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去往拉姆西斯的路上
卡尔小走了一程后,来到一家小客店。这里原是纽约马车驿道的最后一个小驿站,因此通常很少用来过夜。卡尔要了最便宜的床位。他觉得,从现在起就得节省着用钱。店主满足了他的要求,挥了挥手示意让他上楼去,仿佛卡尔就是这儿的店员。上了楼,接待他的是一位披头散发上了年纪的女人。她被从睡梦中吵醒,一脸气呼呼的样子,几乎听也不听卡尔说什么,一个劲嘟嘟哝哝地提醒他脚步放轻点。她把卡尔领到一间屋子里,嘘嘘示意他别吱声,随之便拉上了门。
屋子里一团漆黑,卡尔一时弄不明白,是因为窗帘放下来了呢,还是这屋里根本就没有窗户。他终于发现了一个遮掩着的小窗口。他拉开帘子,有几丝光亮从外面透了进来。这屋里有两张床,但上面已经躺着人。卡尔看见两个年轻人在呼呼大睡。看他们那样子,他一下子难以放下心来,因为他们没有什么理由穿着衣服睡觉,其中一个甚至连靴子也没脱。
就在卡尔拉开帘子的瞬间,其中一个酣睡的年轻人微微抬起胳膊和腿,看到那副架势,卡尔竟不顾自己的惶恐不安,忍不住暗暗笑了起来。
他很快就意识到,即使撇开这里没有其他睡觉的地方不说,他也不能只顾着去睡觉,而使他刚刚失而复得的箱子和随身带的钱再遭厄运。可离开这里吧,他也不愿意;他没有胆量从那女人和店主身旁溜过去,马上又离开这家客店。再说,这里也许要比在大街上安全些。当然,让人感到异乎寻常的是,借着昏暗的光亮,整个屋子里连一件行李也看不到。不过这两个年轻人也许而且完全可能是客店的伙计,他们过会儿就要起来伺候客人,所以才和衣睡觉。这样说来,跟他们睡在一起固然不怎么体面,但也更少些担心。不管怎样,只要还有一丝疑虑没有排除,他千万不可躺下去睡大觉。
一张床前的下方放着一支蜡烛和火柴,卡尔蹑手蹑脚地取了过来。他无所顾虑地点起了蜡烛,因为按店主的安排,这屋子同样属于他,就像属于他们俩一样。况且他们已经享用了半个良宵,并占着两张床,和他相比,他们够占便宜了。另外,他在来回走动和收拾行李时小心翼翼,极力不去吵醒他们。
他首先想打开箱子看看,清点一下他的东西。可那些东西他已经模模糊糊地记不清了,最值钱的东西恐怕早已无影无踪了。只要是经过舒巴尔的手,你就别再指望完好无损地得到它。不用说,他会从舅舅手里得到一笔可观的小费,但同时又会在少了某些物品时制造种种借口,把罪责推卸到原来照看箱子的布特鲍姆先生身上。
卡尔把箱子打开一看,立刻吃了一惊。一路上,他花去了多少时间把箱子整了一遍又一遍,可现在,一切都乱七八糟地给塞在里面,箱锁刚一开启,箱盖就自动弹了开来。然而,卡尔很快就高兴地看到,箱子里的凌乱只是因为人家后来把他在旅途中穿在身上的那套西装一并塞了进去。当时装箱时,他当然没有考虑过给它留出位子来。东西一件也没少:不仅护照,而且从家里带来的钱依旧安然无恙地装在上衣的暗兜里。如果卡尔把这钱和随身带的钱加在一起,也足够应付眼下这阵子的生活了。那些他抵达美国时穿在身上的衣服也在箱子里,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卡尔立刻把表和钱放进这安全可靠的暗兜里。惟一让他感到懊丧的是,那包威罗纳色拉米香肠还放在箱子里,串得满箱子都是它的气味。如果不想个什么法子除掉的话,卡尔往后几个月就免不了要带着这种气味四处游荡。
他翻腾着放在箱底的几样东西:一本袖珍圣经,还有信纸和父母的照片。这时,他头上戴的那顶帽子掉到了箱子里。在它那固有的环境里,卡尔一下子就看出,这是他自己的帽子,是妈妈送给他旅行用的。但出于小心,他在船上没有戴过这顶帽子。他知道,在美国,人们一般戴便帽而不戴礼帽,所以在到达美国之前,他一直没舍得戴。于是,格林先生自然就利用这顶帽子来戏弄卡尔,自得其乐了。莫非是舅舅让他这样做的?卡尔无意而愤怒地抓住箱盖,啪的一声把它合上了。
这下可糟啦,两个酣睡的人被吵醒了。先是一个伸开四肢打着呵欠,另一个也立刻跟上了。这时候,箱子里的东西几乎全都摊在桌子上,如果这两个人是小偷的话,他们只需走过来随意拿了。卡尔举着蜡烛走到床边向他们解释说,自己在这儿享有什么样的权利。他这样做不仅是为了先发制人,而且也是为了马上弄清情况。这两个人好像对卡尔的解释一点儿也不在乎,他们依然是那般睡眼蒙眬的样子,懒得张口说话,只是木然地盯着他。他们俩都很年轻,但艰辛的工作或困苦使他们脸上的骨头过早地凸了出来,不修不剪的胡子乱糟糟的吊在下巴上,久久没有理过的头发乱蓬蓬地披在头上。他们此刻还蒙蒙眬眬地没有醒过来,不停地用手指节骨揉压着那深陷的眼睛。
卡尔不想错过他们还处于迷迷糊糊的时刻,趁机说道:“我叫卡尔·罗斯曼,是德国人。既然我们同住一间屋子,那就请二位也告诉我尊姓大名和国别。我再声明一下,我没有要张床铺的意思,我来得这么晚,况且也不打算睡觉。另外,你们可别介意我这身漂亮的衣服,我穷得叮当响,无可指望了。”
