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黄埔忆旧[3]
张治中
一、服务黄埔
现在回想起我过去几年的工作,不是带兵,便是从政;不是从政,便是办教育。要是分别计算一下,我从政的时间较短,带兵的时间更短,时间最长的,还是要算办教育。而且从我的个性看起来,是适宜于办教育;我的兴趣,也是侧重在教育方面。记得我在湘主政的时候,有人说我是拿教育家的精神来办政事,这种说法,我觉得相当正确,而且我也很乐于接受。
一九二五年春,发动了第一次东征,黄埔第三期入伍生总队成立。蒋亲自率军东征,恳切地要我担任这个入伍生总队的总队附,且因为总队长王懋功还有其他任务,并要我代理总队长。这里还得附带说明一点的,即是我一入黄埔,就是上校。那时黄埔的上校很少;尤其是一个初到黄埔服务的人,更不容易。
孙总理在黄埔开学讲话中,有一段说:“过去我们的革命,只有革命党的奋斗,没有革命军的奋斗。因为没有革命军的奋斗,所以一般官僚军阀,便把持民国,我们的革命,便不能完全成功。我们今天要开这个学校是有什么希望呢?就是要从今天起,把革命的事业,重新来创造!要用这个学校做根本,成立革命军,来挽救中国的危亡!”当时那一种革命的空气,紧张的空气,无处不令人得着深切的感召和鼓舞。无论你是什么人,只要你进了黄埔的大门,你便为这革命而紧张的空气所笼罩。当时一般革命青年,到了那种环境,就显出一种活泼、快乐、向上的精神。不必说,我在那时的精神,自然也是极痛快的。每天黎明起来,便把学生带出去,跑步、操练,一天到晚忙不休。但精神只感觉着快乐。
自从一九二四年冬天,孙总理由粤北上,叛徒陈炯明所部仍盘踞东江流域潮汕一带,蒋亲率军校的教导团三团及粤军东征,克惠州,入潮汕,得胜利。而盘踞广州的军阀杨希闵、刘震寰又图蠢动。他们假借革命的名义,暗中勾结北洋军阀,实行反革命之实。所以蒋又回师广州,讨伐杨、刘。这是一九二五年六月的事了。这时我已做了第三期入伍生总队长。蒋命我带第三期入伍生攻击对江广州近郊的敌人——杨希闵的部队。我们的学生已经受过了半年的训练,我自信对于作战也有相当的经验,但是带一团人,要渡过很宽的江,在敌前登陆,却是我作战以来的第一次。我记得我们只配着一门七五生的的山炮,由一位苏联的炮兵顾问指挥,只有很少的炮弹,就用这炮弹,轰的一炮打去,把对江的石牌车站打中了。这个车站是滇军的指挥所。我们这一炮,把他的师长赵成梁和几个参谋都打死了。虽然遇着了他们沿江守备兵的抵抗,死伤几个连排长和几个学生,但很顺利地渡了江。渡了江才知道他们的师长等被我们一炮打死,滇军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而且军心不固,缺乏斗志,狼狈而逃。我们打了一个胜仗。
这个期间,有一个使我感到困难、苦痛的问题,就是政治斗争问题。当时学校里,显然有两个组织的对峙:一是青年军人联合会,是属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一是孙文主义学会,是属于中国国民党右派领导的。那个时候,两派的斗争非常激烈。我是什么态度呢?老实说,当时我的言论、态度,是左倾的,但我对于中共朋友虽有亲切的往来,并没有组织关系,在两派斗争中也没有随声附和。有一次,为着调解校内的斗争、摩擦,戴季陶和沈玄庐(戴季陶即戴传贤,沈玄庐即沈定一)两位莅校,邀集大家开了一个座谈会,戴被中共方面百般诘难,几乎不得下台,我曾说了一番话,为戴解了围,因而中共方面的人对我有所不满。但孙文主义学会的人,却又看我是一个“赤色分子”。记得有一次王懋功在汕头时,蒋就问过他:“张治中是不是共产党?”可见我的言论、态度已为蒋所注意,使他也怀疑起来了。但我始终自信:我的态度虽激昂,但也不过是始于激昂,止于激昂。我始终又自信:我的一切言论、态度都是为着爱护革命而出发的。我觉得,国民党在当时,既通过了“联俄联共”的政策,最好的是大家团结,以求革命的发展;如果还没有做出一点事,自己的组织先就分裂,自己的肢体先就支离,则革命如何可以完成。不久,在黄埔第四期学生的初期一军官团与预备团(这两个团后来改为第一团与第二团),我任军官团团长。就在这个时候,我被选为军校党部的执行委员。党部的执委,是由两派事先协商的;我之当举,乃是中共方面所提出。中共对我这时已有了了解。
