重复着,突然明白其中用意,变得说不出的伤感,好像忧郁本身盈满了他的心灵。他喉咙哽咽,什么都说不出,只是望着远方,以为现在一切全都结束了。她抱住他大大的脑袋,看着他,亲吻他的双眼。如果你还想,如果你敢,可以在九月偷偷溜到我床上。我为什么不敢?你知道,我杀了我丈夫,很多人曾想,也仍然想看到我被关起来,和我睡觉对你不好。如果我被迫在你和世界之间做出选择,那我选择你。詹斯说。落日和她的眼睛让他成了诗人。两个月后,在九月,她为他撩起毯子,让他溜了进去。那差不多是两年之前的事,而现在,他在西格尔特医生的办公室里,站得笔直,毫无表情,等待着,听着客厅里沉重的钟摆声,想念着塞尔瓦。他们开始低声说话,把嘴唇贴近耳朵低语,有时只是些五颜六色的气球一般上升到天空的词语和漂亮的废话,有时詹斯讲起他妹妹,她说过的话,如此天真,如此明朗,让他和父亲能以新的角度看待一切。我父亲已经老了。他轻声说,心里有些东西碎裂开来。他试图镇定下来,但是当她把头靠在他肩上时,眼泪开始流动,完全沉默,像透明的悲伤的鱼。她也讲起过往,不快乐的日子,讲起女儿,并复述起女儿来信中那些熟稔于心的字句。我四年没见过她了,太痛苦了,我宁愿每天都让人拿刀刺我。然而塞尔瓦不愿告诉他女儿在哪里。等到我完全相信你吧。她说。但她讲起了死去的儿子,他已经学会说第一句话了,已经开始学走路了,尽管因为常生病,说话走路稍有些晚,但他有明亮、纯净的声音,然后他就死了,是她的错。他们互相拥抱,如同生活的沉重潮流中两块孤独的礁石。他们赤身裸体,进行得很慢。如此缓慢,因此美丽。塞尔瓦感到他的阴茎慢慢膨胀,甚至带着些歉疚。悲伤、绝望慢慢平复,他的手抚过她的身体时,她舔了舔他含泪的双眸。她的身体已经老了,变得如此灰暗,在詹斯第一次触碰她时,就快要死去了。

詹斯在西格尔特的客厅里微微动了动右肩。塞尔瓦咬住了他的肩膀,这样一来,在寂静的卧房里,在被鼾声和梦呓打破的寂静中,就没人能听到她的声音。纯属偶然,詹斯发现了他手指的神奇力量。他们靠在一起,等待夜晚的黑暗让每个人入睡。但是,两个有活力的人躺得那么近,当然不可能只是为了呼吸,他们的手总要做点什么,它们开始移动,在对方的身体上探索,偶然间,他的拇指和食指放到了她双腿间一个地方,她倒吸了一口气,那样子让他在未来几周里几乎想不到其他任何东西。我不知道那地方真的存在。她在第一次后嘶哑地低声说,并亲吻了他肩上的齿痕。那是什么地方?我之去处,我之来处,如同跨过地平线一般!詹斯惊讶地看着她。她笑了起来,十五年来她可能从未这样做过。接着她抓住了他的阴茎。来吧,她低声说着伸开腿,我会带你去那儿。

这是人类发明的奇怪现实。农场主为詹斯所写的简短证词说明了他在旅途上的阻碍,却一句都没有提到塞尔瓦。它只是提到恶劣的天气和难以克服的现实困难推迟了邮差詹斯·古特扬松的行程。每个人都认为,他要走的荒野让人难以步行穿越,更不用说背负行李箱的马了。但没有提到塞尔瓦,关于她的生活、她的悲伤、她的绝望,一个字都没有,关于遗憾、关于她和詹斯之间发生的事情,一个字都没有。但我们应该写的东西可能永远只有这些:悲伤、遗憾、无依无靠,以及有时发生在两人之间的事情——关于像透明的鱼一样的眼泪,关于我们对上帝或一个带来一切变化的人说出的话语,关于一个女人引领着阴茎进入身体、跨过地平线的时刻,虽趋于无形,却比帝国更强大,比宗教更强大,像天空一样美丽。我们不该写别的。所有的证明、所有的报告和世上所有的信息,都只应表达这一点——