那个穿着靴子睡觉的矮个子动着手臂、腿脚和面部表情,示意他对这一切丝毫不感兴趣,现在也根本不是这样谈话的时候,随之马上又躺下去睡了。另一位是个肤色黝黑的汉子,也跟着躺下去了。但他在临入睡前,懒洋洋地伸开手指着说:“这位叫罗宾逊,是爱尔兰人,我叫德拉马舍,是法国人,现在请安静。”他一说完这话,就一口气吹灭了卡尔手里的蜡烛,倒在枕头上睡了。
“这么说危险暂时排除了。”卡尔自言自语地回到桌前。如果他们的昏昏欲睡不是假装的话,那一切都会顺利的。只是那个爱尔兰人叫他心里七上八下。卡尔不再记得清了,在家时,他不知在哪本书里看到过,在美国应该时时提防那帮爱尔兰人。可爱尔兰人到底有多危险呢?呆在舅舅那里期间,他自然本该有得天独厚的良机问个水落石出,但却完完全全错过了,因为他以为永远会得到很好的照料。于是,他想至少借重新点燃的烛光把这个爱尔兰人看得仔细些。这时他发现,恰恰这个爱尔兰人看上去要比那个法国人还要让人好忍受些。卡尔从几步远的地方踮起脚看到,这人的面颊上还留着曾经圆润丰满的痕迹,睡梦中满面笑容,可亲可爱。
尽管这样,卡尔还是打定主意不睡觉。他坐到屋里仅有的一把靠背椅上,暂且不去打理箱子,他还有一整夜的时间可以用来收拾它。他随便翻了翻那本圣经,也没有要读的意思。然后,他拿起父母的照片端详着:矮小的父亲直挺挺地站着,而在他的前面,母亲稍微陷进去似的坐在一把圈椅里。父亲一只手扶着椅背,另一只手握成拳放在一本打开的插图书上。这本书摆在位于他身边一张不太结实的小装饰桌上。另外还有一张卡尔同父母合影的照片,上面一边是卡尔按照摄影师的吩咐必须看着那照相机,另一边是父亲和母亲都严厉地盯着他。但这张照片家里没有给他带到旅途上。
于是他越发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面前的这一张。他试图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来捕捉父亲的目光。然而,尽管他变换着各种各样的烛光方向看来看去,父亲怎么也不愿意活生生地显现出来,他那浓密而直立的胡须根本不像他实际的样子。这不是一张成功的照片。相反,母亲却照得要好些,看她那走了样的嘴,仿佛有人施加给了她什么痛苦,使她不得不强扮个笑脸。卡尔觉得,好像无论谁看这张照片,都必定会有这样的感受。但转瞬间他又觉得,这种感受的清晰性过分强烈了,几乎荒谬不堪。人们怎能从一张照片上就会对照片里的人那潜藏深处的情感如此强烈地获得不可辩驳的确信呢?他的目光从照片上移开了一会儿。当他把目光再投回到照片上时,看见妈妈的手垂在圈椅的最前边,近得让人都吻得着。他心里思忖着,给父母亲写封信好不好呢?在汉堡时,他们俩确确实实向他这样要求过,而且父亲最后说得非常严肃。那是在一个可怕的夜晚,妈妈倚在窗前向他宣布了这次美国之行。不言而喻,他当时就起过誓,永远不给父母写信,绝无反悔。然而,眼下在这新环境中,那样出自一个涉世不深的孩子口中的誓言顶什么用呢?就好像他当时也可以发誓他到美国两个月以后就会成为美国国民军的将军一样。而事实上,他却同两个流浪汉挤在纽约附近一家客店的阁楼里。除此以外,他必须承认,这儿确实是他的归宿。想到这里,他露出微笑审视着父母的面孔,好像可以从中看出,他们是否还在盼望着儿子能捎个信回来。
他这样看着看着,很快就觉得自己实在累得支持不住了,难以熬过这不眠之夜。照片从他手里落到了桌上。然后,他把脸贴在照片上,一股清凉滋润着他的面颊,于是他怀着惬意的感受进入了梦乡。
清晨,他被腋窝里一阵刺痒弄醒了。这是那个法国人在有意捣蛋。但那个爱尔兰人也已站在卡尔的桌前。这两个人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卡尔,一点也不比卡尔昨夜面对他们时的神情有什么两样。卡尔并不奇怪他们起床时没将他吵醒。想必他们不是出于恶意才格外轻手轻脚,只是他睡得很沉罢了。再说他们穿衣,显然还有洗漱,都没费什么事。
于是,他们正经八百地相互问候,显得客客气气的样子。卡尔得知,这两个人都是钳工,在纽约好久找不到工作,因此几乎到了穷困潦倒的地步。为了证实他们的艰难困苦,罗宾逊解开自己的上衣,让卡尔看看里面连衬衫都没有,这当然也可以从那连在上衣后边的、松松垮垮的衣领上看得出来。他们打算步行去距纽约两天路程的小城市布特弗德。据说在那儿可以找到工作。他们不反对卡尔一起去,而且向他许了两个愿:第一,他们会时不时帮他提提箱子;第二,一旦他们自己找到了工作,就给他弄个学徒干。只要那里有事可做,一切都好办。还没等卡尔同意,他们已经友好地劝他脱下这身漂亮的衣服,说是无论他找什么工作,它都会碍事的。恰恰在这个客店里,就有把它脱手的好机会,那个女招待就是干服装交易的。卡尔一时还拿不定主意,他们见他犹犹豫豫的样子,便一起凑上前去,替他把衣服剥了下来,拿着就跑出去了。卡尔一个人被撇在屋里,依然有点睡意蒙眬。当他慢慢地穿起那件旧旅行装时,他暗暗责备自己不该卖掉那套衣服;它也许会影响到卡尔找一个学徒的差事,但在求一份更体面的工作时当会派上用场的。于是他拉开门要把那两个人叫回来,不料却跟他们正好撞了个满怀。他们把变卖来的半个美元扔到桌子上,露出一副眉开眼笑的样子。这让谁能相信他们在这桩买卖中不会捞到好处,而且是一大笔令人愤怒的好处呢?
