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幽灵
作者/[日]小林泰三
翻译/树懒
HOLO by Yasumi Kobayashi,
included in"IGYO COLLECTION Vol. 38,SHINREI RIRON"
supervised by Masahiko Inoue
Copyright Yasumi Kobayashi,2007
All rights reserved.
Original Japanese edition published by Kobunsha Co.,Ltd.
This translation rights arranged with Kobunsha Co.,Ltd.
一走进咖啡厅,我马上就看到了他。他举起手使劲向我挥手示意。
我叹口气,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突然把我叫出来到底有什么事?我很忙的。”
“不会花你多少时间的。”他心神不定地把两手的手指叉在一起又分开,“只是有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想向你确认一下。”
“我可先说好,我是不可能再和你和好的。怎么,和你老婆闹僵了?”
“和她没关系——唉,也不能算完全没有关系。”
“有什么事你长话短说,”我看了眼手表,“我得马上去和人碰头,很重要的。”
“花不了多少时间。我只是有件事想确认,另外,也想听听你的建议。”
“非得找我不可?”
“嗯,现在也只有找你了。”
“那你快说,到底是什么事?”
他以手扶额,“该从哪里说起好呢……”
“啊?不是很快就能说完的吗?”
“当然,很快就说完了,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关于什么的?”
“就是……那个……关于幽灵的。”
“幽灵?怎么现在突然提起这个?幽灵不是已经全面普及了十多年了吗?”
“对,我就是对这个幽灵有点疑问。比如——”
这时女服务生走过来问我要点些什么,他突然闭上了嘴。
我点了杯热咖啡。
“怎么突然不说话了?不想被服务生听到?”
“你觉得刚才的服务生,是活人还是幽灵?”
“这个无所谓吧?”
“有所谓。到底在这里真的存在着一个人,还是谁都不存在?这个问题非常重要。”
“是吗?那又有什么不同?”
“你想啊,幽灵只是虚幻的东西。”
“现在还这么想的恐怕只有你一个人了吧?总是去在意是活人还是幽灵,所以才无法适应这个环境。不管是活人还是幽灵,总之你就把对方当成个人来对待不行吗?”
“你的意思是即使对方是虚幻的,我也要把对方当成个活人来对待吗?对方连心都没有,还要我把对方当成个人?”
“这事去细想可能是有点傻,但是比起每次碰到一个人都设法去确认对方是活人还是幽灵,还不如就全部当成活人,这样不是轻松得多?话说回来,你又知道什么能够轻易区分幽灵和活人的方法吗?”
“方法我想是有的,但是当初设计幽灵系统的人恐怕觉得这种区分并没有什么必要,所以就设计成现在这种无法轻易区分的样子。”
“我也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必要……我说,如果你要说的就是这些,那我可走了。”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你点的咖啡不是还没来吗?很快就结束了,你就耐着性子听我说完不行吗?”
“好吧,我就再听你说一会儿。不过我可以边工作边听吗?”我从包里取出便携电脑,“如果你不愿意,那就下次再谈。”
“……没事,毕竟也不能白白耽误你的时间。”
“这样你说的内容我可能就只能听进去一半,你也凑合一下吧。”我开始敲击键盘,“然后呢?幽灵怎么了?”
“我家里有幽灵。”
“几乎谁家里都有。”
“是我五年前去世的老爸。”
“哦,那确实是幽灵了。”
“但是没有我老妈的幽灵。她是十二年前去世的。”
“那还真是遗憾,毕竟那个时候幽灵系统还没有完成。”
“不,其实那时候基本的东西差不多已经成型了,只是还没普及而已。”
“没有普及那就等于没有,就相当于通讯公司建立之前的电话一样。那时候就只是个派不上用场的古怪发明而已。”我一边飞快地敲着键盘,一边心不在焉地和他继续交谈,“你母亲是运气不好。”
“你的意思是说,我老爸运气很好?”
“嗯。”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老妈运气不好而我老爸运气好?他们两个人都去世了啊。”
“但是你父亲去世了之后不是变成幽灵了吗?”
