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浆果处处
我知道,一旦以自己的心像去理解另一类事物,错误就开始了。但在此时,错误或正确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感动了我,让我觉得其间有无尽的奥妙和无言的美好。
浆果处处
梦子
梦子就是野草莓,是乡下孩子习惯的称呼。
梦子的颜色,比家种的草莓更红艳,成熟的时候红得近紫,一触即破。捏一枚在指间,稍稍用力,便会化成血液一样的浆汁。
梦子是一种早熟的浆果,三月开花、四月结果、五月红熟。梦子在一个季节里就完成了一生的历程。
梦子天生具有和爱情相同的质地——颜色、形状、味道、生长和成熟的季节,还有它容易受伤破碎的果肉……
再也找不到比梦子更能代言爱情的浆果了。
梦子的花是单瓣的,细小,薄白,一开一大片,花溪一样。如果不是成片地开,梦子的花就不招眼了,即便它是春天最早的山花。梦子的花几乎没有香味,就算整面山坡都被这些白花坐满,你站在中间,还是闻不到它们的香味。
和梦子红艳的果子比起来,它的花真是太简素了,与美丽无关。但,如果你长久地看着它们,会觉得,它们像极了你儿时的伙伴——单纯,拙朴,一派天真。
有一种白蝴蝶,很像梦子的花,或者,就是会飞的梦子花。这种白蝴蝶总是成双成对地飞着——从草丛飞到小溪,从小溪飞到田畔,从田畔飞到湖边……一边飞一边亲吻,恩恩爱爱,须臾不可分离的样子。
小时候,每逢此景,我会叫住我的伙伴,指着蝴蝶,说:快看啦,梁山伯与祝英台!梦子的刺长在茎上,极细的刺,扎在手指上,就像被蚂蚁咬了一口,微微一痛。这刺是梦子自卫的武器吧?如同玫瑰花的刺一样。可是,这些刺又有什么用呢?它并不能保护梦子的浆果不被摘取,它只是让摘取的手小心了一些。就算被刺中,也没关系,与梦子甜美的诱惑比起来,这些刺儿,不成阻碍。梦子的刺儿对于梦子,真的是毫无作用。有一种蛇莓,茎上是不长刺的,但是,没有人去碰它,连鸟儿和蚂蚁也不碰它。它是有毒的莓子。它的毒就在它饱满多汁的果肉里。
蛇莓真是一种聪明的浆果。它知道,那些看起来尖锐,其实脆弱的刺儿,拦不住贪吃的人。只有在身体里喂下于自己无害,而于食者却致命的毒——只有这样,才能保全自己。
五月的第二个周末,摘了今年的最后一次梦子。
又一个春天过去了。
山樱树之果
山樱树也能结樱桃,这是最近才知道的事。
说起来有些惭愧,一个自以为对家乡的风物还算了解的人,竟会有这样的后知后觉,可见一个人对事物的认识多么容易流于片面。
我对山樱树的果子并不陌生,这些年在湖边的山路游走,不止一次地遇见过小红果。小红果密集地缀在树枝上,像极了玛瑙珠子,迎着太阳的光线看,通透可爱,仿佛小红果的心里点了一盏灯烛。
这好看的小红果能吃吗?我有过疑问,未敢尝试,因不认得这种果子,不知道结出果子的灌木是山樱树。
与山樱树也算是认识的——在它开花的时候,每年早春,面对漫山遍野的浅粉花朵,如与故友重逢,会欣喜地迎上前去,与之叙旧,说些别来无恙的话。只是山樱花一落便不再认得了,失忆般遗忘了它的存在。这也难怪,此时人间有更多的树在开花,红的桃、白的梨、粉的杏,一茬一茬,叫人目不暇接,又怎么有心思看那已落花的树呢。
是在四月下旬,谷雨过后的第一个晴天里,方知玛瑙红的小果子原来就是野樱桃。
我喜欢在久雨之后、天刚放晴的日子游走湖边,此时湖岸与山间的树木是清新的,每一枚树叶上都噙了水珠,欲落未落,照着它们的太阳也很清新,仿佛创世之初的太阳。很快,树叶上的水珠会化身为乳雾,聚拢,如一件薄缕覆在山间,袅袅飘移,上升,橘黄的辉光里渐渐散去。
我端着相机在绿荫里走着,呼吸树木的香气,或蹲在一株草花边,用不同的角度拍摄着,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等树隙里漏下的阳光变得热艳时,方觉已是近午。整个上午没有喝水的我,顿时感到口渴,就在此时,眼前出现了结着小红果的灌木。
灌木的叶子是长卵形,新鲜的翠色,繁茂得很,若不是在近处,还真不易发现叶间一簇簇的小红果。我本能地吞咽下口水,走过去,听见有个声音在耳边说:吃吧,吃吧,没关系,这小红果是野樱桃。
野樱桃!心里顿悟般惊呼了一下,是啊,这结着小红果的灌木不就是山樱树吗,三月的第一个周末,我曾来过这里,站在这个位置,拍过它满枝浅粉红的花朵呢。
