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浦与江湾抗战

熊新民

一 进攻敌海军码头

一九三六年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后，第三十六师接管西安，担任警备任务。次年八一三淞沪会战爆发，我师星夜赶到上海，投入战斗。

那时我先是第三十六师第一〇六旅参谋主任，参加作战后，旅长负伤，第二一二团团长李志鹏升代旅长，我在火线上调升第二一二团上校团长。奉命由公平路及其两翼的东有恒路等地攻击杨树浦敌海军码头。我指挥沿公平路进攻，亲眼看到本团官兵英勇前进，在公平路上先后攻下敌既设的两道防线，先头部队约一个排已越过与黄浦江平行的杨树浦路，向敌海军码头攻击。正在督促乘胜进攻时，忽然敌人由杨树浦路东开来六辆坦克，拦腰占领了杨树浦路，把我越过杨树浦路向敌海军码头突击的一个排与后续部队隔绝。我见事态紧迫，当即指挥在公平路上的部队，不顾牺牲，一浪高一浪地猛烈攻击，并将预备队调近前线，准备必要时增援，企图突破阻隔，与先头部队取得联系。同时把配属我指挥的一个战防炮排调上来，由公平路向敌之坦克射击，不料战防炮排刚加入作战，即被打坏了一门，后面的炮不敢推进。我命令战防炮排应不顾牺牲，继续发炮，但炮排借口公平路无隐蔽的阵地和进出的途径，请求侦察好阵地后再行轰击。

我正面进攻的部队与敌血战时，忽奉上级命令，要本团迅速撤退到江湾布防死守。我把撤退命令下达之后，在公平路上主攻的队伍不肯后撤，定要把被阻隔在敌海军码头的先头排援救出来，然后一同撤退。我考虑到形势绝不允许有这样的可能，当即晓以整个战局为重，军人在火线上必须服从命令，于是忍痛撤退。这样，我先头进攻敌海军码头的一个排遭到敌人包围攻击，敌并用汽油喷射火攻，全部牺牲。战斗至此，进攻告一段落，全团转移到江湾部署阵地，从而进入防御阶段。

二 坚守江湾和人民支援

江湾是上海近郊的一个大镇。我团奉命东自与第八十八师接界的爱国女校起，沿江湾复旦大学及其以东地区与我第一〇八旅接界止，在这一线占领阵地，坚决死守，要求做到人在阵地在，与阵地共存亡。

这时复旦大学是整个阵地中最突出的部分，距日军最近，地形复杂，最易受敌人攻击。我团死守江湾直到十一月中旬，最后撤离上海为止，苦战三月，这是整个战役中打得最久、牺牲最大的一块阵地。

我团刚到江湾，敌即乘胜一次又一次地猛烈攻击，均被我击退，未能前进一步。官兵们作战之勇敢，牺牲之壮烈，真可谓功勋贯日月，忠勇慰先烈。在此期间，我团始终与敌保持接触，没有片刻间歇，尽管伤亡惨重，但官兵始终斗志昂扬，越战越勇。尤其当得到上海群众特别是青年学生们奋力支持，使我们每一官兵都感动得热血沸腾，信心倍增，紧握手中枪，誓死与阵地共存亡。

当时我团面临的一大困难，就是没有时间挖战壕，筑掩体，也缺乏构筑工事所需的麻袋、木材、钢板、铁丝网等材料。上海群众得知这一情况后，立即筹集了大批材料，利用夜间运到江湾我军后方，交付使用。以后前方需要什么，只要一个电话，不论刮风下雨，都立即源源不断送来。他们还主动赠送慰劳品，诸如罐头、饼干、面包、大饼、炒米、咸肉、火腿，以及毛巾、牙刷、牙膏、肥皂等等，应有尽有。那时我们与日军对峙，白天不能生火烧饭，这些食品送来，对解决官兵的吃饭问题起了很大的作用。有些学生要求送到前方去，我们拒绝说，前方危险不能去。他们却说，我们不怕危险。有时前方打得激烈，他们还要求到前线去参加作战，说他们受过军训，打过枪，不怕死。我们说不服他们，于是就说这要经上级批准，没有上级的命令，谁也不敢答应。他们说那我们向上级请求去，这才离开。