“变成幽灵?开什么玩笑!那根本不是我老爸。”他摇头否认。
“那不是你父亲的幽灵吗?”
“你是被‘幽灵’这个说法迷惑了。实际上那既不是老爸本人,也不是他去世之后的灵魂变的。”
“但是和你父亲拥有相同的外表,连说话方式和举手投足都一模一样,你能看出区别来?”
“我知道人和幽灵的区别。”
“我不是指你懂不懂这个知识,而是问你在感观上能不能把这两者区分开来。”
“当然仅仅看表面是看不出来的……”
“既然看不出来,那你就当那是你父亲不就行了?不是有句格言叫‘无法区分开的差异就不叫差异’吗?”
“那只是用老爸生前的外貌和语言、动作的记录建立模型,然后用计算机模拟出来而已。那不是我老爸,只是他的数据而已。”
“那活着的人不也是一样的吗?你作为你自己的一举一动,不也是来自于你大脑里保存的记忆吗?如果把这些记忆置换成别人的,你也就不是你自己了。”
“但是幽灵并没有真正的老爸的记忆,只是用老爸的外表、语言、动作的观察数据拼凑出来的东西。”
“哪儿不一样了?不过仅仅是记忆存在于大脑内部还是外部这点区别而已吗?”
“幽灵并没有心。”
“那你平时是怎么对待你父亲的幽灵的?还是和他生前一样?”
“虽然是这样……”
“有哪里不自然的吗?”
“幽灵模拟程序有巨大的数据支撑,不会这么容易就看出破绽的。”
“看不出破绽,那不就是有心吗?”
“不论表面做得如何完美,程序终究只是程序,不可能拥有真正意义上的心。”
“你能把你刚才说的话在你父亲面前再说一遍吗?”
“那不是我老爸,只是老爸的幽灵。”
“那你能把你刚才说的话在你父亲的幽灵面前再说一遍吗?”我换了种说法。
“不行。”他摇摇头,“这我确实说不出口……”
“为什么?”
“要是我这样说了,老爸他……幽灵会受伤……看起来会……”
“幽灵的哪儿会受伤?不是没有心吗?”
“我头脑里是明白幽灵没有心的,但是我的内心又不允许我这样做。我自己也觉得我这样很傻。”
“这是你自己的心决定的。”我一边飞快地敲着键盘,一边回答道。
“啊?”
“很多养宠物的人都觉得动物是有心的,但是也有人认为动物并没有心。”
“这是两码事。幽灵仅仅是个程序,不可能有心。”
“你为什么能断言程序就没有心?”
“为什么……因为程序不过是机器里的一堆数据,并没有实体。”
“人类的心也不过是名为大脑的机器中的一堆数据而已。”
“人类不是机器。这一点你应该也很清楚。”
“那你凭什么说人有心?”
“当然有。我有我的心情和感受,我会感到痛苦,我会感到喜悦,这谁都否认不了。”
“你说的是你自己,我说的是其他人。你怎么知道你以外的人也有心?”
“因为大家都一样是人,怎么可能不知道?看到别人喜悦或者悲伤,自己也会被那种情绪感染。”
“对,终究还是你自己的心决定的。别人有没有心,没办法直接确认。只是说,你的心感觉到别人也有心,仅此而已。所谓‘别人的心’的定义就是这个样子。要是你的心感觉到幽灵有心,那幽灵就有心。”
他低着头,咬着嘴唇,似乎在忍耐着什么。
“你要问我的就是这些?只有这些的话我差不多该走了。”
“要是能毫无保留地相信自己的心,那该多好。”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嘟囔了这么一句。
“什么意思?”
这时女服务生走过来,把我点的咖啡放在面前。
我一只手敲着键盘,另一只手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刚才这个服务生不是幽灵。”
“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她不是把咖啡端过来了吗?幽灵只是程序而已,能端咖啡吗?”