这真像是大自然有意馈赠的美味——在我口渴之时,将一树野樱桃置于我的面前。我也毫不客气,踮起脚尖,牵过一根果枝,采摘起来,摘一把,塞进嘴里,未及咀嚼,津甜的浆汁顷刻溢满口腔。
很有意思的是,在我摘吃野樱桃时,有几只黄莺在旁边的树上,不停地飞起、落下、飞起、落下,连声叫着,声音大而急促,像在嚷嚷:不得了,不得了,来了一个坏蛋,吃了我们的果子。
寒莓茂盛
近来集市上有卖野果的,并不多,遇见了就赶紧走到跟前,怕别人跟我抢似的买下,也不还价,拐枣、羊桃、野柿子、八月炸、九月黄……野果虽其貌不扬,味道却是纯正的,比超市里光鲜的水果更吸引我味蕾。
买它们的另一层原因也是出于怀旧,这些野果对我来说就是童年时光,无论过去多少年,只要看上一眼,哪怕是图片上看见,也觉得亲切,不用吃,妙不可言的滋味就会在记忆里反刍、弥漫,在舌尖漾开。
有些野果集市上是买不到的,比如寒莓,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去采寒莓来卖,可能是它太常见了吧,常见的东西容易让人轻慢,觉得不值什么。
寒莓这种野果确实是太寻常了,晚秋初冬时节,只要是走进一条山路,目光随意一撩,就在路边看见它,与金黄的斑茅纠缠在一起,或在落尽叶子的灌木林里四处蔓延,如红玛瑙的攒珠串,密集地垂挂着。
寒莓为蔷薇科,悬钩子属,和春天的四月泡、树莓子是近亲,色与味都差不多,只在形状上有些区别:四月泡和树莓子是单生子,独个儿缀在枝间;寒莓则是簇生,聚集成团、成串。摘一串下来,一粒粒地数着吃,吃着吃着,就忘记数了。
寒莓成熟之时是秋色最为华美的时候,每逢此际,就想起普希金的《秋之韵》:忧伤的季节!眼睛的陶醉!我喜欢你道别的美丽——我爱大自然豪华的凋零,森林换上了红色和金色的外衣,林中是风的喧嚣和清新的气息,天空覆盖着波浪般的阴霾,有罕见的阳光、早来的寒冷,还有白发的冬天远处的威胁。
这样的诗句不像是诗人写出来的,更像是上帝的创造,有着自然天成的生命律动。在心里默诵着诗句,沿着水杉和枫香以落叶铺成的小径进入山林,在一只翅膀有些残破、身姿仍旧敏捷的蝴蝶的引领下,忽紧忽慢,越走越深。
阳光如金箔,将蝴蝶的翅膀镀上一层安谧的光,隔一阵子,风便送下几片褐红和金黄的叶子来,叶子以蝴蝶般轻盈的身姿落下时,空中就有梵音升起,在树梢上空长久地回旋。
走着,听着,用相机捕捉着,忽然觉得走不动了,像被一个亲熟的友人拦腰扯住,定睛一看,可不是嘛,那扯住自己的正是亲熟的旧友——童年的伙伴——秋阳下分外诱人的寒莓。
和其他悬钩子属的植物一样,寒莓的枝条上是暗藏着刺的,它以刺来保护自己,也以刺和那些经过它的事物打着招呼,若不及时停下,就会被它的刺勾住,亲密又凶狠地咬上一口。
寒莓茂盛之处必有鸟声和流水。寒莓喜阳光,也喜潮湿,而鸟儿们聚集在此则是为了取食,“删繁就简三秋树”,万物收敛的季节,林子里可吃的东西已不多了,而大自然却是恩慈的,在山林的低处,流水的近旁,特意为鸟儿们备下丰足的美味。
直到十二月,大雪落下之前,寒莓都是鸟儿们最好的食物,当然也是我的——当我在山林漫步感到口渴时,就摘下一串,像鸟儿们一样,坦然享受这大自然甜美的赠予。
五味子
图片库里有一张野果的图片,前年初冬拍的。这野果能吃,小时候吃过很多,俗名叫“秤砣”,只是不知道它的学名。昨天偶然就知道了,学名叫“五味子”。
原来五味子就是它啊。
今年春末夏初时,有放蜂人运了蜂箱和帐篷到这里来,问他怎么这么晚才来,花早开过了呀。放蜂人说,不晚不晚,现在正是五味子开花的时候,我是来采五味子花蜜的。
放蜂人说这话时,手向身后的山坡指了指。顺着放蜂人的手向山坡看去,满眼青翠,并没有看到花。
放蜂人不是本地人,他怎么就知道这山中有五味子花呢?看来做一个放蜂人也是“术业有专攻”的,除了会养蜂割蜂蜜制花粉,还得在心里存着一卷百花地图册,什么地方有什么植物,什么季节开什么花,都瞒不过他。
对这一带的山野植物,我自以为是比较熟悉的,却怎么想不起五味子花的样子,也难怪,我对这些植物的认识,就像对同一条街上生活多年的邻居的认识,知道他们的容貌、声音,却不知道他们的姓名称谓。
没有同邻居进一步交往的愿望,不知道称谓也没有关系,但对山野的植物,我还是希望自己能认识得具体一些,能记住更多的植物名,这样,在山中行走拍摄时,就可以一路叫着它们的名字,那将是多么快乐和自豪的事。