卡尔还来不及说出自己对这事的看法,那个女招待就闯了进来,完全像昨晚那般睡眼惺忪的样子,急着要把这三个人都往过道上赶,说是必须收拾好房子给新来的客人住。要说她这样做纯粹出于恶意,当然也谈不上。正想去收拾箱子的卡尔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那女人两手抓起他的东西,使劲地直往箱子里扔,好像那是些非要给整得乖乖不可的动物似的。这两个钳工虽然围着她转来转去,一会儿扯扯她的裙子,一会儿又拍拍她的背,但他们要是有心帮助卡尔的话,事情完全不至于弄到这等地步。这女人一合上箱子就把提手塞到卡尔手里,甩开两个钳工,赶着他们三个,并且威胁着说,如果他们不顺从的话,那就别指望喝上咖啡了。很明显,这女人肯定全忘了,卡尔从开始就跟这两个钳工不是一路人。她把他们当成是一伙的了。诚然,他们把卡尔的衣服卖给了她,这就表明了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一起的。
他们在过道上来来回回走了好久,尤其是那个法国人,他挽着卡尔的胳膊,嘴上叫骂个不停,扬言只要店主敢来冒犯,就把他打翻在地,让他尝尝拳头的厉害。看他一个劲摩拳擦掌的架势,好像随时准备好了要打架似的。终于,来了一个满脸稚气的矮个子年轻人。当他把咖啡壶递给那个法国人时,他不得不踮起脚尖。可惜只有一个壶,也没法让这小子明白还需要拿杯子来。这样只好一个喝着,其他两个站在他的面前眼巴巴地等着。卡尔一看就不想喝了,但又不愿意伤害他们,于是轮到他喝的时候,他便把咖啡壶放在嘴边,一口也不去喝。
爱尔兰人喝毕咖啡,将壶往石板地上一扔,权且当作辞行。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客店,踏进清晨那泛黄的浓雾里。一路上,他们默默不语,并排走在公路边上;卡尔自己还要提着箱子,看来不去求一求,他们是不会替他扛箱子的。浓雾中,不时地飞出一辆辆的汽车。一有超大型的车辆驶过,他们三个便不约而同地扭头去看;它们的式样是那样的引人注目,它们的闪现又是那样的短暂,连车里有没有坐人都来不及去留意。他们走了一阵子,路上开始出现往纽约运送食品的马车队,五辆一排,占满了整个路面,浩浩荡荡接连不断地驶过去,难得给人横穿马路的空儿。这条公路不时开阔得像一个广场,中央有一个岗楼似的高台,一个警察在上面走来走去,察看着四面八方的情况,用一根棒子井然有序地指挥着主干道上以及从支线汇流到这儿的交通车辆。然后,它们便不受监督地驶去,直到下一个十字广场和下一个警察,但那些默不作声全神贯注的车夫和司机却自觉自愿地维持着行车的秩序。最让卡尔感到惊奇的,是那无边无际的宁静。如果不是那无忧无虑的、供人屠宰的牲畜时而发出嘶叫声,也许能听到的只是这马蹄的嗒嗒声和汽车防滑轮胎风驰电掣般的呼啸声。但车辆行驶的速度并不总是一成不变。当川流不息的车辆从横街上拥挤到某个十字广场上时,主道上的车辆就不得不大大地放慢速度,顿时排成一列列的长队,只能一步一步地爬行。可片刻间,又是一辆追着一辆风驰电掣般地穿过去,而转眼间又全部缓慢下来,就像共同受到一个制动器控制似的。无论车辆怎么行驶,公路上没有扬起一点儿灰尘,一切都在清新的空气里流动。路上见不到行人。这儿不像在卡尔的故乡,也看不到四处去赶集的单帮女商贩。然而,在不时开过去的一辆辆大平板汽车上,大都站着二十来个背着背篓的妇女。她们伸长脖子,注视着前面的交通,急切地盼望着快些赶路。这也许就是这儿的女商贩吧。同时,还可以看到在类似的汽车上,一个个男人手插在裤兜里荡来荡去,这些车上打着各式各样的广告。卡尔读着其中一辆车上的广告:“雅各布搬运公司招收码头工。”那辆车正好十分缓慢地行驶着,一个站在车脚踏板上的矮个子男人弯着身子,十分热心地邀请这三个流浪汉上车。卡尔立刻躲到钳工身后,好像舅舅就坐在这辆车上会看见他似的。他很高兴,这两个人也拒绝上车去,尽管他们扮出那副不屑一顾的傲慢神态多少使他心里不是滋味。他们绝对不要以为,他们有什么了不起,竟不屑去为舅舅干事。当然,他不会直截了当地把话明说出来,但立刻就暗示他们留个心。随之,德拉马舍叫他别在自己不懂的事上自以为是地瞎搅和,说这种招人的方式是坑害人的骗局,雅各布公司在整个合众国都臭名远扬了。卡尔没有答话,但他从现在起更多地靠向爱尔兰人,并请他帮着提一会儿箱子。在卡尔的再三请求下,他才勉强接过了手。他提着箱子,一个劲不停地抱怨着太重。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一心想着减去箱子里那包在客店里准已让他垂涎三尺的香肠。卡尔只好打开箱子把香肠取出来。法国人随手接过香肠,用匕首似的刀子切开来,几乎只管往自己嘴里填。罗宾逊偶尔只能得到一片。而卡尔却一片也得不到,好像他预先已经吃过了自己那份。卡尔不愿意眼巴巴地看着人家将箱子扔在公路上,只好把它又提在手里。讨一片香肠吃吧,他觉得太寒碜了;不理睬吧,他却怒火中烧。
浓雾渐渐消失了。远方,巍巍的群山闪烁着夺目的光彩,重峦起伏地蜿蜒到更远的霞雾之中。公路两侧,一座座熏得黑乎乎的大工厂矗立在空旷的原野上;一片片延伸到工厂四周的田野显得荒芜不堪;一幢幢毫无选择地建造在其间的简陋公寓显得零零散散,许许多多的窗户伴随着各种各样的运动和照射抖抖颤颤。只见在那狭小简易的凉台上,妇女和孩子在忙碌着什么。她们周围晾晒的床单衣物在晨风中飘动或者鼓得高高的。她们的身影时隐时现。目光从房屋移去,看见云雀在天空中高高飞翔,燕子擦着开车人的头顶掠过。
这许许多多的景象不禁使卡尔思念起了家乡。离开纽约去内地,他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纽约濒临大海,什么时候想回家就可以走。于是他停住脚步,对着两个同伴说,他还是想留在纽约。德拉马舍敦促他继续赶路,他不但不听,还说他总归还有自己拿自己主意的权利吧。爱尔兰人不得不先调停说,布特弗德要比纽约美得多。卡尔执意不肯动,这两个人死死地缠着要他继续走下去。他暗暗告诉自己,到一个不那么容易有机会回故乡的地方去,这对他也许要好些。到了那里,他肯定会更好地工作,更快些上进,因为那里不会有让他想入非非的事儿妨碍他。要不是他给自己说了这番话,他依然不会迈步的。