“幽灵虽然只是没有实体的程序,但却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之所以幽灵看得见摸得着,那是因为计算机骗过了人类的神经。以前,为了体验虚拟现实,需要带上一个造型夸张的头戴式显示器。那种东西终究还是没有普及。明明随时都会用到,每次用的时候还要费一番工夫戴到头上,简直太蠢了。所以一直到现在这种植入式芯片出现后,虚拟现实才开始爆发式地普及开来。”
“植入手术三十秒就能完成,比穿个耳洞还简单。但是说到底这真的是我们所想象的那种东西吗?”
“芯片直接作用于掌控我们五感的神经系统,以此制造出幻觉。让我们在什么都没有的空间里也能看到人,甚至手伸出去还能产生相应的触感。”
“情报也会逆向传输。芯片捕捉我们的五感数据,上传到幽灵系统里。当然,存在于网络上的幽灵专用计算机并不具有实体,只是遍布全网的一台假想中的机器。总而言之,正因为有了人类的感觉系统和幽灵系统之间的双向信息流动,我们不用像以前那样在大街上装满摄像头,也能向幽灵反馈人类的反应,还能储存人的外表、行动模式等信息,以便将来制造幽灵。”
“失去心爱的人的悲伤实在是让人难以承受,所以为了缓解这种悲伤,幽灵系统就会制造出和死去的人具有同样外表和同样行动模式的幽灵。”
他点点头。“最初仅仅是想看到幽灵的那一个人才能看到幽灵,但到了后来,所有植入了芯片的人都能看到同样的景象了。”
“毕竟这样一来更方便嘛。要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能看到,那还是不能真切地感受到那个‘人’的存在。”
“但是这里有一个圈套。”
“什么圈套?”
“一般的幻觉只有自己能感受到。但是幽灵——这世界上所有植入了芯片的人都能看到。”
“所有人都能看到不是很好吗?要是只有一部分人能看到,那才会出问题呢。”
“那么,我们到底是怎样共享这个幻觉的?”
“这个嘛,虽然我从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可思议,不过原理和这个一样吧?”我轻轻敲了敲面前的电脑,“现在网络遍布全世界,没有无线信号的地方恐怕只有深海和宇宙尽头了吧?”
“潜水艇和飞船可以通过设置在其内部的基站连接上网络,所以我们甚至可以把幽灵带到深海和太空中去……如果幽灵系统真的是连接到网络上的话。”
“你在说什么?要是幽灵系统没有连接到网络,那我们是怎么共享幽灵的?”
“我是研究电磁波的。”
“好像是。”
“在研究所做实验的时候,会使用电磁屏蔽罩来屏蔽掉多余的电磁波。”
“难道你要开始给我上课了?那样的话我就先——”
“有一次因为实验室要改装,我暂时把屏蔽罩带回了家里。然后,为了确认在路上的震动有没有弄坏它,我就在家里试着启动了一下。”
“回到家还不忘工作,真是不容易。”
“然后我发现,屏蔽罩启动之后,老爸的幽灵也没有消失。”
“幽灵又不是电磁波。刚才也说了,是芯片直接向大脑输送信号。”
“但是,向芯片传送数据应该是使用的无线电磁波。我把自己从电磁波隔离开来的时候,我眼前的所有幽灵都应该消失才对。”
“会不会是你哪儿搞错了?”
“我姑且也是技术人员。”
“那,就是那个什么屏蔽罩坏了。”
他取出一个小机器放在桌子上,按下了上面的一个按钮。
电脑的画面突然静止不动了。
“你干了什么?!”
“啊,抱歉。既然你怀疑这家伙的性能,那我就现场拿出来测试一下。”
他又按了一下按钮,电脑的画面恢复正常了。
“正如你所见,屏蔽罩是正常工作的。”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看来你确实发现了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那又怎么样?信息处理方面的东西你问我我也不懂,你得自己去查。”
“我当然查了。如果不是无线连接的话那就是有线连接。但是我身上并没有插电话线或者光纤之类的东西。”
“这一看就知道。”
“那我脑袋里的芯片到底接到了哪里?幽灵的数据又存储在哪里?”
“我倒是觉得,你父亲一个人的数据的话,占的容量不会非常大吧?不能作为缓存暂时保存在你的芯片里吗?”
