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夜里挺冷,罗伯特·乔丹睡得很沉。他醒过一次,伸展了一下身体,知道姑娘还在,深深地蜷在睡袋里,呼吸轻柔、均匀。黑暗中,星光下的夜空清冽刺眼,冷空气直往他鼻孔里钻,他缩回头,躲开寒冷,埋进睡袋下的温暖中,吻了吻她光滑的肩头。她没有醒。他翻身背对她,重新把头伸出睡袋,寒意依旧。他醒着躺了一会儿,感受着疲惫中悠悠升起几许惬意,随之而来的,是源自两具身体肌肤相亲的光滑触感的愉悦,然后就在尽力伸长睡袋中的双腿时,瞬间沉入酣眠。
第一道天光亮起时,他醒了,姑娘已经离开。刚醒他就意识到了,伸伸胳膊,还能触摸到她在睡袋里留下的温暖。
他看向洞口,毯子边结了一圈霜,岩石缝里冒出淡淡的灰烟,这就是说,厨房的火已经生起来了。
有人走出树林,毯子顶在头上,像雨披一样。罗伯特·乔丹认得出,那是巴勃罗,他正在抽烟。“他去过马栏那边了。”他想。
巴勃罗没看罗伯特·乔丹,径直拉开毯子,钻进洞里。
罗伯特·乔丹伸手摸了摸睡袋外面的霜,又缩回去。这是个羽绒睡袋,用了五年了,外面是结实的绿色缎面,已经磨损斑驳。“很好。”他心想,伸展开双腿,感受着法兰绒内衬亲密的抚摸。然后并拢双腿,翻个身,免得脸冲着太阳,他知道,那会是太阳升起的方向。“管他呢,我还是再睡会儿的好。”
他睡着了,直到被飞机引擎声吵醒。
他仰面躺在地上,看着它们。那是一支法西斯的巡逻机小队,三架菲亚特,小巧、闪亮,飞快掠过山区的天空,飞向昨天安塞尔莫和他来的方向。三架过后,又是九架,瞬间拉得更高,呈三三三编组阵形。
巴勃罗和吉普赛人站在洞口的阴影里,望着天空。
罗伯特·乔丹躺着没动。引擎轰鸣声充斥着整片天空,新的轰鸣传来,又是三架飞机,从空地上方至少一千英尺的高空飞过。这三架是亨克尔111,双引擎轰炸机。
罗伯特·乔丹的脑袋藏在岩石阴影下,他知道,他们看不到他,就算看到也不要紧。他很清楚,如果他们是想在这些山里搜寻什么,就很可能发现厩栏里的马。如果不是在找东西,也可能看到马,但会想当然地以为是他们自己骑兵的坐骑。随后,又是一阵轰鸣,声音更大,还是三架亨克尔111,笔直冲来,暂时飞得低一些,排着精准的阵形,低沉的轰鸣声渐渐增大,变成纯粹的噪音,经过开阔地后,才慢慢减轻。罗伯特·乔丹解开他当作枕头的衣服包,套上衬衫。下一批飞机的声音传来时,衬衫还套在头上,正被他往下拉。又是三架亨克尔双引擎轰炸机过来时,他依旧躺着,在睡袋里笼上了长裤。不等它们飞过山脊,他就已经把手枪塞进枪套,卷起了睡袋,紧贴岩石放好,再系好他的绳底帆布鞋。就在这时,渐渐逼近的轰鸣声变成了更大的喧嚣,比之前都大,又是九架亨克尔轻型轰炸机排成梯队飞来,到达他头顶上空时,连天空都在震动。
罗伯特·乔丹顺着岩石滑下洞口,两兄弟中的一个、巴勃罗、吉普赛人、安塞尔莫、奥古斯丁和那女人都站在那里,往外张望。
“以前也有这么多飞机吗?”他问。
“从来没有过。”巴勃罗说,“进来。他们会看到你。”
太阳才刚刚照亮溪边的草甸,还没照到洞口。罗伯特·乔丹很清楚,他们在暗处,不会被看到。这是清晨的树影和岩石的投影组成的黑暗。但为了不让他们紧张,他还是走进了山洞。
“很多。”女人说。
“还会更多。”罗伯特·乔丹说。
“你怎么知道?”巴勃罗怀疑地问。
“那些飞机,刚才飞过去的,一定会搭配驱逐机。”
下一刻,他们就听到了,更高的天空中传来尖利的轰鸣。它们在大概五千英尺的高度飞过,罗伯特·乔丹数了数,有十五架菲亚特,呈梯形组队,三个小的组成一个大的,就像野生大雁排出的“V”字阵形。
站在洞口内,他们看上去都非常冷静。罗伯特·乔丹说:“你们从没见过这么多飞机?”
