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仇恨滋生蒙双眼,自古杀人要偿命
上课铃响了,同学们打闹着从于老师的身边走过,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于老师站在讲台上,一边向打招呼的同学点头致意,一边眼光不停地瞟向教室的最后一排。
坐在最后一排的是一个彪形大汉。
“彪形大汉”这个词通常不会用来形容一个初中生,但是如果坐在最后排的这位走出教室来到大街上,没有人会觉得这个人才刚刚十四岁,是一个初中生。他身高一米七五,体重75公斤,络腮胡子像春风吹拂下的小草,蜿蜒地沿着黝黑的两腮生长着。
于老师早早就记住了这个人的名字:李发奎。
见同学们都坐好,于老师向李发奎招手:“李发奎同学,上节课没来一定有很精彩的故事,来跟大家分享一下你的故事!”
“上节课干吗去了?赶紧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坐在最前排的孙小闹笑嘻嘻地说。
“可以考虑孙小闹的提议,讲讲你上节课干吗去了,我看你神情好像不是很高兴,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让你不高兴,可以说说。”于老师说着,来到教室后面,坐到李发奎的座位上,“但是小闹有一点说得不对,这不是交代,是分享。坦白从宽,抗拒也从宽。不过,既然是分享,大家如果有什么问题,也都可以向发奎同学提。”
李发奎站在讲台后面,手里下意识地抓住一根粉笔,一使劲儿,把粉笔捏得粉碎。过了好一会儿,李发奎长长地吸了口气,终于开口了:“我住绿园小区,我们小区有几个坏邻居。这些坏邻居,就是我今天来晚的原因。他们经常喝酒,在家里跳舞,音乐声儿开得很大,把地板跺得咚咚响。不仅如此,他们还有一个更招人恨的习惯,往窗户外扔垃圾。烟头、烟盒、废纸箱,什么都扔,有时候还从窗户往外吐痰。外面走路的人,每当走到我们那栋楼就都提心吊胆,不知道会有什么恶心的东西掉下来。”
“昨天傍晚,我奶奶在外面走,被上面掉下来的易拉罐砸伤了,头都被打破了。我想找他们算账,但是我奶奶不让。今天早上,我上学的时候,我又从那里走,一口痰从天上掉下来,落在我的脖子上。我当时气极了,跑到楼上理论,没说几句就打起来了。他们两个人,手里有木棍,我打不过他们。”
“咦!”鲍包捏着鼻子,“给人吐到脖子里,真恶心!”
“你报警啊!”周晓龙说。
“其他邻居以前报过。”李发奎说,“警察管不了,没用。”
“但是打架好像也不是个办法啊!”鲍包说。
“除了打架还有什么办法?只有他们是流氓加光棍,其他邻居打不过他们,都拖家带口的。”李发奎说。
“打架警察也管不了?”周晓龙有点儿不服气。
“打架警察管。不过,一到派出所,谁先动手、谁有理、谁没理,这要掰扯半天。另外,就算把他们拘留个三五天,只要一出来,他们还那样,而且还要报复你。”李发奎说。
冯星一拍桌子:“这事儿交给我!警察能管的事儿,你找警察;警察不好管的事儿,我给你摆平!”
于老师刚想出言干涉,却听李发奎说:“不用,这事儿我自己解决!”
“你打不过他们啊!”冯星说。
“那是因为我没准备!”李发奎咬着牙说。
“那你打算怎么干?”冯星问。
“他们用木棒,我用铁棍!”李发奎咬着牙说,“我上节课没来,就是找家伙去了。铁棍我都找好了,这下我倒要看看谁厉害!”
“什么!”鲍包尖叫了一声,“用铁棍?那不是要出人命嘛!”
“打死了算是为民除害!”李发奎激动起来,“这种垃圾存在一天,就祸害社会一天!”
冯星把放在课桌上的双臂收了回去,后背靠在椅子上,说:“教训他们一下是可以的,拼命就不要了吧!”
“要!”李发奎眼睛里冒着出怒火,“像他们这种人,浑身是纹身,满耳朵都是眼儿,除了拼命,你还有什么好办法!”
教室里一时安静下来。每个人的头脑中都涌现出一个古惑仔的形象来。不少人暗自觉得,对付这种人,除了以暴制暴,似乎真的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于老师终于站了起来。他把李发奎的座椅搬到讲台的一个角上,坐了下来。又示意李发奎坐到自己的椅子上。
做完这些后,于老师说:“刚才,通过发奎同学的介绍,我们对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对于他的计划和想法,多数同学的态度有两种:一是担心;二是支持,至少是不反对。所谓担心,就是担心李发奎吃亏。李发奎虽然号称‘李逵’,可毕竟不是真李逵,没有万夫不当之勇,真打起来谁也不敢说有百分之百必胜的把握;所谓支持或者不反对,是因为大家觉得,李发奎的举动是正义的。我说的对吗?”
同学们纷纷点头。
于老师接着说:“对于大家的第一点想法,我表示支持,也深感欣慰。但是对于大家的第二点想法,我是持反对态度的。我认为,李发奎同学拿着铁棍去寻求正义的方式是错误的。甚至这种手段本身算不算正义,都是个问题。”
“为什么?”李发奎很不服气。
“是啊,为什么?”鲍包站起来说,“我首先声明,我不赞成李逵去报仇。但是,如果说除恶扬善不算正义,这个我不同意。大家意见跟我一致的举手!”