我今天无法安心工作,

因为悲伤。

昨天我看到那些眼睛,

所以不能安心工作。

我今天不可能来,

因为我丈夫的赤裸身体如此美丽。

我今天不能来,

因为生活背叛了我。

我不能参加这个会议,

因为有个女人在我门外晒日光浴,

阳光让她的皮肤闪亮。

我们从不敢写这样的东西,从不描述两个人之间的电流,相反,我们却去讨论物价水平;我们描述外表,而不是上涌的热血;我们不去寻求真相、出人意料的诗行、炽热的吻,而是隐藏软弱,屈从于事实:土耳其军队正在动员,昨天零下二摄氏度,人活得比马长。

哼。西格尔特进入客厅后说。他拿着证明,当着詹斯的面读了出来。他读得很仔细,带着怀疑慢慢地读,想让詹斯感到不舒服。詹斯表面上完全冷静,虽然血液在血管里以超常的速度奔流,但几乎没有注意到医生,他完全沉浸在对塞尔瓦的想念中,重温着那些时刻。西格尔特折起证明,放进外套口袋。如果你不履行职责,不让人放心,我会毫不犹豫地建议让你离职。他直接冷冷地说。詹斯血液的流动瞬间慢了下来,仇恨开始滋生,漆黑一片,如同来自地狱的记忆。西格尔特在一把看似为他专门设计的椅子上坐下,拿起一根雪茄,很大一根,不紧不慢地点着,一大团烟雾升腾而起,霎时遮住了他的面孔。詹斯借此机会深深吸气,放松享受西格尔特无法看到他的这一刻。我必须请你帮个忙。烟雾消散,西格尔特重新出现在詹斯眼前时说道。他看起来并没有因为要请詹斯帮忙而感到丝毫不自在。詹斯把身体的重量从左脚转移到右脚,疑惑地看着医生。他吞下新的烟雾、新的享受,要求詹斯去走一趟维特拉斯特伦海岸和达姆斯峡湾周围地区的邮政路线。你可以用三到五天,古特曼杜尔染上了流感,卧床不起。西格尔特沉默下来,继续抽烟,仿佛詹斯并不在场,却又在等待着答复。詹斯尽量忽视那诱人的雪茄烟雾,清晰地思考、衡量并评估。选择是种折磨。他宁愿说不,第二天就动身回家,如果连日没有他的消息,父亲会担忧,塞尔瓦也会焦虑;他也不愿让老人承担过多的工作,现在他能承受的太少了。时间正迅速消耗他的精力。但这次旅行会让他额外多赚点钱,等他回来,马也就彻底休息过来了。对马来说,再没什么比疲惫更糟了,疲惫会毁掉它们,把一匹良马变成劣马,不过没有马,詹斯能做什么呢?这样的邮政旅程会变成什么样呢?詹斯把身体的重量又移到左脚。但是西格尔特为什么要求他去呢?是否还有什么眼前看不到的东西呢?西格尔特也许知道詹斯对这个地区不太熟悉,他以前曾在夏天去过那里一次,但那是什么情况?这里夏天的风景与冬天截然不同,有时就好像各处一个半球。在雪不停地下、风无情地刮过之后,这条路线可能犹如地狱,只有经验最丰富的旅行者才敢冒险,而现在,这样的旅行者肯定不是在每个角落都能找到的,事实上,现在太多的人都加入了船员的行列。也因此西格尔特自然要请詹斯去。不过,还有什么别的吗?也许西格尔特认为,既然詹斯不熟悉这条路线,就会延迟动身,从而为自己提供一个打击他的突破口?任何人要完成这一旅程,都必须四次乘船横渡开阔的峡湾——其中两次要穿过宽阔而深蓝的达姆斯峡湾,还要四次穿越危险的荒野,有一处实际上是座高山,大部分时间暴风肆虐。但是,尽管对地况不熟悉,如果成功了,能够顺利而称职地递送邮件,那他会占得有利位置,与此同时医生会感到受挫,美妙的挫折。詹斯想。这个念头鼓舞了他,因此他只是说好,却没有真的下定决心。很好,邮件袋在外面门前等着你。西格尔特突然说。他把雪茄塞到嘴里,看起来就像詹斯从未存在过。詹斯又一次吸进烟雾,没说再见就走出了客厅。一位年轻女仆等在门外,脚下是三个沉重的袋子,装满了信件、报纸、《议会杂志》。最少的可能是信件,往冬季的北方地区写信的人实在太少了。詹斯提起袋子,似乎没有感觉到它们的重量,女仆跟着他走到门口,她有一头黑发和灰色的眼睛。詹斯离开时,她一直盯着他,开心地看着他灵活的动作,凝视着他宽宽的肩膀。这样一个英俊的男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鼻子,真是太不配了。她边想边关上门,把白色的世界和渐行渐远的邮差留在了外面。