于是,现在却成了卡尔牵着这两个人一起走。他们一见卡尔热情很高,简直喜出望外,不用他请便主动轮换着提箱子。卡尔心里很纳闷,他到底凭什么引起了他们这么大的兴致呢。他们来到了一块丘陵地。当他们不时地停住脚步回头望去时,纽约城和纽约港的全景越来越开阔地展现在他们的眼前。那座连接纽约和波士顿的大桥柔弱地挂在哈德孙河上。如果你眯起眼睛,便觉得它好像在颤动。桥上似乎没有车辆行驶,桥下绷着一条平静的水带。矗立在这两座巨大的城市里的一切都显得空虚和无用。那大大小小的房子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在那看不见的街道深处,生活大概以自己的方式在继续着。但在它们的上方,能看到的不过是一层薄薄的烟雾,虽然漂浮在那里一动不动,但似乎可以轻而易举地驱散开来。甚至连那世界最大的港口里,宁静也降临了。人们只是偶然相信——准是同时想起了从近处观看港口时的情景——看见一条船缓缓地向前推进一段,但也不可能目送多久,它很快就逃出视野,再也找不见了。
然而,德拉马舍和罗宾逊显然看见的要多得多,他们一会儿指指左边,一会儿指指右边,挥舞着手臂指向一个个他们都叫得出名字的广场和公园。他们无法理解,卡尔在纽约呆了两个多月,居然除了一条街外,几乎没有到过任何别的地方。于是他们向卡尔许愿,等他们在布特弗德挣够了钱,就带他一起到纽约去,叫他看看所有值得一看的地方,特别是去尝尝那些极乐世界的滋味。紧接着,罗宾逊放开喉咙唱起一首歌,德拉马舍打着拍子。卡尔听得出,这是来自他故乡的一段轻歌剧曲子,现在听到有人用英文来唱这首曲子,他觉得比在家乡听到的时候动听多了。于是他们三人凑起了一台小合唱,只是下面那座据说借着这首曲子来享乐的城市似乎对此却一无所知。
有一次,卡尔问起雅各布搬运公司在什么地方,他们立刻不约而同地伸出食指指去,也许指向同一个地方,也许指向相当遥远的地方。然后,当他们继续走去时,卡尔又问,他们最快什么时候能挣够了钱回纽约。德拉马舍回答说,有一个月的时间就足够了,因为布特弗德缺少劳工,工钱又高。当然大家都要把钱存到一个共同的户头上,这样他们作为同事之间的收入差别就会得到均衡。卡尔当学徒自然比熟练工挣得少些,但他对这共同的户头并不感兴趣。另外罗宾逊还说道,如果在布特弗德找不到事干的话,他们也只好继续流浪下去,或者找个什么地方当农工,或者也许去加利福尼亚淘金。从罗宾逊津津有味的详细描述里看得出,淘金是他梦寐以求的计划。“您现在想去淘金,当初为什么当了钳工呢?”卡尔问道,很不情愿听他空谈这种不着边际、毫无把握的旅行。“我为什么当了钳工?”罗宾逊说,“不就是为了让我母亲的儿子讨一碗饭吃,还能因为别的什么呢?淘金则可以赚大把大把的钱。”“以前是这样,”德拉马舍说。“现在依然如此,”罗宾逊说,接着讲了许多靠淘金发了财的熟人,说他们还在那儿,当然用不着自己再去动手了。但看在老朋友的份上,他们会帮助他发财的,不用说也少不了帮他的同事。“到了布特弗德,我们好歹会争取到事干的。”德拉马舍这样说出了卡尔的心里话。但从他的谈吐里也让人看不到什么希望。
这一天,他们仅仅在一家客店里歇息了一次。在客店前的露天里,他们坐在一张卡尔觉得是铁制的桌子旁,吃着半生不熟的肉,刀叉已经派不上什么用场,只好用手撕着吃。桌上摆着一种圆筒形面包,每个面包上面都插着一把长刀子。配给这顿饭的是一种黑乎乎的饮料,喝在喉咙里火辣辣的。但德拉马舍和罗宾逊喝得很起劲,他们为着实现各种各样的愿望而频频举杯相碰,两个杯子在空中一阵一阵地碰来碰去。周围桌旁坐着身上溅满石灰浆的工人,个个都喝着同样的饮料。成群结队的汽车从旁边驶过去,扬起一团团的尘烟,弥漫到桌子的上空。大张的报纸传来传去,人们激烈地谈论着建筑工人的罢工,也不断地提到马克这个名字。卡尔凑上去询问了一下,知道那是他所熟悉的马克的父亲,是纽约最大的建筑企业主。这次罢工使他遭到数百万的损失,或许还要威胁到他的经营地位。这流言蜚语出自于一群道听途说幸灾乐祸的人之口,卡尔一句也不相信。
另外,这顿饭卡尔吃得没有一点味道,也是因为他揣摩不透这饭钱是怎么个付法。按道理当然应该是各付各的账,但不管是德拉马舍还是罗宾逊,他们都借着机会说,他们剩下的钱一分不留地交了昨晚的房费。在他们身上也看不到有手表、戒指或者其他可以变卖的东西。卡尔也不能当面说穿他们变卖他的衣服时捞了些钱,那样做他们脸面上会很难堪,因此也可能跟他们永远分手。但奇怪的是,他们俩非但对付账的事没有一丝一毫的忧虑,反而那样兴致勃勃,一个劲地试图跟那个女招待套近乎。女招待迈着沉重的步子,自鸣得意地在桌子间穿来穿去。她的头发从两侧蓬松地掠在额头和面颊上,她不时地用手插在下面把它拂回去。最后,当他们也许期待着听她说出第一句温情的话时,她走到桌前,双手放在上面问道:“谁付账?”只见德拉马舍和罗宾逊一齐飞快地指向卡尔,简直快得出人意料。卡尔对此并不感到惊奇,他早就料到了。在他看来,同伴让他为几样小吃付账,这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况且他也希望从他们那儿得到好处。要是这事先说好了,不就做得更体面些吗?卡尔惟独感到为难的是,他得现从暗兜里掏出饭钱来。他本来打算,暂时先这样跟同伴凑合在一起就是了,不到万不得已,这钱是不能拿出来用的。他拥有这笔钱,首先是隐瞒着这笔钱,与同伴相比,他就赢得了优势。但这钱一亮出来,这种优势便会被抵消掉。这两个人从小就生活在美国,对谋生有足够的见识和经验,他们终归也不习惯过优于他们目前境况的生活。不管怎么说,卡尔先前因考虑到自己的钱所产生的这些打算不能受到这次付款的妨碍,他毕竟不会吝惜那二十五美分,干脆拿出来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放到桌子上,说明这是他惟一的财产,决心奉献给他们共同前往布特弗德的旅程。这个数目完全足够应付这趟徒步旅行了。然而,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够的零钱。