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论
现代经济的诞生
的确,现代性是在18世纪80年代产生的……但现代社会基本成形的时间是在1815—1830年。
——保罗·约翰逊,《现代的诞生》
在人类历史上的大多数时期,社会经济的参与者很少开展能扩展其经济知识的活动,也就是如何生产和生产什么的知识。即使在西欧的早期经济体,打破过去的常规、收获新知识和新经验的创新活动也很罕见。古希腊和古罗马的确有过一些创新成果,如水磨和铸铜技术,但是对古代经济(尤其是亚里士多德时代之后的8个世纪的漫长时期)而言,创新的贫乏才是触目惊心的事实。文艺复兴时期,人类在科学和艺术领域取得了重大突破,并给各国的君主带来了财富。但正如记录日常生活的历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所说,当时的经济知识进步仍不足以提高普通人的生产率和生活水平。循规蹈矩依然是这些经济体的运行原则。
这种停滞不前是因为经济生活的参与者不想打破过去的经验吗?未必如此。研究发现,人类发挥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上千代人之前。我们完全可以由此推想,古代经济的参与者并不缺乏创造的愿望,他们也为自己的生活发明和尝试了各种新事物,但他们缺乏为社会开发和提供新工艺和新产品的能力,因为古代经济尚未培育出支持和鼓励创新活动的制度和生活态度。
古代经济取得的最高成就是各国内部的商业活动以及国家间的贸易往来。14世纪的汉堡和15世纪的威尼斯是两个声名显赫的城邦,沿着汉莎同盟拥有的商路、丝绸之路和越洋航线,贸易被拓展到越来越遥远的城市和港口。随着新大陆殖民地在16世纪建立起来,国内外贸易活动进一步扩大。到18世纪,尤其是在英格兰和苏格兰,大多数人都为“市场”而生产,而不是面向自己的家庭或所居住的城市。越来越多的国家与遥远的市场有大量的货物往来。商业活动主要涉及分配和交换,但是对生产也产生了影响。
用那个时代还未出现的一个术语来说,这就是资本主义经济,更确切地说,是重商资本主义。拥有财富的人可以成为一名商人,投资购买货车或船只,把产品运到卖价更高的地区。1550—1800年,这一体制成为苏格兰人所说的商业社会的发动机。至少在苏格兰和英格兰,有相当多的人毫无保留地赞美这样的社会,当然也有人感觉它缺少点儿“勇武精神”。其实,商业时代的社会显然不缺乏进攻性。商人们为原料和市场份额你争我夺,各个国家也竞相建立殖民地,军事冲突十分普遍。或许是因为没有太多机会在思想上掀起挑战,或者在业务上实现重大飞跃,“勇武精神”只能在军事冒险中找到宣泄口。
在商业经济时代,商业生活的确展示出了许多与中世纪所强调的习俗和规范不同的特点:发现和打入新市场,同时也被其他人发现和打入,这必然会不时地带来了新的经济知识。商业的扩展无疑会给国内生产商带来新机遇,也会给外国竞争对手提供新机遇,从而带来生产何种产品的新知识。这样的成果可以是公开的知识,被生意圈内的人们共享,也可以是不易获得的,仍然被某些人独占的知识。或许在少数时候,尝试以前没有生产过的产品的冲动还会带来生产工艺方面的新知识。那么在商业经济时代,经济知识的增幅到底有多大?
商业经济时代的经济知识
在这方面,英格兰经济早期的某些数据碎片可以给我们一些启示。在其他条件不变的情况下,生产何种产品的经济知识的增加可以促进生产率提高(也就是说,产出相对于劳动投入的增长)。假如在商业经济时代,经济生活参与者所掌握的这类知识(不管是公开知识还是私人知识)有显著增长,那么产出与劳动投入之比在商业时代开始时的1500年到结束时的1800年就会有所变化。如果我们没能看到这一比例的大幅提高,就有理由怀疑商业经济时代是否有经济知识的显著增长。实际证据如何呢?