“从来没有。”巴勃罗说。
“塞哥维亚也没有这么多?”
“以前没有,我们通常只看到三架。有时候会有六架驱逐机,也可能是三架容克式,有三台引擎的那种大家伙,和驱逐机一起。我们从没见过飞机像这样出动。”
“这很糟,”罗伯特·乔丹想,“真的很糟糕。飞机集结意味着某些非常糟糕的事。我一定要留意听他们投弹的声音。可是,不,他们不可能现在就把部队调上来发起进攻。肯定不会早于今晚或明晚,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时间,他们当然不会有任何行动。”
轰鸣声慢慢减弱,但还听得到。他看看表。现在,它们应该已经越过火线了,起码第一组过去了。他按下秒表计时,看着指针转动。不,也许还没有。还没有。是的。现在过去了。这些111的速度差不多就是每小时二百五十英里。五分钟就能飞到。现在应该飞过卡斯蒂利亚的山口了,早晨这个时间,下面应该是一片黄色,间杂着黄褐色,其中交织着白色的道路,点缀着小村子,亨克尔的影子会掠过田地,就像鲨鱼的影子掠过海底的沙。
没有炸弹投放的“砰、砰、砰”声。他的表还在计时。
他们奔着科尔梅纳尔去了,要不就是埃斯科里亚尔,或者曼萨纳雷斯-埃尔-雷阿尔的飞机场,他想着,那里有座湖边的古堡,鸭子在芦苇丛中游荡,假飞机场就在真的后面,有几架假飞机,没怎么遮掩,螺旋桨在风中打着转。
他们一定是去那里了。他们不可能知道袭击的事,他对自己说,可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为什么不可能?其他事他们都能知道。
“你觉得他们看见马了吗?”巴勃罗问。
“他们不是来找马的。”罗伯特·乔丹说。
“可他们看见了吗?”
“没有,除非有人要他们找。”
“他们会看到吗?”
“大概没有。”罗伯特·乔丹说,“除非太阳挂上树梢。”
“太阳很早就能爬到树林顶上。”巴勃罗苦恼地说。
“我看他们考虑的是马以外的事。”罗伯特·乔丹说。
从他按下秒表开始计时到现在,已经八分钟了,还是没有炸弹声。
“你拿个表在干吗?”女人问。
“我听听他们飞到哪里去。”
“哦。”她说。十分钟时,他停止看表,知道它们已经飞得太远,听不到了,这个距离,就算声音能传上一分钟也不行了。他对安塞尔莫说:“我有话跟你说。”
安塞尔莫走出洞口,他们往外走了一小段,在一棵松树边站定。
“怎么样?”罗伯特·乔丹问他,“情况怎么样?”
“还好。”
“你们吃过了吗?”
“没有,大家都没吃。”
“那先去吃东西,再带上点儿中午吃的。我想要你去盯着公路。把所有动静都记录下来,不管是来的还是去的。”
“我不会写字。”
“不用写。”罗伯特·乔丹从他的笔记本里撕下两页,切下一段大概一英寸的铅笔头。“拿着这个,看到坦克就做个这样的记号。”他画了个斜着的坦克。“看到一辆就画一个,画到四个以后,第五辆就画一杠,贯穿前四个。”
“我们也是这么计数的。”
“很好。另一种记号,两个轮子一个方框,表示卡车。如果车是空的,就画个圈。如果装满了士兵,就画上竖线。枪炮也要记录。大的,这样。小的,这样。汽车这样。救护车这样。就这么,两个轮子加一个方框,上面再画个十字。一整个连队的步兵,像这样,看到了?一个小方块,然后在旁边做个标记。骑兵的记号,这样,看到了?像匹马。一个方框,画上四条腿。那个代表二十匹马的一队。明白吗?每队一个记号。”
“明白了,这很聪明。”
“这个,”他画了两个大轮子,外面套上大圈,加上一条短线表示炮筒。“这是反坦克炮,它们有橡胶轮胎。这样表示,这些是高射炮,”他又画了两个轮子,一根斜架的炮筒。“也记下来,明白吗?你见过这样的炮吗?”
