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何以为王
成王败寇的道理在人类社会和自然界都亘古不变,竞技场上也同样逃不开这样的法则。
刚才还为巴尔斯疯狂呐喊的民众,此时都转头加入了庆贺海力布夺冠的队伍。
比赛场地里那灰头土脸、还未起身的亚军,早已无人问津。
“废物,就知道指望不上你。”
虽然嘴里骂骂咧咧,但蒙克还是来到他的心腹爱将身边,扶起了狼狈不堪的巴尔斯,帮他掸去衣服上的尘土。
巴尔斯受宠若惊,连忙跪地抱拳道:“让大王子失望了,属下罪该万死。”
“也罢,海力布这个毛头小子年少气盛,行事冲动,总有收拾他的机会!”蒙克忿忿的撂下一句狠话,干瞪着眼看着被众人扛在肩上游行的海力布无可奈何。
而海力布此时也发现了场地内窘迫不堪的巴尔斯和哥哥蒙克,翻身落地,兴冲冲地来到他们身边。
“巴尔斯,你还欠我一样东西吧?”
海力布提问的口吻不容质疑,纵使巴尔斯心中一百万个不服气,输掉了比赛也只能忍气吞声。
“不烦二王子动手。”
巴尔斯说罢气鼓鼓的就要抽出匕首去割头顶的发髻,却被蒙克抬手挡下。
“哥哥,我这博克冠军,你是不服气吗?”
看见蒙克似乎又要作梗,大获全胜的海力布态度也开始变得不那么谦虚友好。
“呵呵呵,哪能呢,我弟弟天生神力,勇夺桂冠,实至名归啊。”
蒙克阴阳怪气的答道。
“巴尔斯是个粗人,冠军的战利品,还是哥哥亲自帮你拿吧!”
说完蒙克手起刀落,巴尔斯的发髻应声被割下。
“我还以为哥哥遗憾未能参赛心有不甘。要不,你我兄弟再比试比试?”
听闻此话,蒙克的眼角不自觉的抽动了几下,他感觉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但碍于此时的情境,还是尴尬的挤出笑容。
“我看还是免了吧,要是我不小心失手赢了弟弟的发髻...我这个大哥怎么能绕了你成人庆典的兴致呢,哈哈哈哈...”
输人不输阵,蒙克还想嘴硬地回击海力布一番,但这苍白无力的挑衅只能遭来众人无情的嘲讽。
“没人能打败海力布割下他的发髻,蒙克就会骗人。”
“就是就是,害不害臊,羞羞羞,掠~~~!”
两个少不更事的围观小男孩一点也不留情面,奶声奶气地吐槽完蒙克,扮着鬼脸一溜烟跑开了。
在一阵阵的哄笑声中,大家又抬起海力布继续游行庆贺去了。
“海力布,总有一天你会为现在的嚣张付出代价!”
感觉自己被羞辱得体无完肤的蒙克面色憋得铁青,又无法当众发作,只得带着巴尔斯灰溜溜地消失在角落里。
这一次兄弟俩的交锋,他输得一败涂地。
哈沁站在伊勒德的身边,还未从刚才惊心动魄的决赛氛围中缓过劲来,她轻轻靠近夫君的臂膀,忍不住夸赞起儿子今天的表现。
“咱们的孩子终于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哼!花拳绣腿,哗众取宠,那小子还嫩着呢!”
伊勒德对海力布的表现好像并不满意。
“别太苛求他了,毕竟...”
哈沁还想替儿子说几句好话,不想伊勒德直接摆手打断了她。
“日落之前,让他来我的营帐。”
大汗说罢转身拂袖离去,似乎有些不悦。的确,从博克比赛开始之后,居高临下见证全部过程的伊勒德几乎都没有露出过一丝笑容。
哈沁原想叫住丈夫,刚要开口却又把话咽了回去,她明白身为大汗的夫君一定有自己的用意。
游行中的海力布远远看见了观礼台上的母亲,用力地朝她挥手呼喊,兴奋的情绪溢于言表,哈沁脸上露出笑容冲着儿子点头示意,肚子里却为丈夫对于儿子教育的过分严苛心有不平。
狂欢持续了整整一下午,整个部落沉浸在四溢的美酒佳肴的香气中。人们举杯畅饮,无话不说。在马头琴悠扬激昂的琴声里,来自不同部落的男女老少亲密无间的并肩起舞,引吭高歌。
欢乐祥和的气氛感染着在场的每个人,大家恨不得把这醉人的喜悦传遍无边的乌珠穆沁草原。
夕阳西下,天色渐晚。热闹的部落丝毫没有要结束狂欢的意思。
微醺的海力布还贪恋着当下的美好,忽然想起母亲哈沁的嘱咐。对于父汗的要求不敢有丝毫怠慢,他赶紧整理了一下蒙古袍上的褶皱,快步来到父亲的营帐。
年轻的海力布显然还没从狂欢的兴奋中回过神来,兴高采烈地掀开父亲帐房的门帘。
“父汗,您找我?”