五味子的俗名真是俗——“秤砣”,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是能吃的东西,毫无美感,不过用在它身上倒是形象,成熟的果子沉甸甸地坠在藤蔓上,可不就像秤砣压在秤杆上嘛,只不过秤砣是黑色,而五味子的果子是红色,生铁在锅炉里烧化了的那种红。
成熟的五味子有香气,并不浓郁,凑近了才能闻到,味道也是淡淡的,山泉水般清洌的甜。
除了甜,五味子没有别的味道了,不像覆盆子,甜中还带着酸。不知道凭什么给它冠以“五味子”这样的学名,“五味子”给人的印象是五味杂陈,如同尘世复杂的生活。也许晒干入药后,它的味道就是另外一种了,与名字相称了。
《神农本草经》将之五味子列为上品,说它有“收敛固涩,益气生津,补肾宁心安神”的功效。我的记忆里并没有人采它制药的印象,只知道它熟透的果子可以吃,味道不错,就算不想吃了,摘几个挂在窗边也很好看。
说起来植物都是可以入药的,以根茎,以果实,以花以叶,对人类身体起着修残补缺的作用。
小时候我也采过草药,在周末或暑假不用上学的日子,跟着大人上山采,采得比较多的是冬青叶、马齿苋、野山楂,还有一种俗名叫“牛奶梦子”的树莓,趁它还是青色的时候摘下,晒干了卖给药店。
有一年暑假,我把卖草药的钱照例交给我妈,我妈没有像以往那样把钱接过去,而是让我自己去买一双凉鞋。
开学了,我穿着新凉鞋去学校,很得意,很有成就感。
要是那时知道“秤砣”也是中草药,且是药中上品,就舍不得吃了,晒干拿到药店,至少能换回一条花裙子。
柿子红了
降霜了,又到了吃柿子的时节。
小时候——大概是五六岁的时候,去小伙伴家玩,小伙伴家正在吃柿子,主妇弯着腰,衣袖挽得老高,从盛着草木灰的木桶里往外掏,掏出一只柿子,先捏一下,再放到嘴边吹,把沾着的灰吹干净,递给围在身边的孩子。七八个孩子手里全捧着柿子了,主妇直起腰身,拍拍手说好了好了,到外面吃去,别把汁弄到身上。
孩子们欢呼着跑开,主妇这才看见我站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她。哎呀,我看看还有没有。主妇说着又把手伸进木桶,掏了好一阵子,又空着手出来。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摘几个。主妇不忍看我眼睛里深深的失望,转身去了后院,很快回来,手里捧着几个柿子。
这是几个又黄又硬的柿子,不像刚才从灰里掏出来的,那么红,一捏就有一个软软的窝。主妇用手帕将柿子包起,让我捧在怀里,说,这柿子还没熟,拿回家让你妈放灰里焐着,焐软就能吃了。
我把柿子捧回家,却不敢交给我妈,我妈早就跟我说过,不准拿人家的东西,不准吃人家的东西。
怎么办?要不,自己找个地方把柿子焐起来吧。
先去厨房里找草木灰,真不巧,锅灶下空空的,草木灰叫我妈给清理了。我着急起来,没有草木灰,这些柿子放哪里焐呢?
后院角落里有堆沙子,堆那里很久了,也不知是干什么用的,没有小伙伴一起玩的时候,我就一个人蹲在沙堆跟前,挖沙坑,垒沙堡,可以玩出很多花样来,玩很久也不觉得闷。
要不就把柿子埋沙堆里焐着吧?
柿子埋进沙堆后,我很兴奋,又不安,那堆沙在我眼里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了,它有了光,是“秘密”散发出来的光。
我是个有秘密的孩子了,这秘密让我的小小的心变得敏感起来,有了惦念和盼望。每天趁着大人不在家时,我就把沙堆刨开来,看那些柿子还在不在,用手把柿子轮番捏一遍——捏不动,还是硬得像块石头,就又把柿子埋进沙堆。
过去几天,柿子还是没有软,也没有变红。我有些按捺不住,太想吃这柿子了,我还从来没有吃过柿子呢。
又过了两天,我挖开沙堆,拿出柿子,用手捏,觉得变软了一些,可颜色还是黄的,熟了没有呢?先吃一个试试吧。费力地剥开柿子皮,咬一口,呀,好涩!赶紧往外吐,却怎么也吐不尽,嘴巴厚厚的,满嘴都是细小的颗粒,舌头也变得不听指挥了。
柿子果然还没有熟,估计表皮的那一层软是叫我捏出来的。要焐到什么时候柿子才能变熟呢?我知道熟透了的柿子很甜,“又甜又软,又滑又糯,一吸进嘴里就化掉了”——这是小伙伴告诉我的。
那天下午,我妈把我叫到跟前,拿着一块手帕,问,这是哪里来的?