“明白。”安塞尔莫说,“当然。很清楚。”
“带上吉普赛人,告诉他你在什么地方守着,这样回头能叫人来跟你换班。选个舒服的地方,不要太靠近公路,视野好一点儿,舒服一点儿。待在那里,直到有人来换你。”
“我明白。”
“好。等你回来后,我要知道公路上所有的情况。一张纸记下去的,一张记上来的。”
他们朝山洞走去。
“让拉斐尔来找我。”罗伯特·乔丹说,在树下站定,等着。他看着安塞尔莫走进山洞,毯子在他身后落下。吉普赛人晃了出来,手还在擦嘴。
“怎么样?”吉普赛人说,“昨晚有没有乐一乐?”
“我睡着了。”
“那也不坏。”吉普赛人咧开嘴说,“有烟吗?”
“听着。”罗伯特·乔丹说,伸手到口袋里摸香烟。“我希望你和安塞尔莫一起去个地方,他会在那里监视公路。然后你就离开,记住那个地方,这样稍后可以给我或其他人指路,让我们去替换他。之后你就去一个看得到锯木场的地方,留意那边的岗哨有没有变化。”
“什么变化?”
“那里现在有多少人?”
“八个,这是最近我了解到的情况。”
“看看现在那里有多少人,看看桥上换班的间隔是多少。”
“间隔?”
“一个哨兵守几个小时,什么时候换人。”
“我没有手表。”
“拿我的去。”他摘下表。
“多漂亮的表。”拉斐尔羡慕地说,“看看,多复杂。这样一块表,应该能读会写吧。看看这些数字多复杂。这是一块终结所有手表的表。”
“别玩了。”罗伯特·乔丹说,“你会看时间吧?”
“怎么不会?中午十二点。肚子饿。夜里十二点。睡觉。早上六点,肚子饿。晚上六点,喝酒。运气好的话,晚上十点……”
“闭嘴。”罗伯特·乔丹说,“你犯不着扮成个小丑样。我想要你去看看下面大桥上的守卫和公路上的岗哨,还有锯木场和小桥上的岗哨和守卫,也一样。”
“任务很重啊。”吉普赛人笑着说,“你确定没别人可派了,要我去?”
“不,拉斐尔,这非常重要。你要很小心,注意别被人看到。”
“我担保没人看到。”吉普赛人说,“为什么你要特别叮嘱我别被人看到?难道你觉得我想挨枪子儿?”
“正经点儿。”罗伯特·乔丹说,“这事很严肃。”
“你要我正经点儿?在你昨天晚上那样之后?你本该杀掉一个人,结果干了什么?你本该杀人,不是造人!我们刚刚看过满天的飞机,多得能把从我们的祖奶奶到孙子,到所有猫啊羊啊,就连臭虫都统统杀死。飞机乌压压地飞过去,吵得能把你妈的奶都吓回去,吼得像狮子。结果现在,你要我正经点儿。我够正经的了。”
“好,好。”罗伯特·乔丹大笑起来,一手搭在吉普赛人肩膀上,说,“那就别太正经了。现在去吃你的早餐,然后出发。”
“你呢?”吉普赛人问,“你干什么?”
“我去找‘聋子’。”
“这么多飞机飞过去,整片山里可能都找不到人了。”吉普赛人说,“早上它们飞过去时,一定有很多人吓得直冒汗。”
“除了追击游击队,他们还有其他事。”
“是啊。”吉普赛人说着,摇了摇头,“但只在他们有任务时。”
“得了,”罗伯特·乔丹说,“那些是最好的德国轻型轰炸机,才不会被用来追击吉普赛人。”
“他们吓了我一大跳。”拉斐尔说,“这种事,没错,我会被吓到。”
“他们是去炸飞机场的。”走进山洞时,罗伯特·乔丹告诉他,“我大概能肯定,他们就是去那里的。”
“你说什么?”巴勃罗的女人问。她为他倒了一杯咖啡,又递上一罐炼乳。
“你们还有牛奶?真是享受!”
“这里什么都有。”她说,“自从那些飞机过后,还多了害怕。你说它们去哪儿了?”
罐子上开了个裂口,罗伯特·乔丹往他的咖啡里滴了几滴浓稠的牛奶,在杯沿上蹭了下罐子口,搅动咖啡,直到它变成浅棕色。
“我认为它们是去炸一个飞机场的,也可能去埃斯科里亚尔或科尔梅纳尔,也可能三个地方都去。”
“那样它们就要飞很久,离这里就远了。”巴勃罗说。
“可它们为什么会现在出现在这里?”女人问,“是什么让它们跑到这里来的?我们从没见过这种飞机,也没见过这么多,这是在准备攻击吗?”