X

下雪了。雪花填满苍穹,在大地上堆积起来。风吹得柔,积雪形成雪堆,海面平静,不断地吞下雪花。在前几天的风暴过后,海洋深处仍然起伏不安,大小船舶还难以行驶。就像人一样,海洋敏感冲动,需要很长时间才能从攻击中恢复过来。不论大海还是人,都几乎无法以外表来判断,因此人们容易被骗,并且有可能付出生命或幸福的代价。我嫁给了你,因为你表面上如此温柔英俊,但现在我没得到幸福。我出海了,因为大海表面上风平浪静,可现在我已经死了。我在海底与其他被淹死的人一起哭泣,鱼儿从我身旁游过。

雪下得如此稠密,男孩写道,把天与地连接到了一起。现在落到大地上的雪或许几分钟前就在天堂附近。从天堂降到大地需要多久?或许是一分钟?然而,对于一些人来说,整整一生的时间,七十年,仍不足以从大地升到天堂。或许天堂只存在于梦中?

男孩放下笔,最后一句话有些吓到他了。他本能地闭上了眼睛,想象妹妹的样子,回忆起一起玩耍时她咯咯笑的模样。有那么些片刻,他觉得她好像还活着。她的眼睛,充满信任和生活的欢欣,婴儿的眼睛里容不下其他东西,更没有阴影的藏身之处,然而随即它们就被死亡从世间抹去了,消失了,再也看不见了。天堂只是场梦吗?如果天堂真是场梦,那他妹妹此时在哪里?她的名字是莉莉亚。他不得不强迫自己,不要在整张纸上写满她的名字。莉莉亚,这名字来自僧侣埃斯泰恩[5]为颂赞天国荣耀而写的诗篇,那是很多个世纪前,几万代人之前的诗,诗中之诗,每个人都希望将之归功于自己。莉莉亚是他父母能想到的唯一的名字。妹妹是他们的荣耀赞美诗,如此纯洁的面容、清澈的蓝眼睛、明朗的性格,长辈们费神费心,只为有个机会摸一摸她,就像在罪恶进入世界之前触摸纯真本身。莉莉亚太淘气了,母亲在一封信中写道。那封信男孩留在了自己房间,因为反复阅读,信纸都快翻烂了。有时她成了让人受不了,却又很迷人的小淘气。是不是天堂和来世或许就像死神,只有相信他们存在,他们才会存在?

倘若如此,那么男孩就是莉莉亚和他父母的唯一希望。

如果他不相信天堂和来世,他们就会消失,变成空无。莉莉亚的蓝眼睛、永恒的好奇和渴望会融入虚空,成为吞没一切生命、一切记忆的真空。如果他很快死去,身后什么也没有留下,没有一丝痕迹、一点迹象,没有在生命中留下任何标记就过完了一生,那他就会对不住他们,对不住他们的梦想和希望。如此简单,这里我们有生命的某种精髓,某种理由:去体验莉莉亚被剥夺的一切,了解她错过的一切。

她太好奇了,有些人看到她只好躲开。一个孩子提的问题迫使我们重新评估自己的生活时,不是每个人都能容忍的。你为什么存在?你为什么那样?你为什么生气?你为什么总是看我妈妈?从这里到上帝那里有多远?我的便便里有什么?你身上为什么这么臭?我醒来时,我的梦去了哪里?这些就是妹妹在农场里问每个人的问题,从早到晚,从晚到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