根据一份可靠的资料来源——安格斯·麦迪森在2006年的《世界经济》(The World Economy)中估算的数据,英格兰的人均产出在1500—1800年完全没有增加,人口总量及劳动力总量却大幅增长,从14世纪的黑死病打击中恢复过来。有可能是因为人口增长的“收益递减”规律拖累了人均产出,从而掩盖了知识增长给人均产出带来的提高。然而,格雷戈里·克拉克进行的10年期数据估算显示,14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人均产出(当时的人口还没有因瘟疫而大幅减少)和17世纪40年代(当时的人口已几乎恢复之前的峰值)的水平大致相当。此外,一些难得的微观数据表明,18世纪90年代的农业人均产出并不高于14世纪早期。另一项研究则认为,在这个时间跨度内人均产出有1/3的增幅。总之,我们有把握认为,当时拥有的农业技术在将近5个世纪的时间里并没有太大改进。当然,这种逐一按产品类别测算人均产出的做法,忽略了劳动力转移到价格或生产率更高的产业所带来的人均总产出的持续提高。在这方面,工资能提供更多的信息。
工人的实际工资水平(以一篮子消费品衡量的平均工资)更能反映产品和工艺方面的知识的增长。开发新工艺和新产品的创新项目可以创造工作机会,并最终提高工资水平,新工艺还会产生向上的拉动力。那么商业经济时代是否出现了实际工资水平的显著增长,并反映出经济知识的大幅增加呢?由于黑死病之后的人口复苏,英国农业的实际工资水平与人均产量一样在商业经济时代前期(1500—1650年)出现下降,在1650—1730年有所增长,但此后直至1800年,又失去了一半的增幅。整体的结果是,1800年的工资水平甚至低于1500年,与1300年相比仅高出1/3。这样的增幅是否足以证明英国的产品和工艺创新增加了经济知识呢?首先,实际工资的增长中很大一部分来自进口消费品价格的下降,以及“糖、胡椒、葡萄干、茶叶、咖啡和烟草等新产品的出现”(这是克拉克在2007年的书中记述的),因此1/3的实际工资增幅并不代表英国的自主创新比航海家和殖民者的发现所起的作用更大。其次,1300年标志着为期一个世纪的工资水平下降的终结。正如克拉克的书中所述,1800年的实际工资水平甚至低于1200年!折中一点儿的说法是,英格兰从中世纪到启蒙运动时期的实际工资水平几乎原地踏步。
我们得出的必然结论是,商业经济即使在其巅峰时期(1500—1800年)所取得的经济知识的增长也少得令人吃惊。随着人口总量在18世纪快速增长并在19世纪的大部分时段进一步加速,人口数量每年都屡创新高,我们有理由推测,土地面积的有限肯定会限制生产率的提高,抑制经济知识增长的表现。可是,尽管英国的人口快速增加,其经济结构却越来越偏重制造业、贸易和其他服务行业,这些活动所需的土地远远少于农业,因此人口增加对工资水平和人均产出的影响越来越小。人口增加会阻止或严重制约生产率和工资提高、遮蔽经济知识增加的影响的说法并没有说服力。应该还有其他因素在制约工资水平和人均产出的增长。
各国在商业经济时代出现了非常相似的经济发展状况,也提供了一个线索,让我们分析哪些因素发挥了推动作用、哪些没有。我们今天知道,商业经济时代有11个国家(或后来成为国家的地区)在人均产出和工资水平上属于同一级别,包括奥地利、英国、比利时、丹麦、法国、德国、荷兰、意大利、挪威、瑞典和瑞士。(即使在13世纪和14世纪初,英国也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落后于欧洲大陆。)到1800年,美国也加入了这个群体。我们可以认为,这些国家大致上是在按同样的节奏前进,只不过有各自的步伐:各国都在相同的趋势线附近有独特的波动,如意大利在1500年领先、荷兰在1600年到19世纪初领跑。这个事实表明,普遍的平缓进步趋势是商业发展的结果,是全球性的因素,至少对这个群体的国家来说有普遍影响,而非各国特有的因素在起作用。
