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布鲁纳尔达出游
一天早上,卡尔用轮椅推着布鲁纳尔达走出楼门。时辰已经不像他希望的那么早了。他们本来商量好设法赶在天亮前出游,免得在街巷里惹人注意。可要放在白天,无论布鲁纳尔达怎样试图用一大块灰布把自己遮掩得多么平常,这似乎也是不可避免的。从楼梯上搬她下来的时间拖得太长了。虽说有那个大学生鼎力相助,可他干起这样的事来显然比卡尔差多了。布鲁纳尔达表现得非常坚强,几乎一声不吭,并且千方百计地想减轻他们的负担。但依然没有别的法子;他们每下五级楼梯台阶,就得把她放下来,一方面让自己喘口气,一方面给她一点十分必要的歇息时间。这是一个凉爽的早晨,走廊里吹来一阵阵凉风,就像在地下室一样,可卡尔和这个大学生浑身都汗透了。每当歇息时,布鲁纳尔达便分别扯起那块遮布的两角,亲切地递给他们,他们只好接在手里借以揩去脸上的汗水。这样一来,他们花了两个多钟头的时间才到了楼下。那辆轮椅昨夜已经放在了楼下。可要把布鲁纳尔达抬到轮椅里还得费一番工夫,然后才可以说是大功告成了。因为车轮很高,推起来肯定不重,怕只怕这轮椅会被布鲁纳尔达压散了架。你推着她,当然得承担这样的风险,你也不可能随身带一辆备用车。大学生自告奋勇要弄一辆来推上,这也不过是开开玩笑罢了。于是他们告别了大学生。告别甚至是非常热情的,布鲁纳尔达与他之间的所有不和似乎全都忘掉了。他甚至为以前伤害过布鲁纳尔达而表示歉意,怪罪自己的行为对她的病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布鲁纳尔达则口口声声说,一切早已被遗忘,更不用说去弥补了。最后,她吃力地从自己身上一层一层的外衣里找出一块硬币,请大学生能够笑纳留个纪念。这对吝啬出了名的布鲁纳尔达来说是非同小可的礼物。大学生也确实为此而喜出望外,高兴地把硬币抛向空中,然后,他当然又要在地上去寻找,卡尔也不得不帮着他,最终还是卡尔在布鲁纳尔达的轮椅下面找到了。大学生与卡尔之间的告别则简单多了;他们只是相互握握手,表示相信以后还会有机会见面。到那时,他们之中至少有一个——大学生和卡尔你吹吹我,我捧捧你——会干出让人刮目相看的成就来,只叹迄今还一事无成。随后,卡尔兴致勃勃地抓起扶手,将轮椅推出楼门。大学生手里挥舞着一条手绢,目送着他们远去,直到他们从视野里消失。卡尔一再回头致意,连布鲁纳尔达也恨不得转过身去,但这样的动作对她来说太艰难了。为了给她最后一次告别的机会,卡尔把轮椅推到街头时又往回转了一圈,好让她再看一看大学生。那家伙也瞅准这个机会,使劲地挥舞着手绢。
然后卡尔说,现在不能再耽搁了,路还长着呢,他们出门的时间已经比预先打算的要晚多了。事实上,时不时已经可以看到一些马车和零零星星去上班的人了。卡尔说这一番话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可布鲁纳尔达出于敏感的心理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于是用那块灰布把自己完全遮盖起来。卡尔丝毫也没有去阻拦她。这辆蒙着灰布的轮椅虽说非常招人注意,但比起不加遮掩的布鲁纳尔达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他小心翼翼地推着,每到转弯时,都要密切地往下一条街道里望望;如果有必要的话,他甚至把车子停下来,自己先走进去几步看看。一旦预见到会发现什么令人难堪的事,他就一直等到避开它为止,甚至不惜选择去走截然不同的另一条道。即便这样,他也决不会陷入没完没了绕道而行的危险之中去。当然,这样那样的障碍也是在所难免的,它们虽说会让人提心吊胆,却又不可能让人一个个都事先预见到。就这样,他们来到了一条稍有点上坡的街道上。极目远眺,大街上空空如也。卡尔充分利用现有的有利条件,走得飞快。突然,从一家黑洞洞的门里闪出一个警察来问卡尔,他这个遮盖得如此严实的车子里究竟推的是什么东西。尽管他严厉地注视着卡尔,但当他拉开遮布,看见布鲁纳尔达那副激动而羞怯的面孔时,他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怎么回事?”他说,“我还以为你推着十袋子土豆呢,拉开一看原来是一个女人!你们要去哪儿?你们是干什么的?”布鲁纳尔达不敢看警察一眼,只是一个劲地望着卡尔,显然怀疑连他也无力解救她。但卡尔跟警察的交道打得多了,他觉得这没有什么可怕的。“小姐,”警察说,“请您出示所有证件。”