再说这钱和折叠起来的纸币都深藏在暗兜里,如果把暗兜里的东西全倒在桌子上来找的话,倒也容易不过。可是,他完全没有必要让同伴知道这个暗兜。值得庆幸的是,此时此刻,这两个同伴依然对那个女招待很感兴趣,并不在意卡尔怎样来凑钱付账。德拉马舍借口买单,将女招待诱骗到自己和罗宾逊之间,两人死皮赖脸地跟她缠来磨去,女招待只好用手捂在这个或那个的脸上将他们一一推开。这其间,卡尔则心急火燎地在桌子底下凑着钱,他一只手在暗兜里不停地搜寻着,把一枚一枚的硬币掏出来凑在另一只手上。虽然他对美国钱还不怎么熟悉,但最后看硬币的数量,觉得至少凑起了足够的数目,便顺手把钱放到桌上。硬币的响声顿时打断了那戏谑的纠缠。然而,摆在桌上的硬币几乎是整整一块钱,这使卡尔十分懊恼,也使同伴们感到惊奇。拿这些钱足够舒舒服服地乘火车去布特弗德了。尽管没有人问起卡尔为什么先前一点也没提起过,他自己却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付完饭费后,他慢腾腾地收拾起桌上的钱,德拉马舍趁机又从他手里拿走一枚硬币,要给女招待当小费。他搂住女招待,将她紧紧地抱在自己怀里,然后好从另一边把钱递给她。
他们又继续前进了。途中,德拉马舍和罗宾逊没有提起钱的事,卡尔因此打心里感激他们。一时间,他甚至想到把自己的全部财产统统告诉他们,然而他没有这样做,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傍晚,他们来到了一片土地肥沃的乡间。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连绵起伏的丘陵地上泛着初春的绿色。公路环绕着富贵的庄园。他们在那金色的花园栅栏之间行走了几个钟头,一次次穿过那条潺潺流水的小河,又一次次听见火车从头顶上方横空飞跨的高架桥上隆隆驶过。
太阳就要从远处森林那笔直的边缘上落下去。这时,他们来到一个山坡上,随身倒在一片小树林中的草丛里,想解一解这旅途的疲劳。德拉马舍和罗宾逊痛痛快快地伸开四肢躺在那里,卡尔则坐得直直的,俯视着那条从几米深的低处穿过的公路。像整个白天一样,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穿梭不停地行驶着,仿佛它们始终以严格的辆数被从一个远方发送出来,而在另一个远方又期待着同样的辆数到来。从一大早起,卡尔整个白天里没有看见一辆汽车停下,没有看见一个客人下车。
这时,罗宾逊提议今天就在这儿过夜,因为大家都够累的了,这样他们明天就可以早点上路。天黑之前,他们毕竟难以找到一家便宜而且顺道的客店过夜。德拉马舍表示同意,惟独卡尔觉得有责任表明,他有足够的钱,甚至可以管得起大家在饭店里过夜。德拉马舍说,这钱他们还会派上用场的,卡尔只管把钱保管好就行了。德拉马舍丝毫也不掩饰他已经在打卡尔的钱的主意了。罗宾逊看到自己的第一个建议被采纳,便继续解释道,为了让大家明天有气力赶路,他们今晚睡觉前可一定要饱餐一顿,而且得有个人去饭店里为大家把这顿饭买回来,就是公路边上离这儿最近的、上面打着“西方饭店”霓虹灯招牌的那一家。卡尔在他们中年龄最小,见没有人吭声,便毫不迟疑地接受了这个差事。他接到要买熏板肉、面包和啤酒的吩咐后,便朝着那家饭店走去。
这儿附近肯定有个大城市,因为卡尔一走进这家饭店的第一个厅,就发现里面熙熙攘攘挤满了人。便餐柜台顺着纵一道横两道的墙边排列着,许多齐胸系着白围裙的招待在柜台旁穿梭似的忙来忙去,依然不能使那些急不可待的客人满意。这儿或那儿的座位上不断地传来叫骂声和拳头捶击着桌子的响声。没有人留意卡尔。大厅里连个招待也没有,客人们坐在有三个人就挤得满满的小桌旁,自己到便餐柜台上取来喜欢吃的一切。每个小桌上都放着一个装着酱油、醋或者类似调料的大瓶子,用餐前,所有从柜台上取来的饭菜都一一地浇上瓶子里的东西。卡尔要买一大堆东西,如果他先要去便餐柜台跟前的话,势必会造成乱上加乱,而且必须从许多桌子之间挤过去,就是再小心翼翼,也免不了碰到其他客人。然而,这些客人像是麻木不仁地容忍着一切,即使卡尔有一次险些把桌子撞翻了,他们依然无动于衷。当然,卡尔同样是被一个客人挤得撞到那桌子上的。他虽然当即向在座的人表示道歉,但他们显然不明白他说了些什么。另外,别人冲他大喊些什么,他也一点都听不懂。
他好不容易才在便餐柜台跟前找到一个容身的位子,但邻座的客人将胳膊肘支在桌上,久久地挡住他的视线。在这里,似乎司空见惯的是,人们总爱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把拳头顶在太阳穴上。卡尔不禁想起,他的拉丁语教授克鲁姆帕克博士恰恰非常讨厌这种行为;他总是悄然无声地突然走过去,出人意料地亮出直尺,狠狠地猛击一下,让胳膊肘老老实实地从桌上收回去。
卡尔被挤得紧贴在柜台边上站着,因为他刚一排上队,身后就又支起了一张桌子。卡尔跟人说话时身子向后一靠,坐在这桌旁的客人中就有一位用大礼帽顶一顶他的背。此时此刻,他几乎没有可能从招待手里得到吃的,甚至在邻座那两个大腹便便的人心满意足地离去后,也不会有什么指望。好几次,卡尔从桌上伸过手去抓住招待的围裙,可人家一次又一次地板着难堪的脸甩脱了。一个招待也拦不住;他们一个劲地跑来跑去。要是在卡尔周围至少有什么合适的饭菜和饮料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拿起来,问好价格付上钱,然后高高兴兴地走开。然而,偏偏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盘盘的鱼,像是鲱鱼,那黑色的鳞皮边上闪现出金黄色的光芒。这鱼可能非常贵,或许让谁都填不饱肚子。另外,装在小瓶里的朗姆酒也是唾手可得,但他不想给自己的同伴带这种酒去,反正他们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酗酒的机会,卡尔不愿纵容他们那样做。
