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笔记:传奇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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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幸而孙安机灵敏捷,路过小镇,问清了路途,一脸愁眉苦脸的苦相,跟孙玉宸说:“少爷,这回可不太好走喽。您知道,我就去过两次南京,可过了南京怎么走,我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原本从江南入京,明清时期,最方便的,便是走自隋唐以来就有的京杭大运河,既方便、又是熟路,还安全。

说方便安全,是这条纵横上千里的大运河,因为康熙、乾隆二位万岁爷,都有六下江南的美事,朝廷早就把运河疏通修筑的非常坚固,熟门熟路不说,航道四周的村镇、商铺和城市,鳞次栉比,那些为运河服务的小客店更是多如牛毛,一般南来北往的客商和大型商船,都视如坦途。

况且,当年江南富足之区每年要上贡朝廷四百万石粮食和上千万官银,都是打大运河走,这条河,简直就是大清国国家躯体最重要的大动脉。那千帆万船昼夜不停、官私商务络绎不绝,半夜里一条大河也如银河般灯光璀璨、灯火通明的繁盛景象,足足延续了200余年。

然而到了咸丰七年,黄河决口,原来从直隶省入海的黄河,却改了道,跨越大平原,夺了山东济南府附近的大清河的河道入海,当时就伤害了数十万生灵,不仅如此,还把大运河的河道北段给毁坏了不少。

咸丰皇帝忧急如焚,想拨款重修,可外有英法列强,内有长毛作乱,大清国内忧外患一起爆发,哪还有闲心顾及大运河呢?

如此,大运河北段就一直勉强维持着局面,直到同治末年,才花钱小修小补了一下,然而,那时节江南的商旅们,早已改变了北上的路程,大运河的运输和贯通作用,也逐渐落寞。光绪末年,朝廷下旨,江南漕运停止,漕运粮船和河道总督府等官府衙门,也被一并裁撤了,就剩下大运河在风雨飘摇中自生自灭。江南进贡的漕粮,也一并改成白银,由海路和陆路运送上京。

晚清海路大兴,南方各口岸的货物、贡品,直接由海运到天津大沽口上岸,再运送入京,又省事又省钱,可不想,这样一来,却冲击了原先靠着大运河吃饭的一大帮官、私两面的人物。

一则是漕帮转化成了青帮,二则是过了长江,自打徐州一带起,路途可就不太平喽。

明摆着,那么些原先吃漕运的官兵、运夫们,也得吃饭啊。就干起了沿途打劫客商,杀伤人命的勾当,朝廷三番五次下令查案缉拿,不过连朝廷本身都气息奄奄、回光返照,各地的督抚渐渐做大,满不把朝廷功令放在眼里,只顾得从新政题目上捞钱,谁还管这些捕捉盗匪的小事儿?

听了孙安一席话,愁得没怎么出过远门的孙玉宸心乱如麻:别的不论,身上可带着这么些金银细软呢!再说,尽管孙安机灵,可自己和他都不会功夫,又不敢大张旗鼓的找镖局子保镖,这可如何好?

只有先过了江再说。

这几日,主仆二人晓行夜宿,由打常州府到了镇江府,自镇江府过了大江,到了扬州府,算是住了两天,又从扬州府打点行装启程,直奔高邮。

自江南一路走一路来,直到江北的扬州,一路算是平安无事风平浪静,二人算是放了心,觉得这么远的路,也没啥事,多多谨慎小心,随着南来的客商一路走,也安全。

孙安建议主人,不如直接从扬州往东,找个小港口上船,一路也就到了京都。

孙玉宸可不这么想,原来在扬州府,听街面上衙门里的人在茶馆里吃早茶,说起来闲话,都说朝廷大开新政,可老佛爷对于康梁几人,还是深恶痛绝,几次三番下了严旨,要各地督抚继续追查康梁余党!

这都来多少年的仇恨了,看来自己这次被迫逃难,还是因为上次戊戌变法跟着掺和。江南各地倒是好说,真要是坐船到天津码头,不是等着朝廷拿问自己?