“昨晚公路上有什么动静吗?”罗伯特·乔丹问。那姑娘,玛利亚,离他很近,可他没看她。
“你,”那女人说,“费尔南多。昨晚你在拉格兰哈,那边有什么动静?”
“什么都没有。”一个模样诚实的矮个子男人回答,他约莫三十五岁,一只眼睛有点儿斜视,罗伯特·乔丹之前没见过他。“和平时一样,有几辆军用卡车、一些汽车,我没见着军队有动静。”
“你每晚都去拉格兰哈?”罗伯特·乔丹问他。
“要么我,要么其他人。”费尔南多说,“总有一个。”
“他们去打探消息,弄点儿烟草,还有些小东西。”女人说。
“我们在那边有人?”
“有,怎么没有?他们在电站工作,另外一批人。”
“有什么消息?”
“还好,没什么事。北方的情况还在恶化,没什么新消息。从一开始,北方情况就一天比一天糟。”
“你听到什么关于塞哥维亚的消息了吗?”
“没有,伙计。我没打听。”
“你们会去塞哥维亚打探吗?”
“有时候。”费尔南多说,“但有风险。那边有检查岗,会查证件。”
“知道机场的情况吗?”
“不,伙计。我知道在哪里,但从没靠近过。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更要查证件了。”
“昨晚没人说起那些飞机吗?”
“在拉格兰哈?没有。不过今晚肯定会说了,他们说起过拉诺[1]的广播。别的就没了。哦,对了,好像是说共和国正准备发起一次进攻。”
“说什么?”
“说共和国在准备进攻。”
“在哪里?”
“不清楚,也许就是这里,也许是瓜达拉马的另一个山口。你听说过这事吗?”
“他们在拉格兰哈说的?”
“是的,伙计。我刚才把它忘了,不过总是有很多关于进攻的传言。”
“这消息从哪儿来的?”
“哪儿?怎么啦,很多人在说。塞哥维亚和阿维拉的咖啡馆里有军官在说,服务生听到了,流言就传开了。这阵子他们老在说,共和国要在这一带发起进攻。”
“是共和国进攻还是法西斯进攻?”
“共和国。要是法西斯,早就人人都知道了。不,这是一场很有些规模的进攻。有人说是两场,一场在这里,另一场在埃斯科里亚尔附近,狮子高地那一边。你没听到过这类消息?”
“你还听说什么了?”
“没了,伙计。没了。哦,对了,还有人说,共和国那边有人要来炸桥——如果真有进攻的话。不过桥上都有守卫。”
“你开玩笑吧?”罗伯特·乔丹说,啜着他的咖啡。
“不,伙计。”费尔南多说。
“这家伙不开玩笑。”女人说,“倒霉的是,他不开玩笑。”
“那么,”罗伯特·乔丹说,“谢谢你带来的所有这些消息。没再听到别的了?”
“没了。都和平时差不多,说有部队会被派来扫荡山区。还有人说部队已经从巴利亚多利德出发了,不过他们一直这么说,没什么好在意的。”
“就你,”巴勃罗的女人几乎是恶狠狠地对巴勃罗说,“还大谈什么安全。”
巴勃罗条件反射地看着她,摩挲着下巴。“你呢,”他说,“还有你的桥呢。”
“什么桥?”费尔南多兴致勃勃地问。
“蠢猪。”女人对他说,“笨蛋。傻瓜。再喝杯咖啡,使劲想想还有什么消息。”
“别生气,皮拉尔。”费尔南多冷静地说,颇有兴致。“人不该被流言吓着。我记得起的,都告诉你和这位同志了。”
“再想不起其他的了?”罗伯特·乔丹问。
“没了。”费尔南多一本正经地说,“我能记住这些已经是运气了,毕竟都不过是些流言罢了,我从来不在意这些。”
“也就是说,可能还有更多流言?”