伊勒德背朝着儿子,没有说话,而是气定神闲地端起镶着银边的木碗,喝下一口冒着热气的奶茶,淡淡的说。
“随我一起出去转转吧。”
说罢放下木碗,拿起架子上挂着的骑射服,海力布赶紧过来搀扶父亲帮助他更衣,随后乖乖跟着伊勒徳步出了帐外。
父子二人来到马厩,牵出各自的坐骑,翻身上马后,便沿着马厩后面的小路,避开热闹的人群,不一会儿就悄无声息的离开了部落的大门。
一路上伊勒徳都一语不发,保持着沉默。海力布完全弄不明白他老人家这个时候带着自己出门,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不过既然猜不透父亲的心思,海力布索性也就闭上嘴,缓缓与父亲策马并行。
两匹高头骏马沿着缓坡越走越远,来到了乌珠穆沁草原上的一片高原草甸之上。
此时山下蜿蜒流淌的河水在夕阳的照射下泛着粼粼波光,远处河边的部落炊烟袅袅,已亮起了点点星火。
狂欢人群的喧嚣声早已听不见,四周只有群山在金色的余晖中巍峨耸立,让人心神宁静。
父子俩仍是一路无话地骑行了良久,共同沉浸在这绝美的景色里,终于伊勒徳先开口了。
“真是百看不厌的景色啊。”
“父汗,现在时节还有些早,孩儿记得春末夏初交替之际,登高所见的景致才最出名吧?”
海力布忽然想起来小时候,父亲就时常和母亲一起,带自己到这片草甸上赏花。那是他最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满是温馨的记忆。
“是啊,都说乌珠穆沁草原的夏天最美。”
伊勒德顿了顿,似乎也在回味和幼年海力布共享天伦的日子,但又话锋一转。
“不过,年纪大了,我却觉得春天的景致才最叫人喜欢。”
海力布有些不解:“春天?是因为万物复苏,到处都充满了生机?”
“现在反应倒挺快。”伊勒德笑了笑,继续说道,“今天早上怎么这么糊涂!”
海力布终于听出了父亲话里有话,心想该来的还是要来,严厉的父亲早晚还是会因为自己犯的错误教训自己。
“父亲还在为我擅自外出的事生气吗?”
海力布小心翼翼地附和着伊勒德,想试探父亲心中对于自己行为严重性的衡量尺度。
“呵呵,擅自外出?”伊勒德笑出了声,“瞧你那点出息,愚笨。”
“不是这件事?”海力布被弄得有些不明就里。
“偶尔贪玩不打紧,要说你这打猎上瘾的毛病,真像极了我年轻的时候。”
“真的?”
“哼,你以为你手里上好的乌木牛角弓是谁传给你的。”
伊勒德眯着眼睛,轻捻花白的胡须,字里行间透着一股骄傲。
海力布很难想象,不苟言笑的父亲也有贪玩偷懒的时候,不禁泯然失笑,但又想起父亲仍未解释自己糊涂在哪儿,继续发问。
“那父汗是为何事动怒呢?”
伊勒德收起了笑容,神情严肃的反问海力布。
“你可知道你射死的是头母狼?”
“当时事发突然,孩儿不曾留意。”
“这不是借口,春猎不杀雌兽,老祖宗留下的《猎场扎撒》难道你都忘了?”
伊勒德看海力布没有认错反省的意思,不禁加重了语气。
“孩儿不敢,可这狼,是危害部落的恶兽啊。”
海力布依然觉得自己是在为部落的民众除害,心里有些委屈,低下头不再看着父亲。
伊勒德并没有要继续训斥儿子的意思,开口教导海力布。
“长生天创造万物的时候,众生平等,并没有善恶之分。”
“虎豹财狼,难道还有善类?”
“你我为人,就敢保证这射出去的箭,从无恶念吗?”
海力布被父亲的问题难倒了,身为猎手的他从未仔细考虑过这生杀间的是与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孩子,老祖宗传下来的训诫,定要谨记,才能让草原生生不息。”伊勒德的口吻变得逐渐平缓,“沧海桑田,因果循环,所有的轮回都终将回归于平衡,我们,还是不要破坏的好。”
“父汗教训的是,海力布记住了。”
似懂非懂的海力布点点头,还在慢慢品味父亲的教诲。
“你呀,想要坐上乌珠穆沁草原的王位,光凭着下午那些雕虫小技,可是远远不够的。”
看着眉头紧锁的海力布,为了缓和气氛,朝儿子打趣道。
海力布一听,连忙抬起头频频摆手,脑袋摇得好似一只拨浪鼓。
“父汗!我可没想过这些事。”
就算神经大条如海力布,也知道王位继承人选的事非同小可,岂能胡言乱语,随意玩笑。
“怎么?下午在博克比赛里,耀武扬威的割下那些发髻的时候,可比现在不可一世得多啊!”