那是主妇给我包柿子的手帕,柿子埋进沙堆后我就把它丢一边了,忘记送回去。我不敢说谎,低着头,用认错的语气把手帕的来历告诉我妈,把埋柿子的沙堆指给她看。
怪不得整天蹲在这里,真是好吃不要人教啊。我妈装作很生气的样子,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妈把手帕洗干净了,送到主妇家,道了谢,去田里捡来一根芝麻秸,截成牙签大小,沿着柿蒂边插进去,把柿子挨个儿摆在窗台上。可怜那几只柿子已被我捏得满是指印,凹一块,凸一块,委屈地蹲在窗台一小片太阳地里。
真是奇怪,过了一天,窗台上的柿子就变红了,皮也薄了,深吸一口气,能闻着一股清甜的香气。
又过了一天,能透过薄皮看见里面诱人的果肉了。
到第三天,我妈从窗台上拿起柿子,拔掉芝麻秸,揭开蒂盖,顺着蒂盖口把皮剥下一小半,再把柿子放进汤碗里,搁进一只茶匙,递给踮着脚尖、早已止不住口水的我。
浆果处处
十二月,一年中最后的月份。生命的能量在这个月份应当收敛于内,色素归于冷凛、简净。在山林中,十二月的我却奇遇了春天般的景致。
这春天就在山林的幽秘深处。
我记得那天的日期,十二月三日,午后。阳光也是春天的——温和的阳光。山风拂衣扬发,松鼠和野兔不时出没,一对对的鸟儿在我眼前做着孩子们常做的游戏——追逐、斗嘴、啄弄,转而又一起飞入丛林。不觉中我跟着它们,一步一步进入了山林深处,手里的相机一直举着,对着一棵棵造型怪异的树。这些树我都叫不出名字,看起来总有几百年的岁数了,身上缠绕的藤有手臂的粗壮,虬结百态。
一座山林里究竟会有多少故事和传奇?没有人会告诉我。但我只要留心看一看每棵树生长的姿态,听一听鸟儿们在草丛和枝头发出的声音,就会知道,每时每刻,这座看起来很安静的山林都有故事在发生。
我总是以自己的心像去理解一棵树与另一棵树的故事。比如两棵相缠的树,我觉得它们是一对热恋中的爱人,再比如一棵伸出长长树臂的树,我觉得它是在向另一棵树求取谅解和宽容。我知道,一旦以自己的心像去理解另一类事物,错误就开始了。但在此时,错误或正确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感动了我,让我觉得其间有无尽的奥妙和无言的美好。
忽然,脚胫锐痛,裤子被一根有着尖细刺芽的荆棘扯住,低头,见裸露出的小腿已被拉出几道血痕,血珠渗出细细的一排。而那荆棘仍是不依不饶地拽着我,执意不肯放开。我把相机放入口袋,弯腰,小心地解开荆棘,就在此时,发现脚边有一枚一枚、无数枚的红星星,躺在宽大的绿叶丛中。
我不敢再走动了,怕踩伤这些看起来很脆弱的红星星。目光顺着脚边伸延,才发觉山林的地面,无处不被这结着红星星的藤蔓覆盖,密密实实。我在瞬间回到春天,回到满山都是野草莓的五月。这些红星星是和野草莓一样的浆果,形状滋味都一样。
在山林中,我还遇到另一种树生的浆果。浆果很少了,被鸟儿们吃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四串,可能是鸟儿们特意留下款待我的。这种浆果小时候吃过,名字叫癞葡萄。那样子确像一串串的葡萄,颜色和味道则像春天的红樱桃。红果晶透的薄皮下储足了浆汁。摘一粒入口,童年的味道在舌间四处奔溢。
山林最美的部分总在它的深处。如果不走进山林的深处,只是站在山林的外面观望,就永远不会知道山林内部的秘密,不会知道还有一个如此盛美的野浆果地在此繁衍,不会知道在十二月的冬天,还有春天般的景致和滋味。
神仙汤,汆汤肉
神仙汤,顾名思义,就是神仙才能吃到的汤,或者是吃了以后快活得不得了,两腋轻盈,简直就要离开地面飞升而起的汤。
但凡和神仙沾边的东西都是好东西,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高大上”,普通人恐怕一辈子也无缘得见,更别说吃了。而我小时候就经常吃这种汤,我的父亲、爷爷、祖爷爷,也经常吃这种汤。
那么神仙汤究竟是怎样一种汤呢?
其实神仙汤一点也不“高大上”,非常亲民,烹制的过程也不复杂,5岁至100岁的人均可操作,两分钟就可搞定。
具体的操作步骤如下:
1.从热水瓶里倒一碗开水;
2.往开水里加适量盐、酱油和猪油(麻油亦可);
3.撒几粒葱花,用汤勺拌匀后即可食用。看,是不是很简单,再也没有比这更简单的食物了吧。这样简单——甚至是过于简单的东西,按说无论如何也配不上“神仙汤”这个美称的,但是,实实在在,我们那里的人就是这么称呼它,隔三岔五地做上一碗,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美滋滋地吃着、喝着,一幅“快活似神仙”的样子。
大道至简,食物也是这样吧。所谓至味,并不在于食材的稀有和烹制方法的繁复,而在于食者是否有享受食物的心境,是否有一个朴素而又易于满足的胃口。
神仙汤之所以这么受欢迎,除了因为它的滋味鲜美,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它制作快捷,不消耗燃料。
乡间的燃料就是柴禾,每家门前都堆着柴禾垛,一垄一垄,整齐地靠着院墙,阳光打在上面,发出腊肉一样干燥又油润的光泽。这些柴禾都是从山上砍来的,除了费一些力气,不需要化什么本钱,似乎可以随意地取用。
事实并非如此。徽州虽然多山,多林木,却也不是取之不竭的,围绕着村庄的群山,打眼看去绿意葱茏,一旦走进,就会发现内部已然虚空。树木不像庄稼,一年长一茬,一棵树苗长成碗口那样粗,和一个孩子长成青年所需的时间相差无几,而村里人家过日子每天都要烧柴,一代代,几十年、几百年地烧下来,再怎样茂密的山林也有捉襟见肘的时候。
为了省柴禾,在乡间,中午通常是不生火做饭的,就用热水瓶里的开水做一碗神仙汤,泡进几块锅巴,或把早晨吃剩的饭泡进汤里,挟一点腌菜或辣椒酱在上面,热乎乎地吃下去,不仅省了柴禾,也省了不少时间。
乡间的生活虽然散漫,不用把时间卡得那么紧,但有时候——尤其是农忙的时候,时间也会变得极其重要,半点也耽搁不得,这样,两分钟即可得的神仙汤就变得很受待见。
按现在的饮食标准,神仙汤是过于清汤寡水了,没有营养,再说汤里没有鸡精没有味素,味道能好到哪里去呢?