这样,卡尔没了法子,只好另去找个位子,辛辛苦苦地又得从头开始。但眼下已经失去了好多时间。透过烟雾缭绕的大厅,卡尔定睛看去,正好还看得出来,挂在那头的大钟指针已经过了九点。但无论去柜台哪个地方,都要比先前那个稍微偏僻的位置更为拥挤。而且时间越晚,大厅里的人就越多,新来的客人络绎不绝地穿过正门走了进来,大声地打着招呼。有的客人蛮横地掀去柜台上的东西,抬腿就坐到台面上,随之相互对饮起来。那可是眼观六路的好位子。
卡尔虽然还一个劲地挤来挤去,但他真的不再抱希望会得到什么。他暗暗责怪自己,本来就不了解这儿的情况,为什么自找着揽这差事呢。他的同事完全有理由叱责他,甚至心里还会想着,他什么都没有买回来,不过是为了省钱罢了。这时,他挤到了一个地方,四周的桌旁,客人们都在吃着热气腾腾的肉和令人垂涎的黄澄澄的土豆。卡尔弄不明白,这帮人是怎样搞到这些饭菜的。
这时,他看见前面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年龄较大的妇人。她显然是饭店的人员。她正在笑嘻嘻地跟一个客人谈话,一边谈着话,一边不停地用一个发卡收拾着她的发式。卡尔当机立断,要请这位妇人来订餐。对他来说,在这一片闹哄哄的你追我逐中,作为大厅里惟一的女性,她是个例外。再说更简单的原因是,她也是这里惟一可找得上的饭店职员。当然也就是说,她可不要当卡尔一跟她说话时又忙忙碌碌地跑开。但事情完全出乎意料,卡尔还根本没有同她去搭话,只是眼神稍稍地留了留意,她就像人们有时在谈话中那样左看看右看看,当她朝着卡尔望去时,马上中断了她的谈话,操着十分得体晓畅的英语,热情地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当然啰!”卡尔说,“我在这儿简直什么都买不到。”“那您跟我来吧,小伙子。”她说,随之告别了她的熟人。那人摘下头上的礼帽致意。他的客套在这个地方显得不入情理。她抓起卡尔的手走到柜台跟前,顺手把一位客人推向一旁,掀开柜台上的活动门,拉着卡尔避开来回奔跑的招待,穿过柜台后面的过道,打开一道两面裱糊似墙的门,便来到了大冷藏室里。“看来不熟悉这套程序是不行的。”卡尔自言自语地说。
“好吧,您现在说说您想要什么?”她一边问,一边殷勤地向他躬了躬身。她身躯肥胖,摇摇晃晃的,但长着一副近乎娇嫩的脸。这当然是相对而言了。卡尔眼看着这许多整整齐齐堆放在柜架和桌上的食物,便试图订出一份美味可口的晚餐来。尤其是因为他可以期待着得到这位富有影响的妇人的优待。可他一下子却想不出什么合适的东西来,最后只好又要了熏板肉、面包和啤酒。“再不要别的东西?”这妇人问。“谢谢,不要了。”卡尔回答说,“但要订三份。”这妇人又问起另外两个同伴的情况,卡尔三言两语地说了说,他也很乐意回答人家随随便便的询问。
“但这些东西是供给囚犯的。”妇人说,显然在期待着卡尔继续提出要求。这时卡尔担心,她有意要惠顾他,不收钱,因此默不作声。“您所要的东西我马上就会弄好。”妇人说着迈开令人惊叹的灵活步子,拖着她那肥胖的躯体走到一张桌子跟前,用一把又长又薄的锯齿刀切下一大块肥瘦相间的熏板肉,从柜架上取来一个圆面包,又从地板上拿起三瓶啤酒,然后把这些东西装到一只轻巧的草篮里递给了卡尔。其间,她向卡尔解释说,她之所以把他领到这儿来,是因为外面柜台上的食物熏在烟雾和各种气味里,虽然卖得很快,但毕竟不新鲜了。可对外面那帮人来说,一切都够好了。卡尔再也不吭一声。他心里很纳闷,自己凭什么受到这样的厚待呢?他想到自己的伙伴,尽管他们对美国了如指掌,可他们未必会进入这些储藏室,能吃到柜台上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也就心满意足了。在这里面,听不到大厅里的喧闹声,隔墙肯定很厚实,使储藏室里始终保持着足够的低温。卡尔将草篮拎在手上好一阵子,可他没有想到要付钱,一动不动地愣在那儿。当这妇人还要把一个像摆在外面桌子上一样的调料瓶放进草篮时,他才战战兢兢地连声道谢。
“您还要走好远吗?”妇人问道。“到布特弗德去。”卡尔回答说。“那还远着呢!”妇人说。“还有一天的路程。”卡尔说。“再不往前走了?”妇人问。“噢,不走了。”卡尔说。
这妇人整了整桌上的几样东西。这时一个招待走了进来,四下看了看,寻找着什么东西。妇人指给他一个大碗,里面满满地盛着撒有香菜的沙丁鱼。那招待员随手捧起这个碗出了储藏室,走进大厅。
“您究竟为什么要在露天过夜呢?”妇人问。“我们这儿有的是地方。您来我们饭店里住吧。”这对卡尔来说是盼之不得的,特别是因为昨晚简直太难熬了。“我的行李在外面。”卡尔犹豫地说,并且完全放不下面子来。“您只管把行李拿来就是了。”妇人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我还有同伴呢!”卡尔说,立刻意识到他们无疑会添麻烦的。“您的同伴当然也可以在这儿过夜,”妇人说,“您只管来吧,别再叫人请来请去的。”“再说我的同伴也是安分守己的人。”卡尔说,“但他们太不讲究了。”“难道您没看见大厅里那乌七八糟的样子吗?”她边问边做出一副怪模怪样的脸。“说真的,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可以来我们这里。我马上就让人准备三张床。当然只能住在阁楼上了,饭店的客房已经住得满满的,我也搬到了阁楼上。但不管怎么说,总归比住在露天强多了。”“我不能把我的同伴一起带来。”卡尔说。他想象得到,那两个家伙保不准会在这个颇有档次的饭店走廊里闹出什么名堂来。罗宾逊可能会弄得四处肮脏不堪,德拉马舍少不了要调戏这妇人。“我就弄不明白,为什么不行呢,”妇人说,“如果您愿意那样的话,那您干脆自个儿来好了,让您的同伴留在外面。”“这不行,我哪能这么干呢?”卡尔说,“那是我的同伴,我必须和他们在一起。”“您太固执了。”妇人说着目光移开了他,“人家对您是一片好意,很想帮助您,您却一点儿也不领情。”卡尔领悟到了这一切,但不知如何是好,因此只是一个劲地说:“非常感谢您的一片盛情。”这时他想起还没付钱,赶忙问她一共多少钱。“等您把草篮子送回来时再付钱吧。”妇人说。“最迟明天一早我就要用它。”“好吧!”卡尔说。然后,她打开一扇直接通向外面的门。当卡尔躬了躬身走出屋时,她又说道:“晚安。但您这样做有失常理。”他已经走出几步远了,她还在身后向他大声喊道:“明天见!”