在那些时代生活的人应该能预见到,一旦商业文明扩展到最大限度,虽然全球化程度被提高到新的水平,但各国经济还是会重返过去的惯例。但结果表明,商业经济时代并没有成为经济发展的最终阶段,至少对发达国家来说是这样。在某些商业社会,在继续开拓国内外贸易的同时,经济发展将很快开启一个全新的篇章。对当时来说非常特殊的事情将发生,继而改变整个世界。
经济知识爆炸式增长的标志
那些在1500—1800年(有些甚至从1200年起)没有显著改变的指标,在随后短短数十年内出现了惊人的变化。19世纪20—70年代,英国、美国、法国和德国相继打破传统路径,这些国家的人均产出和实际工资水平的轨迹在世界历史上发生了显著变化。
根据现在的测算,英国的人均产出是从1815年(拿破仑战争结束时)开始持续提高,而且再也没有出现反复,尤其是在19世纪30—60年代显著提升。美国的人均产出于1820年前后开始进入持续增长期。法国和比利时是在19世纪30年代开始螺旋式上升,德意志和普鲁士则是在随后的50年代。这种不寻常的进步与第一位发现它的学者不可磨灭地联系在一起,即美国经济史学家沃尔特·W.罗斯托,他把这种现象称为“起飞”——进入持续经济增长的轨道。
平均实际工资水平也随之普遍提高。在英国,保留至今的数据显示手工艺者的日工资在1820年前后开始持续提高,就在人均产出起飞后不久。在美国,工资水平在19世纪30年代末开始起飞。生产率提升的其他国家也都出现了实际工资水平的提高,本书第二章还将对此进行量化分析。工资水平的起飞是在20世纪30年代由出生于波兰的德国经济史学家于尔根·库钦斯基发现的,他是位马克思主义者,在经济转型中看到的只有“劳动条件的恶化”与“日益加重的苦难”。然而他所找到的数据即使经过他本人的修正,也表明他所研究的所有国家(美国、英国、法国和德国)的实际工资水平到19世纪中叶都进入了起飞阶段。
这些国家逐一产生带动作用。随着4个领头国家的人均产出和工资水平加速提升,发展群体中的其他国家仅仅通过保持与领先国家的贸易、加速利用差距带来的机会,就能提高自身的增长速度,简单地说,就像尾随巨鲸的鱼群一样,借助领航者的水流前进。
现代经济学历史上这两位伽利略式的人物(库钦斯基和罗斯托)首先发现的起飞现象准确无误地指出西方国家的超常发展始于19世纪。历史学家和经济学家当然会追问,出现这一前所未有的现象的根源何在?经济学家通常是首先求助于传统的经济学理论。
许多传统派别的学者认为,原因是在19世纪的农场和工厂中资本存量(厂房设备)急剧增加。但是,资本形成难以解释(哪怕是部分解释)美国的人均产出从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的增加。事实上,只有1/7的产出增长归功于资本和土地投入的增加。18世纪的资本增加可能足以解释生产率在当时断断续续的、有限的提高,但19世纪的资本积累虽然加快,却不足以推动生产率和工资的巨大增长。由于收益递减,仅靠资本的持续增加根本不能支持人均产出和实际工资水平的持续提高。