但是神仙汤的味道确实是不凡的——即使我之后吃过内容更为丰富,制作也更为复杂的汤,相比小时候吃过的神仙汤,仍不能企及。只是,现在如法炮制一碗神仙汤,味道却又不是记忆中的——不知是我的心境变了,还是食材不如从前的缘故。
现在的食材不如从前已是公认的事,调味料也是如此,比如酱油,已闻不见它的酱香,还有猪油、麻油——现在的猪油和麻油只是模样没变,那极其诱人的油脂香气是丁点也没有了。
神仙汤再怎么鲜美,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家里来了客,留人家吃饭,总不能端一盆什么也捞不上来的清汤在饭桌中间,殷勤地对客人说请吃请吃,不要客气这样的话吧。
逢到这样的时候,简约版的神仙汤就得升级了,至少得打几只鸡蛋,在饭头上蒸熟,蒸成蓬松的有很多蜂窝眼的糕状,用刀划成小方块,倒进刚做好的神仙汤里。黄灿的鸡蛋糕在深红色汤液中或沉或浮,翠绿的葱花点缀其间,看上去还是蛮体面的。
逢到过年过节或办喜事的时候,神仙汤又得升级,升成豪华版。豪华版的神仙汤就不叫神仙汤了,改名汆汤肉。
汆汤肉有多豪华,看看它的原料就知道——新鲜的里脊肉,新鲜的猪肝,新鲜的板油,新鲜的猪血旺。之所以强调“新鲜”二字,是因为做汆汤肉通常是家里刚杀过一头猪之后的事,从猪变成肉,再变成锅里诱人垂涎的汤,前后不过半天的工夫。
除了来自于猪身上的这些原料,做汆汤肉少不了的还有一碗水豆腐,辅料则是酱油、米醋、葱姜、山芋粉,当然还有盐。
做汆汤肉的工序如下:
把里脊肉和猪肝分别切成薄片,加盐、酱油、姜末,略微搅拌,再加调成水糊状的山芋粉,拌匀。
把板油切成片,入热锅熬。
最喜欢听熬油的声音,吱吱吱,吱吱吱,尖细的叫喊,不知道是痛苦还是快乐——当然,在我的耳朵里听起来,这声音表达的是一种快乐——美食当前,除了快乐再也没有别的了。
板油入锅后很快就成了液体,金黄色油渣浮在上面,扁而瘦,不停颤动,此时可以加水了,水量视食者的多少而定。
加水到油锅里是需要十分小心的事,即便小心,那“滋啦”的一声响仍是惊心动魄,似一场小小的起义。水烧沸后,把猪血旺切成片,与里脊肉、猪肝一同下到锅里,煮片刻,加进水豆腐、适量的盐。
汤煮开即可起锅,起锅前加入适量酱油和米醋以提味,最后撒葱花。
一锅汆汤肉做好不过一刻钟。在荤食里,这道菜算是最为快捷的了,过程也不复杂,只是对食材的时鲜度比较讲究。
汆汤肉起锅后,热腾腾的肉糜之味在葱姜的衬托下无法控制地弥漫开来,村庄浸在一片浓郁的荤香里,那香是好日子才有的香,是富足的,沉坠的。
这香气使人既幸福又不安,整个魂魄都被它揪住了,觉得非吃不可。在物资匮乏的年代,食味之美使人无法抵御,瞬间就变成了它的俘虏。
我家做汆汤肉一年里也不过三四回。端午节一回,中秋节一回,此外就是腊月里杀年猪时做一回。端午和中秋做汆汤肉的原料是从村里杀了猪的人家买来的,买的不多,做一小盆汤,勉强够家里人吃。而到了杀年猪这天,做汆汤肉就改用大锅了,极其阔气的场面,沸腾不已的汤汁简直要漫出锅来。
父亲将做好的汆汤肉盛进十几只碗里,吩咐我一碗一碗端到前院的大晒场,递给一早就坐在那里晒太阳的老人手上。
汆汤肉的肉质细腻,口感滑嫩,很适合老人吃。
前院的老人全端着碗吃汆汤肉了,我也在吃,身边的杀猪佬也在吃。估计杀猪佬有一只特大号的胃——他吃汆汤肉不是用碗,而是端着我家最大的汤盆,呼噜呼噜往嘴里倒。
几十年很容易就过去,那些坐在太阳地里吃汆汤肉的老人们相继走了,不在世了。杀猪佬也不再干杀猪的行业——老了,杀不动了。再说村里也早已不养猪——走遍整个村子,看不见一头猪。
没有猪的村子确实干净了很多,路上没有猪粪,空气里也没有猪栏臭烘烘的味道。只是,不知为什么,这干净总使人感到萧条,仿佛无端被抽走了很多生气。
不知从何时开始,豪华版的神仙汤——汆汤肉又改了名字,成了当地农家乐的冬令名菜:杀猪汤。也不知这菜名是谁起的,有股子粗野气,一点名菜的风范也没有,不过听了几次之后也就顺耳了,甚至勾起了怀旧的胃口,令多年不碰猪肝的我也忍不住想着,什么时候去吃一次。
但我终究没有去。怀旧只是一种情绪,而情绪则是捉摸不定的东西。与其去吃,不如把怀旧的味道保留在记忆里。
吃点心
吃点心通常指正餐之外的补给,或是用来待客的礼数,家里来了远客,泡上一杯茶,端上点心盒,盒子里装着本地产的糕点果饼。客人推辞不过,从盒子里拈一块在手上——也只是做做样子,不会真吃多少。
在我们本地的方言里,吃点心却不是这意思。日头过午,村里人在路上碰了面,打招呼时总要问一句:点心个吃过了?
