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从2015年晚秋到2017年初夏,历时21个月,把李清照遗留下来的所有诗词,凡是有据可查的,都搜集起来了,形成了一本电子版的全集。唯恐网上得来的版本有疏漏,最后确定将197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王仲闻先生《李清照集校注》纸版全集为主要依据,敲定了其全部诗词篇目,开始英译;同时参照了多种版本的注释,修正了一些明显的技术性的错误。
在英译的过程中,译者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查找、阅读与作品有关的具体时代背景资料上了,同时对李清照一生所经历的具体历史事件做了更深入细致的研读。为英译李清照作品,首先不得不再重温北宋、南宋时期所发生的重要历史事件;不得不顺着李清照的行踪重新阅读她特别熟悉的许许多多的历史典故或轶事。
能否准确无误地把中国古典诗词译成外文?译者从不敢站出来说一句“我行!”。多年来,只是默默地在跟美国英文老师和朋友进行这方面的尝试。译者相信,人类任何语言都是用来交流的,其中任何两种语言之间必然是可以相互理解的。即使中国的诗词曲赋等文学样式有诸多特殊性,仍难阻挡人们进行这种文化交流或翻译的尝试。
在具体翻译李清照诗词实践过程中所遇到的困难,往往不完全在语言文字本身,而在于女词人熟悉的,译者并不太熟悉。这是译者遇到的,也是无法回避的第一大困难。
语言文字方面的困难主要是源于不同语言文字之间的差异性。英译汉语古典诗词,特别是译格律诗,如何体现其平仄、黏对、拗救、对仗、防犯孤平、押平声韵等要求是很棘手的问题。对格律的某些要求,译者不能全做得到,有时甚至是无计可施,因此在很多情况下,只能“求大同,存小异”。对译者来说,最重要的是必须尽最大努力传递好原文的重要信息和意境,不得随意浅化或淡化,不得用散文式的抽象化、概念化的语言取代诗词的形象化语言。必须大体上实现内容和形式的统一、神似貌似,即神貌结合,不如此,便难以让英文读者较好地感受到原文的味道。译者必须力求做到译诗像诗、译出意境、大体押韵、语言形象、自然流畅、节奏感强、易读易解。
英语没有汉语“平、上、去、入”四声的语音体系,但是英汉两种语言的发音仍有很大的可比性。让所英译的诗词按其自身韵律规矩押韵并不难。在这方面,我国译界的泰斗已经做出了示范,为晚辈提供了可贵的理论与技巧。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虚心学习、领会、借鉴诗歌翻译大家的经验,如站在巨人的肩头上,后辈人不仅可以增强信心,也可以少走弯路。董仲舒《春秋繁露》首次提出“诗无达诂”的论断,既然诗都没有通达的解释,也不能确切的训诂,那么,诗或诗词曲赋等类似的文学体裁的外文译文就更难求得所谓的标准的译文了。译者更没有这个胆量说自己译得好、译得标准!以前不敢说,今后随着诗词译者队伍的扩大也不敢这样自信地说。不过,没勇气自以为是,却有傻气亮相,敢于把自己的译文拿出来晒晒。希望抛砖引玉,促进讨论,从而能出现更多的译文版本,让译界真正出现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新局面。
通读自己译稿后,想具体说几句《李清照诗词英译全集》译文所涉及的翻译思路。
【I】韵律
以英译李清照《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为例:
I often remember sundown over river pavilion dome,
Being intoxicated so deeply to lose my back way home.
此译文同原文相比:(1)没有漏掉原文的信息。(2)有韵律,读起来自然、流畅、上口。(3)总的字数基本上与原文一致,整首词实现了形式与内容的统一。
【II】对仗
以李清照《乌江》“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为例:
Alive, as a hero I live my life,
Dead, as a ghost king I died.
