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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黄沙蔽天的河南兰封县城(现为兰考县),这是一座地瘠民贫,兵匪战乱如麻的小县城。在我童年的记忆中,不是军阀混战,就是逃避土匪,总之,没有度过一天平和的日子。
都说人生最幸福的时刻在童年,而我偏偏在童年失去了母亲。我自幼体弱,加之早年缺少母爱,深感寂寞,于是,便从文学作品中找寻安慰,用以打发悲凉的时光。我喜欢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原因是他所描写的各种人物,都充满着人世间的痛苦,并且将各种不同的痛苦扭结在一起,制造成一杯苦酒让人们品味。我很能理解这许许多多痛苦和不幸。直至今天,我仍然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是伟大的。《穷人》、《罪与罚》、《赌徒》等等,使我了解了人生和社会。旧中国的黑暗和沙俄时代是多么相似!我憎恶这吃人的社会,同情弱者,同情被污辱与被损害者。我还是一个中学生的时候,便立志要用艺术的语言来控诉万恶的旧社会。但是,几十年来,我只是画几笔、刻几刀而已。
我喜爱美术源于章回小说中的木版绣像画。虽然刀法简陋,甚至绵密的线条有的几乎断断续续,然而那些人物的表情却颇能引人入胜。用竹纸(即描仿的纸)来摹绘戏曲人物,也都绘声绘色。在私塾里苦苦背完书之后,我总是在夜晚,借着昏暗的灯光,伏在凹凸不平的木桌上,兴致勃勃地临摹这些木版绣像画,足足有几百张,然后分订数本,直至我读中学时还保存着。
我进入一个教会创办的中学读书。校规很严,每月最后一个星期六才放假准予出校门,但规定必须在晚自习前返校。其他如背《圣经》、做礼拜、饭前祷告等宗教仪式都是缺一不可的。我在这所学校读书,有两件事值得一记:一是收集了不少精印的宗教画片;二是由于读外文教科书,看到不少精美纤细的木刻插图。这种图画吸引着我,例如《泰西五十轶事》、《天方夜谭》内的图画,细巧、美丽,毛须欲动,手指圆润,衣褶飘逸,一草一木都十分逼真。待到我在北京读书时,才知道这是木口木刻画,英文称WOODENGRAVING的木刻版画。
由于木刻版画具有独特的表现力,在艺术方面给人以“力”的魅力,使我发生了很大的兴趣。我想,将一幅图画刻在木板上,能拓印出千万幅,是极好的大众化的艺术形式。但,怎样学法,无从知道。我只好按照旧的木刻绣像的方法来雕刻,而心里却是糊涂的。后以偶然的机会,在东亚公司买到一本织田一磨的《版画作法》,其中谈到石版、铜版技法之外,还谈到木版的雕刻方法。后来我又见到了鲁迅和柔石印行的《艺苑朝华》,逐渐了解此一艺术的制作方法,但是苦于工具无法买到。
当时,鲁迅先生介绍了不少外国版画,我很想求教。听说鲁迅先生到了北平,东问西询才算打听到他的住处,而他却又回了上海,这高兴又成为一场空。但,我并不因此而茫然,照旧用旧式的雕刀来刻。刻什么呢?就是将我日常在街头画的速写如:《乞食者》、《小贩》、《残废的老人》、《卖报童》、《零食摊》、《卖王致和的臭豆腐者》、《羊头肉的叫卖人》等,都一一刻为木刻画。继又木刻名人像,如《马克思》、《列宁》、《鲁迅》、《高尔基》等。不到半年的光景,完成了五十多幅,再加上若干幅木炭速写,在河南开封双龙巷举办了《王泽长木刻、木炭画展》,并在当地《大梁日报》上刊出专页,作家叶鼎洛为我写了介绍的文章。尽管作品非常幼稚,但在一九三二年,以社会生活为主题的木刻创作个人展览还是很少的。这一创举,竟影响了开封和其他地方,这里就不必多说了。《拾粪者》、《人力车夫》、《小贩》、《乞丐》等作品因以下层劳动者生活为主题,而引起了统治者的注意,被认为有“扰乱治安”、“越轨行动”之嫌。画展被迫停展,我也只得只身逃到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