二十几只胳膊举了起来。
于老师点点头,示意鲍包坐下,让大家放下手。
“在大家的心目中,有一种朴素的正义感,这种正义感与生俱来。但是从法律的角度讲,我们人类对于‘正义’这两个字的认识,从朦胧到清晰,经过了数千年之久。所以,究竟什么是正义,并不像我们说起来或听起来那么简单。”
“鲍班长刚才说了一个词,叫做‘除恶扬善’。除恶扬善当然是正义,这没有任何问题。可是,在除恶扬善的过程中,有三个问题需要考虑清楚。”
“第一个问题:什么是恶。我们要除恶,首先必须弄清楚什么是恶。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如果这个问题想不清楚,就很难说我们是在‘除恶’,还是在‘作恶’。然而,在这个关键问题上,在近代文明发展起来之前,人类几千年都没有解决好。因为,‘恶’这个东西,不像重量,也不像长度,我们没有办法度量,很难找出一个完全客观的标准。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去证明它。怎么去证明呢?就像大家解数学题一样,用规范的流程和步骤。这个流程,在法律上叫做‘程序正义’。”
“举个例子来说,如果你指责张三打了你,那么,你必须出示张三打你的证据。这个证据不但要证明你被打,还要证明是被张三打,而不是被李四打。此外,你还必须给张三一个辩解的机会,让他说明他为什么打你——为什么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以这种方式打你。只要不按照这个流程走,你就会发现,你要么没有办法证明张三打过你,要么无法证明张三打你是错的,因而也就无法得出张三应该被惩罚的结论。”
于老师四下看了一下:“关于这一点,大家有什么异议吗?”
没有人吭声。这是一个新的问题。在此之前,大家谁都没有考虑过这样的问题。但是大家也都承认,于老师说的是对的。
“好,如果没有疑义,那么接着说第二个问题:该怎么惩恶?举个例子,如果一个人很饿,偷了商场一个面包,那么我们可以砍掉他的手掌吗?”
“有点儿过了吧!”不知谁悄悄地说了一声。更多的人没吱声,还沉浸在“程序正义”的思考里。
“好吧。”于老师见大家的反应不强烈,接着说,“如果大家还没有感觉,那么我们加大对这个小偷的惩罚:枪毙!这么做合适吗?”
“当然不合适!”鲍包叫了起来。
“一个面包,至于嘛!”周晓龙也说。
“没错!”于老师见气氛活跃起来,接着说,“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个问题:惩罚度的问题。我们通过一系列的方式方法,证明一个人是坏的,一件事是错的之后,我们对行为人的惩罚,还有一个度的问题。就像大家认识到的那样,我们不应该因为一个面包而去砍掉一个小偷的手,更不用说去砍掉他的脑袋。我们怎样做才能掌握惩罚的度呢?”
于老师停了下来,环视着教室。同学们都听得入了迷,目不转睛地盯着于老师。
于老师把目光转向李发奎:“就以李发奎的邻居为例。发奎,你觉得你用铁棍打他们几下是恰当的?三下、三十下,还是三百下?用七分力、八分力,还是十分力?打脑袋还是打屁股?”
有人轻笑起来,悄悄地说:“打屁屁!”
李发奎没有心思说笑,他避开于老师的视线,把头扭向别处,随即慢慢地低了下去。
“基于以上两点,我们会得出第三个问题:惩恶这件事应该由谁来做?”于老师停顿了一下,“只要你有一颗公正的心,你就会承认,单纯靠自己的力量,我们没有办法证明一个人是坏的,或者一件事情是错的。而如果不能证明一个人是坏的,一件事情是错的,我们就不应该对其进行惩罚。退一步说,即便能证明,我们也很难给坏人以恰当的惩罚。这些事情我们只能交给那些受过专门训练的人去做。这些人就是法官、检察官、律师以及警察。普通人做不了,也做不好。所以,在文明的社会里,‘惩恶’这件事只能由司法机关来做。”
“未经法庭审判,任何人都不是罪人。审判的过程,就是证明的过程。”李铭说,“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死刑,就是惩罚的度。”
“非常好!”于老师一击双掌,“李铭听明白了!”
“老师,”李发奎站了起来,“您说得有道理,每一句话都有道理。可是按您这说法,我只有忍下去了。可是,这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啊!”
“坐,坐!”于老师做了一个手势,“今天,我们两个是在对话,平等的对话。我不把你当学生,你也不把我当老师。你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提。可以吗?”
李发奎坐了下来,点点头:“可以。”
“你刚才说‘打死算为民除害’,是真的想把他们打死吗?”于老师问。
“是想过。”李发奎说,“他们太坏了。如果能做到,我真的想打死他们,为民除害。”
于老师点点头:“你刚才说的是‘忍’,而我想强调的是‘罪’。你说,这样忍下去很痛苦。而我说,按你的想法去做是犯罪,会带给你更多的痛苦。我刚才说过,文明的国家,禁止私设刑堂,惩恶这件事应该交由司法机关去做。你私自找他们去报仇,这是违法的。就这件具体的事情来说,这是犯罪。如果你把他们打死了——不管打死一个,还是打死两个,都是故意杀人”。
于老师见鲍包皱着眉头,就问:“鲍班长,你好像有话说?”
鲍包摇摇头,“说不好。李逵把这俩坏蛋打死了——假设这样,就成杀人犯了?我觉得有点儿接受不了。”
“下面我讲讲故意杀人罪。”说着,于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五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