伊勒德却并不打算扯开话题,连珠炮似的调侃手足无措的儿子。
“您又取笑我。”
“让你哥哥当众出丑,很过瘾吧。”
海力布觉得父亲在为自己羞辱哥哥的事情生气,开始后悔起下午有些出格的举动来,其实这不是他的本意,但一冲动血往头上涌,难免会失去控制。
“孩儿行为的确失当,晚些就去向蒙克哥哥赔罪。”
“赔罪?蒙克那小子素来张扬跋扈,吃点苦头正好学会夹紧自己的尾巴。”
伊勒德说的话很是出乎海力布的意料,伊勒德见儿子介于自己大汗的身份过于拘谨,为了让气氛更加轻松,冲海力布狡黠一笑。
“海力布,现在只有我们父子,不必拘束。”说着像孩童打闹般,用马鞭捅了捅海力布的肩头,“老实说,勇夺满贯的感觉不赖吧?”
“是挺不错的。”海力布被老顽童似的父亲逗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和父汗您在草原上创下的丰功伟绩相比,孩儿的成就何足挂齿。”
“呵呵呵呵,算你还没失了心智。”
伊勒德对海力布此时还能保持谦虚很是满意。
“我在你这个年纪,早已为了统一各部落的大业拼杀多年,割下的,又岂止是区区几缕发髻...”
伊勒德说到一半,停顿了一会儿。
“那时候的草原,可不像现在这么平静...”
大汗的思绪好像被拉回了金戈铁马的往昔岁月,不再说话,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父亲、父亲,您没事吧?”
看着年迈的父亲兀自恍神,海力布有些担心他日渐孱弱的身体。
“不碍事,不过是想起了些陈年旧事。”
伊勒德摆摆手,很快从自己的内心世界里走了出来,重整精神道。
“对了,孩子,你知道如何才配得上让大家心悦诚服地称你一声草原之王吗?”
“我猜一定不是成为博克冠军。”
海力布生怕父汗再次寻自己开心,赶紧放低姿态主动认怂。
“哈哈哈哈,当然,用蛮力割下再多的发髻,你征服的,也只是大家对你的恐惧而已。要想让草原拥有长久的繁荣与和平,还得多用用这儿。”
伊勒德边说边抬起马鞭指指海力布的心脏。
“用心?”
“对,面对所有的问题和困惑时,记得先问问自己的内心。我金戈铁马半生,在杀伐不断中苦苦寻找治理草原的方法而不得。”
伊勒德向儿子敞开心扉。
“幸而长生天庇佑,让我在迷茫困顿中遇见你的母亲,直到她来到我的身边,才让我学会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大汗,希望你能比我更早开窍。”
“乌珠穆沁有父亲就够了,我才不要做大汗。”
虽然伊勒德不断的苦口婆心,可海力布并不愿轻易触碰这个话题。
“我总有老去的一天,看到山下的部落了吗,他们需要合格的首领。”
伊勒德语重心长地继续道。
“还有茫茫乌珠穆沁草原上散落的诸多部落,人们不能没有贤明的大汗。”
“父亲就是最了不起的大汗!”
海力布不愿面对父亲的衰老,竟有些着急起来。
“别急着下结论,长生天自会安排好一切的。”
伊勒德知道不能再无休止地给儿子压力,放弃了向儿子继续灌输的念头。
“长生天会保佑您长生不老!”
而海力布还在置着看似幼稚的孩子气,不禁逗乐了伊勒德。
“哈哈哈,傻小子,看来你的成人庆典办的还太早!天快黑了,回去吧。”
“驾!”伊勒德冷不丁纵马向前飞奔,微驼的脊背好像也瞬间挺拔起来,如年轻时一样矫健威风。
海力布还没反应过来父亲的调侃,愣在原地半晌没有挪动位置。
远处传来父亲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
“难道你这赛马冠军也只是徒有其表、浪得虚名?”
海力布听出了父亲语调中的戏谑和挑衅,嘴角不禁又露出自信的微笑。
“驾!”海力布夹紧马鞍,猛地一甩马鞭,纵马追上伊勒德,父子二人在夕阳余晖下的草原中肆意驰骋。
而天空中一只金雕盘旋注视着他们良久,长啸一声后,展翅往火红的晚霞中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