英文平均每个单词长度约5个字母,每个字母占位相同,但每个单词占位不尽相同。这种语言文字体系决定了它不太容易形成汉语对联似的语言结构——也就是说,缺乏汉语那种对仗的文字基础。汉诗英译时,只能从概念上、语序上实现对仗,要想在字形字数上完全对仗几乎是不可能的。
李清照《乌江》五言绝句前两句开头的字分别为“生”和“死”,二者“对仗”。两个字均为动词,根据翻译理论与技巧的普通常识,用英语的形容词Alive和Dead来译汉语“生”和“死”两个动词,恰到好处。
英文诗押韵的模式,常见的有A-A-B-B、A-B-A-B或A-A-B-A(详见The Norton Anthology of Poetry 5th Edition)。这首五言绝句译文押韵的模式与地道的英文诗的韵律基本是吻合的。
中国古代魏晋以后产生过一种特讲究对仗的文体——骈体文,南北朝时达到了全盛时期。其主要特点是以四六句式为主,讲究对仗,句式两两相对。英文从没有过这样的语文发展历史阶段。英文不以对仗或并列、排比式的语言结构见长。因此,译者进行翻译实践时必须有意识的“扬长避短”。在好多情况下,中文的并列结构也可以译成偏正结构、主谓结构。
例如,李清照《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下半阕中: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类对比很明显的词语或句结,也完全可以用英文偏正结构或句结来译。
“There's one kind of lovesickness,
Coming from two places with sadness.”
“Just falling down from my eyebrows,
Into my heart with sorrows. ”
【III】韵脚的选择
只要充分利用中英两种语言中可比性较强的因素,求得译文韵律的和谐美是有潜力的。译者尽量选择了音域宽阔的开口长元音或双元音为尾韵,如,[ɑ:] [ә:] [i:] [ɔ:] [aɪ] [eɪ] [aʊ] [әʊ];少用浊辅音[v] [z] [ʒ] [dʒ];根据情况使用鼻音[m] [n] [η] [l]、清辅音[t] [k]等为收尾音。需要特别强调的是不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为了凑韵而害义,不得为了凑韵而造成信息的缺失。
试将李清照《声声慢》中这几行与英译做一比较:
三杯两盏淡酒,
怎敌他、晓来风急?
雁过也,
正伤心,
却是旧时相识。
Two or three cups of soft wine,
Could stop dawn wind in cry?
The flying wild geese in a line,
As my old friends in the sky,
Being sad, I'm heartbroken with a sigh.
英译五行的收尾词,分别为wine、cry、line、sky、sigh,其中,第一、三、五行押韵,韵脚为[aɪn]——开口双元音,读起来很上口,很响亮。第二、四行收尾音[aɪ]与第一、三、五行的韵脚差别不大,所以,从总体来说,这几行诗词音响效果不错。
【IV】“叠字”或重复字词问题
如何英译李清照《声声慢》里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类叠字成堆的词组历来有争议。英语中,虽然也有“long, long ago”“very, very good”等“叠字”用法,但同汉语“叠字”出现的频率相比是微不足道的。如果模仿汉语模式,将此用法扩大到更多的不同词性的词汇上,那么,以英语为母语的读者会觉得不习惯,会给人故弄玄虚的感觉。通常,英语并不以这类重复的方式来加强语气。因此,译者若只求此“形似”往往收不到主观预想的效果。
英译这类由“叠字”或并列词组组成的句结时,首先要从英文语法、语义两大方面,也就是从总体上把握其内容和结构的关系。如果不能根据默默控制文字之间内在关系的语法结构或逻辑思维来判定词与词之间的关系,译者就要按英语结构要求,酌情填补文字的施主,即主语,不如此就只能译成洋泾浜式的英语。为此,译者就必须有意识地把这类并列结构的词组,变通为英语语法可接受的结构。不然,按照“古道西风瘦马”“小桥流水人家”这类无谓语动词的诗句模式来英译会是很不地道的。
现将“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试译如下:
I am to seek, seek and look for what I think,
I feel cold, lonely, so sad and so tragic,
To be sorrowful, unhappy and lovesick.