“是的,有可能,不过我没留意。这一年里头我都没听到过什么正经消息,尽是流言。”
罗伯特·乔丹听到那姑娘,玛利亚,忍不住发出“扑哧”一声短促的笑。她就站在他身后。
“再给我们讲一个流言,费尔南蒂诺。”她说着,肩头又抖动了起来。
“就算想得起,我也不说了。”费尔南多说,“听了流言还当真,这可不大体面。”
“靠这个我们能拯救共和国。”女人说。
“不。你们要靠炸桥来拯救。”巴勃罗对他说。
“出发吧。”罗伯特·乔丹对安塞尔莫和拉斐尔说,“如果你们吃完了的话。”
“我们这就走。”老人说。他们俩站起身。罗伯特·乔丹感到,一只手压在了自己肩上。是玛利亚。“你得吃点儿。”她说,手没动。“吃好了,肚子里才能撑得住更多流言。”
“流言已经把我撑饱了。”
“不,不该这样。把这个吃了,趁其他流言还没来。”她在他面前放下一个碗。
“别笑话我,”费尔南多对她说,“我可是你的好朋友啊,玛利亚。”
“我没笑话你,费尔南多。我只是跟他开玩笑,他该吃些东西,不然会饿的。”
“我们都该吃,”费尔南多说,“皮拉尔,有什么我们没吃过的吗?”
“没了,伙计。”巴勃罗的女人说,给他添了一满碗炖肉。“吃吧,没错,这就是你能做的。现在,吃吧。”
“太好了,皮拉尔。”费尔南多说,仍然那样一本正经。
“谢谢你,”那女人说,“谢谢你,真是谢谢你。”
“你生我的气了?”费尔南多问。
“没有,吃吧,接着吃。”
“我会的。”费尔南多说,“谢谢你。”
罗伯特·乔丹看向玛利亚,她的肩膀又开始抖了,眼睛也转开了。费尔南多不急不忙地吃着,脸上露出骄傲的庄严神情,无论他手中的大勺子,还是他嘴角滴下的肉汤,都无损于那份庄严。
“你喜欢这个吗?”巴勃罗的女人问他。
“是的,皮拉尔。”他说,嘴里塞得满满的。“跟以往一样。”
罗伯特·乔丹感到玛利亚的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感觉到她的手指高兴地抓紧了他。
“你是因为这个才喜欢?”女人问费尔南多。
“没错。”她说,“我明白了。炖肉,和以往一样,和以往一样。北部情形很糟,和以往一样。这里有场进攻,和以往一样。有军队来赶我们走,和以往一样。你就该变成个和以往一样的纪念碑。”
“可后面两个都只是流言,皮拉尔。”
“这就是西班牙,”巴勃罗的女人苦涩地说,转向罗伯特·乔丹,“别的国家有这种人吗?”
“没有国家和西班牙一样。”罗伯特·乔丹礼貌地说。
“你说得对。”费尔南多说,“这世上没什么国家像西班牙一样。”
“你去过其他国家吗?”女人问他。
“没有。”费尔南多说,“我也不想去。”
“你瞧?”巴勃罗的女人对罗伯特·乔丹说。
“费尔南蒂诺,”玛利亚对他说,“给我们说说你们在巴伦西亚的事吧。”
“我不喜欢巴伦西亚。”
“为什么?”玛利亚问,再次抓紧罗伯特·乔丹的胳膊。“为什么不喜欢?”
“那里的人没礼貌,我听不懂他们的话[2]。他们整天就只会互相大声喊,‘喂’。”
“他们听得懂你的话吗?”玛利亚问。
“他们假装听不懂。”费尔南多说。
“那你们在那里都做什么了?”
“我连海都没看就走了。”费尔南多说,“我不喜欢那里的人。”
“噢,从这里滚出去吧,你这老处女。”巴勃罗的女人说,“趁我还没吐,赶快滚出去。在巴伦西亚那会儿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时候。得了吧!巴伦西亚。别跟我说巴伦西亚。”
“你在那里都做了什么?”玛利亚问。巴勃罗的女人端着一碗咖啡、一片面包和一碗炖肉,在桌边坐下。
“做什么?是我们一起做了什么。那时候,菲尼托得到了一份合同,要在奔牛节上参加三场斗牛。我从没见过那么多人,从没见过那么挤的咖啡馆。等好几个小时也没可能找到一个座位,也挤不上电车。在巴伦西亚,从早到晚都有活动。”
“那你做了什么呢?”玛利亚问。
“什么都做了。”女人说,“我们去海滩,躺在水里,牛把帆船拖出海面。牛被赶到水里,一直赶到它们不得不游泳的地方;然后,把它们套在船上,等能在水里站住时,它们就会摇摇晃晃地走上沙滩。十头牛拖一条帆船,清早,拖到岸上来,细细的海浪一排接着一排地拍在沙滩上。那就是巴伦西亚。”
“除了看牛,还做什么了吗?”