想定主意,孙玉宸跟孙安合计:不走海路,自陆路上京。沿着大运河一路往北,有船的地方坐船,没船的地方走路,这样飘忽不定,也能防着被朝廷抓住不是?

俩人又走了半个多月,这一日,过了高邮,来到了淮安府。淮安府算是个大城,人口密集商业繁华,俩人累的在客房里睡了整整一天。下午,早早吃了晚饭,孙玉宸吩咐孙安在店里看着行李,喂喂马匹,自己一人,穿了身青布便服,出了客店,去大街上逛逛。

不料,这一去,却是一番奇遇!

孙玉宸漫步大街,随处打量。淮安府在大运河沿途的口岸里,可是大名鼎鼎,此处繁盛,比江南苏杭一带,果然丝毫不差。大街上鳞次栉比熙熙攘攘的人群,丝毫没有减轻孙玉宸心中的离愁别绪,虽然他不是小心眼儿顶不住事儿的纨绔子弟,然而这几年漂泊生涯,真让他对这种生活特别厌恶,古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毕竟古人可不是因为避难逃亡在外嘛。

因此,看到大街上热闹的人群,不由得他又想起来雍熙和睦的家族和日渐老迈的慈母。随心所欲的随便走了走,孙玉宸突然想起,淮安府最近在大清国出名,还是近一百年前,嘉庆年间出的一桩奇案:也是晚清四大奇案之一的淮安奇案。

说的是新科进士李大人被吏部派来两江查赈,后被山阳县知县王某伙同李大人的跟班下毒暗杀,又伪造现场的大案,最后李大人的族叔上京告了御状,嘉庆爷龙颜震怒,一下子撤了上百名官僚的顶子。

总算那时候朝廷毕竟有些正经事儿,可现而今呢?听说连袁慰廷这种首鼠两端不学无术的人,都要升大军机,入主军机处喽,而那位领班军机大臣福王爷,更是颟顸贪婪到了极点,卖官鬻爵、贪婪无耻,竟然在荣中堂去世后,升了首席军机大臣!老佛爷还用他主持新政!真是引狼入室,把咸鱼放在猫食盆里,这新政能搞成什么样子,真真不可问喽……

母亲临走塞给他一张纸条,说是拜佛抽签得来的,孙玉宸看了,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是一首五言绝句:

游人杜陵北。送客汉川东。

无论去与住。俱是一飘蓬。

秋鬓含霜白。衰颜倚酒红。

别有相思处。啼乌杂夜风。

这首诗,在孙玉宸记忆力,仿佛是隋唐时期哪位名人所作,当时因情况紧急,来不及细细思量,要是手头有部《文苑英华》就好了,不过诗意并不好,可也坏不到哪里去。

据他想,母亲也略懂些文墨,必然是看了游人、送客和衰颜等等,觉得诗意大不吉利,才心里惴惴不安,说了那一席要诀别的话。

但细细思量起来,这首诗应该送朋友远别,游历远方所作表现自己离愁别绪和深深怀念之意,按诗里的说法,并没有什么生死别离。

所以,想了半天,孙玉宸并不觉得此行有什么生死攸关,反而跟他的心情有些相同,于是便稳住了心神。赵小姐送来的东西里,除了金银细软和吃食衣物,倒是什么信也没有,但此处无声胜有声,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更表达了赵小姐的一番心意吧。

正胡思乱想着,孙玉宸已然过了两条大街,前头街口上,里外三层围着一堆人,正在看什么热闹,孙玉宸平时不爱凑热闹,今天却站住了,他身材高挺,踮脚往里一看,不由得“咦?”的出了声。