由于这一困难,其他一些传统派经济学家认为答案在于规模经济:随着劳动力分工的多样化和资本的积累,人均产出(和资本平均产出)将提高。可是,美国和英国在1820—1913年的生产率的增幅接近之前的3倍,很难归结为劳动力和资本扩张所带来的规模经济效应。而且假如这种扩张能在当时创造奇迹,那么17世纪40年代到18世纪90年代为什么没出现类似的增长?为什么实际上没产生任何效果?此外,如果规模经济能如此显著地提升生产率和工资水平,为何没能在意大利和西班牙产生类似的影响,反而是这些国家的过剩人口移民到南北美洲去寻求更好的经济发展机遇?进入20世纪后,这些已经起飞的经济体要获得新的规模经济效应必然更困难,支持新的规模经济的劳动力增长和相应的资本增长减速了,但人均产出和工资水平却在20世纪的大部分时段依然保持增长,直到20世纪70年代初。(尽管经历了20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但生产率在1925—1950年增长极快,在1950—1975年又再次增长。)
其他传统派经济学家认为,在19世纪的大部分时段,各国内部和国家之间的贸易持续扩张,人们摆脱了自给自足的状态,新的运河与铁路把各个市场联系起来,这才是增长的源泉。市场的扩大当然增加了经济知识(生产什么与如何生产),对起飞国家和其他国家而言都是如此。但我们已讨论过,既然从中世纪的威尼斯和布鲁基到18世纪的格拉斯哥和伦敦,所有的商业文明和贸易都未能促进人均产出和工资水平的显著提升,那就很难相信19世纪的国内外贸易扩张能那样迅猛地提升生产率和工资水平。而且,即使国内外贸易对某些起飞国家的确是重要的影响因素,它们却很难支撑产出和工资的看似无限的持续增长。全球化进程一旦全部完成,对外贸易作为增长的发动机就会失效。
虽然在人类社会似乎没有什么是绝对可靠的,但我们有理由认为,只有经济知识(有关生产什么和如何生产的知识)的增加才足以支撑起飞国家的整体生产率和实际工资水平的急剧提升。正如戴尔德丽·麦克洛斯基所言,“起主导作用的是才智,而非节欲”,我们还可以补充说是才智而非贸易促进增长。
随着时代的进步,强调知识增长以及假定知识总是在增长的现代主义观点逐渐压倒了强调资本、规模经济和国内外贸易的传统观点。不过,这些知识来自哪里?究竟是哪些人的才智在发挥作用?
寻找经济知识的源泉
大多数在罗斯托之后研究起飞现象的历史学家,从哲学层面都不怀疑人的头脑能产生新观念和新知识能产生作用的可能性。进一步说,如果对社会有重要影响的未来知识不是预先注定、不可避免的,那么社会的未来也具有不确定性。正如卡尔·波普尔在1957年的著作中所述,不确定的未来是无法预测的。那本书的主题是反对历史决定论——其含义是未来是由历史条件预先注定的。
然而,即使这些不赞成历史决定论的历史学家,他们的经济观(包括对19世纪的经济和起飞经济的看法)也是基于18世纪的概念,即斯密、马尔萨斯和大卫·李嘉图所传承的理论。在那种古典学说中,“市场经济”总是处于均衡状态,处于均衡状态的经济包含所有可能用于市场运转的知识,如果世界上发现了一些新知识,市场经济会立刻将其投入应用。按照这种观点,一个国家经济内部不存在发现空间,不存在我们所说的自主创新、增进本土经济知识的余地,因为整个经济已经包容了所有可能的知识。一个国家只能转向经济体系之外的国内外的政府机构(立法机构或王室)或私人性质的非营利组织,从它们的创意和发现中寻求新的经济知识。由此得出的结论是,19世纪出现的生产率和工资水平的持续增长是某些新的外部因素(而非经济生活内部的力量)在发挥作用。