卡尔刚一到外面,又听见从大厅里传来了那丝毫也没减弱的喧闹声,而且现在夹杂进了管乐队的吹奏声。他很高兴自己不用穿过大厅走出来。这时,整个饭店的五层楼灯火通明,把前面的马路照得一片雪亮。马路上,汽车依然在奔驰,虽说不是一辆接着一辆,却比白天从远方来得更快。车灯的白色光柱扫视着路面,突然同饭店的灯光交织在一起,黯然失色,然后又亮闪闪地奔向那遥远的黑暗中。
卡尔回到同伴身边时,他们已经沉浸在梦乡里。他确实离开得太久了。他从篮子里取出纸铺开,想把买来的食物整整齐齐地摊放在纸上,等一切都准备好了再把同伴唤醒。但就在这时,他吃惊地发现自己走时锁得好好的、而且钥匙带在身上的箱子大开着,半箱子东西散落在周围的草地上。“起来!”他大声喊道,“你们睡觉时有小偷来过了。”“少了什么东西吗?”德拉马舍问道。罗宾逊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顺手就拿起啤酒。“我不知道,”卡尔喊道,“但箱子大开着。你们只顾躺下睡大觉,谁也不管箱子,简直太不像话了。”德拉马舍和罗宾逊咯咯地笑了起来。前者说:“正好省得你下一次再去这么长时间。饭店离这儿仅有十来步远,而你一去就是三个钟头。我们饿了,想着你的箱子里可能会有什么吃的,就捣鼓了一阵锁,终于将它打开了。再说里面根本没有什么吃的。你再把这一切好好装进去就是了。”“原来是这样,”卡尔说。他呆呆地望着那抢得一干二净的篮子,听着罗宾逊喝酒时发出的奇怪的响声:他先是把酒深深地灌到喉咙口,再让酒咕咚咚地快速翻上来,然后才一大口咽下去。“你们吃完了没有?”当他们歇息下来时卡尔问道。“难道你在饭店里没吃吗?”德拉马舍问,以为卡尔在要求他自己的那份食物。“如果你们还要吃的话,那就快点。”卡尔说着走到箱子跟前。“他好像生气了。”德拉马舍对罗宾逊说。“我没生气,”卡尔说,“可话说回来,你们背着我,撬开我的箱子,把我的东西翻出来,这合适吗?我知道,和同伴相处,有些事是得宽容,我也有这样的思想准备,但你们这样做未免太过分了。我要在饭店里过夜,不去布特弗德了。你们快吃吧,我得把篮子还回去。”“罗宾逊,你看看,人家说得多好听。”德拉马舍说,“可以说是能说会道。他不愧是个德国人。你当初就警告我提防着他,可我真是个大傻瓜,让他跟我们一起走。我们没有拿他当外人看,拖着他走了一整天,至少浪费了我们半天的时间。可现在,饭店那儿有人引诱他,他就要和我们分手了,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要走开了。不过,他是个虚伪的德国人,不会光明正大地去干这些,而是拿箱子的事来为自己寻找借口;又因为他是个无礼的德国人,他不侮辱我们的尊严,不说我们是小偷,也是不会走开的。我们拿他的箱子不过是开个小小的玩笑而已。”卡尔收拾着自己的东西,身子转也不转地说:“你只管这样说下去,也好让我走得轻松些。我十分清楚什么叫做友谊。我在欧洲也有朋友,但没有一个人会指责我对他虚伪或卑鄙。我们现在当然没有什么联系,可是,如果我有一天再回到欧洲的话,他们都会热情地接待我,而且会立刻把我当作他们的朋友。而你呢,德拉马舍,还有你,罗宾逊,难道说我背叛了你们不成?我永远不会否认,你们的确是那样热情地关心过我,答应给我在布特弗德找个当学徒的差事。但事情并非如此。你们一无所有,这在我的眼里丝毫也不会降低你们的身份,但你们嫉妒我那点微不足道的财产,因而千方百计地侮辱我,这叫我忍无可忍。现在,你们撬开了我的箱子,非但没有说一句道歉的话,反而还辱骂我,辱骂我的民族。你们这样做,无非是夺走了任何跟你们呆在一起的可能。顺便提一下,罗宾逊,这一切原本不是冲着你说的。要说你的性格吧,我只是看不惯你太依赖于德拉马舍了。”“这里我们都看见了。”德拉马舍说着走到卡尔跟前,轻轻地推了他一下,好像要提醒他注意。“这里我们都看见了,你不是原形毕露了吗?你一整天都跟着走在我后面,拉着我的上衣,学着我的一举一动,像只小老鼠一样不声不响。可现在,你在饭店里找到了什么靠山,就开始说起大话来。你这个小滑头,我还不知道,我们会不会就这样不动声色地容忍了你的所作所为。你整天跟着我们看样学样,我们还考虑要不要收你的学费呢。你听听,罗宾逊,他说我们嫉妒他的财产。在布特弗德干一天,我们挣的钱就会比你让我们看到的多十倍,比你可能还藏在上衣兜里的多十倍,更不用说在加利福尼亚了。哼,别再这么信口雌黄啦!”卡尔从箱子旁边站起身来,也看着那个迷迷瞪瞪的、但借着啤酒劲才打起精神的罗宾逊走过来。“要是我还一直呆在这里的话,”卡尔说,“说不定我还会经受许许多多意料不到的事。看来你要拉开架势狠狠地揍我一顿。” “一切忍耐都是有限度的。”罗宾逊说。“罗宾逊,你最好闭上嘴。”卡尔说,目光一刻也不离开德拉马舍。“你无疑打心底里觉得我是对的,但你嘴上又不得不跟德拉马舍一唱一和。”“你也许想拉拢他吧?”德拉马舍问道。“我可没这样想过,”卡尔说,“我很高兴要离开这儿,我不想跟你们任何一个人再有什么干系。不过有一件事我还要说说,你们指责我有钱,藏着没有告诉你们,即使这是真的,那也没有什么好指责的,难道说我面对几个钟头前才认识的人不该这样做吗?你们现在的行为不就证实了我的行为方式是无可指责的吗?”“别激动。”德拉马舍对罗宾逊说,尽管这家伙显得无动于衷的样子。然后,他问卡尔:“既然你是如此极端的坦诚,那你不妨把这种坦诚继续保持下去吧。我们现在这样痛痛快快地聚在一起,你老老实实地说说你究竟为什么要到饭店去。”德拉马舍一步一步地逼近卡尔,卡尔不得不跨过箱子退后一步。然而,德拉马舍一步也不让,他把箱子踢向一旁,又向前逼近一步,一只脚踩到散落在草地上的一件白色的假衬衫上,嘴里不断重复着他的问话。