“如果是我老爸一个人的数据,可能确实办得到。但是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的幽灵,就像别人能看到我老爸的幽灵一样,我也能看到世界上所有的幽灵。如果芯片与芯片之间没有相互连接的话,这应该是不可能办到的。”
“但是这样一来不就矛盾了吗?”
“是的,非常明显是矛盾的。如果以某个前提进行逻辑推理,最后陷入了矛盾的话,那就说明这个前提就是错误的。”
“什么前提?”
“‘幽灵是由外部系统构建的共享幻觉’的前提。”
“难道现在不是这样吗?”
“但是现在不得不认为这个想法是错误的。如果假定幻觉不来自与外部,那么就必然是来自于内部。”
“也就是说,你觉得所有的幽灵都是你一个人的幻觉?”我不由得笑了起来,“这才是你的妄想。”
“但是我必须要确认,如果制造出幽灵的数据不存在于外部,那又存在于何处?”
“这个嘛,如果真的有这样的数据的话,那想必就是和芯片一样在你脑子里了——虽然这样的数据并不存在。”
“在大脑里植入一个装置是极其麻烦的,就连芯片也不过是装在了大脑的表面。”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所以肯定是被隐藏在了我身体的某个部位,而且通过有线的方式连接到了大脑的芯片上。”
“既然是身体里的线,不会这么容易就被你发现吧?毕竟是这么重要的东西。”
“真的吗?神经和动脉也很重要,但有的地方也只覆盖了薄薄的一层皮肤。”
“这和人体的构造与生长有关系吧?”
“芯片和数据间的线路说不定也会由于某种制约而产生这种与外部只隔了一层皮肤的情况。”
“说不定是这样,反正你也没办法确认。你总不能把自己的身体到处切开来——”
这时,他突然用力抓住自己身上的衣服一把扯开,仿佛要把衣服撕碎一般。
衣服上的纽扣四处横飞,散落一地。
咖啡厅里的客人齐刷刷地望向我们这边,然后又在一瞬间把目光移开了。
原因显而易见。
他的身上,从喉咙到胸、腹部的皮肤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痕。大部分看起来是好几周以前的旧伤,但其中也有还在往外渗出红色血液的新伤口。从伤痕的外表来判断,创口非常深,恐怕已经到达了皮下脂肪。
“我每天都在自己身上切一点,一次大概切个十厘米左右吧。为了不因为疼痛叫出声,我都是嘴里咬着毛巾再下刀子。虽然刀事先用火烧过,但皮肤上的细菌比想象的多,伤口经常化脓,搞得我苦不堪言。”
“等等!你到底怎么了?”我几乎被惊呆了,“这不正常。”
“当然不正常。”他若无其事地说道,“毕竟身体里被植入了一个数据存储器。”
“我可以走了吗?突然感觉很不舒服。”
“真的马上就结束了,再等一下。我现在要告诉你我的巨大发现。”
“发现?”
“就在这里。”他用手指抚摸着自己脖子的侧面。那儿有一条纵向的大伤口。“我是在一个星期前发现的。”
他把食指的指甲插进伤口,开始刺啦地把伤口撕开。
“喂!你到底要干什么?”
伤口裂开了,血啪嗒啪嗒地滴到桌子上。店里的客人纷纷站了起来。
他把另一只手也放到伤口上,然后一边呻吟一边继续撕开伤口。
喷出的血液里能看到白色的脂肪,露出来的肌肉组织上还能看到动脉在搏动。
“快叫救护车!”
“没事,我已经习惯了。”他微笑着说,“这么搞了很多次,都搞上瘾了。伤口很简单地就能打开,也不怎么疼。”
“如果你是为了吓唬我,请立刻住手!”
“你不喜欢看这个?抱歉啊。但是再忍一忍,我的‘发现’马上就出来了。”他用手指捏着正在搏动的动脉,然后稍微提起来了一点。“得小心不能捏得太用力了,不然血流不畅会晕过去。之前就晕倒了两三次。晕倒之后手会失去力量自己松开然后马上醒过来,不过运气不好的话可能当场就死了。嗯——你看这动脉上缠着有白色的线对吧?”他把头伸到我面前来。
“我不想看!”