“点心”指的是中饭,“个”是有没有、是不是的意思。
本地方言的问句常有“个”字——个来了?个走了?个好吃?个难看?
把吃中饭说成吃点心,听上去挺诱人,仿佛食物的内容有许多花色,制作精巧细致。而实际上,本地人的吃点心是很随意的事,内容大多是无须在灶头深加工,开水冲泡即可入口的速食,比如锅巴、冻米、炒米粉。
茶泡饭也是点心里的主角。
茶泡饭做起来很简单,把早晨吃剩的米饭舀一些在碗里,再把热腾腾的茶水浇在米饭上,浸没米饭为止。
泡饭的茶水是绿茶,清早沏在大茶壶里的,已喝过几道,茶汁不那么浓酽了,香气和清甜味还在,续上开水,用来泡饭最好。
黄山是名茶之乡,产黄山毛峰和太平猴魁,一代代的人以茶为业,为营生。日常的饮食也是离不开茶,每日早起,第一件事就是烧水泡茶,家家户户如此,把茶喝足了,喝得额头冒热气,每个毛孔都打开,再开始干别的。当然,最上品的茶自家是舍不得喝的,得拿到市场上去换钱,留着自家喝的是老茶片,没有看相,味道倒不比上品茶差,还更耐泡些。
茶泡饭的味道就是粗茶淡饭的味道,也是生活最为本质的味道。
粗茶淡饭没什么不好,从养生学上来说,粗茶淡饭更利于身体的健康。不过本地人——尤其是在乡村劳作的人,口味都是偏重的,嗜咸,嗜辣,不习惯吃过于清淡的食物。在田间地头干活,面朝黄土背朝天,流汗多,不吃咸一点哪来的力气呢?
于是,吃点心——尤其是吃茶泡饭的时候,必然得配上自家腌制的咸菜。
咸菜是四季都有的,腌萝卜,腌白菜,腌辣椒,腌豆角,腌黄瓜,腌生姜,腌大蒜……地里种的蔬菜,吃不掉的几乎都可以用盐腌渍,压上石块,封装在大大小小的土陶罐子里,吃的时候打开,捞一把上来。有这些佐餐,再清淡的食物都会变得有滋有味。
吃点心也不光是利用“剩余价值”。到了秋天,刚收获下来的番薯和北瓜也会成为点心的主要内容。
番薯和北瓜是不能用开水泡着吃的,而是烀着吃。
烀是烹制食物方法中较为简易的一种,把食物原料洗净,入锅,加水煮,水量不宜太多,也不宜太少,最好是食物煮熟了,锅里的水也刚好烧干,此时便可退去柴火,留几颗红枣样的火煤子在灶洞里,收去食物的水分,保持食物的温度。
我最喜欢的点心就是烀番薯和北瓜,即可当菜亦可当饭,中午放学回家,揭开锅盖,早已烀熟的番薯和北瓜懒洋洋地靠在一起,色泽浓艳,冒着温热又甜蜜的香气。
直到现在,番薯和北瓜仍是我钟爱的食物,整个秋冬季节,差不多每天都在吃它们,烀、烤、和大米一起煮粥、蒸熟了晒干当零食——怎么也吃不厌。
如此简单,又如此真味,食物如此,生活也是如此吧。
萝卜瓜、捋菜和冲菜
徽州常吃的冬腌菜有萝卜瓜、捋菜和冲菜。
萝卜瓜是萝卜腌成的,捋菜、冲菜是雪里蕻和白菜腌成的。制腌菜的时间要把握好,不能太早也不能太迟,最好在降过一两场霜后。
霜在夜间降下,静悄悄覆在瓦上、光秃的树枝上、庄稼地和空旷的田野上,薄白的一层,像柿饼外面裹着的糖粉。太阳一出,霜就化了,变成细细的水珠子,很快就消失,也不知它是升上天空还是钻到什么地方去了。庄稼地里的那些蔬菜——白菜、萝卜、菠菜、雪里蕻,经霜之后立马变甜,这是很奇妙的事,让人怀疑那些白霜果真就是糖粉,一经融化,被菜蔬大口大口吞进身体里了。
经霜后的萝卜可以当水果生吃,尤其是萝卜心,津甜爽脆,味道不输于梨。切成薄片的萝卜煮汤吃最鲜美,切成细丝用酱油炒着吃也不错,不过这样吃法只能是上冻前——萝卜的水分太足了,当气温低至零下,河里的水结了一层厚冰时,萝卜体内的水分也会冻住,使萝卜坏掉。坏了的萝卜从外面是看不出来的,在刀板上切开,就会发现里面已是面目全非,不能再吃。于是在乡下,萝卜收获后大多腌成了萝卜瓜,这样可以吃上小半年,吃起来也方便,打开陶罐,移开压在上面的石头,抓上一碗,也不用下锅炒,讲究些的浇几滴麻油,略拌一下,就可以摆到饭桌上去。
下霜的日子都有好太阳,也有风,风把天空打扫得干干净净,蓝得像刚染出来的绸布,光滑清澈,这样天气做冬腌菜最好,把收回来的萝卜白菜雪里蕻在河里洗净,沥干水,然后在太阳地里摆上两条长板凳,架起大竹匾,把刀板放在竹匾里,人坐在竹匾跟前,萝卜白菜也堆在跟前,堆成小山,等着人用刀切。