各人民团体送来的药品，有绷带、救急包、万金油等等。伤兵无论多少，一到夜间，就由派来的担架输送到租界医院去。到了九月底，上海群众怕官兵夜里着凉，给每个官兵赶制一件丝绵背心，送来前方。他们听说我军伤亡大，干部补充困难，又立即将全上海所有的钢丝马甲收集一起，送到前方。我团营长以上干部都分得一件。因感到守备复旦大学图书馆的那个连的阵地最容易遭到敌人的攻击，就转送给守备这块阵地的连长穿。以后哪个连接守这块阵地，马甲也移交给防守这阵地的连长，借以鼓励士气。此外，敌人如有调动、增援，或黄浦江中的敌舰有调动、增加时，上海群众立即报告我们注意戒备。这样军民一体，一条心地对付敌人，仗就好打得多了。很多官兵说，老百姓这样热情的支援，就是战死也高兴。

三 可歌可泣的忠勇事迹

敌人屡次向复旦大学图书馆我阵地进攻，都被我击退，未能得逞。有一次，恰逢我战防炮损坏，撤到后方修理，敌炮发射了一阵之后，又开来三辆坦克，随伴着一群步兵，向我阵地进攻。恰好我沿着散兵壕巡视到了图书馆阵地，看见日军的坦克和步兵列成品字形向我阵地扑来，我一见情势紧迫，不知不觉地口里唠叨着“糟了，糟了”，声音刚落，就有趴在我旁边的一个高大个子的士兵，立即在散兵壕内站起来，对着他近旁的两个士兵说：“赶快给我把这些手榴弹捆在腰里。”只见那个士兵用绑腿把他们的手榴弹一齐捆上，他爬出战壕，越过铁丝网等障碍物，径向敌坦克滚过去，刚滚到敌坦克边，骤闻“轰”的一阵巨响，一时浓烟四起，但见敌人的一辆坦克斜瘫着不动了，横在路边，后面的坦克掉头逃跑，我守军向逃敌放了一阵枪，敌人逃得无影无踪时才停止。我问轰炸坦克的人是谁？士兵们说：“这是我们的副班长。”

我将这事详细情况报告给旅长，后来还在战报中作过详细的报道。这一抗日救国的壮烈事迹，大大激发了全体官兵的斗志，可惜我忘了这位副班长的姓名，成为我中华民族奋勇抗敌的无名英雄。

还有一回，也是我巡视到图书馆的散兵壕内，正碰上敌人的猛烈攻击，我靠在散兵壕的胸墙上注视着前方，回头忽见旁边一个人的肚子上冒出一股血淋淋的红血泡，原来他腹部中弹，肠子流出，我一细看，大吃一惊，要他赶快下火线。他却对身旁一个战友说：“赶快用急救包把我包扎好。”我命令他赶快下去。他说：“不要紧。”一会儿就倒毙在散兵壕内了。这时敌已被我们打退，我流着眼泪忙问：“这是谁？”都答：“这是我们的排长。”后来据了解，这位排长姓彭，是湖南湘乡人，随新兵由湖南的保安团队调来补充到我团的，真是一位忠贞卫国，视死如归的英雄烈士。

在江湾防守战役中，最使我感动终生难忘的莫过于以上所说的这两件壮烈史实。另外还有在进攻杨树浦，冲进敌海军码头被包围而全部牺牲的那一排烈士。日本投降后，我随部队复员回到上海时，那时我已升任第八十八师副师长代理师长职务将近一载，担任上海警备任务，驻守上海郊区。蒙上海各界人士在“伤兵之友社”举行了一个欢迎招待慰问会，招待我第八十八师团长以上军官。会后，有几位新闻记者邀我同去当年作战过的战场凭吊一番，我欣然从命。到江湾一看，已找不到原来的图书馆了，其附近房屋道路也已面目全非。但回忆起当年我官兵在此浴血抗战时那种悲壮情景，不禁黯然泪下，带着怀念先烈的无限悲切的心情返回司令部。

四 尽量补充新兵，不准撤下

我第二一二团在上海攻击敌海军码头，死守江湾，共达三个月之久。为什么能打这样的持久战呢？据说原因之一是根据法国顾问的建议，在上海的正面作战的第三十六、八十七、八十八师已具备与敌作战的良好经验，伤亡虽大，但可以尽量保留老兵，同时源源不断地补充新兵，增添新生力量，不应将整个部队撤下整补，这对作战有利。因而在淞沪抗日战争中打得最久的就是这三个师。