“别这样嘛。”
我强压着不舒服的感觉把目光移到他的手上。
有好几根蜘蛛丝一样的东西缠绕在他的动脉上。
“嗯……确实有什么东西……”
“这些就是传输数据用的白金线。因为传输距离很短,所以即使不用同轴线的方式也能传送相当高频的电波。”
他用一只手从衣袋里摸出一台便携电脑。
这台电脑经过相当程度的改造,主板露了出来,从里面伸出一条导线,导线的前端装有金属夹子。
“把这条线连上去就可以读取里面的东西了。”他小心翼翼地把金属夹子夹到白金线上,然后开始敲击键盘。
电脑画面上出现了无数的文件名。
“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不知道。”
“这些文件就是幽灵的数据。删除其中一个的话,世界上的某一个幽灵就会消失。”
“你是说全世界的幽灵的数据都在你身上?很抱歉我现在没时间听你在这胡说八道。”
我拿起咖啡杯准备一口喝干。
他突然迅速地在键盘上敲了几个键。
我手上的咖啡杯突然消失了。
咖啡的香气和手感受到的咖啡的温度也瞬间消失了。
“你这是变了个什么魔术吗?”
“不是魔术。我刚才把咖啡杯的文件检索出来,然后删除了。”
“咖啡杯的文件是怎么回事?那些不全是幽灵的文件吗?”
“所以说,咖啡杯也是幽灵。那个服务生给你端来了咖啡,据此你判断她是活人。但是实际上无论是咖啡杯和杯中的咖啡,全都是幽灵,所以这并不能成为证明她是活人的证据。唔——不过即使删除了也还在回收站里,所以要恢复也很简单。”他又开始操作电脑。
一杯热咖啡又突然出现在我手里。我一惊,手中的杯子掉了下去。
杯子落到桌子上碎掉了,咖啡和他的血混到了一起。
“哎呀,好浪费。”
“算了,被扔到回收站的东西我也不想再喝。”
“回收站也不过就是个文件夹而已,又不脏。”
“也就是说,你想说咖啡和杯子实际并不存在,都是保存在你体内的存储器中的数据?”
“对。你理解得很快。”
“但是为什么存储在你体内的幽灵数据我也能看到?你和我能看见同样的幽灵,这不就说明我们的芯片之间有数据通信吗?”
“即使不假定芯片间存在数据通信,也能说明这个现象。”他继续用手撑着伤口,笑着说道,“我发现自己体内有幽灵的数据之后,先把老爸的数据检索出来删掉了。然后,我把自己所知道的所有幽灵挨个检索出来,全部删除了。有一次,我不小心搞错了,检索了一个还活着的人,然后我震惊地发现我体内的存储器里竟然也有那个人的文件。”
“那是因为那个人本来就是幽灵,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吧。”
“虽说有这个可能性,但是这样的话我不知道这个人是幽灵的这样一个事实本身就很诡异了——毕竟,这个人是我妻子。”
“怎么会?自己的一个亲人竟然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变成了幽灵?肯定是哪儿搞错了!”
“然而并没有搞错。删掉这个文件之后,我妻子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这要么是谁的恶劣的恶作剧,要么就是你自己——”
“——我自己精神失常了,是吗?我也考虑了这个可能性,所以才把你叫来了。”
“想让我当证人?”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这时,一个看起来像是店长的人向我们两个人走了过来。
“这位客人,您怎么——哇啊!”店长吓得往后一仰。
这个反应也不奇怪,毕竟眼前有一个客人把自己的脖子撕开一条口子,血还流得满桌满地都是。
“我、我马上叫救护车!”
“我们现在在谈很重要的事,能不能先等一下?”