过去的人家通常有七八口人,这么多人吃饭,冬腌菜就不能做少了,光是切菜就得切上小半天。萝卜要竖着切成瓣状,白菜要斜着切成丝状——做冲菜只要白菜的菜秆,余下的菜叶要么喂猪,要么和雪里蕻一起腌制成捋菜。
切菜是家中女人的事,邻居家女人有空也会端着刀板过来帮着切,到了邻居家做腌菜的日子,这家女人再过去帮忙。女人们凑在一起总是话多,手里忙着,嘴巴也闲不下来,交流彼此做腌菜的经验,说家里鸡毛蒜皮的事,少不得要抱怨几句,然后再说说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话。说闲话时音量会降低,怕旁人听见似的,要么把切菜的刀停下来,身子倾过去,脖子伸得老长,附到对方耳边,唧唧咕咕好一阵子。
萝卜和白菜秆切好后要摊在竹匾里晒上两天,太阳下山时也不用收回家,就让它们露天放着,吸收夜气,这样腌出来会更好吃。腌捋菜的雪里蕻下河之前已晒了两个日头,洗净后不用再晒,也不用切碎,晾一下就可以腌制了。
捋菜是方言的说法,用普通话说就是酸菜。腌捋菜得用脚踩,是力气活,先在半人高的瓦缸底下洒一层粗盐,码一层菜,再洒一层粗盐,码一层菜。每码一层都要用力踩,把菜汁踩出,把盐踩化渗到菜里去。如此一层一层地码,一层一层地踩,高度升至瓦缸胸部时,便可停下,搬几块扁而光滑的大石头压上去,将踩好的捋菜压得严严实实。
踩捋菜是家里男人的事,最好是有一双汗脚的男人踩,据说这样腌出来的捋菜脆生生,味道也特别鲜美。若是换了女人来踩,那捋菜很快就发酸,吃一口,牙帮子都要酸得掉下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可能是女人的脚力不够,没有把菜踩透,或是别的无法解释的缘故吧。
我家腌捋菜很少用雪里蕻,只用白菜,奶奶在世的时候,家里也只有五口人,不用特意种雪里蕻来腌,把地里吃不掉的白菜腌上一缸,再腌一罐萝卜瓜,一罐冲菜,就够整个冬天吃的了。
切好的萝卜瓜和冲菜在日头下晒着时味道很好闻,那味道是阳光和植物相亲相爱、相互渗透后散发的,静谧又朴素,恬淡又浓郁,闻着很使人安心。
日晒夜露两天后,萝卜瓜和冲菜就可以腌制了。和腌捋菜不同的是,除了盐之外,腌萝卜瓜和冲菜还需要添加别的辅料,要有磨得细细的辣椒粉、八角粉,还要有黄姜白蒜,再备一些炒熟的黑芝麻。
黑芝麻是拌在冲菜里的,腌好的冲菜光是闻着就很香,有人干脆就叫它香菜。
在乡村,整个冬天差不多就是这些腌菜当家,上顿下顿,餐餐离不开。有了这些冬腌菜,即便是大雪封门也不用担心没菜吃了,去后院的大瓦缸里掏一棵捋菜,放进豆腐、山芋粉丝,咕嘟咕嘟炖上一大锅。要么在陶罐里抓一碗冲菜,把豆腐干、冬笋切成丝放进去热炒。冲菜和捋菜炖排骨也很好吃——不,是太好吃了。腌菜的咸香和肉的荤香融合后,彼此衬托、相互弥补,制造的香味使人满口生津,无法抵挡,简直是非吃不可。不过这种吃法太奢侈,平常的日子很少有,只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个够。
说来也怪,平常的日子里最盼的就是能吃上荤腥鱼肉,而到了过年,满桌子荤腥鱼肉时又吃不下了,家里的老人把这叫作年饱,为了能吃下饭,就仍是端一碗腌菜上来,闻着腌菜的味道,满胀的肚子突然就空了,变得饥饿,胃口一下子打开。
春后,天气转暖,没吃完的腌菜酸度迅速提升,弥散出发酵过度的味道来,这时就得把它们从瓦缸坛罐里捞出,沥去水分,日头下晒干。晒干了的腌菜仍可以做菜吃,嘴巴寡淡无味时,抓一把慢慢嚼着,也是很有滋味的。在过去物资匮乏的日子里,每一样食物都被人们珍惜着,巧妙地享用。而如今,物质相对丰富的当下,食物反而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和珍惜了,被反复挑剔,大量浪费着。
生活的底味