原来,街边嘻嘻哈哈的人群里,躺着个老道士,看起来六十开外了,全身穿着补丁摞补丁、脏的看不出原来颜色的道袍,光脚穿着一双前后漏洞的破云履,脚趾头还漏在外头,腰间系着条草绳子,头上挽着个凌乱的道士样式的发髻,别了个小草棍儿,胡须、头发原本是花白的,可脏的乌突突,简直像个灶王爷。看脸上,连心事重重的孙玉宸都禁不住乐了:道士脸上皱纹缕缕,眉眼看不出来,上头都是泥垢和灰土,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洗过手脸了,厚的能搓洗下多少斤油泥,手上也是灰一道、黑一道,油乎乎的不知沾了什么。更可笑的是,道士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根半人高黑乎乎粗圆的木棍子,想必是他的拐棍,四仰八叉的躺在街上,呼噜噜打着呼噜,看起来睡得挺香。

一群闲汉和看热闹的人,都挤在近处指指点点,嘻嘻哈哈说着什么。几个有年纪的老汉看不过去,赶紧去附近店铺,说好话,端来了热茶和热水,给老道士喝,有的热心人,还跑去买了几个烧饼和热糕,用纸包了放在老道士身边。

老汉端碗捂着鼻子,被道士身上的酒、屁臭气和身上的气味熏得要吐,扶着道士要喂水,谁知道老道士牙关紧闭,有的人就说:“老人家,别灌水了,看看他是不是有啥毛病?病倒在这里?”老汉摸摸道士的头,确实有些烫。众人一听说烫,都吓得撤步躲开,扩大了一圈。那老汉扔了碗跑出去远远的,找地方洗手去喽。

只因这里虽是大江北岸,可历年来,潮湿之气深重,跟大运河离得近,春夏之际,最容易犯时疫,又因为离淮河也近,一旦淮河泛滥,便成了黄水滔滔之地,过了水,必然要发生大规模的瘟疫,先是头疼咳嗽,接着便是上吐下泻高热不退,最后一命呜呼。这种病在淮安一带,往北边直到徐州府,那是令人谈虎色变的病症,每次瘟疫,都得死伤十几万百姓!光绪初年淮河发大水,水后瘟疫,朝廷救援的及时,还病死了数万人,这时正好春夏之交,当街的百姓一听这话,当然害怕了。

孙玉宸倒是满不在乎,他在舅爷爷家自学了数年医书,虽说临床上没有大锻炼,不过,什么七诊八法都背的滚瓜烂熟,还偷着给舅爷家仆人看过病,不料都是几剂药下去,都痊愈了,看老道士十分可怜,又听说是个外乡人,想想跟自己命运相同,便起了恻隐之心。

一群人看孙玉宸稳稳当当走到道士身边蹲下,立即有几个好心人提醒:“那位公子!别动他!看来是犯了老道时疫!我们这儿就怕这个呢!救不得!小心把病气过到你身上!一会儿报了官府,只能扔出城去!”有几个嚷嚷着作势要拉孙玉宸。

孙玉宸神态安详,不紧不慢伸手搭在道士左手的脉上,深思一会儿,又换了右手。“咦?!”孙玉宸发觉,这道士脉象很怪!心、肝、肾的脉象宏大沉稳、张弛有度、不滑不浮、不涩不滞,跟个小伙子似得,不过肺有些受凉而已,昏昏大睡,不过是喝多了酒而已。

诊脉完,孙玉宸笑了“诸位父老!这道士没有得什么瘟疫,是大醉受了点风寒,不碍事的,哪位老哥帮个忙,我的店房就在不远,搬到我店房里,三剂药就好!”

众人见这小伙子俊秀不凡,神态安详中带着浩然正气,都从狐疑变成了啧啧称赞:“看看人家,多热心!”