这种经济史观在最后一代德国历史学派经济学家的著作中表现得尤其明显。他们认为,一个国家的所有物质进步都由科技力量推动:来自经济活动之外的“科学家和航海家”的伟大发现。如果没有这些神一样的人物,就不会有任何物质进步或值得惊叹的成就。当时还不满30岁的杰出的奥地利经济学家熊彼特给这个学派的模型加了一个新元素:需有企业家把新的科技知识可以支持的新工艺和新产品开发出来。熊彼特在1911年首次出版于奥地利的影响深远的著作中,对历史学派的经典理论进行了阐述,其基本含义如下:
经济活动中可知的内容都是已知的,因此在经济生活内部不可能存在原创性,只有经济活动之外的发现才能使新工艺或新产品的开发成为可能。创新的可能性被打开后很快会流传出来,但创新的真正实现或应用却需要有足够意愿和能力的企业家完成必要的工作:筹集资本、组织新兴企业、开发潜在的新产品。简而言之,把事情做成。这一过程可能十分艰苦,但是与对旧产品的市场预测一样,企业家可以预估新产品取得商业成功的概率(实现“创新”的概率)。只要付出足够的努力,就不会误判。一位企业家决定接受某个项目,一位资深银行家决定支持某个项目,这种决策预先注定是正确的,甚至是不可思议的,尽管事后遇到的厄运可能招致损失,好运会带来意外之财。
就这样,熊彼特提出了一种关于创新的理论,基本未偏离古典经济学。两位各具特色的大师——熊彼特以他的科学主义、马克思以他的历史决定论,深刻地影响了历史学家和公众。在整个20世纪,经济学仍未摆脱古典学说的框架。
但这种理论模式的困境很快显现。以德国学派的理论为基础的历史学家们意识到,到经济起飞阶段,伟大的航海家已没有新的航路可以发现。历史学家于是只能依靠“科学家”,把经济起飞归功于科学发现的加速推进,特别是1620—1800年的科技革命,其中包括启蒙时代(其定义大致为1675—1800年)。当时的某些科技成就的确堪称不朽传奇:弗朗西斯·培根在1620年的著作《新工具》(Novo Organum)中建立了新逻辑体系,取代亚里士多德的几本逻辑学著作——合称《工具论》;威廉·哈维在1628年对血液循环的精彩分析;安东·列文虎克在1675年对微观组织的研究;艾萨克·牛顿在1687年出版的力学著作;皮埃尔·西蒙·拉普拉斯在1785年前后的数学成果;欧亨尼奥·埃斯佩霍在1795年对病原体的研究。那么来自伦敦、剑桥和其他少数地方的精英科学家得到的这些发现和后续研究是不是导致持续增长的爆炸式经济起飞的真正动力?
这个猜想会面临多方面的质疑。假设启蒙时代以及之后的科技发现具有广泛和深远的影响,能在不到一个世纪的时间里将起飞国家的生产率和实际工资水平提高至接近原来的3倍,并且覆盖大多数产业,而非少数几个,然而,在此之前的科技发现却几乎对生产率没有产生任何作用,这难免令人费解。首先,新的科技发现只是对已有的庞大知识存量的补充,牛顿就坚持认为他和其他科学家都“只是站住巨人的肩上”。其次,新的科技发现在经济领域未必有太多实际应用,科学家的成就往往只是很偶然地能带来新产品和新工艺。还有,大多数创新(例如娱乐、时尚、旅游等产业中的创新)与科技没有太多直接关系。创新经常领先于研究,如蒸汽机的发明就先于热力学的构建。历史学家乔尔·莫凯尔注意到,即使在企业家们本来可以利用某些科学成果时,他们通常也冲在科学前面,依靠预感和实验向前推进。