“我们在沙滩上的大帐篷里吃饭,吃酥皮点心,用熟的碎鱼肉、红椒、青椒和一种像谷粒一样的小坚果做的,很好吃,酥皮薄薄的,鱼肉肥得不可思议。大虾刚从海里捞上来,挤上柠檬汁吃。虾肉都是粉红色的,很甜,四口才能吃完一只虾。我们吃了很多。然后又吃海鲜烩饭,海鲜都很新鲜,有带壳的蛤蜊、贻贝、小龙虾,还有鳗鱼仔。后来我们吃了一种更小的鳗鱼,单独过油做的,小得像豆芽一样,七弯八扭,嫩得一进嘴就化了,都不用嚼。我们一直喝一种白葡萄酒,冰凉的,口味很轻,很好喝,三十分一瓶。还有甜瓜,那里是甜瓜的产地。”
“卡斯蒂利亚的甜瓜更好。”费尔南多说。
“得了吧。”巴勃罗的女人说,“卡斯蒂利亚的甜瓜是用来难为自己的。巴伦西亚的甜瓜才是吃的。只要想起那些甜瓜,足有胳膊那么长,绿得像海,切开来又脆又多汁,比夏天的清晨还要甜美。啊呀,只要想到那种最小的鳗鱼,小小的,美味极了,满满地堆在盘子里。还有装在罐子里的啤酒,整个下午一直喝,罐子跟水罐差不多大小,啤酒放在里面降温,外面凝着水珠。”
“除了吃喝,你还做了什么呢?”
“我们在屋里做爱,阳台上挂着百叶窗,风从门上面的小气窗吹进来,窗子上装着铰链,可以开关。我们在那里做爱,只要合上百叶窗,就算大白天,屋子里也是黑的,鲜花市集和鞭炮炸过后的火药味从街上飘进来。节日里,每天中午都会放鞭炮,沿着街放。一长溜的鞭炮,穿过全城,一小挂一小挂地连起来,挂在电线杆和电车线上,炸起来响极了,从一根杆子跳到下一根,又响又脆,你根本想象不到。
“我们做爱,然后再叫一大罐啤酒,冰凉的,玻璃外面都挂着水珠,等女服务生把酒送来,我就到门口去拿,菲尼托躺着,睡着了,啤酒送来都还没醒,我就把罐子放到他背上去冰他,他说:‘不,皮拉尔。不,女人,让我睡会儿。’我说:‘不,起来,喝点儿,看看,多凉啊。’于是他也不睁眼,张口就喝,喝完又睡。我就半靠在床脚一个枕头上,看他睡,看他褐色的皮肤、乌黑的头发,他睡着的样子又年轻又安静。我一边看,一边把整罐啤酒都喝光,耳朵还听着外面传来的音乐,那会儿正好有支乐队经过。你,”她对巴勃罗说,“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我们一起做过很多事。”
“是啊。”女人说,“为什么不呢?你像样的时候比菲尼托还要男人。可我们从来没去过巴伦西亚,从来没有一起躺在巴伦西亚的床上,听着乐队经过。”
“那是不可能的。”巴勃罗对她说,“我们没机会去巴伦西亚。你知道的,你得讲讲理。再说了,你可没和菲尼托一起炸过火车。”
“是没有。”女人说,“那就是我们唯一的东西。火车。是的。永远都是火车。谁也不能否认。除了这个,剩下的全都是懒惰、散漫、失败。到今天,就只剩下懦弱了。以前也有别的很多事。我不想不公平。不过,还是没人能说巴伦西亚不好。你听到了?”
“我不喜欢那地方。”费尔南多平静地说,“我不喜欢巴伦西亚。”
“难怪他们说骡子就是犟。”女人说,“收拾干净,玛利亚,我们要走了。”话音刚落,他们就听到第一批飞机回来了。
注释
[1]拉诺,即冈萨洛·拉诺(Gonzalo Queipo de Llano, 1875-1951),西班牙内战中佛朗哥叛军一方的将领,曾下令屠杀塞维利亚战俘,善于利用广播宣传。
[2]巴伦西亚地区的语言自成一体,与通行的西班牙语不同,为加泰罗尼亚语的一种变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