“啊,是这么回事。”布鲁纳尔达说着便开始惊惶失措地寻找起来,难免让人不对她产生怀疑。“着急是找不到证件的。”警察以明显的讽刺口气说。“怎么会呢?”卡尔不慌不忙地说,“她肯定有证件,只是不记得放在哪儿了。”于是他也开始找起来,而且真的从布鲁纳尔达的背后拿了出来。警察草草地看了看。“要的就是这个,”警察笑嘻嘻地说,“这样一位小姐还称得上是小姐吗?而您,小伙子,怎么当起中间人和搬运工了?难道您就不能找一份好些的差事吗?”卡尔只是耸耸肩。这又是当警察的那一套人人皆知的瞎搅和。“好吧,祝旅途顺利!”警察讨了个没趣后说。警察的一番话里显然带着轻蔑,因此卡尔也不打招呼就推着车离去。他宁可要警察的轻蔑,也不要他们的警惕。
紧接着他遇上了一件更令人难堪的事:有一个人推着一辆装着大奶桶的车,想方设法同卡尔套近乎,迫不及待想知道蒙着灰布的车上装的是什么东西。可以看出,他跟卡尔走的不是同一条道。然而,无论卡尔怎样突然地转变方向,他却始终跟在卡尔身旁。起初,他仅仅满足于大呼小叫,诸如“你车上的东西肯定很重”,或者“你没把车装好,上面的东西会掉下来的”。但后来他干脆直截了当地问:“你这遮布下面究竟是什么东西?”卡尔说:“这跟你有什么相干?”但那男子听了这话后更加好奇。卡尔最后说:“是苹果!”“这么多苹果!”那人惊异地说,而且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这可是全部收成了吧。”他随后又说。“是的。”卡尔说。然而,无论他是不相信卡尔也好,还是故意要气卡尔也罢,他依然继续跟着他走。开始——一切都是在行走的时候进行的——,他开玩笑似的将手伸向遮布,最后竟胆敢去扯它。布鲁纳尔达要承受什么样的痛苦呀!顾及到她,卡尔不想同这人发生争吵,于是将轮椅直接推进就近一家敞开的门里,假装这就是自己的目的地。“我家就在这儿,”他说,“多谢您的陪同。”那人吃惊地停在门前,在后面望着卡尔。卡尔从从容容地走着,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会穿过整个庭院的。那人不会再有什么怀疑了。但为了最后一次满足自己的恶作剧心理,他扔下车子,踮着脚尖,追上卡尔,猛地扯了一下遮布,把布鲁纳尔达的整个面孔都暴露出来了。“让你的苹果透透风!”他说着就跑了回去。即便这样,卡尔还是一忍再忍,因为他终于摆脱了他的骚扰。随后,他将轮椅推到庭院的一个角上。那儿堆放着几只大空箱子。在它们的保护下,卡尔打算在遮布下对布鲁纳尔达说几句宽心话。可是他不得不劝了她很长时间,因为她泪流满面,非常认真地恳求他,整个白天就待在这些箱子背后,等到了晚上再走。也许他一个人根本就无法说服她,这样做只能是白费力气。然而,当有人在箱子堆的另一端将一只空箱子扔到地上,整个空荡荡的庭院里回旋起巨大的响声时,她吓得一句话也不敢再说了,并随手将那块布拉在自己身上。卡尔当机立断,马上离开这里,她显然也为此感到高兴。
虽说现在街上越来越热闹了,但车子招来的注意并不像卡尔担心的那么多。也许选择另外的时间出来似乎更明智些。如果有必要再来这样一次行程的话,卡尔宁可大胆地选择在中午时分实施。他没有再遇到什么更严重的骚扰,最后终于拐入一条狭窄而黑洞洞的巷子。二十五号公司就坐落在这里。那个斜眼看人的经管人站在大门口,手里拿着钟。“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不遵守时间?”“路上遇到了很多麻烦。”卡尔说。“麻烦总是少不了的,”经管人说,“不过在这儿不要提麻烦。这一点你要记住!”听到这样的话,卡尔几乎不再当回事;每个人都在利用自己的权力,谩骂下层的人。一旦你习以为常了,这话听起来就跟那富有节奏的钟摆声没有什么两样。但当他把轮椅推进过道时,堆放在这里的肮脏东西让他大吃一惊,虽然他也预料到了。但走近一看,其实并不肮脏。过道的石地板几乎扫得很干净,墙上的画儿也不显旧,人造的棕榈树上只是稍微落了些灰尘,但这一切却显得那么臃肿不堪和令人厌恶,似乎它们都被人肆意用过,无论怎样干净也不可能再恢复原状了。卡尔每去一个地方,总是喜欢思考那里有什么可以改进的,他最感兴趣的就是立即动手去做,并不考虑这样也许会招来没完没了的事情。到了这里,他却不知道从何着手。他慢慢地从布鲁纳尔达身上拿开遮布。“欢迎您,小姐!”经管人拿腔拿调地说。毫无疑问,布鲁纳尔达给他留下了一个良好的印象。卡尔十分满意地看到,布鲁纳尔达一旦觉察到这一点,马上就懂得利用它,正如卡尔欣喜地看到的那样。先前几个钟头的恐惧顿时烟消云散了。他们……