熊彼特的科学主义理论把19世纪经济知识的增长也归功于科技进步,但如果用另一类型的证据检验,也将面临同样的质疑。所有重要的科技新知识几乎都可以无需代价地从学术刊物上获得,因此被称为“公共品”。那么对不同国家而言,能够获得的科技知识基本上是相同的。如果认为科技知识的进步是起飞国家经济知识大幅增长的主要原因,那就很难解释所谓的“大分化”现象:各国的经济知识在1820年还大致相当,但在整个19世纪差距不断扩大。因此,必须加入若干特殊因素,才能解释英国为什么一度领跑,然后是美国持续领先,之后是比利时和法国的进步,以及德国的后期追赶等现象。从科学主义的观点很难解释为何美国能相继超越法国、比利时,最后取代英国的领先地位,因为当时的美国在科技领域处于落后地位,与其他国家的地理距离也十分遥远,最不容易接触新的科技发现。更大的挑战则是如何解释荷兰和意大利的落后,它们的科技很发达,却长期徘徊在现代社会的大门口。(信奉熊彼特主义的历史学家可能会想,这两个国家是否缺乏企业家精神和金融专业知识。但熊彼特的创新理论建立在企业家的激情和金融家的精明之上,他本人是不太可能怀疑缺少这些要素的。)
我们由此得出的结论是,科技进步不可能是经济知识在19世纪爆炸式增长的主要推动力。
有的历史学家把起飞归功于启蒙时代出现的应用科学的发明,其中最著名的当然是带来第一次工业革命的重大技术突破。在英国包括1762年由理查德·阿克莱特发明的水力纺纱机,1764年由兰开夏郡的不起眼的纺织工人詹姆斯·哈格里夫斯发明的多锭纺织机,1769年由博尔顿·瓦特公司(Boulton & Watt)对蒸汽机的改进,18世纪80年代由科特·杰利科炼铁厂(Cort & Jellicoe)发明的用生铁冶炼熟铁的工艺,1814年由乔治·斯蒂芬森发明的蒸汽机车。在美国,重大技术突破还包括1778年由约翰·菲奇发明的蒸汽轮船等。不过,历史学家没有理由把注意力只放在这些重大创新上。如果把很多没有记载的细微进步加起来,它们对产出和工资的贡献可能远远超过上述那些重大发明,是不可忽视的天量创新。我们可以理解,研究工业革命的历史学家之所以记录那些重大发明,主要是为了更生动地讲述当时连绵不断的革新浪潮,它们从18世纪60年代开始在英国遍地开花。但我们能否真正把这些发明(实用技术的进步,而不仅是象牙塔中的理论成果)视为科技知识进步的推动力?它们是不是19世纪经济知识爆炸式增长的原始动力?
对这种猜想的一个反驳是,包括那些重大发明在内,几乎所有发明家都不是科班出身的学者,有些人甚至根本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瓦特例外,但他不能代表大多数人)。阿克莱特是假发工人出身的企业家,而非科学家或工程师;哈格里夫斯是兰开夏郡的织布工人,出身低微,似乎很难跟纺织机的发明家挂钩;伟大的斯蒂芬森甚至不识字。保罗·约翰逊曾观察到,大多数发明家都出身贫寒,难以负担受教育的费用,但只要有创造性和聪明才智就足够了:
始于18世纪80年代(当时斯蒂芬森还是个孩子)的工业革命经常被描述为工人阶级的苦难岁月,但实际上对那些一文不名却极具商业头脑和想象力的人来说,那个时代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机遇,他们走到历史前台的速度之快令人惊讶。
毫无疑问,著名发明家身上的这些特征也适用于那些对工艺进行微小改进的、默默无闻的无数小发明家。因此,如果历史学家指着那些伟大发明说“发明家们就好比装满新的科技知识的容器,浇灌了19世纪的经济沃土”,那实在是犯了可悲的错误。此外,科学主义理论无法解释:科技发明的高潮为什么会在19世纪早期兴起,而不是在之前或者之后?为什么这一爆发现象仅发生在少数高收入国家,而非其他国家?