这里译者根据语法或逻辑的基本要求酌情填补必要的主语;也重复使用了有关词汇并通过计算机将此英译文还原成中文,达到了预想的结果。
李清照《声声慢》这首词是她晚年所作,她遭遇国破家亡、丈夫去世,那时她独自一人在异乡漂泊,流离失所,怀念往昔的生活。回忆增加她对现实苦楚的感受,回忆和现实的悲伤也重叠了,她反复用叠字表达感受也成了这首词的独特韵味。叠字的连贯使用,细微地传达出了女词人的感伤心境。千古之下,读之仍催人泪下。
英译时熟悉女词人写此词时的具体背景是非常重要的,不可只咬文嚼字。译者在英译李清照诗词全集之前,曾先后出版过《中国历代诗词英译集锦》《李煜诗词英译全集》《赵朴初咏茶诗集》,曾直接得到过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中国外文出版发行事业局朝华出版社等行家里手的点拨。长期以来,大翻译家都是有选择地翻译她有代表性的诗词,而译者显得有点“狂妄”,非要全译,这主要是想为中外关心研究李清照作品的志士仁人提供较详尽的资料性读物。更多的资料会有助于专家、学者、教授们更客观、更准确地认识李清照、解读李清照。同时也是出于译者对李清照的偏爱与崇拜。
2016年秋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再版了我的译作《中国历代诗词英译集锦》, 2017年6月出版我的《李煜诗词英译全集》,此书刚出版两个月就加印,并挤进了畅销的行列,这在很大程度上,等于进一步肯定了我的译文,因而也增强了我英译李清照所有诗词的决心和信心。译者希望自己少空发译论,多出译作,继续为“中国文化走向世界——影响人类未来”的伟大文化工程添砖加瓦。
在翻译的过程中,喜忧参半,想译得简练、达意、韵美又不得随意增减或变通原文的信息,谈何容易!翻译也是充满遗憾的事情。译了几百首诗词之后,回过头来再看自己的译文往往会有诸多不满意之处。这类的遗憾可能会折磨自己一生,这是普通读者未必都能意识得到的。
通过自己翻译的具体实践深深感到,翻译是学好一门外语、提高自己外语表达能力的有效手段,不可低估。对个人来说,英译每一首古典诗词同时也是重温一段历史、重新深入学习、欣赏历史故事的极好机会。英译的最大受益者是译者本人。希望这本译作也有好运,有机会参与中西文化交流,一如自己曾经英译过的《赵朴初咏茶诗集》(此书已得到中国社科院有关负责人通知,今年亦将再版)——曾作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赠送给“第七届国际二宫尊德 思想学会大会”的礼品(2016年8月24日至25日在日本东京明治大学召开)。
时下恰巧是译者的《李煜诗词英译全集》出版问世的时候,为自己的新译作写序言,内心世界充满了感激之情。饮水思源,首先要感谢出版社笔友们的非常精益求精、非常严谨的工作作风,感谢他(她)们为出好我的书替我吃了太多辛苦。
借此机会,我不能不特别感谢英国伦敦诗歌出版社(驻纽约办事处)尼格尔·希拉里对我诗作的关注和鼓励。希拉里曾于2006年2月15日特意发来电子邮件高度评价被美国收编出版过的朱曼华英文诗作——“最近,令人愉快的是我读到了你已经在美国出版的诗歌 ,我祝贺你的力作问世;并且我认为你的独特的才华、与众不同的视角得到国际社会的赞誉也是顺理成章的。”希拉里的点评极大地鼓舞了我用英文写诗、译诗的勇气和决心。从此,我更感到直接参与国际文化交流的伟大意义和可能性。
尼格尔·希拉里这封约稿信使我直接听到了以英语为母语的西方朋友对自己英文诗作或译作的反馈,这个信息极大地激发了我写译的热情,的确令人终生难忘!
最后但并非最不值得记载。我谢世的妻子曾长期为我解读过李清照等杰出女词人的作品,她曾一直是我最好的家庭教师。在近两年的时间里,她的倩影一直陪伴我、鼓励我、支持我,似乎仍在一个一个具体回答我所遇到的具体问题。
朱曼华于太湖滨湖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