盐和齑是两种物质,当他们组合成词语时,就代表一种朴素的生活方式,比如“朝齑暮盐”“齑盐布帛”。明代文学家冯梦龙在《警世通言》里造了一个成语,“齑盐自守”,字典中对它的解释是:比喻坚持过清贫淡泊的生活。在我们太平,有一种常吃的干菜就是这两个字:盐齑。准备写盐齑的时候查了一下资料,看看别的地方是否也有叫作盐齑的东西,结果发现还真有,就在一衣带水的江浙地区,只不过所指之物略有出入——他们说的盐齑指的是我们这里的捋菜(酸菜)。而我们说的盐齑是江浙一带人所说的霉干菜,也就是煮过之后晒干的捋菜。
在乡间,过日子的人家屋里少不得要有几只干菜坛子,放在储物间或低矮的阁楼上。干菜坛子是陶制的,两头细中间粗,像个发了福的人。坛子里装着干笋、干蕨、干豆角、干萝卜、干苋菜……林林总总,其中个头最大的坛子是专门用来装盐齑菜的。
春分之后,未吃完的捋菜起出大瓦缸,放进铁锅,把橄榄色浮着泡沫的腌菜水也舀出瓦缸,倒入锅内,将捋菜淹没,生火煮。
水煮开后便可将猛火退去,捋菜在锅里焖一下,然后捞起,一棵棵从中间分开,横搭在竹竿上,屋檐下晒着。
锅里剩下的腌菜水不能倒掉,用盆子装起来。竹竿上的捋菜晒至大半干时就可取下,放进铁锅,把之前的腌菜水倒进去,复煮一次。第二次煮的时间仍不能长,水煮开即可,之后仍是微微火焖在锅里,个把小时后再捞起来,依旧横搭在竹竿上,很整齐地排列着,晒。
捋菜煮在锅里的时候味道很浓,隔好几户人家也能闻到。不过此时的味道还带着腌菜的酸腐,上了竹竿,晒上两个日头后,那酸腐味渐渐就淡了,复煮再晒,便是脱胎换骨之后的盐齑味。
晒好的盐齑为酱红色,闻着也是一股子鲜咸的酱香。
小时候最喜欢扯人家屋檐下晒着的盐齑吃。盐齑的味道太招引人,远远地走过来,还没看见它,就被它浓厚的味道牵住了鼻子,忍不住就想去扯一根。小孩子的个子矮,够不着竹竿的高度,加之心虚,怕被大人看见遭到训斥,慌里慌张总是扯不断,好不容易扯断一根下来,小心脏已跳得快蹦出嗓子眼了。
盐齑的味道真是咸,咸得发齁,咬在嘴里远没有闻着的时候诱人,但是每次从屋檐下走过时看见它,仍想去扯——扯它时紧张又兴奋的趣味更甚于吃的味道。
晒干的盐齑两三棵一束,挽成团状,扯下最长的一根做绳,拦腰将盐齑团捆住,束紧,再放进干菜坛子里储存。盐齑的品质也像酱,经得起搁置,搁得时间越长味道越醇厚,两年以上的盐齑就比当年的好吃得多。
盐齑是干菜,含盐量又重,吃之前要放在水里泡开,把咸味去掉一些。盐齑含纤维度也高,因此要切得细碎,这样才便于咀嚼。也可能是这个原因,它才有了“盐齑”这个名字吧。
盐齑最有名的吃法是和五花肉一起焖,也就是江浙一带人说的“霉干菜扣肉”,据说鲁迅先生就很喜欢这道菜。在我们村里,比较奢侈的吃法是切成细丁,上面盖一层肥多瘦少的腊肉,放在饭头上蒸。腊肉的油脂遇热沁出,渗入盐齑,干枯暗淡的盐齑如遇贵人搭救,顷刻复活,油润起来。
盐齑和腊肉——尤其是饱含脂肪的肥腊肉在一起,真是天作之合,彼此气味相投,又能相互成全、提升,把咸鲜滋味发挥到极致——徽州名点中的烧饼就是以此作为馅料的。然而这样吃法并不能常有,尤其是日子过得清苦的人家,吃盐齑时最多放几片干辣椒壳,在锅里蒸一下。
我吃盐齑最多的时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在旅校读书的那几年,平常就住在学校的集体宿舍里,周末回一趟家。每次从家里返校时,手里总会拎着两只大洋瓷缸,里面装的要么是腌菜,要么是盐齑菜。这两样菜都很下饭,又不会馊,可以吃上一个星期。
盐齑最为突出的优点就是不会馊。夏天烧豆腐、蚕豆、土豆这些容易发馊的菜时,只需放一把盐齑进去即可,不仅提味,吃剩下的可以放心搁到第二天、第三天,绝不会腐坏变质。盐齑还有解暑热,洁脏腑,消积食,治咳嗽,生津开胃的作用,过去有钱人家隔一段日子就会做一顿盐齑汤给孩子吃,谓之“惜福汤”。
富人家吃盐齑是为了调胃口,教子孙懂得惜福。贫穷人家吃盐齑则是日常的饮食,对他们来说,盐齑也是生活的底味,是不让生活垮塌的那一层堤坝,遇到不好的年成,遭了水灾或旱灾,只要家里还有一两坛盐齑备在那里,就不用过于发愁,大不了天天吃盐齑菜下稀粥,熬一熬,日子还是能过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