第二一二团在约三个月的战斗中，除原有官兵两千多人外，先后补充了新兵约二千名。这些新兵，几乎都是整班整排甚至整连编好补充上来的。在分拨到团之后，先在江湾的后方隐蔽驻下，然后率领排长上火线参观、学习，熟悉敌情、地形和实战情况，然后再率领班长甚至部分较优秀的战斗兵照样观摩学习。到要接防时，还先让他们到准备接防的地段演练一番，再视情况，整班、整排或整连地接防，正式参加战斗，并留下一部分老官兵协助防守作战。这样做的结果，新兵与老兵，新部队与老部队，在作战上几乎没有多大差别，成为一种传帮带的最好方式，上级也很奖励这种办法，并加以推广。

记得有一次补充来一批新兵，据说是由湖南保安团队挑选拨补的。这个部队一到本团之后，我照例让他们的干部、班长分批分期到火线上观摩了几天，并要他们在后方休息几天再上火线，但所有官兵都要求立即上火线去作战。并说：“我们就是来打日本的，不是来休息的，我们都是老兵，训练很久，会打仗，请团长放心。不论你把我们摆在哪里，我们保证守住，只要有一个人在，阵地就存在，誓与阵地共存亡，我们不怕死。”有的还哭着说：“如团长不要我们，请求拨给旁的部队去。”我深受感动，于是就一班班、一排排分批分期摆上火线去，结果都很沉着、勇敢，只要一发现敌人来攻，他们都奋不顾身地搏斗。平常的隐蔽动作也很好，从不暴露目标，从没出过乱子，从不叫苦。这都充分体现了我中华民族坚韧不拔，赖以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崇高的爱国主义精神。

五 艰苦支撑和奉命撤退

战斗到后来，兵力消耗日增，官兵精神上也感到支持不了，我曾向上级报告了这种实况，上级再三转达蒋介石的命令，说九国公约正在开会，有调处的可能，前方如不能艰苦支撑，在谈判上对我不利，务必要我们咬紧牙关，再艰苦支撑一段时间。这样，我们又相互鼓励，振奋精神，竭力苦撑。好在这几天敌情也似乎缓和一点，我们还以为日方也在等候着九国公约国的调处。

不料几天后，敌情骤变，大量敌军在我右翼的大后方金山卫登陆，企图与长江方面的敌军靠拢，向我展开大包围。形势对我军非常不利，我团奉命紧急撤退，并担任掩护撤退的任务。这时正面之敌故意与我前线作战的部队保持紧密接触，企图拖住我军不让脱身。我们且战且退，才得以陆续撤离江湾战场。敌军已察觉到我军在撤退中，准备了多辆坦克和装甲车等，死死咬住我们不放，在我团撤离江湾不远的公路上，忽然发觉有一条小河浜，过河靠公路旁有一座较坚固的小洋房，而公路的两翼则是一大片密密的树林，车辆除从公路通过以外，绝无他途。因此，我迅速命令把两门战防炮在洋房里进入阵地，射向直接瞄在公路上，准备在我部通过小河上的公路桥后，立即将桥梁炸毁。这时敌人几辆坦克尾追而来，我命令战防炮向敌坦克开炮，命中先头的一辆，其余都龟缩在后面不敢向前开，敌之步兵被河阻隔，无可奈何，这样我团才得以与敌脱离接触。

撤退到北新泾时，忽又奉命令要本团占领阵地，并严令死守，非有命令不得撤离。我当即凭借北新泾的一条可以通行民船的河流，将河流上的公路桥炸毁，沿河左岸布置防务，赶筑工事，并把兵力重点配备在南头一段上。不到半天，敌人架设好前面被炸毁的桥梁，向北新泾我阵地进攻，经强力抵抗，敌未得逞。忽然发现在对河的河岸边摆上一捆捆如同卷筒纸一样的东西，这一捆捆的卷筒滚到水面上，即向我方河岸铺成一条浮桥，妄图强行通过。在这紧急时刻，当即命令将所有火力集中在这块阵地上，轰击延伸过来的浮桥。激战约三个小时，已是到北新泾后的第二天。

在撤退途中，人车拥挤路不畅道，滞迟了一天，才绕道经田野走向南翔，然后经昆山、苏州撤到南京。这时我们团已不足千人。后来参加保卫南京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