“谁说不是!这么年轻就是个先生喽!我看,保管没啥事!”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谁救不是救,这道士虽不是咱们这儿的人,咱们也得多积点阴德不是?这位年轻先生,您说,把他抬到哪里?我们出力!”那时节,真是民风淳朴,温厚善良,虽然都是普通百姓,可都敬天仁爱,几个老汉便指挥着年轻人,也不嫌弃肮脏,七手八脚抬着老道士,跟在孙玉宸后面,回了店铺。在一群百姓的啧啧称赞中,孙玉宸觉得自己心情大好,或许,这就是做好事的感觉。

老道士被一群人抬着,睡得昏天黑地,还是紧握着那根木棒子。众人到了客店,老板一见有些皱眉:“大爷,不是小的没良心,可这店里住了这么多客人,这道士又身份不明,万一……”

孙玉宸淡然一笑:“老板,无妨的,就算在我的账上,我和仆人是一间房,再开一间吧,用什么东西,还得麻烦你店里的小二哥给跑跑腿。”老板一听有生意,便默许了,又听父老说孙玉宸是位先生,会看病,立即换了一副嘴脸,赶紧收拾了一间上房,让孙玉宸和孙安住,道士住孙玉宸原来那间房。

原来,那年头儿,在外行走游历的人不少,有几种人,比较受欢迎,一种是游方的侠客和镖局里的镖客,这些人江湖上都有名号,身上有功夫,等闲的衙门都不敢小瞧,客店更是小心翼翼。

一种呢,就是游历的文人、赶考的举子和秀才们,这些人,在老年间的传说里,那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指不定是日后尚书、宰相的苗子,但凡来了这种人住店,哪一个客店的掌柜的,都得接待神仙似得伺候着,万一哪一位成了进士、翰林,今后拿他做个广告,这客店就火喽!

还有一种,则是医生和僧道这种奇人异士,那年月缺医少药,有个头疼脑热身上不舒服,都得自己扛着,一般百姓舍不得花钱看病,加上好大夫能治病救命,所以,在老百姓心里,医生就是半个神仙喽,而对于和尚道士,有些高人都混杂在里头,能驱邪镇魔嘛。

所以,一听说这么年轻的孙玉宸会医术,掌柜的更加奉承了。

孙玉宸先写了一副小柴胡汤,又给了店小二几串钱和一块碎银子:“小二哥,麻烦你去当地的药铺,拿方子抓药,这块银子够了,几串钱送你买碗酒喝吧!”小二见钱眼开,笑的眯着眼作了个大揖,赶紧去了。孙玉宸又吩咐掌柜的,煮了一碗胡椒鲜鱼汤,点了些香醋,自己端了,一勺一勺喂了老道士喝下:先把酒气解了,才能吃药。

孙安有些生气,嘴里嘟囔着:“我的爷,您……您真是爱管闲事儿!这都什么时候了!咱们自己还在逃难,您又救他!阿嚏!阿嚏!您闻闻他身上这味道,不知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的牛鼻子老道……”

孙玉宸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嘛!咱们是外乡人流落于此,他也是,还好咱们是俩人,都年轻,这道长看起来年纪诺大,又病了,帮他咱们又不怎么费力,就算积德行善了不是?”

孙安一面准备药锅子,一面点头:“老夫人在家也是年年赊粥,岁岁济贫,惜老怜贫的救济人,可、可咱们家怎么还是遇到这些个乱事儿!爷,您别管了,我喂他吧,瞧他这个脏样子,也是个落魄人哦。”

等小伙计买了药来,老道士喝了鱼汤,已然出了一身汗,弄得满屋子酸臭气味,孙玉宸又拉着孙安找了掌柜,要了大桶的洗澡水,给老道士擦洗干净了,那泥垢洗下来足够好几斤,又拿出干净的衣服,给道士换了,把道士那身烂道袍和破鞋,都扔进厨房烧了。

这才熬了药,给道士喝了,看看月亮都快出来了。累的俩人身疲力尽。孙安回房睡了,孙玉宸不放心,拿了把椅子摆在道士床头,想找本书看看,可这里哪有什么书哦,便自己默默背诵李东垣的《脾胃论》,又想上京之后,找哪位老乡,靠什么生活这些琐事。

不一会儿,就慢慢睡着了。床上,老道士正咂摸着嘴,也睡得正香。

第二天一早,被椅子背咯得难受的孙玉宸正要睁眼,耳中就听闻声如洪钟的一声:“大梦谁先醒、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孙玉宸睁眼一看,老道士醒了,正端坐在床上,伸着胳膊冲他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