这时候,有人打着强烈的手电筒从马路那边朝他们走上来,就像是来回答问话似的。来人是饭店里的招待。他一看见卡尔就说:“我找您快半个钟头了,马路两旁的斜坡上都找遍了。厨房总管让我告诉您,她借给您的那个篮子现在等着急用。”“篮子在这儿,”卡尔说,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德拉马舍和罗宾逊装出一副谦恭的样子退到一边,这是他们在有钱有势的陌生人面前一贯玩弄的伎俩。招待拎起篮子说:“厨房总管还让问问您考虑好了没有,要不要在饭店里过夜。如果您愿意带着他们的话,也欢迎另外两位先生一道去。床已经准备好了。今天夜里是挺暖和的,但要是在这山坡上过夜,绝对不是没有危险的,这儿经常有蛇。”“看在厨房总管如此热心的情分上,我还是接受她的邀请为好。”卡尔说完这句话,便等待着他的同伴的反应。然而,罗宾逊直愣愣地站在那儿,德拉马舍两手插在裤兜里仰望着星空。两人显然自以为卡尔准会带着他们一块去。“您答应去了,”招待说,“那我就奉命把您领到饭店去,帮您扛上行李。”“您再稍等一会儿吧。”卡尔说着便俯下身去,把几样散落在地上的东西收进箱子里。
突然间,他挺起身来。那张照片没有了,它本来放在箱子的最上边,现在哪儿也找不到。别的东西全都在,就少了那张照片。“我找不到那张照片了。”他恳求着对德拉马舍说。“一张什么样的照片?”他问道。“我父母的照片。”卡尔回答说。“我们没有看见照片。”德拉马舍说。“里面就没见照片,罗斯曼先生。”罗宾逊也插话予以证实。“但这是不可能的。”卡尔说,那求助的目光把招待引到了跟前。“照片就放在最上面,现在却不翼而飞了。要是你们不拿我的箱子开这个玩笑,哪里会有这回事呢?”“任何疏忽都是绝对不可能的。”德拉马舍说,“箱子里根本没有什么照片。”“对我来说,那张照片比我箱子里所有的东西都重要。”卡尔对在四处寻找的招待说。“这是独一无二的一张,我不会再有第二张的。”当招待停止了无望的寻找时,他还在说:“这是我带在身边的惟一一张父母的照片。”看到这情形,招待毫不掩饰地大声说:“也许我们还可以搜查一下这两位先生的衣兜。”“对,”卡尔立刻说道,“我一定要找到这张照片。但在搜查衣兜之前,我再说一句,谁向我主动交出照片,箱子连同里面所有的东西就归谁。”过了一会儿,卡尔见没人吭声,便对招待说:“看来我的这两位同伴显然愿意让人搜查衣兜。不过就是现在,我依然保证,从谁的衣兜里找出照片,整个箱子照样归谁。再多我就无能为力了。”招待立刻准备要搜查德拉马舍,把罗宾逊留给了卡尔,他觉得前者比后者难对付。他提醒卡尔,对这两个一定要同时动手搜查,要不然他们之中就会有人趁你不注意把照片藏起来。卡尔的手一伸进罗宾逊的衣兜里就摸着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领带,但他没有拿走,而是对招待大声喊道:“无论您在德拉马舍身上找到什么别的东西,统统都留给他吧。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照片。”在检查胸间的衣兜时,卡尔的手触到了罗宾逊那热乎乎的肥胸膛。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他这样对待自己的同伴也许太不公正了,于是他尽可能匆匆地了事。再说一切都是徒劳的,不管是在罗宾逊还是在德拉马舍身上都没见照片的影子。
“什么用也没有。”招待说。“他们说不准把照片撕成碎片扔掉了,”卡尔说,“我心想他们是我的朋友,可他们却暗地里一个心眼要伤害我。其实不会是罗宾逊干的,他压根儿就想不到这照片对我是如此的重要,多半是德拉马舍捣的鬼。”卡尔只是看着面前的招待,他打着手电筒照了一个小小的圆圈,而其他一切,也包括德拉马舍和罗宾逊都被吞没在深沉的黑暗里。
既然到了这般地步,卡尔当然不再可能把这两个人一起带到饭店去。招待把箱子扛在肩上,卡尔提起篮子,他们一块走下去了。卡尔已经到了马路上,这时他打断了自己的沉思停住步子,朝着那黑暗喊上去:“你们好好听着!要是你们俩有谁真的还拿着那张照片,而且愿意给我送到饭店里来的话,箱子依然归他,我也保证不去告发。”从斜坡上没有传来真正的回答,只听见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是罗宾逊开始发出的呼叫声,但显然立刻被德拉马舍堵住了嘴巴。卡尔又等了好一阵子,看他们到底还会不会做出别的决定来。有两次,他一字一字地喊去:“我依然等在这里。”然而没有听见任何回声,惟有一块石头从坡上滚了下来,也许是偶然的,也许是没有打中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