“但、但是,先生……”
“那就没办法了。”他又开始啪啪地敲击键盘,“删了吧。”
店长凭空消失了。
“他也是幽灵?!”我眼睛都瞪圆了。
“你还是不明白吗?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啊。”他扫视了一圈店内,“你还有想删掉的人吗?谁都行。”
刚才一直站在远处围观的店员和客人们发出一阵惨叫,拼命往店外冲。
“真是麻烦。”他又输入了什么。
客人和店员全部消失了。整个店里就剩下我和他两个人。
“现在我把这里半径一百米范围内的人形幽灵全部删除了。”
“你觉得你做了这种事,人们会原谅你吗?”
“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我又不是把真正的人抹消了,我删掉的只不过是数据而已。”
“就算是数据,恶意删除也算是损坏公共财物。”
他一下子笑喷了,顺带把血也喷了出来。
“哎呀,删掉别人的数据可能算是犯罪吧。但是,我删的可是我自己体内的数据。删掉自己的电脑里的东西,不是我的自由吗?”
“到底是什么时候起,幽灵变得这么多了?”
“问得好。答案是‘不知不觉中’。而且,还不只是人类的幽灵。”
“咖啡杯也是幽灵。”
“还有其他的东西也是。”他操作了一下电脑。
我身上的衣服全部消失了。
“看来你还不怎么惊慌嘛。”他似乎有点扫兴。
“也就是说,我以为之前我穿着衣服而已。既然一开始就是全裸,现在再慌张也于事无补了。而且,现在这里也只有你和我两个人。”
“看那栋大楼。”
理所当然地,大楼也凭空消失了。
“接下来把太阳删掉。”
“够了。我愿意当你的证人,所以把这一切都复原吧。”
“你不想听我解释吗?为什么删除我体内的数据会使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消失?”
“既然你想让我问那我就问。为什么你体内的数据会和这个世界连接在一起?”
“这当然不是什么超自然现象。说到底幽灵只不过是大脑植入的芯片所产生的个人幻觉而已。凭借对文件的操作使人和物消失、出现,不过是我脑袋里的芯片在控制我的五感而已。”
“那么这本来该是你个人的体验,如果芯片没有通过无线通信来连接,为什么别人也能感受到?”
“所以啊,那也是幻觉。”
“你并没有做出解释。我问的是我为什么会和你产生相同的幻觉。”
“我是说,这种事并没有发生。”
“但是我现在就正在体验这种事啊。”
“正在体验的不是你,是我。这些都是我的体验。”他似乎笑得非常开心,“都是我个人的体验。”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的体验就是我的东西,跟你的是两码事。”
“我都说了,那是我现在正在体验的幻觉——眼前的女人正在声称‘我也和你产生了相同的幻觉’的这样一种幻觉。”
“也就是说,你认为我也是幽灵?”
“正是如此。这样一来一切都得到了解释。我一直处在‘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的人,他们通过各自的芯片连接到幽灵系统’的这样一种世界观设定的幻觉里。”
“幼稚的唯我论。”
“和以往的唯我论不一样,毕竟这是有实证的手段的。我再梳理一遍吧:首先,大脑的芯片让我看见幽灵,这一点没有问题。芯片没有连接外部,我的幻觉却和他人共通。结论是,‘他人’并不存在,我所感受到的‘他人’全部都是我脑中的幽灵。”
“这怎么可能得到证明?”
“要是真的证明不了那该有多好。这样想着,我把最后一丝希望赌在了你身上。我现在身边认识的人,包括我的家人,都是在幽灵系统完成之后和我打过交道的人。但是,我和你分手是在幽灵系统完成之前,我的芯片并没有机会记录你的外貌和行动模式。这样想的话,你说不定就不是幽灵,而是个活人——我抱着这样一种希望。”
“那你这个希望说不定是正确的。”
他摇摇头,“很遗憾,这个希望也破灭了。你和我共享着这所有的幻觉,如果你的实体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不可能体验到我的幻觉。所以,你也是我脑子里的幽灵。”
“你漏掉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你凭什么认为只有你自己才是这么一个特别的存在?”
“你想说你也是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你又怎么证明?”
“没有证明的必要。”
“不是没有必要,是根本无法证明。”
“那你打算证明我只是个幽灵?”
“很遗憾。”他点点头。
“这又有什么意义?确认自己是这么一个特别的存在然后得到自我满足吗?”