有人可能想说,天才的发明家即使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们的辛勤工作所产生的创新也的确推动了科技知识的增长。然而,就像发明某种新饮料的酒吧服务员无法进一步进行化学研究一样,这些发明家其实并不能创造新的科技知识,因为他们缺乏这方面的专业训练。只有当训练有素的学者成功地弄清楚那些发明的工作原理时,社会的科技知识才会真正增加。好比我们需要内行的音乐学研究者,才能弄清巴赫的清唱曲为何能打动人心。然而,如果某一发明得到后续开发和应用,成为成功的创新,这肯定会带来社会的经济知识的增长,甚至连失败也可以增加社会的经济知识——告诉我们哪些道路是走不通的。
把技术发明视为经济知识的源泉,意味着将增长的原因归结为经济活动之外的因素,这容易产生误导。某些偶然的发现的确能产生影响,但只是因为其发现者正处于恰当的时间和地点。某些因其引发的重大创新而名声大噪的发明其实不是经济进步的主要原因,这些进步不是靠经济体系之外的霹雳偶然诱发,它们需要对市场和顾客的潜在需求有良好的感知。而这些感知都来自创新者在商业生活中积累的经验。詹姆斯·瓦特可能原本只想成为一名工程师,是他的合作伙伴马修·博尔顿认识到,需要设计出一种用途广泛的蒸汽机。总之,发明与其背后的好奇心和创造性并不是什么新东西,而激发、鼓励和支持人们大规模参与发明的那些社会变革才是历史上的新事物,才是经济起飞的深层原因。
重大创新很少能移动经济的大山。英国纺织业在18世纪的卓越创新带来了人均产出的巨大增长,但纺织工业在整体经济中只占很小一部分,只能给英国经济整体的人均产出带来很有限的增幅。1750—1800年,整个英国的人均产出几乎没有增加。借助同样的推理,经济史学家罗伯特·福格尔提出了令同行大为震惊的猜想:即使没有铁路,美国也能取得同样迅猛的经济发展。工业革命的成果主要是一次性事件,而非系统性或程序性的变革,它们不足以解释英国经济的壮观起飞和后来的追赶国家的现象。莫凯尔曾写道:“传统意义上的工业革命本身不足以启动持续的经济增长。”
我们得到的结论是,无论是激动人心的发现之旅,还是伟大的科学发现及其带动的重大发明,都不可能是西欧和北美的起飞国家在19世纪出现生产率和工资水平迅速而持续攀升的原因。经济知识在19世纪的爆炸式增长一定是某种全新的经济形态出现的结果:只要这种经济机制能维持有效运转,就可以长期促进自主创新。只有这样的经济组织形态才有助于发挥本土的创造性并完成创新过程,最终将这些国家推入持续而迅猛增长的轨道。如果说存在某种终极“发明”,那就是这种经济组织形态的出现,它依赖内部蕴含的创造性和直觉来不断尝试创新。它们就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批现代经济,其巨大的经济活力使它们成为现代史上的奇迹。
物理学研究推断有暗物质和暗能量存在,但我们并不需要借助生产率的数据变化推断经济活力是否存在。在经历过起飞的各个国家,除了前所未有的持续和显然可持续的增长以外,还出现了各种深刻的社会变革:勇于争先的企业家大量出现,最终在数量上超过传统商人;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工艺和产品的改进并进行新的构思,越来越多的参与者的工作体验发生急剧变化。从零售业到纺织业,再到流行音乐产业,社会中更多的人在积极参与新事物的构思、创造、评估和试验,并从经验中不断学习。
通过这种途径,现代经济给社会带来了斯密希望看到的那种“勇武精神”:从大众中脱颖而出并积极迎接挑战。现代经济还给具备不同天赋的普通人带来了一种兴盛的生活:热爱工作、个人成长与自我实现的丰富体验。即使那些才智平平、仅能勉强得到一份工作的人也能获得发挥才智的体验:抓住机遇,解决问题,构思新工艺和新产品。简单地说,是经济活力的火花点亮了现代生活。
过去和今天的现代经济国家所付出的成本与收获的回报,它们崛起的先决条件和正当性,某些国家如何脱离现代经济,某些国家的现代经济如何衰退,这些正是本书要探讨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