现在使我联想起一件事情来。自我决心辞去许多职务,回到黄埔任第四期军官团团长不久,王懋功被扣的事件发生了。他是党军第二师师长。我听到他被扣留的消息,马上坐船到广州见蒋,很直率地问蒋:“我可以相信王师长没有别的问题,或者他说话有失于检点,除此以外,决没有什么。校长为什么这样处分他?”我的态度是那样莽撞,而蒋却和颜悦色对我说:“没有什么,给他到外国去学习学习,休养休养。你回去罢!你还是好好地带学生,我不会难为他的。”
这一次事件,就是三月二十日的中山舰事件的序幕。不久,三月二十日的问题发生了,军队中共产党员党代表被逮捕了。我听到这样一个事变的警号,非常愤慨。我不明白,党代表为什么会逮捕?我更不明白,我们同抱着一个远大的目的,为什么内部发生出来这样重大的裂痕?为什么忽然发生这一个问题?为什么突然有这一个严重的处置?我的部下官生,就有很多是共产党,如陈赓、许继慎(陈赓和许继慎是军官团的两个共产党员连长)等,他们是不服的。我虽一方面因不明白事变的真相而愤慨,一方面仍是劝慰那些共产党员稍事镇静。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指名逮捕的,还另外有四个人,而这四个人中间,有一个人就是我,这就不能不使我惊奇了。这四个人是邓演达、恽代英、高语罕和我。我居然成为一个逮捕的对象,真是出我意料。我现在想,也许由于当时我的态度言论“左倾”,公开地表明不满意孙文主义学会的举动吧?那么,我至少是以一个“赤色嫌疑”而获得了被捕的资格。幸而这一道命令中途又撤回去了;虽然没有成事实,但是那一派的人,都把我们四个人喊作“黄埔四凶”了。事件平息之后,蒋回黄埔,住在长洲要塞,我同邓演达去谒见。我的态度,简直是太激昂了。我问蒋:“校长这种做法,是否顾虑到一般革命同志的信仰和一般革命青年的同情?”激昂慷慨地说了一顿。当时他听了我的话语,看了我的态度,还是很温和地对我们说:“事情已解决了,没有什么,一切都过去了,以后没有问题。大家好好地做吧!”我们出来后,邓演达对我说:“你真冒失,真胆大!”
二、由武汉分校到南京本校
出师北伐,攻下了武汉,进取江西,革命的形势已经飞跃地扩展,革命军事教育自然也需要有适当的措施来配合这个新的环境。蒋决意成立武汉分校,因为当时黄埔军校已改称“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所以分校的正式名称是“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武汉分校”。蒋于一九二七年二月命我为分校教育长。同月十二日正式开学,男女学生达六千多人。规模之大,几乎与本校旗鼓相当。不过为时不久,在三月下旬我就离开了。
一九二八年夏,我由欧美游历回国后,担任军事委员会军政厅厅长。不久国府改组,军政厅改为军政部,以冯玉祥为军政部部长。蒋仍要我到军政部去,但我考虑结果,决计回到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服务。这样,就从一九二八年秋直到一九三七年夏十年中主管了军事教育的工作。从第六期到十四期学生入校,其中教育方针、计划和实施经过,说来太长,今天也不必再叙述了。我从一九二四年到一九三七年这十二年间所造就出来的学生,虽然有一部分为北伐、为对日抗战而努力而牺牲,但却有一部分,做了反共战争的帮凶和罪犯,真是负咎实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