“又有什么不对呢?”
“你太自恋了。”
“反正你不过是我脑中的幻觉,你说什么话我都不会感觉受到良心的谴责。再见。我什么时候高兴了会让你从回收站里复活的。”他把一只手从伤口上拿开,裂开的伤口由于弹性又慢慢地闭合了起来。
他把沾满血的双手伸向键盘。
但是,我的手已经在键盘上了。
所以,我抢在他之前完成了操作。
他按下回车键之后,好几秒都没有察觉到有什么异常。
我没有消失,就这么全裸着在他面前露出了微笑。
“为什么?”他不停地眨眼睛,“难道说,你和我一样都是真实存在……不,这样一来幻觉的共享就没法解释啊。”
“你还是以为只有你才是那个特别的存在。”
他一边望着我,一边继续敲击键盘。
然后他突然低头望了一眼他的手。
“——哇!”他瞪大了双眼盯着自己的手。
他的手只剩下了手掌部分,手指全部消失了,从原来的手指根部伸出了大概一厘米左右的指骨。
“我的手指!”
“别这么伤心。”我安慰他,“本来手指就不存在嘛。”
“你对我的手指做了什么!?”
“没有做什么啊。你的手指本来就不存在,我又能对它们做什么呢?”
“把我的手指还给我!”他冲过来想打我。
然而我又已经输入了指令。
他的手臂从手肘往前的部分都消失了,血管和神经从暴露出来的关节上垂下来,晃晃悠悠地悬吊着。
“哇!哇啊!哇啊啊啊啊啊!”他往后一退,就这么倒在了地上。
“看来你还是没有理解这个事实。”我继续操作电脑。
他的两腿消失了,腹部的皮肤也不见了,正在搏动的肌肉和皮下脂肪全部暴露了出来。然后,藏在里面的内脏也露了出来,散落在地板上。
“要死了!要死了!我会死掉的!”
“有这么夸张吗?”
“我的内脏都没了!”
“你真是理解能力低下。所以说啊,一开始你就没有内脏。”
“等一下!这怎么可能……”
“认清现实吧。”
“告诉我,我的身体到底从哪儿到哪儿是幽灵?”
“接下来要消失的全部都是。”
他的身体迅速变小,就好像被埋在一堆盐里的蛞蝓一般。缠绕着仅剩的一点肌肉的骨头也一根接一根地倒在地上。这个过程并没有持续多久。
他脸上的皮肤翻卷了起来,耳朵脱落了,眼球也从仅有肌肉组织包裹的眼窝中剥露了出来。因为没有了眼睑,连眨眼都做不到了。
而他的眼球也迅速萎缩,终于只剩下两个肉坑。
“这一切居然都是幽灵,难道我拥有的只有意识吗?我的肉体到底是什么时候消失的?难道我现在只剩下一个大脑,只能永远留在被幽灵包围的幻梦中吗?”
他的下颚开始萎缩,只剩下咔嗒作响的骨头,脸部的骨头和头盖骨也消失了。
最后剩下的,只有一块硬盘——那儿本来应该是大脑的位置。
“你漏掉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你凭什么认为只有你自己才是这么一个特别的存在?”我对着这块硬盘低声说道,“明明你和我一样,都是幽灵。”
这么多时间都被浪费了。
重来吧。
回到二十年前就行了吧?
我飞速敲打着键盘。
衣服又出现在了我的身上。
店里又冒出了很多的人。
他一脸茫然地盯着我。“唔……”
“怎么了?”我一脸平静地望着他。
“……什么来着?”他好像有点搞不清状况。
“你到底想说什么?真奇怪。”
“啊……就是说,我把你约出来了是吧?”
“是啊,不是约会吗?”
“哎?”他环视四周,“啊对,约会。”
“对啊,我们的第一次约会。”
他点点头。“对对对,我们两个人的第一次约会。”
希望他这一次不要再去想那些愚蠢的东西,平静地度过这一生。
我对着他嫣然一笑,然后把便携电脑关上,放回了包里。
责任编辑:梁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